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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園中的悲劇 第二十三章

第二部 園中的悲劇

第二十三章

環玉媳婦只能說:「這是我父親的事,同我不相干。」
所以素雲老是要求回天津的娘家去。曾家上有老祖母,幹練的曾太太又能使這一大家子人各守本分,素雲執掌一切的本性和奢望便受到嚴厲的壓制,於是悶悶不樂。不過,素雲回娘家的時候也沒有同曾家的生活一刀兩斷。不管古代現代,每個人的生活都不免影響周圍的人,尤其是同自己有關係的人或者家人。素雲的生活,她時常離開婆家,她在天津埠的所作所為以及她永無饜足的新的奢望都對襟亞有影響。同樣,木蘭的生活也影響到孫亞,下文還要多次敘及。
曾文伯忍不住要說他不贊成這樣的遊玩。六月里有一天清早木蘭和丈夫沒吃早點就到離家不遠的景山西邊的筒子河去領略那帶露珠的荷葉的芳香。她還帶了一個玻璃瓶來採集露珠去泡茶。她從河岸上撲出身子去采,差點沒翻到河裡,幸虧孫亞一把抓住。那個芬芳的夏日清晨她那興高彩烈的興緻也感染了孫亞。不料回到家裡她就聽錦羅說曾文伯從門房那裡聽到他們出去的事,直嘟囔「少奶奶真是瘋瘋顛顛,大清早往外跑。」木蘭聽到這話來不及放下那瓶露水,趕緊拽住孫亞去見公公。
一名自稱什麼官的歸國留學生登門拜訪他,談話中毫無禮貌地老是伸出食指指他。這一批當官的竟連京腔都不會說,在這點上廣東籍革命黨人尤其罪孽深重,孫中山先生也把「人」念作「銀」。據說,南京的臨時政府里有個歸國留學生在會上發言老是在中國話里夾了許多英文詞如but,so long as,democracy等,不懂英文的人聽來怪不順耳。曾文伯倒很相信這話,因為他有一次在宴席上聽到過一個青年人說了這樣兩句話:「But,you see,您這話不對,but possible。On the other hand,他的point of view essentially同您的一樣。」兩句話的意思本是:「但是,您瞧,您這話不對,但有可能。另一方面,他的意見實際上同您的一樣。」因為他夾了許多英文詞,所以曾文伯只聽懂中文部分,不通中文的外國人只懂英文部分,其餘的在他們各人聽來都似乎是瓦拉瓦拉了。
錦羅說:「少爺知道日子怎麼過得好。」
她那份高興勁逗得孫亞也起勁了。他說:「聽起來倒很有詩意,可是誰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實現這份心愿呢?」
牛太太對她大聲咆哮:「親家還不如路人,落井下石,天良何在?你忘了你老子每回要錢用的時候我們怎樣盡量通融,如今他女婿蹲大獄,他倒逼債來了。我真沒想到我兒子會有這麼個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丈人。」
木蘭笑了。「說說夢想又有何妨。要是我們的夢想實現不了,你當不成漁翁,有朝一日倒飛黃騰達,當了內閣總長或者駐外使節,我也成了總長或者大使夫人,想起年輕時的這種傻念頭就會付之一笑了。」
可是曼妮總是說:「免了吧,我願意呆在家裡,我的處境跟你不同,蘭妹。」
木蘭答道:「那當然得看人。可是給孩子餵奶的到底不能穿綢緞,全靠錦羅得力了。可是光看女子赴宴時的穿著難說她整潔不整潔。錦羅對我說過,素雲的丫環告訴過她,她那位少奶奶內衣褲至少一星期才換。女子的這些事只有丈夫和貼身丫環知道。」
曼妮答道:「沒有害處。我高興的是到底自己看過電影了。可是我們要聽話,我真的不在意。只要不去想也不去看電影,日子過得同樣輕鬆。母親說過,電影里有些欠妥的地方,她同爸爸的意見一樣。」
那天早上曾文伯的口吻是有理而並不疾言厲色的,事情就過去了。木蘭縮短了每天下午外出踱步的時間,為庇護自己,老要拉婆婆一塊兒去。有個星期天下午連曾文伯也帶上桂姐和曾太太以及全家人去閑步街頭了。他口口聲聲是陪伴老太太外出,彷彿是在盡孝道,討老人家歡心。其實,他多半也認為全家人坐在年代久遠的松柏樹下品茗,閑眺對岸宮牆裡面的琉璃瓦殿頂是賞心樂事,可是他決不肯明言這是一種樂趣。
爭似區區隨所寓,
孫亞說:「我們上戲園子去了。」
郎提魚網截江圍,
曾文伯說:「木蘭,孫亞,你們年輕人干這些傻事我不在意,就是下午偶爾去中央公園一趟也無妨。可是你們總知道,中央公園那地方是新派的男女學生和三教九流的後生都去閑逛的地方。別忘了你們大嫂是居孀的,最不適宜去那些地方。要沒有媽媽和奶奶同去你們可別帶她去。你們自己也決不能把逛公園這類事看做家常便飯。我們自己家裡不是有花園嗎,也該知足了。」
「你真的喜歡這首嗎?」木蘭問他。「那你還是騎鶴,別上揚州了。我們可以一塊兒遍歷名山大川,多快活。現在有父母在堂,我們走不開。可是總有一天能走成的,是不?」
一天晚上,木蘭和孫亞帶了曼妮和小阿萱在前門外的read.99csw•com館子里吃了飯,又去瞧電影,曾文伯終於大發雷霆了。曼妮是頭一回瞧電影,此後再也沒進過電影院,因為曾文伯認為電影是誨淫誨盜的。他們原來並非專去看電影的,所以同曾太太說在外面吃過晚飯就回府。
木蘭所謂只有將來她才能自由自在地同丈夫雙雙外出遊歷的那種樂趣現在也不是享受不到。那種遊歷指的是路遠的名山如陝西華山、安徽黃山、河南嵩山、四川峨嵋山,以及南方那些富庶的名城如蘇州、揚州和杭州。那是她今後的心愿,只是個朦朧的打算。然而她身居北京,北京的天然美景她何處沒到過,生活享受她哪一樣不曾輪著,日子過得真可說是應有盡有了。
「只要你我恩愛相處我就不在乎。你老是想入非非!」他說。
不錯,在當時,木蘭或許可以稱為輕挑的女子,就這一點而言,她夠不上賢德的媳婦。
因此,曾文伯姚思安兩位先生見面時對政局總是避而不談。時局變化多端,姚思安遐想聯翩,而曾文伯不為所動,依然故我。他還是個原封不動的朝廷命官,惶恐不安,與時代脫節,然而目空一切。木蘭看準了他進棺材也非身穿補服頭加頂戴落葬不可。
「爸爸,我錯了。」木蘭說,簡直要哭了,可是流不出淚。她公公對她從來沒有這麼疾言厲色過。
木蘭掃興的是,第二天早晨曼妮也過來怪她不該帶自己去。
滿載舫魚都換酒,
桂姐不由得吃吃地笑出聲來,曾太太坐在那裡也覺得有趣;曼妮的母親則在熄滅了燈亮的電影院里羞紅了臉。
「可是筒子河有幾里長的荷花。美極了,一片芳香。」木蘭忍不住又說。
「那我就叫你胖子吧。」木蘭說。

素雲比誰都痛切地感到社會地位一落千丈的悲哀。她在曾家鬱鬱寡歡,悶悶不樂,一則因為她總覺得背後被人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再則對襟亞感到失望。所以,雖然襟亞在北京的民國新政府里有個差使,她卻大部分時間住在天津的娘家。她在夫家並不當家,因此每次要求去天津曾太太總是答應的。她娘家在天津開始過新的生活,她也同樣。那個大商埠里摩肩接踵的人群都是無根無底的,她在這裏感覺到一種新的拜金欲的引誘,新奇的現代奢侈方式使她興奮,舞廳、戲院、汽車以及新的時尚給她帶來歡樂。一切舊的觀念和尺度輕而易舉地廢棄了,建立了一種社會成敗的簡單標準——誰有錢誰受尊敬,受尊敬的人必定有錢——她對此本能地具有同感。每回來到天津她就興奮,儘可能多住些日子,回到北京相形之下就感到乏味和氣悶。她對這個根據條約開闢的商埠的生活越來越習慣,也就越來越感到北京這個家不啻是個牢獄。
木蘭說:「不對。我是問你是不是真的不肯做官。」
孫亞說:「我告訴你我要什麼。我是想『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
電影里的夜總會場面有跳舞和表演,有個近鏡頭是一個叫范倫鐵諾的男明星親一個姑娘的嘴大約十秒鐘之久。
牛太太對門房說:「老蔡,你怎麼糊塗了,也不先問問我是否見客。」
這以後他幾次帶桂姐去看電影。他從不讓兩個女兒愛蓮和麗蓮去看,可是也從沒有明確禁止曼妮去。
「怎麼說?」


「哪筆款子,不是已經給你了嗎?」
那人進來了,是門房放進來的。若非這個時勢,他哪能輕易登堂入室。可是如今不同了,營造商對門房許過願,錢要到手有他一份好處,門房就自作主張讓他進來了。姓張的是個普通的買賣人,穿得也很平常,如今他竟敢免去衣著裝扮的麻煩就來求見原先的牛財神爺。
「早安,爸爸。」木蘭說。
這時僕人通報,有個姓張的營造商求見牛太太。她不記得這個營造商,不知道他有什麼事,可是她心裏明白,這些日子登門的人不會有好事。
這個比喻把孫亞逗笑了。「妹妹,也不全是這樣。二嫂沒孩子,你有,可是你身上收拾得哪點不如她?」
輕煙細雨又空歸。
現在看到的木蘭真使孫亞莫名其妙,她隨季節變化。真是個異想夫人。她看似有心要讓人在她身上看出季節,嚴冬她安詳,開春情懶,炎夏悠閑,金秋起勁。連她的髮式也時時不同,她就愛變換花樣。冬季里,雪后的午前她穿一身碧藍的衣裳,花瓶里插的不是鮮紅的漿果就是野桃枝或者臘梅。開春以後,尤其是垂柳剛抽出翠綠色嫩芽的四月末或者法源寺的紫丁香開得正盛的五月天,她遲遲起身,頭髮鬆鬆地披散在肩頭,有時拖鞋都不換就去照料院子里的芍藥花。盛夏她盡情享用自己的庭院,那是專為暑期設計的,比其餘各房的院子都來得開闊寬敞,隨處都有石凳和鼓狀的瓷質坐墩。西邊有葡萄架,棚架下面的石桌上刻有棋盤,夏日的清晨那幾個老媽子打掃房間的時候或者向晚時分她往往同錦羅或者丈夫在桌上下棋。有時她一本小說在手,便躺在藤躺read.99csw•com椅上消遣。在秋高氣爽的北京的十月間,木蘭難得呆在家裡。有一回她同孫亞去西山的別墅,望見遠山上的柿子樹紅成一片,前面塘里農人的鴨群在戲水,不覺滾下了淚珠。孫亞還是頭一次看到她垂淚,她感到難為情,想改掉這個老毛病,可是辦不到。
「什麼!」曾文伯大吼一聲,「這全是你的事,木蘭!那天我怎麼對你說來著!電影是守寡的人看得的么?」
他父親自己對於民國時代也沒有什麼興緻。在他看來,政體一變前清官場的一切氣派情調都蕩然無存了。新制定的民國官員的正式禮服成何體統。他讓人剪去了辮子,卻認為這是虐待老人的行為,他若重入官場,豈不是也得穿上那難看得要命的,奇形怪狀的長褲,在硬領上繫上領帶,就像他舊日的同僚現在那副模樣么?他們身穿長袍,頭上戴的卻是西式呢帽,像個什麼呀?曾文伯是個教養有素的高人雅士,我行我素,他一直戴同長袍相配的瓜皮帽。這輩子穿慣了寬舒、飄逸的中式長袍,顯得悠閑莊重,他想到自己當眾穿西式長褲的模樣就惶惶不可終日。西洋人穿了西裝長褲才健步如飛,可是那模樣也實在像個苦力,毫無體面可言,可以被人稱為「僵直長腳」。他也見過那些回國的年輕留學生和革命黨官員,多半是南方人,走路揮動文明棍,頭戴大禮帽,一口南腔北調的官話,他從心底里鄙夷他們。這幫新貴或者暴發戶還要同他握手哩——手拉手,是最親熱的舉動——簡直不知所措。官銜也全改掉了,同原先的稱謂毫不相干了,文苑中的狀元、榜眼、探花、翰林、進士等等當然廢棄已久,內閣總長不再叫郎中,副職也不再稱侍郎。地方長官的總督、道台、府尹等也沒有了。代之而起的是帶有共和味道、毫不含蓄的「長」字的粗俗稱呼——總長、次長、省長、縣長。不錯,往昔的好時光和士大夫門第都一去不復返了!前代的仕宦讀書人的那份恬然自適,滿腹經綸和天生威儀都不知哪兒去了。紅纓水晶頂戴和加玉帶的寬鬆海藍色補服,方頭、黑緞、白底的寬大朝靴、水煙筒,抑揚頓挫的笑聲,手捻長髯的優雅姿態,談笑風生中的妙語連珠和引經據典,彬彬有禮的委婉用語,意味無窮的微妙遁辭,舒徐而抑揚有致的京腔,也全不知哪兒去了。取代學養有素的官宦人家的是粗野無文的年輕一代。
他說:「我們去看場電影吧?」
不料曾文伯和曾太太早已在等他們了,等不到就著急;他們十一點半才進門,曾太太沒好氣地問道:「你們上哪兒去了?」
既然有正事要商談,在場的曾太太和木蘭同素雲和環玉媳婦就避入隔壁房裡去。
曾文伯抬頭了:「你們何必自己去呢?差個下人去不就得了。」
那天晚上木蘭、孫亞和曼妮在館子里美美地吃了一頓沙鍋魚頭和剛上市的鮮嫩豆角。孫亞只要吃一頓好飯,幾杯下肚就會來勁。木蘭早已知道他是個講究飲食,貪圖享受的人。他紅光滿面,喜氣洋洋,臉上發燒。這樣的時候他不斷清嗓子,痰也吐得多了。
牛太太答道:「呸!沒想到你是個這麼不中用的東西。要沒有我,你還在山東當你的錢莊掌柜呢。」
那時是默片時代,放映過程中允許說話,這是中國戲園子觀眾最夠瞧的習慣。茶房上茶,一聲「嗨」,橫空拋過一把絞乾了的熱毛巾,另一頭的茶房乾淨利落地接住,如同在燈火通明的場合一樣。因而有時便會看到一把絞乾了的毛巾的黑影掃過幕布。所以電影院里說話並不惹人討厭,正如在西式宴席上可以同鄰座聊個沒完,因為人人都在聊天。為了讓人聽清,嗓門總是越提越高。
「怎奈天下沒有這等好事,」木蘭說,「問題是你要腰纏十萬貫住家在揚州呢還是要騎鶴,要騎鶴就上不了揚州,兩者不能兼得。我說,還是當船老大吧。」木蘭吟了一首她喜歡的詩:
木蘭忍不住了:「我明白。一個人置身官場之外就像二九年華的大姑娘,一進入宮場就變成拖兒帶女的小媳婦了。」
孫亞說明:「她說這話是因為她要我當官,我說我當不了。」
張說:「我要我那筆款子。」
「誰也說不準。我不是說我們要窮,可是世事不由人的,你在乎嗎?」
再一次去探望時,木蘭又獲知了一件素雲甚為惱怒的事。她發現馬祖婆在家裡養了個私生女兒,名叫黛雲,已經八歲。黛雲同許多私生子一樣,非常聰明,只是沒有她母親漂亮。她那豐腴的臉和肉感的嘴倒像父親。可是她非常活潑,話多,是這一家子的機靈鬼。馬祖婆對丈夫看管得很嚴,嚴禁納妾,可是他還是有了「那種事」。她發現以後大發雷霆,逼他斷絕那個外室;做丈夫的呢,順從慣了,事已至此,也頗感羞慚,像逃學的頑童一樣聽從了。給了黛雲的母親三千塊錢,讓她去南邊,永遠不準重來北京,否則對她不客氣。牛家正當權勢鼎盛時候,黛雲的母親久已知道馬祖婆的厲害,哪敢不依,被迫拋下女兒,悄悄往南邊去了。可憐黛雲只有六歲,如read.99csw.com今要她叫牛太太「媽」,可是她很快便成了這種環境的叛逆了。
年年處處看梅花。
孫亞解釋道:「我們也是想去看看荷花的。」
做公公的說:「哼,美,香!你們說來是詩情畫意,是不是?可是做少奶奶的不該多往外面跑。一早一晚讓人看見一個少奶奶拋頭露面的,像什麼樣子呢?」
「怎麼會呢?」
木蘭問她:「這對你有什麼害處?」
人生天地長如客,
牛家出事的時候,曾太太為了不使素雲日子難挨,嚴禁婢僕議論或者提到這事。木蘭也在她娘家遭禍的期間格外對她好,她催促丈夫孫亞到大獄去探望環玉,自己則陪了曾太太上素雲家去。不料這些舉動竟引起素雲的誤解,反使她惱羞成怒,只當木蘭表面上關切備至,內心裡卻幸災樂禍。曾家人每回走動總引起一些不愉快的細微末節,好像她們是去刺探牛家的內情。牛太太咽不下這口氣,不肯認輸,一直沒好氣。她不信顯赫一時的牛家父子會從此抬不起頭,永無翻身之日。她對自己,兒子環玉和她的命運仍有信心;她咬牙切齒地誓報那位御史和另外幾個同她們作對的人之仇。她自信在官場上還是有點辦法的。
這段時候孫亞坐在家裡享福,而襟亞已經就了一個衙門裡的差使。孫亞對父親說眼下新成立的政府還沒有站穩,既然變成了民國,他們便不入仕途也罷,他可以從事別的行業,也不妨再念幾年書。他這個二十三歲的後生正面臨選擇職業這個人人都要遇到的問題。他沒告訴父親他不喜歡官場。
素雲感覺到曾家的這種氣氛——因為這些情形都是意會而不是言傳的。素雲對婢僕的態度加劇了緊張狀態。她的貼身丫鬟冷香一向離別的丫鬟遠遠的,因為素雲不要她同旁人打成一片。一天冷香向曾太太的丫鬟鳳凰尋事,鳳凰也是不饒人的,說了幾句刺痛人的話。冷香向少奶奶告狀,素雲把事情告到曾太太那裡,曾太太已經聽自己的丫鬟說過吵鬧的起因,沒有當素雲的面責備鳳凰,素雲認為這又證明她在這個家裡比人矮一頭。
說到誨淫誨盜,京戲比起電影來也並不遜色。闔第女眷有時老去聽戲,當時這倒是認可的習俗,電影可是另一回事。因為電影里有一|絲|不|掛的女人,或者說觀眾看起來是光身子的,電影里也有男女親嘴,在戲台上就決沒有。電影上還有男男女女摟摟抱抱轉圈,叫什麼「跳舞」的,戲台上的男女角色固然有眉目傳情,打情罵俏的事,但那都是暗地裡的,充其量也不過是搔首弄姿,眉來眼去而已。他們決不會緊抱在一起,轉個沒完,讓觀眾看得清清楚楚那些女子露在外面的背脊。對這樣的電影,曾文伯表面上視之如洪水猛獸,內心裡卻是竊喜的。離王府井大街不遠處新建了一家電影院,全家不知電影院是怎麼回事,去看過一次。可是那回曼妮正好病了,沒有去。
孫亞還有話說:「是我的不是。是一張滑稽片子,我們以為不礙事的。卓別麟的片子。」
木蘭說:「我想大概是我父親的緣故。他每次說要出家當道士我就害怕,後來也就聽慣了。但這事有可能。我出門看到西直門外的船夫時老想我也要到他們中間去。我們也辦這麼一條船吧。想想,曾家少爺當了船老大,而我,姚家的小姐,成了船娘,那會怎樣!我這雙天足撐船是夠大的!我給你洗衣做飯,我菜做得可好哩!」
牛太太不肯還錢。她不是辯解,而是乾脆說沒錢,這就是說她根本不想拿出錢來。那個營造商不客氣了,嗓門越來越響,揚言要告到衙門去。裡間的素雲沉下了臉,曾太太深感來得不是時候,趕緊拉了木蘭從另一面的走廊溜走了。後來木蘭聽素雲說,門房答應墊出四千元了結這事。這筆款中營造商實際上只拿到三千。
木蘭沉吟片刻才說:「我也覺得你不會討好人,可是你幹什麼好呢?」
女主人喝道:「蠢貨!他說一定要見我你就放他進來?老爺病倒在床,家裡有女客。你們當下人的全是一路貨,主子倒媚的時候沒有一個有點義氣的。」
孫亞說:「你真是異想天開,今後就叫你異想夫人吧。」
門房說:「太太,他說他一定要見您。」
孫亞說:「在幕布上做出來,像張畫。可是會動,是活的。走吧!」
妾把長竿守釣磯;
布衣意指隱士生活。木蘭停了一會,突然又說:「三哥,我提個問題,你要直率回答我。」木蘭有時還稱丈夫做「三哥」,這個帶點玩笑意味的稱呼會使兩人聯想起甜美的青梅竹馬時期。
營造商態度和氣然而口吻堅決,正是生意人本色。他給她看那一紙合同,說:「太太,三年前我訂立了三萬五千元建造方家衚衕那座房屋的合同。我是給牛大人造房子,哪敢多要一個子兒?您當時付給我兩萬七千元,說是付清了。您有權有勢的太太怎麼說,我敢說半個不字?我在那筆買賣上連工帶料蝕耗了七八千元。您答應我把官府蓋房包給我,那九九藏書筆款子我只當是孝敬牛大人了。後來,您不但沒有一筆活包給我,我來了見都不讓見,大耳王把活全包去了。我再不求什麼官府的活,只要我那筆錢,八千塊加上這三年的利息,現在該是一萬兩千多了。小的是買賣人,不像您家老爺做官的那樣,筆頭寫寫就有千百塊錢滾進來。」
何獨鄉關定是家。
孫亞念出這一首:
孫亞說:「你想到哪兒去啦。」他放聲大笑,外間的錦羅便進來問:「你笑什麼?」
有一次放電影時,幕布上映出一位外出應酬的女士絆倒在自己身上的晚禮服上,一位老先生站起來高聲對觀眾嚷嚷:「看這些西洋女子!上身該遮著點,卻什麼都不|穿,下身沒有玩意兒,倒要遮得嚴實。上不|穿襖,下不|穿褲!」引起鬨堂大笑,後座一位西洋人用英語大喊「安靜!」沒想到這位老先生不僅聽得懂,反而轉過身來用純正的英語把剛才的話重說一遍。洋人吃了一驚,也被老人的妙語逗得笑了起來。後來北京的外國人才知道這位老學究叫辜鴻銘,提到他便很尊敬而且仰慕。這就使他更加起勁地譏諷西洋文明了。他留學愛丁堡大學,回國以後變得越來越古怪。他以留長辮、穿長袍為榮,以這種穿著打扮使火車裡飯店裡遇上的不知實情的洋人嚇一跳。那些洋人往往用各國語言說中國的壞話,可是不管英語、德語或法語,辜鴻銘都能用來回敬他們。但不知怎麼辜鴻銘又愛看外國電影,愛吃西菜。也不能說他是裝腔作勢,因為他對自己的信念的十分堅定。即使是裝腔作勢,北京的外國人也因為他才思敏捷而原諒他。木蘭後來由詩人巴固介紹而認識了他。
孫亞說:「妹妹,我跟你過下去,也要變成詩人了。我喜歡你那天念給我聽的鄧青陽的詩。」
他們幾個這就去了。那片子全無害處,裏面有個丑角叫查理·卓別麟,拿一根手杖,穿條寬腿褲子,腳蹬破皮鞋,滑稽已極。曼妮生平從沒有這麼開懷大笑過。
曼妮說:「我還是不去好。」
他自己既已退出官場,誓不屈從,也就不勉強孫亞走上仕途。然而他疑心孫亞之絕意仕進同木蘭有關。實際上是孫亞自己不熱心此道。他幼時在父親衙門裡目睹過小吏的生涯。外省的人只要聽到官衙便以為有多麼榮耀威風,他眼裡的官僚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他父親如果還在官場,他也不免進入,一帆風順,青雲直上;但是他也決不會以為當官有多麼榮耀。沒有飯碗時拚命奪一個,奪得之後又拚命保住這飯碗,這是多麼凄慘的事——全在那種爾虞我詐,逆來順受,多少有點不知羞恥的污穢氣氛里。
曾文伯正在看報,頭也不抬。木蘭便轉向曾太太說:「媽,我們去筒子河收集荷葉上的露珠了。留著泡茶。」
木蘭嘆道:「我想我們也不至於餓肚子。如果你覺得這樣,我不怪你。我看出你討厭這一套。那就避開官場,潔身自好。我爸爸常說:『立得正便不會做邪事。』外表綾羅綢緞而內衣很臟遠不如內衣勤換而外面布衣。」
有天晚上他對欽佩之至的木蘭說:「妹妹,你知道官場對我是不合適的。許多事情我都不合適,而宦海尤其不合適。我不會拍馬逢迎。你真該看看那班司長畢恭畢敬站在爸爸書案前那模樣,屏住氣息足足五分鐘爸爸才抬頭看他,他那模樣和說起話來都像個耗子。不知道的人以為做個司長,大小是個京官,有多光彩。一到外面,他擺出威風凜凜的架子,下屬怕他。可是我,你聽我這話:對下屬越是嚴厲威風的官,在上司面前越加像耗子一樣卑躬屈膝,無一例外,這就是拍馬逢迎之徒仕進的法道。」
孫亞說:「全怪我,可是爸爸不信。但我們該讓他明白,時勢變了,我們不能這麼圈住嫂子。這麼防範她算怎麼回事?」
「算了算了!」她丈夫說。「我們能僅以身免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多謝攝政王顧念我們以前效勞的恩典。」
曼妮說:「電影是怎麼回事,我可沒見過。」
孫亞說:「我作主。這玩意兒不能錯過,太奧妙了。」
「哪一首?」木蘭問。
曾文伯說:「咱自己家裡不是有一盆盆荷花嗎?還不夠你們看的?」
曼妮天真地說:「我們看電影了。」
曾文伯和曾太太沒多久就察覺了木蘭的缺點,不妨說是兩種毛病,都是一個少婦太愛外出之故。一是她喜歡和孫亞出去吃小館子,再則是逛公園,跑郊外。她同曼妮恰恰相反,曼妮肯呆在家裡,而且多半在她自己安靜的小院里。而且,木蘭在這方面大有帶壞曼妮之勢,這使曾文伯真的惱怒她了。
老太太看得可高興,說:「真了不起!他們怎麼畫得這麼像!那個抽起煙來就像鼻孔里真的冒出煙來似的。」
牛大人感到一敗塗地,心灰意懶了。原先不可一世的架勢垮掉以後,他又露出了樸實的老好人的本來面目。他不知因為心灰意懶呢還是嚇破了膽或者羞於見人,一連六七天賴在床上,哼哼不已。馬祖婆眼看丈夫這麼不中用,一籌莫展,環玉的媳婦又只會哭,恨得痒痒的。只有女兒素雲還https://read.99csw.com保持幾分傲氣。環玉媳婦是個懦弱而相當蠢笨的女人,丈夫蹲大獄,她不知如何是好。她在家裡可算爭氣,一個接一個生下四個孫子,名字是國章、國棟、國梁和國佑,體現了馬祖婆對他們的厚望。可惜小的兩個雙生子還在襁褓中。
木蘭對貼身丫環說:「我告訴他,有朝一日我們沒錢了,他就去當船老大,我當船娘。那時候,錦羅,你早已嫁人,兒女生下七八個了。來了老朋友,我就上你們家去借只雞來殺了下酒,你覺得怎樣?」
木蘭和孫亞回自己房去。木蘭說:「是我錯了。我應該懂事些。不過我覺得她至少應瞧一次。」
「這正像我剛才對你說的司長一樣。男子擺官架子就像女子穿上赴宴盛裝一樣——只要不去看盛裝裏面是什麼。所以我不願意進入官場。我不會低三下四,搖尾乞憐,討好逢迎。」
木蘭著迷的是外國女子好像都是只穿褻|衣的。曾文伯則認為她們的大腿很美,可是斷言少男少女不該看。
袁世凱重新當權,成了民國大總統之後,牛太太以為時機已到,千方百計為丈夫謀個差使,可是全無結果。袁世凱看人很透徹,用人時洞察每個人的動機——為金錢,名聲,權勢還是女色——愛好什麼酬勞什麼。他哪能用牛似道這樣聲名狼藉的人來敗壞新內閣的名聲。因此他對替牛似道進言的那些人只是冷漠地說讓他再「休養休養」吧,話倒怪中聽的。牛家碰了軟釘子,對新的局面也逐漸認命,遂於民國元年夏天決定移居天津的外國租界。他們在那裡結識新朋友,形成新關係,脫離了那種幸災樂禍的閑言碎語的氣氛。
民國元年的秋季木蘭遊興甚豪。這時她已是出閣三年的少婦了,可以同丈夫四處遊玩,這份自由自在是做閨閣小姐時不曾享受過的。而且,已是民國了,宮裡的御花園,三海和各大殿堂一處處向民眾開放。他倆多次去觀光三海,囚禁過光緒皇帝的瀛台也沒放過。紫禁城西南角的社稷壇改建為中央公園,壇的四周都是參天古柏。每到下午木蘭往往帶了錦羅同丈夫到面對筒子河,遊人罕至的公園後部去,樂趣無窮。至於家裡其他人則自然去原先是皇家禁苑的更加重要的地方如南海與太和殿等處,曼妮總是被家人硬拖去的。在太和殿周圍的漢白玉台座和可容一萬二千人的殿前廣場上走一圈就夠累倒曼妮的了。她還保持在大庭廣眾中間十分害羞而又端莊凝重,難得抬眼看看四周的習慣。曼妮是體力不支,木蘭則是為眼前的這些建築所表現的雄偉壯觀的帝王氣象感嘆不已!
「行了,」曾文伯說,「曼妮,只要你現在明白你錯了,我就不怪你,可是我不准你再去。至於你,木蘭,你明知道電影是怎麼回事,卻還要帶她去。她不像你,她是孀婦。別再拉她出去攪亂她的心了,可以去的地方多著呢。」
孫亞說明道:「是我的主意,帶了嫂子去的。」
曾太太寬容些。「孩子們年輕不懂事,」她說,「木蘭喜歡這些玩意兒。既然有小三同去,也就算了。」
曾太太說:「我正琢磨你們倆一大早出門幹嗎去了呢。」
木蘭說:「爸爸不贊成的。」
木蘭有一次登門,恰好見到馬祖婆責罵環玉媳婦,做媳婦的只有摟著身旁的幾個兒子低頭暗泣。原來她父親是湖北學政,在牛家錢莊里存有五萬銀元。事發以後三天,天津等地的牛家錢莊還在營業,他就要提取這筆巨款。馬祖婆不讓提,鬧得傷了感情。這會兒馬祖婆正在向不敢頂撞的兒媳婦出這口惡氣,可憐的小媳婦答不出話來。
木蘭什麼都不敢說了。
孫亞答道:「我幹得了什麼?這實在是人人都有的問題。北京有成千上萬人在謀事。全都幹不了什麼,因此全都想做官。你知道我討厭當官。我天天坐在衙門裡聊閑天,看報,喝茶,批幾件公事,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誰都是這態度。要是爸爸還做官,我會晉陞。若只憑我自己,我大不了一輩子當到司長,一輩子向別人磕頭才保得住差使。我怕的就是那份麻煩。非份之想,權勢顯赫,躊躇滿意——都同我無緣。唉,妹妹,我只怕你嫁了個沒有志氣的丈夫了。」
「要是有一天咱們像牛家一樣窮了,你在乎嗎?」
做公公的稍稍寬心了些。他自己也愛看卓別麟片,想到那個滑稽影星怒氣便消了些,可是不肯笑,只說了聲「嗯!」
牛太太轉過身來問那營造商:「你有什麼事?」
木蘭說:「這話你可以對爸爸說。我怎麼說呢。」
曾文伯明白收集露水來泡茶是讀書人的雅興。聽到說他倆外出是為這個也就不便說是木蘭的什麼過失。他知道木蘭雅愛詩詞歌賦,可是總覺得這些對女子不適宜。詩詞歌賦少不了同男女私情有關,女子有了私情一定墮落。他差點沒說有家教的女子是不該吟風弄月的。青樓歌伎可以,良家婦女便不行。
「少奶奶,您真會說笑話。」錦羅說。「你不窮的時候說說窮了怎樣,當然是好玩的。」
木蘭屢次要曼妮也去,可是她不肯。木蘭和孫亞只好自己去了。回來她對曼妮說得可熱鬧:「下回你一定得去。我去對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