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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十一章

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十一章

「不是你自己說願意看家,因為身子不舒服嗎?」做母親的問她。
曾文伯關心延續長房後嗣的事,曾太太則暗地裡要曼妮的母親去探聽曼妮是否懷上孩子。頭一個月沒來月經,曼妮告訴了母親,她母親又告訴曾太太,曾太太甘願相信兒媳有喜在身。但曼妮對母親說不會的,對木蘭則信誓旦旦地說自己還是黃花閨女。木蘭告訴她母親,母親轉告曾太太,全家才知道希望落空了。
姚思安邁開沉重的「虎步」去了。人人捏了把汗。一時鴉雀無聲,剛才還在格格笑的丫頭錦羅也不敢做聲了。幾個丫鬟,翠霞、錦羅和乳香,本來等著伺候小姐太太就寢的,都奉命先去睡了。她們各自去了,可是靜不下心來,總覺得這個家裡快有好戲看了。
木蘭還是第一次介入喪事,不敢走近棺材,她得知曼妮住在另一個院落才敢留下過夜。
木蘭說:「是我,我給你雪裡送炭來了。」
「怎麼回事?」木蘭問道,「誰得罪你了?」
莫愁用肘子碰了碰木蘭,悄悄說珊姐眼圈還紅著呢。「一定有人冒犯了你,」莫愁說,「準是大哥。」
曾文伯想在城南買塊地做曾家墓地,因為他想他們一家總是長住北京的了。可是老奶奶反對,因為老爺子安葬在泰安的祖傳墳地里,她自己也要歸葬那裡的。把平亞的靈柩運回山東目前還談不到,因為曼妮還受不了長途跋涉。因此平亞的棺木就移到他院落前面一進的祠堂里留待來年春季。
過一會老奶奶來了,同曼妮的母親一塊強把曼妮從死者床上拉起來安放到西廂房的床上,老奶奶坐在她身邊守著。木蘭和莫愁也隨母親來了,這時全都看出曼妮還是多麼年輕幼小的一個少女。怎奈誰也愛莫能助。
她喃喃地說:「不,平哥死了!」
正午時分平亞逝去了。
銀屏十一歲來到姚家,是木蘭的舅舅從杭州帶來的。她比迪人大三歲,就派她照管迪人到現在。她聰明、能幹,又漂亮,只是有股寧波人的粗俗和蠻橫。同其他丫鬟吵嘴時說到「阿拉」總是指指自己鼻尖,這是寧波人的習慣。
到了半夜他開始嚷肚子疼,而且越來越疼。曼妮在他床邊坐了一夜,實在嚇壞了。到天亮他已病危。她看到窗里透進晨熹就叫雪蕊去報告婆婆。婆婆來了,半小時以內平亞還清醒,後來突然不行了。太醫來到,發現他脈搏已極為微弱。曼妮還是鼓足勇氣,用嘴朝平亞鼻孔里吹氣,她看到他有什麼東西要咳出來,可是在喉嚨口被什麼堵住了,氣也透不過。她彎身下去從他嘴裏吸出九_九_藏_書了那塊痰。要是神道也各有心肝,何至於見了此情此景還不肯救他一命。可見諸神非盲即聾,不然就是外出度假了。
木蘭的母親同意了,她就與桂姐同車去曾家。桂姐在車上悄悄對她說,請她去還有個原因,就是要千萬看住曼妮,不讓她自尋短見。這種烈女殉夫事迹倒值得斌詩或者立牌坊,傳為美談,載入方誌,可是曾家深愛曼妮,決不允許她找這麼個結局。
「你在曾家祠堂里,」木蘭說。「外面正下雪。你夢見你出嫁了,是個新娘,你丈夫平亞死了,你哀慟萬分。可是你看,這祠堂後面有條走廊,走廊過去是一道橋,棺材蓋充當的橋那邊是宮殿。平亞在那裡等你。還記得嗎?」
小喜兒在外面嚷嚷,晾曬的衣物要拿進來,曼妮回到現實世界來了。
「那邊院子里和尚在念經。」木蘭說。
木蘭就這樣異想天開地在曼妮剛睡醒的時候把夢境和現實攪在一起,使得喪偶的痛楚也減輕了好些,其實是一種夢幻般的非現實感的效用。
「怎麼回事?」
「我姓謝,」珊瑚說,「這家子的事我管不著。」
她輕聲叫來小喜兒,讓她去向雪蕊或者鳳凰借來了一身黑衣服換上,坐在曼妮床沿。
「木蘭!」她母親喝住了她,因為這是邪說——從維新派文章里學來的。
「平哥死了,我知道的!」曼妮還是這麼說。
「是你,妹妹!」她聲氣微弱。
她感到一定出了什麼事,迪人做了錯事。
沒人通報,他父親出現在門口。迪人好似見了活鬼,而父親銳利的目光盯住他,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他乾的壞事雖然沒有當場逮住,然而在這種兇猛的逼視下他充分意識到了罪孽的深重。他沒在念書,也不在睡覺,姚思安看到他頭髮蓬亂,臉色憔悴狂野,便穩步走向兒子,責問他為何逃席,不等這孩子回答就重重一巴掌打上臉去。拳擊手的全力一掌打得迪人跌跌撞撞,倒在沙發上。他父親再不說什麼,轉身走出去了。
珊瑚走出迪人房間后迪人滿以為銀屏自己會回來的。他伯別人聽到,不敢叫喚她。可是她嚇跑了,又太膽小,不敢馬上回來。迪人白等了十五分鐘,按捺不住了。他向來想怎麼就怎麼。他沒有叫銀屏,卻把一隻茶杯往地上一摔。一個老媽子聞聲趕來,問他要什麼,她明白一切的。他看到不是銀屏便大聲叫她滾出去,發狂似的往沙發上一躺,氣喘吁吁的。
「我那個浪子呢?」木蘭的父親又問。
不久她為了超度亡夫靈魂開始吃長素並綉如來和其他九九藏書佛像。她身居豪富人家,卻好像已經立志修行為尼。她這座院落隔絕塵囂,潔凈而清靜,院子里有開大紅花的石榴樹,魚池,石凳和盆花。
木蘭心想:「好心不會有惡報,這話還對嗎?」
木蘭雙手捧起觀音瓷像擺到床前的桌上,讓曼妮睜開眼來便能見到。曼妮夢見她木蘭就是雪中送炭來的那個黑衣少女。
「你們可別告訴爸爸,」珊瑚說,「可是我覺得事情不對,要是他身體不適,我有責任去看看。於是我去東院,一看他什麼事也沒有,銀屏服侍他吃飯。我進去時,銀屏正擰住他的耳朵,兩人都在笑。他們以為我不知道他倆回家了,所以窘極了。『我不喜歡婚禮上人多,亂糟糟的,回家來了,——銀屏頭疼。』迪人結結巴巴地說。我什麼都沒說,只問他們婚禮怎樣,不過沒走,坐下來同他說個話,他越來越緊張,生氣了。他問我為什麼不去睡,我說我要等你們回來聽聽那場面,不想睡。以後他在房裡來回踱步,忽然他衣服里掉下一塊紅色的繡花東西。我不知道是什麼,他很難為情,彎下身去揀,這時銀屏不見了。他突然教訓起我來:『我知道你是好意,』他說,『可我還是高興怎麼就怎麼。我不要你管我的事。』我說我不知道我管什麼了。他說:『我叫你聲姐姐是客氣。我姓姚你姓謝,這是我的家。你別來管我的事。』我完全沒想到,氣得說不出話,只能走開。」
曼妮又是從頭上的白色髮結到腳下的白鞋,一身縞素。從父喪以來她就愛上了穿孝的白色,什麼顏色都沒有白色那麼適合她。她穿上孝服就具有一種幽靈般的美。喪事有時純粹是社會禮俗,有時是辦得鋪張浪費,是對眾神的反叛的表現。有時則是對逝者的情愛的自然舉動,這就辦得簡樸而出自至誠,這一類喪事人家之愛繁文縟禮就像虔誠的和尚之愛上法事中的念經祝禱一樣。曼妮居喪已非第一次了,她辦過父親和兄弟的喪事,可是平亞的喪事在她別有一種意義。這是她哀傷之至的切身之痛,她感到充滿了精神上的意義。她每天在亡夫柩前放聲痛哭,點亮祭桌上的蠟燭。在木蘭和曾家看來,她這種每天不輟的寄託哀思的舉止真有一種難以言傳的優美和莊嚴。
曼妮說:「妹妹,你在哄我,外面沒下雪。」
她看到曼妮睡著了,她母親守著她,也是睏倦萬分,就讓她去休息。木蘭坐下來看守這青春喪偶的新娘,忽然悟到一件事:曼妮住進這間房的那個下午做的那個夢一下子如同光天化日之下的read.99csw.com事情那樣明白了。觀音瓷像還在那裡,泛出深不可測的慈樣笑容,這位大士之受人愛戴是因為她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自在菩薩。木蘭省悟到,曼妮夢中見到的停放了許多棺材的漆黑走廊和擱在溝上讓她走過的棺材蓋就象徵平亞的喪事和對他的哀悼。可是過了橋便是永明宮,曼妮可以寧靜度日。有死便有來生,她能讓曼妮明白這點嗎?
「我只知道,」珊瑚說,「銀屏二十,迪人十七。不能老這麼下去。萬一出什麼事,家裡名聲不好聽。」
一連幾天迪人項頸既已扭傷,精神尤其痛苦,不明白挨打究竟為了什麼,莫非珊瑚原原本本講出了那事不成?兩個妹妹不理他,母親對他嚴厲而冷淡,連銀屏都因為害怕而遠遠躲開他。
曼妮抱屍痛呼「平哥回來」,一再用嘴唇貼在他鼻孔上往裡吹氣。平亞的父母在頭一陣悲痛之中見到新娘哀傷欲絕的絕望扎掙,都覺得比新郎之死更加凄慘。
曼妮一睜眼就看到那尊觀音像和她夢裡見過的黑衣女郎。
這男孩起名阿萱。
「什麼聲音?就像我剛才聽到的空中的樂聲。」
「我在哪兒呀,下雪了嗎?」曼妮問,上下左右看遍這間房。「我怎麼會在這裏的?」
「別把小事鬧大了,」珊瑚說,「您二位待我恩重如山,我一定侍候您到老。可是您作古以後木蘭和莫愁也一定出閣了,這裏就不再是我的家,我要自己去過。」
曼妮一動木蘭就說:「姐姐,我給你送炭來了。」
這種幻像使曼妮不再哀痛欲絕,也不再怨天尤人。她領悟到她註定要按眾神給她定下的方式生活下去。聽天由命,她就得救了。她相信命運,相信萬事都是天意,相信觀音大士。如今她有點相信自己是觀音殿里隨侍在側的仙女,她和平亞前世里一定犯了什麼過失,才遭到這種懲罰。
同時也決定曼妮和她母親永遠住在平亞去世的那個院落里,由雪蕊和小喜兒侍候。她母親同她睡在一屋,因為天黑以後她害怕,那尊觀音瓷像就擱在她卧室的桌上。曼妮從此越來越信佛。她雖然要啥有啥,卻寧可把自己的房間布置得簡單樸素。她再不碰那些珠寶,只保留了銀燭台和照亮她新婚之夜的那盞漂亮的洋油燈。
這話真是聞所未聞。珊瑚在姚家長大,同親生骨肉一樣,從未當作外人,向來稱為「大小姐」。再說,她是個純樸、樂天的女子,把人生看得很天真,這種話不像出自她的口。
桂姐說:「昨晚她媽和我陪她一整夜,可是她不開口,問她話她也不回答。她媽同read.99csw•com我商量,覺得非借木蘭去陪她幾天不可。別的事都歸我們照料,我們只要木蘭同她作伴。」
平亞入殮以前木蘭避開,沒去曾家。她聽說曼妮哀傷欲絕,不吃也不喝,病倒在床。到第三天,桂姐來請姚家允許木蘭過去勸勸曼妮,因為別人勸說沒用。
丫鬟們走開后珊瑚說了當天的事。她獨自吃飯,一個女僕說少爺身子欠安,回家了,在自己房裡用膳。她還說銀屏也回來了,從西面的側門進來的。
李姨媽是幫助包粽子的。當天晚上她說曼妮給平亞帶來噩運,曾家這回喪子是孫家的噩運造成的,意思說孫家註定要死絕,平亞做了孫家的女婿,所以也死掉了。桂姐聽到了這番惡意中傷的活,毫不客氣地責備李姨媽不該咒罵老奶奶的娘家斷子絕孫。老奶奶聽說后更是勃然大怒,從此李姨媽失掉了老奶奶的庇護,在曾家的地位也一落千丈。
「別問我。」珊瑚就這麼一句。珊瑚這麼回話是少有的,她難得生氣,幾乎從不頂撞。
這年冬天來了一個嬰兒,才打破了這寺院般的氣氛。
因為這些事,木蘭到第三天才去看曼妮,也就是曾家奶奶帶了李姨媽到京的那天。祖奶奶給木蘭送去一份禮,捎話說要見見木蘭。木蘭就帶上妹妹來拜謝老太太。她倆沒想到曼妮已經拋開了新嫁娘的一切禮俗,像個妻子似地照應平亞了,小喜兒和雪蕊作為幫手。平亞看去有起色,曼妮心花怒放、容光煥發了整整一星期,這是她一生中最歡樂的一星期。
「我要叫他給你賠禮。」木蘭的母親說。
那天晚上十點光景木蘭和全家人回到家裡,她父親正在生氣。他到喜筵上才發現兒子失禮溜走,不參加家裡這次重要的酬酢。回家路上姚太太又無意間說起銀屏也已回去了,隨即轉到別的話題上去了。木蘭的父親問珊瑚的第一件事就是:「我那孽種哪裡去了?」
「媽,」木蘭說,「您不能讓哥哥這麼欺負她,放縱他對他自己也沒好處。就算我們是姑娘,早晚要離開這個家,但這裏還是我們娘家,我決不讓一條惡魚攪亂一缸金魚!要是這麼下去,這個姚家會有怎麼個結局?我不信只要女兒好,兒子可以壞。男女平等。」
可是木蘭只聽到她母親這句說了千百遍的話:「我只盼他慢慢改過。」
老奶奶從山東帶來些家鄉的三角粽子,有火腿豬肉和紅糖豆沙兩種餡。雖然端節早已過去,她還是特地做了帶來,因為她知道孫子孫女愛吃,實際上全家都愛吃。平亞從小愛吃鄉下的粽子,婚後第七天晚飯時他糾纏不已要吃粽子九_九_藏_書,曼妮不忍,派雪蕊去問曾太太的意思。曾太太說只能給他一口。拳頭大的甜棕子曼妮給了他半隻,另外半正想自己吃,不料他吃完半隻以後奪去了她的半隻,兩人來回奪了一會,她鬆手了,她為他有那力氣來搶東西吃而高興,可還是求他:「平哥,最好少吃點。」他哪裡肯聽。
「他在自己房裡睡覺。」珊瑚說。
木蘭說:「我哄了你,也可以說沒哄你。不是下雪,可是看,這急雨有多美。」
恰巧這時外面下起一陣夏季的驟雨,粗大的雨點打在院子里的磚地上,乒乓作響。檐頭水從鐵管流下,發出高低抑揚的樂調。
大家都待曼妮好。她仍然是曾家的兒媳,留在亡夫家裡。因為生者與亡靈都願意與家人同住。曼妮的心靈今生和來世都以曾家為棲息之地。
「誰也沒有得罪我。」珊瑚說,想裝出笑容。她失悔剛才的話,尤其不該在父親面前說。

曼妮這座院落就是她來到北京后木蘭來看她的地方。這十一二天里發生了多少事啊!木蘭感到曼妮是某種未知力量的犧牲品,上了某人或者某物的當——她不知道是誰或者是什麼,這玩意兒難道就會嘲弄人嗎?木蘭不明白。


翠霞這個北京丫頭京片子漂亮,又懂規矩,是銀屏來了以後賣到這個家的,期限為八年。錦羅和乳香也是北方人。這樣,姚家丫鬟里只有銀屏一個南方姑娘,幾個北方丫頭常要湊在一起對付她。她們也聽得懂南方話,因為姚太太說話還是濃重的餘姚腔。銀屏同大太講家鄉話,別的丫頭不高興的。不過整個說來她舉止很規矩,份內的活幹得不錯,完全頂得住幾個北方丫頭的聯合勢力。姚家孩子全講北京話,但是迪人成天同銀屏在一塊,學得了寧波話「阿拉」,就是「我」,同人爭的時候也指指自己的鼻尖。
曾太太想到,即使撇開家族制度要求于平亞的子嗣的事不論,年輕的寡媳也難熬這漫漫長夜,尤其在第一年的寒冬。抱養一個孩子可使曼妮心思有所寄託,也免得一味沉思。於是曾太太寫信給山東的本家。那裡有個周歲的男孩,他母親很願意過繼給曼妮。這孩子帶到了北京,曼妮自是喜歡,抱在手裡就彷彿做了母親並且給平亞立了子嗣。
曼妮卻聽到雨聲之外遠處有鐘鼓聲。
這樣,在第三天下午她就能在靈前哭出聲了。號啕大哭是禮俗所求於她的。桂姐和雪蕊聽到她也慟哭了就去報知曾太太,現在可以放心了。大家都歸功於木蘭,她急中生智的巧妙有成效是她自己也萬萬沒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