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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二十一章

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二十一章

「不在。」小喜兒說。她們已收拾好,可是小喜兒不肯放開那隻表,非要木蘭拿去給老太太看不可。
素雲頭疼,坐在自己房裡,說是昨天的忙亂引起的。其實,使她頭疼的是她覺得她作為家裡最有錢的兒媳的地位受到了威脅。她娘家比木蘭家更富,但不是每家豪富都肯在嫁女兒上面極盡奢華之能事的。
「老奶奶和太太跟前請讓我大胆說句話,」丫鬟雪蕊說,「我想這次婚事既然辦得這麼體面,咱們就不該用舊的花轎,結親就是迎娶新娘,咱們娶進這麼一個天仙似的美人木蘭,用普通花轎同這排場不相稱,也太委屈了新娘。」
「立夫嗎?哦!」木蘭說。一會兒她又說:「你能同他說句話嗎?」
「你真喜歡的話,當然可以。」
奶奶說:「正是。你們鄉下也聽說過他的大名嗎?」
「上這裏來坐。」曾太太招呼她坐到靠近自己的一個座位上來。
進入新房的來客之中有個孫亞的同學姓蔣的,他有張胖臉,善於裝鬼臉,發出滑稽聲響。起先他頗為得手,每回都逗得新娘笑出來。他凸起肚子,學孫亞說話和走路的模樣,講些孫亞在學校里的趣事,連站在新娘後面的伴娘和錦羅都忍不住笑了。他就更加起勁了,說再給大家講個故事。
兩家同意,木蘭的婚事要辦成北京城裡空前盛大的一次,因為一來兩家都有的是錢;二來姚思安非常疼愛這個女兒,曾家也以這樣的新娘為榮;三則襟亞的婚事非常鋪張,對孫亞也不能不公平,而且為了面子,曾家不能降低排場;第四則是木蘭的父親已把財產看得很輕,揮霍家財最好的方式莫過於大辦心愛的女兒的婚事——親眼見到有福可享的場面。在他看來,財富好比劃過黑夜天空的一道煙火,響聲清脆,光彩奇目,最後化為煙霧,灰燼和地面上的焦黑殘餘。
「替親兄弟奔走婚事也是應該的事,」老奶奶說,「我們本不應當這麼耗費,不過菩薩保佑,萬事太平,小三是我最小的孫兒,木蘭又是這般逗人的姑娘,看過他倆的婚事我死也甘心了。我不知道眼下她長得怎樣,她已經一年多沒來看我們了。不過姑娘家害羞也難免的。」
恭維話素雲當然聽得進,可是對她家門房的事不知怎麼說才是。大家目光都在她身上,她一言不發。曼妮坐在她上首,把表傳給她說:「這表是新娘的,我們都看了。」她摁彈簧,表響了。
老祖母說:「別愁我這個孫媳婦沒珠寶!」
桂姐說:「孔太太帶了兒子、女兒也在外面。」
木蘭說:「我不知道,我爸爸買給我的。」
木蘭說:「大嫂站著,我怎敢坐?」曼妮就坐了下來。奶奶說:「這是家常聚會。大家都隨便些,不必拘禮。」木蘭才坐下了。那隻表小心謹慎地一手傳一手,連其餘幾個丫頭也都來看這件稀奇之物了。
第四天是新娘回門,女家款待新郎的日子。按習俗,這對新人要起個大早,在日出之前到達女家,因為按迷信,新娘不能見到自己家的屋脊。這話的來歷不外乎同音詞的忌諱,不過已沒人知道了。這是個小規模家宴。木蘭雖然離家才三天,又見到自己的家還是很高興,她見到阿非尤其喜歡,孫亞也喜歡。
比起許多女性或者大多數女子來,木蘭的婚姻還算幸福的。她從未真正向立夫表白過愛,而是以潔白無瑕的芳心出嫁的。孫亞愛她,她知道,她嫁他以後會愛丈夫,也是毫無疑義的。這樣的愛情不會使人輾轉反側;天生是一對正常的青年男女彼此表示願意結為終身伴侶的條件。在正常健康的環境里,其餘的就聽天由命了。說為妻的難以長留在仙子或者女神的台座上,憑她那種迷魂湯使情人兼丈夫永遠拜倒石榴裙下,為夫的也同樣不能永遠保持對妻子的吸引力,如果這話屬實,那麼老天對於每對少年夫妻也賦予一種天然的和睦相處辦法,一種能夠修補小洞,慰平婚姻衣衫上的縐痕,使這件衣衫每天早晨都煥然一新的愛情黏合劑,這就是使雙方各對他方具備而自己缺乏的品質感到需要,各為對方具有的一切所吸引。性的魅力在婚姻之內和婚姻以外同樣會起作用,而人的肉體在婚後必定會失去天生的性的魅力,也真是令人遺憾之物。
現在她來了,出乎眾人意料,穿得樸素,不事修飾,沒戴珠寶。
各種不同的煙火排列在一根帆桁般的橫杆上,從一根二十來尺高的木杆上垂下來。導火線時間算準,彼此聯繫,第一顆火星爆出之後一幕幕煙火會自動緊跟。煙火施放以前看去好似掛在帆桁上的許多紙包和竹簍;但是煙火必須這樣排列,妥善保護,以免被飛來的火星在規定時間之前引爆。木桁析頂上是一隻仙鶴,煙火表演開始時鶴嘴吐出的火焰噴入高空,然後爆發成為一片金色紫色的星花降下,接著射出九枝火箭,稱為「九龍入雲」。
蔣簡直包辦了全部節目。他把兩手擱在頭上像驢子耳朵,到新娘新郎面前裝驢子叫。木蘭還是沒笑。立夫目視她說:「新娘,你該笑了。這驢叫不是很像嗎?」
「我來看看。」曾太太說,木蘭給了婆婆,幾個孩子都衝上來看了。
「約莫四點。咱們家裡人五點來參加晚宴。有位姨媽帶了她小孫子來看新娘。」
她伸出食指刮臉皮,又害羞又得意地說:「不害臊!」他還是彎下身來揉她的兩腳,她踢了他一會,後來就讓他去揉了。孫亞的雙手緊緊握住木蘭的兩腳,說:「怎麼樣?我終於得到你了。」
木蘭說:「奶奶,別信她的。我只是謝了那個小夥子的辛苦一場。別聽錢姨娘的。我在這裏的地位是最小的孫媳婦,上有公婆,再高的還有您,老祖母,下有夫婿,大伯子和兩位嫂子和兩位小姑。要是我膽敢欺侮誰,這個家裡還能說長幼有序嗎?」
「完了,」阿非說,「煙火遲早總要完結的。」
果然,一個竹簍里突然蹦出一個從體內點亮的通紅的猴子,由向後噴出的火焰推動旋轉,臀部放出一圈嘶嘶作響的火花,把距離木杆較近的婦孺的臉一下子都照亮了。
姐姐眼裡充滿了愛,使阿非牢記姐姐說的每一個字並且反覆思索。這些簡簡單單的話使他長大以後走上了正道。後來他每說到這件事都不免一往情深,姐姐的愛超過母親的愛而對他的一生產生最大的效果。
木蘭多麼嚮往自己是個男孩子啊,但這是辦不到的事,所以才把家庭的榮耀和自己所有的熱切希望灌輸給弟弟。當日有多少女孩兒有夢想而實現不了,有大志而施展不開,有read.99csw.com想望而受阻於婚姻,只能把這一切都結於心,後來表現為對兒子的希望!有多少女子想繼續求學而不能!有多少想升學而不行!又有多少想嫁一個如意郎君而不得!青春年少之時在女孩兒心目里形成的種種模糊理想恰像還沒開放便被摘取或者被狂風吹落的花|蕾。這些全是無人歌頌的可愛女子,默默無聞的女英雄,嫁的丈夫有的配得上她們,有的配不上,留給後人的記載只是村外山頭上荊棘和野生漿果叢中一個土堆上的簡陋墓碑而已。

這番話說得好,也有分寸,而人品的對比也是無可避免的。素雲陰陽怪氣,脾氣極壞,難以討好,木蘭已經得到全家包括婢僕在內的歡心,因為她麗質天生,秉性愉快,又慷慨大度。
襟亞說:「我想她有點頭疼。」
婚期臨近時,準備工作規模浩大,曾文伯從局裡借來一批小職員幫忙,再加上山東來的一些親戚和山東會館的僱員等在婚期以前一周便住進曾府來,分頭辦理髮請帖,收禮並予登記,賞賜送禮來的下人,約請戲班和樂班,安排儀仗,從行里租來各種用具,備妥轎子,籌辦喜筵和從會館借用桌椅等事。派了四名僕人專管全府蠟燭、燈亮和帳換等事;四人抹桌椅,還兼掃地;兩人負責桌上的銀筷和象牙筷;八人專為來客備茶上茶,管桌椅的那一組人也來協助這事。賀客以主廳為界嚴格分開,男賓在前掌,女賓在後堂,第三進容不下的女賓則在其西面養心齋以東的一悟堂接待。
木蘭是十九足歲,亦即虛歲二十時出閣的。宣統元年的夏天,為婚札擇吉一事由曾家正式送來龍鳳帖提出來了,同時送來的還有龍鳳糕、綢緞、茶葉、果品、一對湖鵝和四瓶酒。木蘭家裡送去回帖和十二包糕點表示同意。古來舊俗還有新郎親自登門迎接新娘的一項,看似女家佔盡一切便宜,因為女家送出了小姐好像就是對男家的一大恩惠。
他起身帶她上床,又談個沒完,天快亮時才入睡。
「從前有個非常健忘的人。一天他肚子疼,便到樹下一塊空地上去解溲。他把扇子放在樹枝上,起身後看到這把扇子就高興地說:『誰把扇子掉在這裏了?』拾到一把扇子,他非常高興,正要走開時一腳踩上了自己的糞,不免大喊:『天哪!誰鬧肚子了,把這公共地方弄得這麼臟!』」
「既然大家意見一致,那就去吧。」素雲目視襟亞說。他走出以後,她對旁人說:「好像外面什麼事都非他不可,這些日子他都掉了多少斤肉了。」
那天夜晚,晚飯過後便是早已許過願的放煙火。阿非似乎以主持人和解說人自居,他嘮叨了一整天,盯住匠人在姚屋西面家祠前的空地上豎起一根高竿。木蘭的父親要四鄰都能看到,后間的果園就嫌小了,果樹也太密,會擋住視線。姚家辦喜事已是無人不知,特製煙火的傳聞也不脛而走,因此七點鐘時四周各條衚衕都已擠滿了人,有些人甚至爬上了家祠的牆頭。
「那麼好吧,」曾太太說,「你派人去借貝勒福晉的馬車,告訴他們明天無論如何要準時來接新娘。」
曾文伯對妻子說:「我們就收下吧。她可以再買一個的。」
木蘭來到老祖母房裡,幾乎合家都在,所以房裡很擠。老太太靠在卧榻上,丫環錦緞站在近旁,卧榻的另一頭坐了一位年約六七十的老太太,穿的是窮人作客的衣服,同許多鄉間女子一樣看去仍很健旺。她的孫子,一個十歲的男孩,穿了件不曾下過水的嶄新藍布大褂,長出大約兩寸。曾文伯曾太太坐在卧榻下面,桂姐和鳳凰侍立在後。曼妮的母親坐在另一邊,曼妮站立在後,後面又站著雪蕊。早晨木蘭已經正式同全家見過面了,這會是一家老小非正式的聚會。站在門外的丫鬟通報了新少奶奶來到,房裡人人都動起來了,祖母讓錦緞扶她坐起來。
請了幾百名賓客,其中有高官和滿族王公、福晉。袁世凱革職之後在河南原籍過退隱生活,但是他送的大紅喜幛也同牛尚書、王大學士以及幾位滿族王公的並排掛出,引人注目。曾府上一間間廳堂上掛的喜幛上面的署名排起來就像朝廷大臣名冊——軍機大臣、禁軍統領、九門提督、直隸總督、山東巡撫以及許多旗籍王爺等。
木蘭說:「爸爸,如果您喜歡,就留下吧。我讓我爸再從新加坡買一隻回來。」
木蘭讓錦羅拿那隻金錶給兩個丫環看。那表只要一摁便由小鈴敲出幾點幾刻,兩人看得入迷。
奶奶想到了素雲,便問她怎麼不在場。
木蘭不由得大笑起來,孫亞說:「老蔣,我想你最善於模仿動物叫了。給大夥學個豬叫吧,學學豬八戒。」
「不怕,」木蘭答道,「可是我這雙鞋太緊,實在難熬。」她又問:「曼妮呢?」
素雲白了那丫頭一眼,再不開口了。
「錦羅對小喜兒也說有這麼多。」曼妮說。
木蘭起床時完全是個幸福的新娘。伴娘趕上來道喜。又是一個忙日。她得給曾家的全部新親戚上茶,從老祖母起,才算正式介紹給全家,凡是長輩都要在茶盤裡擱上一件東西作為見面禮。那天中午的筵席是款待前一天沒能登門的賓客,晚宴是請新娘全家,叫做「新親會面」。
「我不信你在北京城裡真的找不到第二頂花轎,」素雲對丈夫說,「為什麼非要我坐過的那一頂不可呢?」
「看這位公公當眾受賄呀。」祖母開玩笑說。「小三,我不准你欺侮她。你這門親事是天作之合。」大家都朝孫亞看,而他只是笑。
素雲站在邊上,對愛蓮說:「你要買就買兩隻——自己一隻,你將來的公公一隻。不然成親時還得再去新加坡訂一隻來、不是添麻煩嗎?」
「咱們真是福氣,」她說,「不光娶進了姚家小姐,還到手姚家一半家產。」
下午三點光景木蘭的嫁妝陸續到來,由八人護送,男家也去了八名迎接的。嫁妝共七十二箱,一路打開了來的,依次為金器、銀器、玉器、珠寶、新房擺設、書房用品、古玩、綢緞、皮貨、衣箱和被蓋,等等。
這以後是「散仙桃」。一個圓輪靠本身力量旋轉,這是火箭原理。隨之出現了最壯麗的一幕,一座五尺高的七層紙塔突然間從竹簍里送了出來,下垂張開,每一層都是由塔內照亮的。接下來是兩主場無聲景象,噴出厚厚的彩色濃煙,之後是「速開蓮」和「緩開蓮」。半空中又出現了「鼠竄」,那是許多彩色小火舌,落到地面四處亂竄,最後熄滅之前引起內圈觀九九藏書眾的極大騷動。後面是各種場景如「八仙捧桃」和「七聖降魔」,把紅孩兒在烈焰中燒盡。也有田園景色,以及住家船和朱紅寶塔的景象,艷裝仕女在裏面坐著。最後是「連升三級」,一個大火箭升到高空,連續噴發三次。觀眾散去時無不惋惜看得不夠。
「記得。你還記得我們在你們老家山東登泰山時爭什麼『貴處金山』,『敝處小山』么?」
這時木蘭的家人來會親了,全家走出屋去迎接。愛蓮走上來問木蘭:「這表值多少錢?」
「誰讓她說的有理呢,」祖母大大地高興了,「要在理才是真正的能說會道。」她朝曾文伯說:「我兒,現在,幾個孫子都成了親,一家有享天倫之樂。你該給小輩說幾句話,講講齊家之道了。」
「錢姨娘告訴老奶奶昨晚新娘怎麼取笑了鬧房的,大家都覺得好玩極了。」小喜兒說。
「我已經收過你的禮了。」她婆婆說。
「老祖宗,」桂姐說,「讓我把話明說吧。要說我們這位新娘會被丈夫或者別的任何人欺侮,我割下腦袋給你們當凳子坐。老祖宗,你倒要木蘭不準欺侮小三,您沒見到昨晚她怎麼讓鬧房逗新娘的丟盡了臉。」
曾太太有點生氣,說:「真的,多幾箱少兒箱倒不在乎,咱們娶的是她,不是她們家的東西。再說,沒見到也不能說什麼。」
立夫告辭了,說他母親和妹妹都在等他一塊回家。這時賓客漸漸走了;可是還能聽到樂聲,木蘭從窗子里看到園子里仍然燈火通明。喧鬧聲到午夜過後才消失。錦羅和伴娘幫助新娘卸妝之後請這對新人上床,出來時帶上了房門。
「我不知道。趕上了吧。木蘭的親事是三年前我要去英國時訂下的。就是這麼回事!」
可是站在街角前排的華大嫂,盯著這排場,尤其是那些金元寶和玉器,簡直好像兩眼要掉出來隨這緩緩行進的行列而去了。她回家后,決定同迪人認真談一次,要他別太放蕩了,同父親搞好關係,免得他不認這個兒子。因此兩天後迪人來的時候她對他說:
素雲看到一個滿面縐紋的老太婆也在屋裡,很是奇怪,略事招呼便在下面一坐。
「進來,錦緞和小喜兒。」木蘭說,「你們怎麼沒在你們太太跟前?」
「二少奶奶在嗎?」木蘭問。
「奶奶,您想不到的,」曼妮說,「她越長越漂亮了。如今她已經挺高了。」
那匠人是位老人,辮子盤在頭上,一直坐著抽他的煙管,對自己的手藝甚為滿意,同孩子一樣欣賞不已。阿非前去同他談話,帶他來見新娘。木蘭稱讚老人的技藝,不料他是福建人,不懂她的話。阿非從南洋華僑那裡學了幾句福建話,就作傳譯。孫亞拿出兩塊錢賞他,他很高興,深深鞠躬謝過這對新人。孫亞問他怎麼學得的手藝,老人說他家以此謀生已經三代了。
「我只打個噸。怎能真的睡著呢?」木蘭答道。「什麼時候了?」
「這主意倒好。」老祖母說:「你就去向濤貝勒福晉借那輛馬車吧。一輛車配上四匹好馬,馬頭上掛綢緞、金飾和絲絨紅花,可威風啦。」
曾太太說:「這是你姨媽,我的表姐,你沒見過。」
箱籠全部送到后,大出男家意料之外。「木蘭真是我見到過的福氣最好的小姐了。」曼妮說,「既美貌又應有盡有,或者說財貌雙全。一個新娘有那麼些嫁妝而沒那麼漂亮就太不相稱了。」
紅玉非常欣賞最後的幾幕,每燒完一個就喊:「別燒!為什麼要燒?我要一直看下去。」煙火放完后,她懊惱地問:「完了嗎?」
老奶奶說:「她是新嫁娘,今天我敬她,以後要她敬我,服侍我,把家管好,生兒育女。這個家的事情不交給我孫媳婦還交給誰呢?」
阿非帶紅玉走了,孫亞對木蘭說:「看你這個小表妹,她看來是個薄命的,太多愁善感了。」紅玉的確看去太薄命相了。她站在木柱近處凝視空架,架上只有一兩個沒燒盡的繩頭在空中飄蕩,哪有那些樓閣、住家船和盛裝仕女?那全是那位匠人的魔術變幻出來的,孩子的頭腦卻當真了。現在已經無影無蹤。
「是的,真好玩。」素雲說,好像很厭煩,沒有抬起手來接過表去。曼妮碰了一鼻子灰,拿起表來到另一頭去還給木蘭了。可是曾文伯還不曾細看,現在他玩起這隻表來了,把鈴兒一撳再撳。
華大嫂心裏開始給迪人想辦法了。
於是那小夥子開始裝出《西遊記》里豬八戒醉酒的模樣,滿屋搖擺並且哼哼。木蘭不覺得好玩。立夫知道該他出面了,說:「你看,這回沒把新娘逗笑。來個更加滑稽的,學個驢叫吧。」
下午稍有空閑,木蘭抓住時機到新房去小睡片刻。她需要睡一會,可是還沒睡著就聽到錦羅在外面同一個丫環小聲說話。錦羅輕手輕腳走進房來,木蘭聽到她又出去低聲說她睡著了。
「嘿!」迪人說,「你知道為什麼我爸爸把那麼些珠寶和東西給了我妹妹嗎?他要同我比賽花光他的錢財。他帶了十萬塊錢去南洋——天知道是幹什麼的——這回辦婚事又花了五萬。要是他這麼花下去,幾年就花光了。你還沒見過木蘭拜堂衣服上的那個鑽石別針呢,光那個就值五千塊。」
可是大伙兒一定要他按新娘的意思辦,他只得再說一個:
下午喝交杯酒時木蘭和孫亞已經談過幾句,這兩人之間沒有別的新人突然間只剩兩人面對面時的那種窘態。
花匠、木匠和油漆匠都在趕工,把整個府第裝修一新。西邊通向許多繁複的居室的走廊重新油漆過,牆壁用石灰粉刷過,窗戶和天花板重新糊過紙。老祖母搬回後面的主屋去,便於合家大小晨昏定省,她原來住的院落在曼妮初來時住的房間的東南面,現在歸素雲住,兩套住房之間有一條狹窄的走廊和一個小花園。素雲院落西面是爬滿藤蔓的一座假山,假山之西是老塾師馮先生住的小院,再過去便是原來供夏季啟用的一座舊的廳堂,因為這裏靠近家祠前面的一片樹木青蔥並有瓦礫在其間的空地。去年這間廳堂改建成很舒服的居室,供曾文伯和桂姐夏天居住,這是整座府第西南角上的院落,從月洞門望出去是就是那片空地,籌辦孫亞婚事時曾文伯讓給了兒子,因為曾太太記得木蘭非常喜歡開闊的景色。那片空地已有一部分清理出來,用木料搭起一座臨時戲台準備唱三天三夜戲。向北的小徑經過一道門就通到後面曼妮的院落;院子南邊門外的小徑穿過一座小巧的六角亭子直接通大門,後面的養心齋是曼妮和九九藏書她母親剛從山東來到時的住處。
「她在外面。她遵照習俗,不會進來的。」曼妮守寡,不能進新房的。
回頭來說木蘭的婚事吧。嫁妝啦,行列啦,喜筵啦,唱戲啦,奏樂啦,都不過是珍寶般的新娘的陪襯。如果說那豪華排場和家境代表人間幸福,應有盡有彷彿是人間的夢境,那麼木蘭全有了。然而她也同別的新娘一樣,在出閣那天早上流了淚,從最意想不到的心底流出的淚水。她把阿非帶到自己房裡,含淚送他一塊自己書桌上用的圓形鎮紙玉,後來阿非擱在自己書桌上,永遠帶著。
講故事的人早已拿起一片紙,用舌頭蘸濕了粘在一邊眉毛上。誰也想不到,木蘭不僅同大夥一塊兒笑,還說:「再講一個吧。」
木蘭坐起來匆匆收拾了一下自己。這時錦緞出現在門口,還有小喜兒,含羞地笑笑,不敢進房。
賓客散去了,可是新娘新郎還得等著,惟恐還有人要來看新娘。孫亞在同學走後謝過立夫幫的忙,木蘭也說:「謝謝你,立夫哥。」他們想起那個鬧房小夥子的窘態便笑成一團。
隨後是一個碧綠的大西瓜炸開了,火花四射,還帶來一連串小爆炸。紅玉害怕,兩手遮住耳朵。阿非說:「沒有什麼可怕的。後面是葡萄。」他好像熟記了整個順序,西瓜的最後一塊火屑熄滅之後真的掉出一串紫的和白的葡萄,突然間放出無聲的紅光照亮了四周。人人屏息欣賞這美景,注視那紙膠質的東西漸漸燒完,掉在地面。
鄉里來的姨媽現在握住新娘的手,細看她的指環和臂鐲。她摸上一副翡翠鐲,嘆道:「我只怕北京整條珠寶街上也找不見這樣一副鐲子。今天能看到這樣的東西我真算有眼福。小福,」她對小孫子說,「你得下苦功夫念書,將來做官,娶個穿戴像表姑那麼漂亮的媳婦。」
鄉下姨媽問:「她父親就是牛財神嗎?」
「怎麼沒聽說過!」老姨媽說。「京里京外,誰沒聽說過牛財神,馬祖婆!人說他們有整窖整窖的金塊銀塊,他們的門房都有成千上萬元,在城裡有許多當鋪,鄉里有連片田地。前年門房給母親做壽,朝里高官都送了禮。怎麼有錢人家的小姐盡嫁到咱們家來了?」
一提到錢,素雲就氣不過,她的嫁妝是四十八箱,已經很了不起,聽說木蘭有七十二箱就感到沒面子。她自以為是最有錢的兒媳婦,這倒是真的,她也知道木蘭家有錢,可是她做夢也沒想到木蘭的嫁妝會比她還多,好像有意要把素雲比下去似的。
奶奶對鄉下姨媽說:「這是我第二個孫媳婦,牛大臣的女兒。」
事實上,莫愁起的作用是把立夫往回拉,限制他,而木蘭對孫亞則是推動他,驅策他前進。但在女子,拉住丈夫似乎要比推動丈夫自然些,故而兩人之中或以莫愁幸福些,要讓木蘭去推動才高氣盛的立夫必定招致禍患臨頭。
奶奶說:「告訴咱們你是怎麼過關的吧。」
「那也是意料中的,」桂姐說,「既然兩家都同意把喜事辦得熱熱鬧鬧的,新娘家裡當然要儘力操辦啰。木蘭是他們心愛的女兒,他們又有的是錢。」
各事著手操辦的時候,老祖母說事情要辦得同去年襟亞的婚禮一樣;而她今年身體很健,興緻甚好,又格外疼愛孫亞和木蘭,提出什麼她全同意,如搭台唱戲等,那是襟亞完婚時沒有的。全家人看到老太太興緻那麼好也都高興,願意討她喜歡,結果準備的事項遠遠超出了最初的籌劃。
鄉下姨媽說:「光緒二十六年,洋兵大搶宮裡,許多人見過奇怪的外國自鳴鐘!可我也沒聽說過還有這麼稀奇的寶貝,想必是宮裡來的吧,也不知有幾百年了。」木蘭說明,這是她父親在新加坡買的。
這時木蘭的第一件事便是脫下那雙太緊的鞋,彎腰下去揉她的腳。孫亞在一邊看著,笑了。
曾文伯高興地一笑,開始說了:「曼妮,你來咱們家五年了,我挑不出你的錯,要感謝你母親教養有方。襟亞和孫亞,你們現在都娶了親,兩個兒媳都系出名門,知書識禮,說不定比你們還強。我們做父母的已很知足了。這個家如今在你們小一輩手裡,我們老一輩的不久就要退位。齊家之道在忍讓二字,舉例而言,我很高興見到木蘭把表送我,不是說一隻表便怎樣,而是說這體現了讓的道理,為他人著想。各位兒媳都有很好的家教,不用我來提醒,頭一位的本分就是相夫。女子受過的教育越好,在家裡便越表現得謙恭有禮,否則讀書只能危害本性。服侍好婆婆和丈夫,相夫也就是孝敬了我。」
這麼一個轉折又是大家想不到的。新娘說的這句話似已轉敗為勝了。蔣只好搖搖頭走開,心想自己成了大傻瓜,讓新娘開心了。現在新娘才向他道謝!場面急轉直下,再沒有誰想鬧著玩了。同玉到外面看戲去的時候對他哥哥說:「咱們出世以來還沒見過逗新娘的反而被新娘逗了,她真是個新派小姐!」
木蘭迅即悟到立夫是在給她台階下,便順著話茬說:「蔣先生,您真了不得,我要謝謝你今晚費心讓大伙兒高興了。」
他說:「從前有個喜歡惡作劇的人沒錢過年了,妻子問他要錢,他說:『別急。』正好有個剃頭擔經過門前,他叫進來給他修臉。修臉時他要剃頭匠把眉毛也剃掉;等到一邊眉毛剃掉,他跳起來發怒了,說:『你怎麼了?把眉毛都剃掉了?新年裡我怎麼去見人?來吧,我們見官理論去!』剃頭匠怕了,賠了他三百錢了事。妻子見他只剩了一邊眉毛,就說:『你有錢過年三十了,可是為什麼不讓他把另一邊眉毛也剃掉呢,你不知道這樣有多難看。』『不成!不成!』那無賴說,『咱們還有一個節要過。另一邊是留給正月十五的。』」
木蘭家人待的時間不長,因為明知這所謂的宴請不過是形式,主人不會當他們真的坐下來吃的。她父母因為女兒待人接物通情達理而備受稱讚,曾家的人對莫愁也誇獎不已。
錦緞在老奶奶耳朵邊悄悄說了幾句,老奶奶就說:「我的好孫媳,讓我瞧礁你那隻金錶。」
「我要是早知道你們家有那麼富,那天決不敢進你們府上的。你生為長子!孩子,別鬧得丟掉了家,失掉了親人,那你才是傻子呢!要討你父母喜歡,丟開我吧。我不在乎,只要你不把我完全忘掉就行。」
「不礙事,讓他瞧吧。」木蘭說著就要給他,可是他不敢接,縮回了兩隻手。
姚思安確實在這忙亂的幾個月之前就在福建訂製了特等煙火,貨價加上運輸費用和請來放煙read.99csw•com火的工匠,總共化了他將近千元。阿非隨父親到南方時見過這樣的煙火,繪聲繪色地對幾個姐姐和紅玉說過施放時的壯觀。
跟隨在後的錦羅端著盤子,盤子上是一杯茶和冰糖,木蘭舉杯遞給新見面的姨媽。
「為什麼你妹妹比你先結婚呢?」華大嫂問。
愛蓮說:「我想馬車倒是個好主意,又新鮮,又漂亮。」
在舊日的中國,做個好人的動機在於無愧於家庭,保持家庭的名聲和財產的願望。惟其如此我們才能說明滲透古今文學和歷史並且深入人心,死而後已的牢固道德傳統,對立身行事的強調以及那些濫調和無休止的說教存在的原因。
「素雲娘家的兄弟們要到了,」桂姐說,「他們是城裡出名的鬧房好漢。可是老奶奶也派了素雲來要他們規矩點,新郎同他們是親戚,他們怎敢不聽。你害怕嗎?」
她問:「你看什麼?」
木蘭便問:「有事嗎,錦羅?」錦羅進來說:「錦緞在外面,說老奶奶非常高興,一家人都在她身邊。新郎也在。老奶奶派我來看您在幹什麼,她要您去。我瞧您在睡,就不敢叫醒您。誰知您還沒睡著。」
她對阿非說:「姐姐要到另一個家去了。三姐還在家,你要聽她話,聽父母的話。你十一歲了,要有志氣,長大了做個好人,做個名人,別像大哥。你要給姚家爭氣,那我們姐妹也會為有你這個兄弟而光彩。立夫來了要多陪他,同他交個朋友。大哥是沒指望了,姚家的希望全在你身上。我們姐妹是女孩兒家,不算在內的。你哪知道你和爸爸去南邊的時候我們是怎麼過來的。」她說到這裏淚水已忍不住撲簌下滴了。
滿可以相信莫愁配給孫亞,木蘭給立夫同樣各是美滿的一對。不論這四個人五行如何,他們全是極好的亞型。莫愁具有講求實際的智慧,在曾家那樣富裕的大家庭里自然也會幸福,事無巨細都極感興趣,和長幼尊卑都同樣相處得好。另一面呢,木蘭會改變立夫的家庭生活,使他多過點享樂生活,引化到或許更富有詩意,然而不是那麼井井有條生活的路程上去。她會覺得,月夜同立夫在蘇州的運河船上細細品酒是莫大的樂趣。她不是那種精明、節儉的人,立夫又是窮的,可是她會為他想出不太花錢的新的享樂花樣。立夫才氣逼人,她不容易使他免遭禍害,她或者會像立夫母系祖先楊繼盛的妻子那樣,丈夫系獄時請求替死。
木蘭進房時,老祖母笑臉相迎:「孩子,來見見鄉里來的姨媽。」
曾太太說:「今天下午女家送嫁妝來,我聽說有七十二箱呢。」
「哪家姨媽?」木蘭問。
木蘭環顧房裡,對全家笑著說:「我來晚了,真對不起。」她這會穿的是粉紅繡花襖,雲水圖樣密摺裙,看去比她穿結婚禮服時還要苗條。她胸前掛的不是昨天的那枚鑽石胸針,而是一個綠寶石墜,巧妙地雕成一個猴子兩顆仙桃。她到卧榻前先向老奶奶鞠躬,再向老姨媽行禮。
阿非興奮地喊出:「那是猴子撤尿哩!」
喜筵上木蘭和新郎到各個桌上去向來賓敬酒。孫亞高興得合不攏嘴,睜不開眼。從宴席上下來她就得趕快到洞房裡準備接待賓客。她換衣服時桂姐低聲告訴她孫亞的一群同學鬧新房來了,老奶奶派她來看住那幫惡作劇的青年人,不讓他們太過份。
木蘭的婚禮到此結束。只有紅玉還吵著要永遠不滅的燈籠。
奶奶說:「要她來。全家都在這裏,就說我讓她來。」
「不行,不行,」那人說,「我不講了。新娘都笑了,現在是她來要求我再來逗笑了。這就像足球賽,守門員自己出來抱了球投進門去,這就不成比賽了,我不幹。」
「我在看你,妹妹。」他說。
他走近來要幫她。她趕快放下那雙穿著襪子的腳,說:「沒你的事。我這雙新鞋太緊了。」
木蘭正式稱呼道:「姨媽。」這位老太太從衣服袋裡摸出一個小紅包,裏面是兩塊新銀元,放在盤裡,說:「外甥女兒啊,說真的,你就像新年裡大家買的麵人兒。」
曾府為辦喜事全部裝飾一新。曾老太太今夏身體還好,要把這事辦得熱鬧一點。婚禮在十月初舉行,已經寒風刺骨了。頭進廳堂的門扇全部拆下,使這廳堂同前後的石砌院落連成一片,院子上空和四周搭起四十多尺高的架子來掛席片,從外面進來的人經過綠底噴金的四扇木屏風之後到這裏就像進入了一個八十多尺深的大廳堂。廳里三人多高的紅燭高照,四五尺寬、十五尺高的大紅喜幛在四面牆上擠得非常緊密,有幾幅只能見到送禮人的落款。喜幛上一人多高的金箔大字或者金邊黑絲絨大字在燭光照射下使整個大廳顯出滿堂紅和滿堂金。石階上通全廳,是拜堂的地方,中間敞開,看到正面是濤貝勒的喜幛,右邊是內閣學士那桐的,左邊又是王大學士的,這三幅的左右是牛尚書以兒媳素雲之父的名義送的一幅和曾太太的一個不知名的兄弟以舅舅名義的一幅,因為是代表母親娘家的,也很重要。
說不定是算命的錯了。說不定——這或者接近真相——算命是一門技藝而不是科學,甚至行醫也是技藝而非科學。如果醫生的診斷是絕對科學的意見書,那麼經驗豐富的老醫生也就不見得有什麼格外高明之處可言了,緊急病情也就沒有會診的必要,這個醫生也不必請教另一個同行:「您看怎樣」了。我們凡人需要相信某種絕對的東西,因此行家便裝出斷然無疑和把握了真理的樣子。因此,分析臉相同病情診斷頗有相似之處。金、木、水、火、土等五種臉型實在沒有什麼明顯的區別,每種類型之內的各種亞型更是彼此接近的。要說某一種類型有何優勢實在是成問題的,各種類型的結合更能形成無數明顯的和細微的差別。經驗豐富的看面相人才能察覺細徽差別。說到木蘭和她妹妹,看得分明而且可以斷定的是木蘭的眼睛比莫愁長,是一雙熱情智慧的眼睛,臉型細長,比莫愁活潑果敢。土型的莫愁圓眼,豐姣的圓臉,比木蘭穩重而實際。莫愁皮膚比較白|嫩是一個優點,表示她肌膚細膩,一生是輕鬆舒適的。不論東土或西洋,古代或現代,總認為理想的女子是皮色白凈,肌膚富有彈性,曲線圓潤柔軟。
「您聽她說的。」桂姐說。
「我沒見過。聽說是這家太太的表親,住在城外不遠的地方。」錦羅答道。
那行列招引了大批看熱鬧的人,東四牌樓交通都斷絕了五分鐘。沒趕上看的女子都懊惱不已,因為這是北京城裡最體面的嫁妝。https://read.99csw.com站在東四附近前列的一個女子對這特別感到興趣,這就是華大嫂。迪人告訴她送嫁妝的時辰,並說他父親給木蘭的嫁妝值五萬元,還不算古玩,有些簡直是無價之寶。華大嫂站著看嫁妝一箱箱抬過去,每箱由兩名力夫扛著,更加貴重的珠寶和金器玉器等裝在玻璃盒裡。行列經過面前時,華大嫂親眼看見的就有這樣一些:金如意一個(僅供擺設的禮器),銀如意一個,玉如意四個,陳年蟠龍金鐲一對,金絲龍鬚鐲一對,金鎖墜一個,金項圈一個,金帳鉤一對,金元寶十個,銀餐具兩套,大銀瓶一對,小銀瓶一對,嵌銀漆盤一套,銀燭一對,暹羅小銀佛一尊,銀元寶五十個,玉獸一套,紫水晶一套,琥珀和瑪瑙一套(木蘭自己珍藏的),玉別針、耳環、指環一套,大玉頭飾一個,作頭飾用的大玉鳳凰兩個,大玉盒一個,小瑪瑙盒一個,棕色古玉筆筒一個,綠寶石鐲兩對,鑲玉鐲一對,玉墜兩對,一尺高的純白玉觀音像一尊,白玉印一對,紅玉印一對,玉柄手杖一根,玉柄塵拂一個,玉嘴煙管兩個,古代大玉碗一個,水晶花瓣玉花六瓶,兩串長珍珠項練,珍珠硯針、髮夾、耳環、指環一套,珍珠鐲子一個,珍珠項練一個。後面跟著的箱子上有古銅鏡和新式西洋鏡子,福州化妝漆盒,白銅暖手滬,白銅水煙筒,幾台時鐘,卧室傢具,揚州木澡盆,以及普通馬格箱;再後面是文具和古玩如檀香木古玩櫥,古玩架,凳子,古硯,古墨,古畫卷,成化和福建瓷器,一座漢鼎,一片三國時代銅亭頂上的銅瓦,一玻璃盒甲骨;然後是一箱牙雕;隨後是十箱綢緞、薄紗、縐綢和緞子,六箱皮貨,二十紅漆箱衣服,十六箱綢緞被面,一部分新娘自己穿用,一部分是分贈男家親屬的見面禮。
木蘭從衣袋裡拿出表來遞給奶奶,錦緞告訴她怎樣摁了以後會響。聽到鈴兒叮噹老祖母樂了,把表轉過來說:「那些洋人不知禮義,可是會做這些玩意兒。」
「我只是說說。」她公公說著便把表交回去了。木蘭站起來雙手捧給婆婆說:「就算我敬獻給兩位老人家的一點薄禮吧。」
「那麼你告訴孫亞對他說,請他進來,在賓客那邊幫個忙。那樣的人在賓客之中是很有用的。我不怕逗笑,怕的是粗野。」木蘭說。
木蘭把茶盤遞給錦羅便停下了,不知下一步該幹什麼。老姨媽取出一副老花鏡戴上說:「外甥女兒,別走。讓我看看你。」她舉起木蘭的一隻手,把木蘭周身看了個明白,說:「我聽老太太說你上過學,會讀書寫字。真是我表妹的福氣,能娶進個有學問的兒媳婦。來,讓我看看你胸前戴的是什麼。阿彌陀佛!這真的是玉?龍王爺的女兒也沒有這麼好的珠寶呀!」

她的心跳得很厲害。「你記得咱倆在運河船上頭一天會面的情形么?」孫亞問。
「這表很好,」他說,「老人夜裡睡不著可以摁,不用點燈便知道時間。」
「妹妹,我來替你揉吧。」他央求道。
曾太太說:「媽,您別坐起來了。」
「這還不算最好的,」阿非說,「後面還有猴子打轉哩。」
錦緞說了:「小喜兒要我陪她來看新娘那隻到鐘點會響的表。」
「可是請收下這點,權當我對小時候救命之恩的謝意吧。」
「我可不等著瞧,把人眼睛也看花了。」愛蓮說。
木蘭的婚禮莊嚴隆重。新娘是全場注意的中心,美貌有如滿月,以前不曾見過她的男女來賓無不為之咋舌。除了眼神的迷人和悄悄說話的格格聲同音樂那樣動聽外,她的身材也別有一種魔力。正如我們常用來形容女子的「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增之一分則太肥,減之一分則太瘦。」喜歡高大女子的認為她高大;喜歡小巧女子的認為她小巧;喜歡豐|滿女子的認她豐腆;喜歡瘦削女子的認為她苗條。這便是身材完美勻稱的魔力。然而她既不節食也不操練,天生如此。
如果當時已有少男少女自己擇偶的婚姻制度,木蘭便可能嫁給立夫,而莫愁則嫁孫亞。木蘭會明說她陷入情網了,那種難以言傳、難以控制的神秘狀態是超越一切,凌駕一切的,要是現在,准要同曾家解除婚約了。無奈舊禮教還原封未動,木蘭愛立夫的那種罪孽之感她對自己都不肯承認,她從不懷疑會喜歡孫亞的,她對立夫的愛是內心深處的秘密。
婚禮前一天,十月初六的晨間,曾太太、桂姐、曼妮和她母親,還有素雲和襟亞全在老奶奶房裡。曾太太問襟亞各項安排是否已經妥貼,襟亞是年長的兒子,指揮外面由男子安排的工作。他說:「吹鼓手和奏樂班子已經定好。今天我們要去借會館的桌椅。喜幛還不斷送來,得掛上。喜筵和燈燭都有等人經管,不用我們操心。就是東面的廚房還沒完工,咱們得催他們今天把灶和煙囪都砌好,明天可以使。只有一件事傷腦筋,明天另有一處有來頭的喜事,去年接素雲進門的那頂帶顏色玻璃的漂亮花轎讓人家租去了。全北京就沒有第二頂。不過我想了個辦法,今年三月濤貝勒的三少爺結婚,新娘乘的是馬車。世風在變,咱們何不也乘馬車。」
「逗新娘」這種習俗的目標是要用動嘴或動手的各種開玩笑方式逗得新娘笑出來,並且憑眾人的吃喝讓這對新人滿足種種使他們難為情的要求。在往昔,新娘的嫣然一笑是要保留給丈夫的,而當代新娘的嫵媚之處在於她是向大家微笑的。木蘭可是進過洋學堂的,被人認為是新派的,她也自然傾向於笑。
木蘭聽到素雲這句譏刺的話,可是忍住了,沒去接茬,只當沒聽見。
素雲氣得回自己房裡去了。
「你要是再去買一隻,可以請您的爸爸給我買一隻嗎?」
時代在變化,有新思想的木蘭並不像一般人心目中的新娘那樣總是目光低垂,也沒有繃住臉不敢一笑。她的嘴唇也沒有完全不動,甚至還同始終陪伴在側的桂姐悄悄說話;雖然謙恭地微微低頭,每逢特別感到好奇的目標還是不惜迅速掃上一眼。她這樣做新娘就不像舊日的新娘那樣好似在受熬煎了。看到她微笑的人只覺得她能打破古老的束縛,頗為難得,而並不因此認為她這新娘很輕浮。
「不行,我和他不熟。」桂姐說。
小孫子要擠上來看表,鄉下姨媽嚇壞了,大聲叱他:「別碰!弄壞了上百擔穀子和豆子都賠不起。」

「她自己也要來看。」小喜兒說,「是真的嗎?錢姨娘告訴我們的。」
紅玉說:「那我就再不看煙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