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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園中的悲劇 第二十二章

第二部 園中的悲劇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莊子·齊物論》

第二十二章

當時有位監察御史名叫衛武的,想參奏牛財神一本已久,但被同道勸阻說只怕惹禍上身,見到群情憤激也就來了勁,扮成平民到各處茶館去聽聽輿情並搜集材料。他在東城一家三教九流無所不有的茶館里聽一個人說:「一百個尼姑也抵不上一位大臣呀,『官官相護』是老規矩。你們記住我的話好了。瓷碗怎麼碰得過鐵鍋呢。」
村裡有個八十開外的長老模樣的老者說:「我活了八十多歲,從沒見過這等事情。師太,我們同你一塊開始斗,我們定要保你到底。還有皇上呢,我來挑這擔子。我這把年紀,還怕一死么?我倒要看看牛財神能不能把人間鬧個天翻地覆!」
「原來是這樣!」老師太嘆道。
大禍臨頭那天襟亞正好在岳家。眾怒難犯,牛老爺不免心驚膽戰;可是牛太太仍然盛氣凌人地嚇唬那些可憐的僧眾和村人,說他們必遭嚴懲。這時大門上的一個僕人沖了進來喊道:「老爺!太太!壞事了!一名公公帶了禁軍進門來了!」
這事在庵里傳開了,人人感到大禍臨頭。事情從尼姑傳到庵里的僕人之耳,又從僕人傳到村民那裡。想到劫奪尼姑之事村裡人就激起公憤,村裡知道慧空的事的長者就來同老師太商議。商議結果全村決心做她的後盾,因為京城近郊的尼姑都會被劫的話,那他們眼裡還有皇上嗎?所以他們決心用武力對付劫奪。
革命軍起時正是素雲的娘家倒運至極點的時候。經濟和政治兩方面破產,社會關係方面也無顏見人了,可以說一敗塗地。可是袁世凱再度出來當權,說不定又有什麼利益可沾了。
衛武問:「什麼慘事?」
他走後她趕緊到老師太那裡去說:「師太救我!不準那個後生來搶走我!」
那人說:「這誰不知道?他在西城有座房子專于這事,還有那麼一伙人專給他找女人。他在家裡還有許多更加慘無人道的事呢。」
第二個說:「我真不知道那些個御史是幹什麼的,他們的兩眼想必是讓污泥給糊住了。我倒要等著瞧瞧這事如何了結。聽說牛大臣請了病假,想憑自己的勢力來解決。如果秉公辦理,封閉尼庵的京城小吏也該受到懲處。」
慧能說:「我知道,我知道。他要帶我走,我不肯。他說三天以後再來接我。如何是好?」
牛同玉命令他的人在庵里搜查。眾師姑大聲叫喚,晦暗的角落裡突然衝出村裡的青年人,手拿扁擔趕走了牛家的幫凶。這完全出乎他們意料之外,他們狼狽逃竄,還口口聲聲此仇必報。
御史衛武繼續查訪。他親臨尼姑庵去向眾師太和村人打聽,獲知了慧空父親的住址,從他那裡獲得了重要情況的線索。又找來牛家的一個僕人,那僕人賭咒說女僕被害一事是千真萬確的,他知道屍體掩埋的地點。
宮監讀畢聖旨即吩咐逮捕牛似道。牛似道早已嚇得目瞪口呆,身子癱成一堆肉泥,好像抽掉了脊梁骨。眾兵丁捲起衣袖,過來一把抓起了他,剝下了頂戴補服。
長老者這番話鼓動了村民同庵里的師姑共患難。時限一到,老師太要牛家派來的人回去告訴他們主子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她決不能聽任庵堂的名聲敗壞了。在這同時,她把有些姑子藏到村裡,自己帶了慧空和慧能上另一座庵堂去,打算這裏被官家查封。
那位父親下一步結交了牛家的幾個僕人,探聽出他家少爺常去的戲園子和公園等場所,他在一家酒店裡把一個僕人灌上許多杯花雕就挖出了牛府里的幾件秘聞。然後那父親給那位俠妓租了一間屋子,雇了一個女僕並布置了假扮的父母,讓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帶了女僕上公園戲院等處去。一個月光景那頭野貓果然上鉤了。同玉和那位自稱富家女的小姐打得火熱,她只同他在外面親近,從不准他跟去她家。幽會了大約三個星期,同玉經常處於失魂落魄的狀態,甚至以為這是生平第一次真正鍾情于女性。一天那位小姐突然失約,沒到商定的地方,她的女僕獨自來了,告訴他事情不妙,小姐煩惱之極,因為父母給他說了親事,她不情願,就不讓出門。她要設法逃出來見他,至少也要送個訊出來。她求他不要變心,忍著點。三天之後那女僕又來告訴他說,小姐於心灰意懶中剪掉了頭髮,非要進庵堂不可,這下子一切全無指望了。他想見她的話,可在某一天以後到城外某個尼庵去。
她想到那個富商的女兒慧空,只不過幾個月前的事,就說:「慧空師姐也是毀在這個後生手裡的。」
幾天以後,北京城裡出現了破天荒的和尚、尼姑和村民的大遊行隊伍走過各條大街,街頭九_九_藏_書巷尾和各家大門上都貼了尼庵和村子署名的標語,揭露企圖強奪尼姑的事,要求主持公道。走在這個前所未有的隊伍前面的正是那位白須飄拂的八旬老翁。年邁之人自然令人肅然起敬,老人無論在哪裡停住,用他那緩慢莊重的聲音敘說事情的經過時總有一大群人傾聽。事件中的惡人是百姓痛恨的牛財神家的子弟,大家自然同情受害者,隊伍也就越來越壯大,到天安門廣場時已有一千多人了。頓時群情憤激,高呼「打倒牛財神!打倒牛頭馬面,目無王法的東西!」尼姑和村民眼見人多勢眾,膽子更大了,就在宮門前呼天搶地,號啕大哭。姑子的哭聲引來了更多的人,於是那天天安門前聚集了不下三四千人,消息閃電似地傳遍全城。
北京的官府以對手無寸鐵的士紳施主橫加暴力的罪名派人來查封這座尼庵,不料這裏已闃無一人。差役便帶了差令到村裡去逮捕幾名長者,說他們參与了公眾騷亂。八十老人挺身而出,被村人勸阻住了,去了一位讀書人和一名老農。
這位長子娶了一位懦弱、順從、蠢頭蠢腦的小姐為妻。她從未夢想到要過問丈夫的行蹤。幼子同玉尚未娶親,更加任意胡來。兩人各有一個朋友,領取高額報酬替他們物色一個又一個女人。有個富商的女兒,年輕美貌,對於同玉的多方勾引偏不上當,這使他更加心急火燎,非弄到手不行。他上她家去,她父親不敢趕他出去,他開始帶她外出,公然追求,口口聲聲說愛上了她,最後鄭重答應要娶她為妻。那位小姐為做牛家媳婦的前景動了心,誰知不到一個月同玉就把她玩膩了,又追逐起一個鄉下姑娘來。他把她完全忘在腦後,再不想到她,似乎她是不值得天之驕子牛某一顧的。不管貧的富的,少女都是一夜的玩物,天長日久,霸主總是他。
「你那兩個孽子呢?」頭目喝問道。
查牛似道有負君恩,弄權枉法。以御史參奏犯有收受賄賂,重利盤剝等罪,實屬目無國法。尤有甚者,該員治家無方,縱容子弟仗勢欺壓良民,誘拐良家婦女,且妄圖強奪尼姑。家中一女僕為其虐殺,埋屍滅跡,天理國法難容。牛似道著即撤去本兼各職,連同其子環玉同玉一併收押候審。牛宅亦予看管以待徹查虐殺一案。
這幾年來,孫亞和木蘭這小兩口子住在大家庭的暗影里,他們的生活需作多方面的調整才能適應。小兩口首要的本分是讓雙親滿意,也就是「做個好兒子,好媳婦」。可是孫亞和木蘭要做到這點就需要從許多事情上著手,主要的是要協力保持家庭秩序與氣氛的和睦,小輩應當學會替父母解憂,負起家庭日常生活中對內對外的責任。
這些事情無形中影響了本書中的人物的生活。曆法的改變便是象徵。請記得今後本書中的年月日都是西曆,以一月一日為元旦而不是亞東演算法的二月中旬。

第三個說:「您最好閉上嘴。牛家豈是輕易動搖得了的?」
另一個說:「如果是這樣,國家還有王法嗎?還有一個良家女子被牛同玉拋棄以後做了姑子,誰不知道這兩個寶貝弟兄的胡作非為?」
次子同玉則因拐騙良家婦女,始亂終棄和企圖強奪尼姑,玷污佛門凈境的雙重大罪而定斬立決。他中了別人的報復之計,不過也罪有應得。人人痛恨的牛財神家的一個兒子行刑之日北京城裡萬人空巷,不分貴賤男女,至少有幾萬人齊集天橋目睹為快,踩死踩傷的孩子不下十幾個。
革命爆發前一年的十月,公眾爆發了對於牛家的怒潮。
衛御史探察屬實之後,又度量事態。
這時那個旗人的女兒來了,對他說:「媽要上街,沒褲子穿,要您回家。」
女嬰起名阿滿,辛亥革命爆發時剛滿周歲。
木蘭的夫家卻起了變化。曾文伯是個堅定的儒家,他認為辛亥革命的後果便是世界末日。他不在乎滿族統治的推翻,而是擔心推翻清廷之後的局面。他同木蘭的父親之間從沒有產生真正的友情,因為姚思安是維新派,而他自己則是頑固地支持一切舊思想和舊的社會風尚。木蘭嫁過去不久就發現他恨洋書,恨西洋制度和一切洋玩意兒。至於那隻金錶,他還是蔑視的,認為不過是低等頭腦——匠人的腦筋的產品。洋人制出精巧的東西只表明他們是能工巧匠,比農夫低一等,比讀書人低兩等,只比生意人高一等。他們仍然不配稱為擁有高等文化,擁有精神文明。這就是他的頭腦的見識。如今革命臨頭,民國建立。一國豈能無read•99csw•com君!「無父無君」一詞的意思即指個人目無法紀和社會的動亂。他認為——很正確——整個中國文明正在受到威脅,他對付洋人世界的立場是決不妥協。幾年後他得了糖尿病,愛蓮的丈夫是個西醫,用洋葯胰島素治好了他,有了這次切身體驗他的態度才開始改變了。
老師太說:「他不是你的親戚嗎?」
革命之能迅速成功是因為人心對滿族統治普遍不滿。八月十九武昌打響了第一槍。九月初一到初十先後有七省起義,其他省份也相繼舉事,都輕易而迅速地取得成功。各省的滿族督撫被殺,漢族督撫不是被下面的官佐逮捕便是倒向民軍了。滿族總督監督控制漢族巡撫的制度久已廢弛,所以有些省里兩職由一人兼,兩職之間的區分也不那麼嚴格了。朝廷頒發的措詞謙卑、意在安撫的詔令已不能滿足百姓了。於是匆匆頒行許願已久、卻遲遲不肯出籠的十九條立憲條文,這是全國百姓為之奮鬥了十年的東西;還赦免革命黨人,允許剪辮,並下詔罪己。可惜全都白費。慈禧那個老太婆曾長久濫用皇室特權,還可笑地故作鎮靜,毫不覺得覆亡在即,如今要由兒皇帝來還債了。五十四天里清軍和民軍就宣告停戰,開始談判清帝退位的事。
第二天牛同玉派人來恐嚇說,若不立即把那尼姑交付給他就要封閉尼庵,懲辦村民。老師太見事情鬧大了,請求寬限兩天作復。她若不鬥到底便得屈從,再去同村裡長者商議。
至於木蘭和孫亞自己,像他們這樣的婚姻,生兒育女自然是頭等大事,這不僅是對家族的義務,更是增進夫婦感情、鞏固夫婦關係所必須的。子女是夫婦結合的中心,否則兩個全然相異的人之間便少了紐帶。沒幾個月木蘭明顯懷孕了,小兩口的欣喜自不必說。木蘭明白現在她的婚姻才算完美,對孫亞更加體貼入微。孫亞想到孩子便不免持重些,自己的孩子氣也就少了幾分。這是出乎她的意料的,她倆過得很幸福。
「哪門子親戚!他是牛財神的兒子。我不敢不見他。我媽是怕他來惹事才把我往這裏送的,現在他又找到這裏。」
事情由同玉玷污庵堂,企圖強奪尼姑引起。公眾憤怒之極,牛財神把全部政治勢力調集起來也保護不了他。如果這僅僅是牛家的不肖子弟行為不檢的單獨事件,也許不至於發展成為他們一門的慘劇。事實上,庵堂事件只是歷年受牛家之害的許多人現在尋求報復的一個進攻信號。
木蘭在娘家的教養正好為治理這麼一個大家庭的困難差使作了準備,她那現實的脾氣使她幹得輕鬆愉快。她看出許多弊病,可是對其中一部分眼開眼閉,因為她不願意顯得現在家務管得比以前在桂姐手裡時為好。她的身份也比桂姐強,桂姐只是代行曾太太的職權,重大事情作不了主,而木蘭是正式的兒媳婦,家裡的少奶奶。僕役的總管是個旗人,四十多歲,名字也是不常見的,叫弁。他對木蘭比對桂姐更多幾分顧忌,因為帳目稍有差錯木蘭總是微微一笑,表示這瞞不過自己,卻不說什麼。弁對老塾師方先生說過這點。一天方先生又當木蘭的面對曾太太說,弁最怕的是三少奶奶。木蘭說:「他怕我就好。他要是事事照規矩辦,又何必怕我。誰不想方設法來供養家小呢,在這麼一個大家庭里,有些事要只當沒看見。」曾太太看木蘭雖然年輕,頭腦卻十分成熟,自是喜歡,便給她越來越多的權力。歸根結蒂,曾家的事務將來還不是要留給她來掌管。
九月里有一天牛同玉乘車來到尼庵,說是新來的尼姑的親戚,要求會見她。那位如今法號慧能的俠妓出來見了他,口稱仍然愛他,對落髮感到後悔,但已遲了。同玉聽了這話就說:「這還不容易。你只要跟我走,這裏誰敢碰我。」慧能看他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帶她出尼庵,跡近劫持,就要他先走,三天之後來接她。
牛老爺慌忙出去迎接。這時又一名僕人進來稟告牛太太道,府第已經被團團圍住,大門上派有崗哨,不準任何人外出。那名宮監一進廳堂就轉面向南,吩咐牛似道等候聽旨。牛似道立即朝北,跪下,恭聽宮監宣讀聖旨:
然而尼庵和遊行事件只有使對於牛財神的公憤達到高潮。北京各處茶館里一連幾個月以此為話題,全城對於牛大臣的非議也不加掩飾地發表出來了。牛家的人這才害怕了,閉門不出。
老師太擔足了心事。得罪牛家可了不得。可是萬一他真的帶人來劫走尼姑,而她又聽之任之,本庵的名聲可就壞了,別的尼姑也都沒有保障了。
九-九-藏-書兩個兒子的胡作非為有些她知道,有些不知情。她兒子和兒子的保鏢破壞交通法規她不當一回事。否則她的面子何在?若非命運註定,怎能爬到這麼權勢顯赫的高位?交通法規豈是為她的兩個那樣的命運寵兒制訂的?可是還有更惡劣的事。竟弄得妙齡女郎怕在劇院包廂里被牛家弟兄看到。至少有一次,某人的姨太太被環玉看上了,散場后就被他的保鏢「請」到他的密室里過夜,那姨太太第二天早晨才回家,她丈夫對這麼辱沒門庭的事不敢哼一聲。
木蘭雖是最小的兒媳,不久就服得了曾太太的信任。曾太太對素雲已經失望,因為她對自己和丈夫關懷備至,卻不肯對小院落以外的事情擔負一點責任。長媳曼妮不是那種號令旁人的人,不論男僕女僕都使喚不了,她也沒有管家才能。她老怕得罪人,連丫鬟都不敢得罪,有幾個僕人也不聽她的。因此桂姐就越來越把自己的職責分給木蘭,如給僕人派工,監督有些老的是否把自己的活推給旁人,禁止賭博過份,排解僕人之間的爭吵,檢查僕人報來的家庭開銷帳。家常事務倒還容易,每天上午木蘭大部分時間不是在曾太太那裡便是在桂姐那裡,給婢僕們派活並且商議同各家親朋的往來酬酢。這些事她在娘家早已熟悉,至於兩下的不同之處,如曾家的一批新親戚等,她很快弄清楚並且記住了。治理一個有二三十個僕人的家同治理一個學校或者一個國家一樣,要緊的在於家常事務不可延誤,掌權的要主持公道,讓人敬畏,使同自己打交道的下屬之間保持一種微妙的均勢。木蘭一點不讓錦羅插手這裏的家務,錦羅也但願如此,她挑選了雪蕊和鳳凰作為管家的幫手。
此時曾文伯的頭一個想法是決心退休,因為他聚斂的家財已夠全家今生過舒服日子。革命爆發四天之後他的朋友袁世凱就被正式授以實權,可是他的主意毫不動搖。
「你不也是肉眼凡胎,怎麼知道侯門以內的事情?」
冬月初六中華民國國父孫中山從美國途經歐洲回到上海,四天以後當選為民國臨時大總統。通過決議採用陽曆,舊曆的冬月十三便是民國元年(1912年)元旦,慶祝孫中山正式就職。又過四十二天清帝退位,清帝國告終。
宣統三年(1911年)革命終於爆發,滿族的清朝崩潰了。
「在里室聽命。」牛似道結結巴巴地回答。誰也沒想到他竟是這麼一個不中用的東西,這麼個可憐蟲。頭目喝令把兩子帶出來,兩人立即來到堂前束手就擒。父子三人被禁軍押解出府,送到看管人犯的地方去。
影響所及的還不止滿人,北京的整個官僚階層都從官場上退隱下來了。這些可憐蟲失去了一切社會聯繫和政壇聯繫,面對新的社會秩序和敗壞了的道德風尚,這是他們咒罵的,年輕的一代又是他們難以理解的。比較殷實的人家刮夠了錢,足以過一輩子舒服生活了。有的在其他城市的租界里買下洋房,還有一些不想招搖的便住進租界小巷裡普通的紅磚弄堂房子,把積貯的財物隱藏起來。也有些人為了方便和舒適禁不住買來一輛新式汽車,出得起錢的還雇個高大健壯的白俄做司機或者保鏢,有些頭腦比較實際的則投資工商業。也很有一批孜孜追尋官職的人,哪怕做上一任短命的官也像抽了一口過癮的大煙鬼,他們認為做官以後不惜任何手段養肥自己才是「學者」理所當然的活動。這群天生的追逐權勢的傢伙逐漸鑽回了政府部門,從內部腐蝕了民國政府,使民國元年到十五年的北京政局成為笑柄。
於是這位父親把女兒送往近郊的一座尼庵去。附近村落里他認識一些長者,他又許願捐助巨款,這就討好了老師太。他每次去都要登村裡幾戶長者的門,把女兒的事情偷偷地說給他們聽。牛家在郊區早已臭名遠揚,只是敢怒而不敢言,他們聽了都很同情。

「那麼在鑲珠母貝的柜子里。」這位窘態畢露的父親說。
慧能回到假託的父母那裡。慧空和慧能可以自願還俗,而冤讎已報,不用再怕牛家惡少,家裡也要她們回去團聚。在被虐殺的婢女的屍體的發掘引起群情憤激之際,誰也顧不上去查究慧能的來歷。多年以後真相才大白於世。
被人丟棄的小姐恨他入骨,流淚已經晚了。她父母誓報此仇,才使她不尋短見。後來,一天早晨她趁身旁無人,拿起剪子鉸了頭髮,一定要去做尼姑。她父親見女兒終生被毀,不禁狂怒。打官司還不是吃啞吧虧。他沒有許婚的證據。但他有的是錢,他可以等待時機。他毫不九-九-藏-書留情地給那個年少的惡棍設下一個陷阱。
「爹,您更忘啦,那個柜子去年年下里就當了。」
現在的問題是襟亞和孫亞如何是好。孫亞成親以後半年便同哥哥一道在內務部就了一個低微的職務。朝廷傾覆之後弟兄倆賦閑在家。北京還算太平。革命在京城沒有流血。皇上退位以後還獲准連同皇室內眷住在位於全城中心的金碧輝煌的紫禁城裡,于宮牆之內保留尊號、朝儀、太監和宮女,在迅速消褪的帝王美夢的最後痕迹中度日,只為保全首領而謝天謝地。紫禁城以外,清廷最恨的那個人正統治全國,袁世凱和他一手訓練出來的武夫如今握有軍事實權,這批北洋軍閥的餘孽註定了要執掌國政十多年。
辛亥革命同古今中外歷次革命一樣,把一代人和一個階級趕下了台,也動搖了各種勢力的既得利益。影響最大的是滿族人,無論貧富都一樣。為了保持原來的生活水準,滿族王公開始變賣家產,首先是皇室。往昔權勢顯赫的旗人,順治元年(1644年甲申)攻入關內的清軍的子孫,只能讓妻女去當僕役。窮一點的旗人,過去按月從宗人府領錢糧的,變成了赤貧。他們懶惰成性,不肯做事;又文質彬彬,當不成小偷;臉面枚關,不肯乞討;加上一口清脆文雅的京片子,是真正的寄生階層,二百七十年來始終由皇室供養,不知幹活為何物。旗人是十足的有閑階級,突然淪落到這步田地,真可謂樹倒猢猻散。漢人對於滿族人並不存在敵對心理,因為滿人已經變得文弱,彬彬有禮,完全融入了漢人的生活方式。他們吸收了漢族文化,除了女子服飾之外,同漢人簡直沒有什麼種族上的差異。現在滿族姑娘全都樂意嫁給漢人。青年人則拉洋車去。他們可說是一貧如洗了,有時候一家幾口輪流穿一套衣服;一個出門其餘的只好赤身裸體躺在床上等他回來才輪得上穿衣服。
「蛋殼還有裂縫哩,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以為這等人家裡會有哪怕一個僕人真對他們忠心耿耿的么?事情總會露餡的。」
「爹,您忘啦,」他女兒說,「大紅衣箱不是五月節前就當掉了嗎。」
這時那位父親在家裡準備把那俠妓送到女兒進的那座庵堂去等候那惡棍。他的計劃只是要讓同玉同尼姑有染,這是人所不齒的罪孽,遲早會由那俠妓自己揭露的。老師太認為這是另一個失身匪人削髮為尼的美貌痴情女子而收留了她。這兩個妙齡姑子都不吐露各自的心曲。
宮門前的請願以後,牛家場面上的朋友都躲開他了。他雖然權勢顯赫,朝里卻沒有幾個真正的朋友;他不是三考出身,不像別人那樣有同年和恩師;袁世凱尚未得志,仍然賦閑故里;威勢足以庇護他的王大學士生性懦弱,而且年邁。因此御史認為時機有利,決定提出彈劾。
牛環玉和牛同玉弟兄倆都有一種病態的權勢欲,他們的母親也是同病,所以老是慫恿他倆。她不準旁人對兩個兒子說三道四。兒子每次公然犯法行為和違警舉動做母親的都認為是再一次表明她是北京城裡天不怕地不怕的馬祖婆。她自以為,也讓全家相信,全國財政掌握在她手裡,她的地位是動搖不了的。她想的是牛家財富甲天下。世界上她只怕菩薩,或者說得確切點,怕的是閻王而不是菩薩的慈愛。因此她信佛最虔誠不過,對佛寺慷慨施捨,使她放心,要緊關頭冥冥之中必定有菩薩伸手保佑她,她丈夫和她的子女。她信佛這點是無可懷疑的。
那父親這才告訴她女兒的事,許以重酬要她依計而行。如果一切順當,這個計策會使她大大走紅,有這樣一段往事,她重操舊業必定成為百花中之魁首。他說得那個女子對那惡棍滿腔怒火,而對他的女兒深切同情,這筆買賣對她這方面毫無風險,而且又還年輕。她答應嚴守秘密,同意了這事。
政府的更換雖然僅僅是表面上的,辛亥革命畢竟宣告了一個社會新時代的到來。社會革命就是輿情和態度的改變,民國的最初十年間同舊日的禮法之類斷然決裂了。全國採用西曆、西洋外交禮服以及西洋各國的政府形式等舉動不啻是公開承認西洋比東亞優越。因此保守派人士無時不處於挨打地位。這十來年中間,舊瓶和新酒,社會現實和社會理論,迷惘的老一代和迷惘的新一代之間形成了未免可笑的對比。
有個故事是講這類辛亥革命之後的落魄者的。一個旗人用最後一個子兒在茶館里泡了一壺茶,買了一個燒餅吃,吃完后還不飽,他看到茶桌縫裡有些掉進去的芝麻,又怕人笑他揀那幾顆芝麻,便假裝生氣,自言自九*九*藏*書語的,突然咒罵一聲,把桌子狠狠一拍,看到芝麻蹦了出來,他揀起來看了看,彷彿無心似地擱進嘴裏,還說:「我才不信這是芝麻呢。」拍桌的聲音引起鄰桌一位茶客的注意,看到他的古怪動作,知道他買不起第二個燒餅,那人走過來,揀起幾顆剩在桌上的芝麻以同樣好奇的樣子細看一番,說:「我倒不信這不是芝麻吶。」
這真乃所謂煞風景,面紅耳赤的他只得跟隨女兒走出茶館。別的茶客在背後直笑。

木蘭的娘家沒受影響。革命不足以動搖中國的茶葉和藥材行當。不管是民國政府還是君主政體下面,茶葉還是茶葉,藥材仍是藥材。木蘭後來才知道,辛亥革命以前她父親另捐了十萬大洋給南洋的革命黨人。這使他現金緊張,但是買賣照常。革命爆發之後,他是頭一批剪辮子的。
長話短說。因有王大學士為之緩頰,牛似道得以從寬發落,念其年邁並尚知悔罪,僅僅革除官職,予以開釋。他在京家產,包括幾家錢莊在內,都沒收入官。外地的家產便免於入官。長子環玉縱容僕人虐殺婢女,還不讓其父母收屍,違法私自埋在家中,判處三個月監禁,更便宜了牛家的是殺人之罪也作為過失殺人罪栽到一名男僕身上,判處終身流放和苦役。牛家的女眷也同牛似道一樣蒙聖恩倖免。如果牛似道問斬的話,闔家妻妾及閨秀都要「沒入官家」轉賣為奴婢了。
老師太不肯,說:「沒聽說這樣的事。這是凈土聖境,不容你們沽污,不管你來頭多大。」
「我聽說他們家裡有個女僕被折磨死了,女僕死後,他們還不敢讓她父母來埋她,惟恐他們見她遍體鱗傷,所以就在後園裡草草埋了。」
因此,辛亥革命爆發的時候牛家早已失勢,臉面掃地,靠天津和他處殘留的家產過活。民國元年袁世凱再度當權,牛似道滿心巴望東山再起。可是袁雖然有意提攜,仍覺愛莫能助。幾年之後,環玉才靠了素雲丈夫之力在衙門裡謀得一個低微的差使。
不知怎的,大家都以為木蘭的頭一個孩子準是男的。木蘭自己也這樣想,因為她多想做個男孩,而她的堅強性格之中也不乏勇敢無畏,英姿煥發和獨立自主的成分,似乎必定表現在生個兒子上。
木蘭說:「我爸爸上星期剪去了辮子,我們剪辮也是遵照朝廷旨意呀。」曾文伯不說什麼,很不高興。幾星期之後襟亞剪辮了,過了年袁世凱自己也剪了,曾文伯才剪去自己的辮子。高尚的孫中山看錯了人,把民國大總統一職讓給了袁世凱。這也不能算孫先生的過失,辛亥革命之後,實力人物必定要顯露頭角的。
木蘭的一次孩子氣的熱心舉動頭一次惹得公公不高興。木蘭兩口子對於滿清朝廷的覆滅掩飾不住那欣喜之情,十月間下詔允許自願剪辮,她不顧一切,一時興起,拿起剪子一下子絞了孫亞的髮辮。曾文伯知道后不免責備她的莽撞。
百姓到宮門前請願的事在宋代是常見的,清代則很難得了。宮裡的攝政王聽到外面喊聲震天,只怕是革命爆發了。得知並非那樣就差遣一名內監到僧尼中間去查明喊冤原委。狀子早已寫就,內監拿了進去,隨即出來傳攝政王諭說:尼庵立即啟封,村裡的長者開釋,牛同玉的案件交大理院審理。
衛武走近第二個人說:「唉,我們平民百姓在這裏說說管什麼?那些御史的耳朵好像全用蠟封住了。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呢?我聽說牛家大少爺專門拐騙人家姨太太來供自己淫樂。」
不料一朝分娩生下的竟是個女孩。這個大家庭明智通達,並不感到失望。木蘭不讓自己產生絲毫失望情緒。可是生兒子少不了的大事慶祝之舉畢竟是免掉了。
他在北京多方搜求絕色的妓|女,終於找著一個年輕貌美的,同女兒一般歲數,芳齡十八,聰明伶俐,同所有青樓中人一樣,受的教育是代代相傳的男女私情、英雄豪俠、朋友間義氣和感恩圖報的故事。他花大錢把她從鴨母手裡買了過來,藏在家裡,待之如公主娘娘。這樣的優待和禮遇簡直令人難以置信,過些日子這姑娘就按中國傳統方式提問,受到如此厚恩,她該如何圖報?那家的父親沒答覆。第二天她又說:「我無功受祿。您不是要我做小星,那又是為了什麼?命在誰都是寶貴的。除了一死,我什麼都願意替您效勞。」
「什麼?沒褲子穿?」那旗人擺出頭等威嚴的氣派說,「她不會打開大紅衣箱拿嗎?」
第三天日落時分牛家二少爺帶了兩名彪形大漢乘車來了,全沒想到有人膽敢阻攔。他帶了人進去,要見老師太,他向師太通名報姓,命她交出慧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