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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十章

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十章

她在紅燭光下獨坐了許久,思索過去的一切和今後的種種。
牛太太外號「馬祖婆」,這原是佛家禪宗里一位法力無邊的女居士。這稱號有點恭維之意,後來大家有時當面稱她馬祖婆她還暗自得意。牛先生被朋輩稱為「牛財神」也心甘情願。因此又有一首不那麼客氣的歌謠,唱的是牛吞吃搖錢樹上的現錢填飽了大肚皮:
他出身經營錢莊有年的家族,在京津兩地都有錢莊。道咸以來科舉和吏治開始敗壞,功名和官爵可以按價買到,尤以水災飢荒之年,朝廷亟需斂錢的時候為甚。牛似道就是這樣捐得舉人頭銜,再孝敬一個有勢力的太監,謀得陸軍部軍需總監一職,負責採辦軍糧和其他軍需物資。這些本錢沒白花,給他賺來了厚利,再加上牛太太同大學士之妻的表姐妹關係,他此後的仕途記錄就是在宦海中一帆風順,青雲直上了。
第三進院落的宴會廳里擺了三桌酒席。牆上的紅綢喜幛是姚府、牛府和太醫送的。木蘭的舅舅馮澤安剛好趕到。這種場面上男女是不避的,三家的少爺小姐也在一處。襟亞和牛家的長子坐在男賓桌上,孫亞和牛家小兒子同四位小姐坐在另一桌。還有一桌是幾位女賓和年幼的孩童。孫太太是新娘的母親,又是近親,坐了上位。木蘭的干姐姐珊瑚沒來,姚太太說她略感不適,家裡也要人留守,不能只剩下婢僕。
以襟亞而論,那份聰明,那點教育,那幾分馴服和守舊,都同常人無異,但他又屬沉靜機靈類型,更有膽怯的美德,這就保證他不會惹事生非。比起來孫亞則太直率,太豁達,太莽撞。襟亞天性畏縮,他那嚴父早已揍得他那點勇氣蕩然無存,而孫亞是幼子,未曾馴服,也未成型。牛太太最後斷言:有她本人的官場靠山,襟亞的仕途得意是十拿九穩的,而孫亞則很難說,可能有正統派官紳怕得要死的新奇思想。因此她的心思便中意了沉靜機靈的襟亞。
「哪裡哪裡,」兩位小姐的母親表示不敢當,「全靠賢伉儷愛她們,寵她們。」
「她們爸爸不讓。」姚太太說。
白馬篤篤;
曾太太和其他女眷自然明白她為何垂淚。桂姐趕緊說別的來轉移她的心思:「我敬您一杯酒,明年管保您當外婆,您的外孫會做大官,您就是朝廷封的誥命夫人。」個個同意這話,滿桌都笑了。
牛太太同某些女子一樣,對於事情和局勢有種洞察力。這或許因為她頭腦清楚,想知道什麼能不糾纏在細節里就簡單明了地弄明白。這會兒她在盤算曾家、姚家和自己牛家這三家的少爺小姐的前程。她有兩個兒子,十九歲的環玉和十七歲的同玉。環玉已經同陳家的小姐訂親。九-九-藏-書同玉還小,她那精明的頭腦正打算同官宦人家結上一門關係重大的親事、姚家不是做官的。於是她想同曾家聯姻。十五歲的女兒素雲可以嫁給襟亞或者孫亞。她知道木蘭同曾家的親密關係,可能嫁給其中一個男孩。因此她密切注視木蘭,又暗暗攀察襟亞和孫亞的個性。
雖然是不拘形式的宴席,酒還是上的。男賓邊談邊飲,曾太太向女賓深深道歉,因為新娘缺席,不能向客人敬酒,不過她請大家席散後去「看新娘」。太醫夫人和牛太太不認識新娘,急於去看看。牛太太舉杯祝福新郎新娘的平安吉祥,向曾太太道喜,又稱讚新娘的美貌和嫻靜。曾太太也讚不絕口,說:「我這兒媳婦長輩小輩沒人不愛,她自幼便是個聰明知禮的姑娘。牛太太,她雖然是我的親侄女,這話我還是要在自己人面前說。今天她全副裝扮成新娘,你以為她是天上下凡的仙女,可是過一會你就會看出她女子四德俱備。我要感謝她父母把她教養得這麼好。我只盼平兒有福消受。」

「我們老爺在家裡也老誇她們。」太醫太太說。「我聽說她倆既嫻熟家務又有文才,懂得天文、地理、數學和醫道,另外還會縫紉、做飯和刺繡。」
「別這麼說,天足也總是小一點好。」木蘭說。
於是當天晚上他們同坐在喜筵上了。
她說話口齒清楚,態度從容,那腔調像個慣於發號施令的人,沒有人敢頂撞她。她往下說:「俗話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女孩兒家要學的是治家,侍奉長上,掌管下人,生兒育女。有念得進書的,也有念不進書的,怎能硬要她們念書?可是如今風氣變了,都要上學,都要念書,回家來還不是照樣出嫁。在學校學的那些全都用不上。只知道四五二十和五五二十五的人掙大錢做高官的有的是。」
各位太太品評起幾個女孩兒的腳來了。素雲的兩腳腳背都拱起,很是難看,因為她纏過腳,也就比旁人的腳來得小巧。木蘭不滿意自己的是腳大了點。
她們去到曾太太房間所在的內院,只見她母親,曼妮的母親,牛太太和蔣太太等四位太太聚首聊天。桂姐則同牛太太的女兒素雲在另一個角落談話。姐妹倆進去鞠了躬。牛太太說:「姚太太,恭喜你。你是怎麼帶大這麼兩個漂亮女兒的?看看她打都讓人高興。」
大約這時候幾位太太聽到大門報上來說赴喜筵的牛大人到。他是平日的排場,隨帶轎班四人和八名衛士,全都得管飯並且賞錢。曾文伯在前廳迎接,木蘭的父親和蔣太醫也在場。他們行官禮,大人長大人短的,木蘭的父親全忍住了。
「她說肚子疼,婚禮一完馬上回家了。」錦羅回話read.99csw.com
說這番話時她一直盯住木蘭和莫愁看個沒完,又回頭對她們的母親說:「你從沒給她們裹腳?」
好牛不踏後園地,

這是素雲比木蘭優勝的第一個方面。素雲知道自己在這點上勝過木蘭,木蘭卻還沒有意識到。素雲又說:
傳說中搖錢樹的枝幹上掛有一串串銅錢,果實是一個個金元寶,像榆葉似的下垂,把樹一搖便滿地金錢,只等人揀。
然後她給女客端來栗子糕,湯麵,餃子和雙囍悖悖。曼妮不吃,雪蕊說:「您這會兒得吃些個當晚飯,今兒晚上會有人給您送來的。」
曼妮聽到太醫這名稱,想起兩天前那次絕望的會面就臉紅,別人可不知這回事。
曼妮聽勸,吃了一碗面和幾個餃子。餃子是北方人個個愛吃的。伴娘告訴新娘可以換下禮服,還說馬上要換衣服,準備歇夜。
曼妮於是進房去了。木蘭想起一件事,便到中廳來問自己的丫頭錦羅:「銀屏呢?」
常人大概要挑選年紀小而比較活潑的孫亞,但牛太太並非常人,她要一個今後會當官的女婿。她也深知做宮需要的本領,與做人的本領完全是兩回事。按當年情形,好人當不了官;活潑的人當不了官;沒有耐性的人也當不了官;誠實的人當不了官;書生氣十足的人當不了官;太聰明的人當不了官;善感而有良心的人當不了官;勇氣十足的人也當不了官。官場,即便是當時的腐敗官僚,都不屬同一類型。因為官場的源流太多了,好比大海,成了所有官宦家庭子弟和所有他處無以謀生的人的沉澱場所。其中自然有誠實的人,一書生氣十足的人,活潑的人和有良心的人。但是,在我們所說的這茫茫「宦海」之中,風浪不絕,有人滅頂,有人浮起,惟有精神抖擻又有才智再加上幾分殘忍的人才能弄潮戲水。成千上萬的大小官僚中,一個人只要不過於誠實也不過於沒耐性,不太想有所作為也不太想變更現狀,不太善感也不太有良心,又有得力的靠山,就一定官運亨通。
大家一時無話,因為誰也不願在這一天提到生病的事。
「昨天我在譚侍郎府上,譚家大小姐也不裹腳。她說軍訓總部徐幫辦家的幾個女兒也是天足。」素雲嘴裏滔滔吐出一串串官銜。木蘭不認識那些人家的小姐,應付不上。這是素雲比木蘭優勝的又一方面。
「你們有這麼美麗的一座院子。」木蘭說著就要拉她出來看看,可是曼妮只到門口向院子里望了望。這院子即將完全屬於她了,她要在這裏度過多少個日日夜夜啊。
「沒見。我想他也回家去了吧。」錦羅說。
雪蕊立即出來,笑著說:「新郎要你去。我https://read.99csw.com們都該死。他叫了那麼多次,我們誰也沒聽到,全虧了新娘。」
「你見到迪人沒有?」木蘭問。
「裹腳不時興了,」牛太太說,「我們素雲十歲就裹上腳,現在她不肯裹了,只能由她去;因為官府不讓裹了。漢人女孩兒也要同旗人姑娘那樣一雙大腳了。」
吃個肚皮飽。
牛似道同曾文伯一樣,是山東人,認識袁世凱。他把這位老鄉引薦給袁。袁當時憑他的「新軍」掌握軍事實權,升遷極快,幾乎成了清政府里最有權勢的漢族大員,曾文伯由這關係當了電報局會辦,兩家之間可謂恩義深重了。
曼妮一人陪平亞了。她見他睡著了,不敢驚醒他,他太需要休息了。看到過夜的一切都已為他準備好,她就沒出聲。然後她拉攏床上的帳子,到隔壁自己房裡去了。
「我是個不中用的婦道人家,」曼妮的母親說,「也不懂京里的風土人情。連這次婚事也插不上手。什麼都是男家的公婆給我們母女辦的,他們對我們真是恩重如山。我只能留下這塊心上肉,想她做個賢德的媳婦,不要辜負一家子長輩的疼愛。」她用指頭拭去淚水。
「是的,」雪蕊答道,「不過按照規矩,她還沒有正式拜見公婆,要等明兒早晨呢。今晚她不能離開新房。喜筵平常在三朝,可是我們不拘常規了。連小孩在內只有三桌。只有姚家,牛家,太醫夫婦和我們自己家。您很幸運,今晚不會鬧新房了,因為這是家宴。」
搖錢樹下,
席散后曼妮的母親回自己院落去了,眾人去看新娘。男賓中只有馮先生和太醫去了。新娘早有準備。伴娘和雪蕊幫她換了衣服,可是新娘頭飾沒動。大家不想驚動新郎,便在後間里看新娘。后間很小,擠滿了人。都是至親好友,所以誰也沒有說幾句笑話或者讓新娘窘態畢露的話來逗她一樂。
黃牛驕蹄,
「木蘭,莫愁,過來讓我瞧瞧,」牛太太說。「她們可不像我們在戲台上看到的那些才女嗎?誰家有福氣娶到她們做兒媳婦呢。兩人儀態又端莊,在這種新派時代,姑娘可不容易教養啦,女孩兒家也要上什麼學,讀書作文,出了校門就大談什麼『婚姻自由』,學來新派,可一點不懂禮節,這世道變到哪裡去了?」
「今晚的喜筵她去嗎?」木蘭問,「新娘要敬酒的。」
曼妮聽到平亞房裡的叫喚聲,就對雪蕊說:「他在叫你。」雪蕊到前屋去問平亞要什麼,他那微弱的聲氣說:「我叫了你多少次,新娘呢?」
太醫進前間去看過平亞,出來時大家請他坐下,他說:「不必了。我這就告辭。」這https://read.99csw.com位老先生聲氣柔和,白髯飄飄,手捧嘴上一根兩尺來長的煙管。
這時雪蕊打開一扇門,請陪伴新娘的各位到另一間屋去吃麵條和雙囍悖悖。
素雲起身,儀態萬方地走了過來,不失高官家千金小姐的風度。她衣衫雅緻,行動雅緻,談吐雅緻。她不冒失,不莽撞,超然而又有分寸;不乏女性的魅力,卻有些過分做作,自己也知道;總之,她是只講表面,崇尚虛飾的社會的產兒。她老把灑了香水的手帕掩在鼻上,好像隨時會遭到旁人污染似的。她有些令人想到古代美女西施愛裝的姿勢——不是捧心便是牙疼,而雙眉緊蹙更是無時不有的表情。
牛太太並非什麼都看不慣的人,而只是一個野心勃勃,講求實惠而又能幹的女子,得力於她的世事洞明和人情練達。難道不是她不僅訓練丈夫,而且推他上進,使他步步高升的嗎?他難道不是一個無害於人、不曾長刺的人嗎?她不是給他聚斂了一筆家產嗎?她不是因此成了京城裡的話柄嗎?她丈夫膽敢當她的面否認自己能當上度支部大臣完完全全靠了她表姐王夫人嫁給一位大學士的關係嗎?丈夫姓牛而她姓馬,北京的茶館里流行的幾首民謠就把兩人姓氏連結起來嘲諷這位度支大臣的貪婪。其中一首是:
牛馬齊扼,
所以牛似道頗為自信,在誰面前都擺架子,除了比他大一歲的太太。他相信自己既不套也不庸碌,因此時常教訓旁人,特別是下屬。下屬在背後笑話他,拿他開心,當面卻是畢恭畢敬,百般奉承,知道他吃這一套。這又增加了他的自信心。他在家裡嚴禁下人犯他的名諱。僕人儘管在背後議論主人,當面卻不敢提「牛」字。北京的衚衕頗有些怪名稱,有牛尾巴衚衕和牛毛大院。他家裡一位善拍馬屁的師爺開了風氣,把牛毛大院叫做官人大院,這位官人還頗為讚許。但這卻是個不大妙的先例,牛家的一個僕人說笑話,牛尾巴衚衕應叫官人尾巴衚衕,夠可笑的了。他還說牛奶不妨稱為官人奶,則更加失敬了。
素雲聽到她母親提到她的名字就回過頭來聽。她母親叫她:「素雲,過來,同姚家妹妹談談。」
新娘在床前站定讓大家看個夠。她頭髮上垂下珠串,的確美艷動人。木蘭和莫愁到她身邊去保護她,其實今晚沒有必要。
「這位是太醫,」木蘭先對曼妮說,再對眾人說:「他們二位都是新郎的醫生。一個治身,另一個治心。」
牛似道起先不明白自己何以飛黃騰達。妻子為他安排了一切他還不知情。他滿臉橫肉,其貌不揚,但他高陞以後北京看相的就認為這種臉也是「福相」一例。誠然,按算命哲理說,胖就是和氣,一般說也就是福九_九_藏_書氣。可是在他就說不上是一張愉快和氣的臉,甚至也不是什麼聰明外露的臉,而是平庸的印記和貪得無厭的標誌。
百姓甭活!
「姚小姐腳大,好多了;我的腳,現在怎麼放也大不起來。」素雲說。
眾人都坐在中間廳堂,木蘭在這當兒仔細看了看這地方:中廳的木隔板後面是一個狹長的房間,只四五尺深,有兩扇邊門相通。這間房過去又是一個幽靜的石砌庭院,有石凳、石桌和鋪石小徑。各處石台上擺了花盆和矮腳紫砂盆,還有一些桶狀或鼓狀的瓷凳。木蘭看到牆外約三十丈外的鄰家有株很高的樹。這是個美麗幽靜的所在。木蘭又從這個後院看到格子窗裏面的平亞房間的后間,她看到曼妮在那后間里刷衣服,就說:「你刷完沒有?」曼妮抬頭一看是木蘭,就說:「進來吧。」於是木蘭從這狹窄的后間走了進去,發現這裏安放了一張新的小床和幾件新傢具,這是新娘的卧室。
眾人沒多久就走了,房裡只剩下伴娘和兩個丫鬟,她們幫她卸裝。完事之後伴娘對新娘說了幾句吉祥話,要她與新郎同房,關上門出去了。
好馬不吃門前草,

說到其餘,至少表面上牛似道是受到普遍尊敬的大臣。何況他也並非壞人。只有多事的人才去刺探他的底細。他掌管度支部期間牛太太掌管他那些錢莊,錢莊大大養肥了,實際上成了接受存款(實即賄賂)的合法渠道。得意洋洋地公然痛斥吏治腐敗的莫過於牛似道本人了。牛似道也學得了一些文雅的詞句,這是官場應酬少不了的功夫。可是他不時要露點餡。像那句頌揚人的成語「鶴立雞群」,原是說一個人的才能、美質超過同夥之意,有一次牛似道演說時竟把這句音調鏗鏘的話用來表示自謙了。他這麼起的頭:「兄弟有幸與諸位共處,實乃鶴立雞群……」有幾個聽出他用詞不當的不禁啞然失笑,牛似道還一點沒察覺。然而這番演說之後此話悄悄傳開了,成為北京官場上說不厭的笑談。
木蘭沒說什麼,只是帶話給曼妮說她帶了莫愁和錦羅到母親那裡去了。
不過木蘭還是喜歡並且傾倒于素雲,因為她見到漂亮的小姐就喜歡。還數她妹妹莫愁講求實際,認為這是勢利目光,後來她在家裡告訴木蘭說她一點也不喜歡素雲。
曼妮的母親為這樂融融的景象所觸動,不免思念丈夫,心想他若眼見女兒嫁到這樣的富貴人家,不知會多高興呢。禮成之後她也看不到女兒了,要明天才能見到。因為一方面她是新娘的母親,再則她是寡婦,照規矩不能進新房。這時聽到曾太太說曼妮的教養全靠她和亡夫的話,感到一陣心酸,忍不住淚珠滾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