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二十章

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二十章

迪人站在父親面前說:「爸爸,昨晚我喝醉了,是我錯。」
「我是銀屏的朋友。」華大嫂說。她走進這座府第,看這家子人居住的氣派便膽怯了。這會兒她提心弔膽地說到那孩子。
「什麼時候?在哪裡?」兩個妹妹齊聲問道。
燈籠的微光照著大家進屋,嘈雜的人聲腳步聲中不時出現緊張的沉默。姚思安臉色陰沉,一語不發。迪人躺上自己的床,繼續裝酒醉。迪人的手血流不止,她母親的手臂摔傷了,臉色蒼白。她由旁人護送進屋上了床,姚思安摸了摸她的手腕子,發現脫了臼。這是拳師的活,他用有力的兩手使骨頭復了位,每一下手術都讓她痛得大叫,結束以後她已筋疲力盡,躺著疲弱地哼哼。
「留神,狗在這裏。」羅同說。
木蘭含淚說:「爸爸,即使我們不算數,您對阿非總得公平點,現在又添了個孫兒,也得為他活下去呀。有時壞竹枝也會抽出好筍尖來的。」
大夫想讓他息怒,便說:「您這話別當真。有這麼一筆家財別提什麼當和尚。年輕人有時不免行事荒唐。」他的說話聲被長髯遮住,聽來柔和安詳。
可是她父親只向木蘭反覆吟詠俞曲園在他幸福的臨終時寫下的一首留別詩:《別家人》:
這狗從此厄運臨頭了。最初是蠢笨的賴媽管它,不久就沒人管了。在廚房裡找到什麼就偷吃什麼。白天迪人不在家,既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去照應它,有時它上街去逛了半天,沒等別人注意到又回家了。這是一隻獵狗,免不了要追逐雞鴨之類的,於是突襲雞圈,攪得菜園子亂七八糟,這就招來老媽子的腳踢和棒打。夏天一到它就懷了孕,產下一窩四頭雜種狗患子,長得倒像母狗而不像那隻本地種的野公狗。迪人拿走一隻說去送朋友,帶到銀屏那裡去了。
「天要公道,人要良心!」她向圍上來聽她講的人說。「他們搶走了我的孩子,還不讓我進門,要拆散我們母子!鄰居街坊們,我請你們評評理!」
母親琢磨迪人是在賭博,可是不敢明說。父親的態度卻很難解釋。他似乎不太在意,不是想到自己年輕時就是聽天由命。他認為兒子不過是放縱于年輕人通常的荒唐事,而他既然輟學去學買賣,這種酬酢也就是買賣人生活的一部分。但他哪裡知道迪人已從鋪子里支取了幾千元,母親是知道的。清明節后不久來向舅舅要兩千元還賭債,舅舅眼看他要錢的次數越來越多,不敢承擔這個責任。迪人要他別讓父親知道,舅舅說只要迪人的母親知道就行。迪人支了這筆款,他母親和舅舅密商如何瞞過他父親。舅舅不用承擔任何責任就不在乎了,要緊的是討好這一家子的繼承人,也不管他經常離店外出了。可是路一打開,迪人支款越來越多,每次達幾百元。
「我這會兒來不及告訴你一切。可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猜想他在外面養了一個姘頭,就是銀屏。我想他還抽大煙。這是絕對秘密的事,你不能對任何人說,我同自己母親都不談的。」
「那個潑婦拐走了我的兒子,你還指望我家裡再容得下她嗎?」
便同逆旅總關情。
「不,爸爸,」莫愁答道。「錢不是要緊的。」
姚思安於十一月間離家南遊。他不顧妻子反對帶上了阿非,因為他年事漸高,顯然越加疼愛這個幼子了。這對孩子無妨,因為有父親親自照料。父親走後,姐妹倆得知他帶上五萬元,還給舅爺留話說可能還不夠。太太問他帶這筆巨款何用,他不告訴她。姐妹們猜想這與他不滿迪人,常說要散盡家財有關。怎奈他的買賣和家財價值近百萬,除非全部變賣拿去填海,還輕易散不盡哩。他說明年春夏,木蘭完婚之時歸來。
曼妮說:「你同我說到過。他任性,脾氣急躁,可是人不算太壞。」
「大夫來的時候她還在睡,我們不想叫醒她。我想大夫現在正在她房裡。」
最後還是錦羅和乳香出去勸說她們舊日的同伴,並且安慰她。
「你最好是進去求她饒恕。」
他母親不再答理他了。她只可憐巴巴地望望他,默不作聲。這幾個月里她頭髮變白了,夜間她會在夢中尖聲叫喊起來,她怕黑,說銀屏的鬼魂在跟她。
「我來這裏就知道按太太的吩咐辦。」羅同蠻橫地說。
「你是什麼人?」姚太太沒好氣地問華大嫂,根本不同迪人說話。
「你敢碰一碰我的孩子,我就把命也搭上。孩子不是還有爸爸在嗎?」
父親大叫:「留神那隻母狗!」
他母親臉色慘白,說:「孩子!孩子!為了一個丫頭你就這麼咒罵你的親娘!」
這些日子在他母親是凄涼又寂寞的。她盼望重享坐等兒子到午夜過後,知道他會回家的那種樂趣,可是如今她好像一點也管不住他了。
孩子抱遠以後,羅同才放開銀屏奔出去追上他們。做母親的寡不敵眾,眼睜睜地看孩子被抱走而無法可想,只能憑與生俱來的母性號啕大哭,一面用一連串的寧波話咒罵:「殺千刀的!操你姐姐妹妹,姑奶奶姨奶奶,祖宗三代所有的母狗!賊骨頭!我一定要奪回我的孩子,你這狗娘養的要中風死掉,滾進十八層地獄,萬劫不得翻身!」
「很難說,」木蘭說,想減輕母親的懼怕,不料自己心裏也起了疑心。「這狗一定沒主了,說不定銀屏已不在北京,帶不了它,才丟了。」
迪人自己把銀屏弔死的消息告訴他母親。
「看看你的手。媽的手腕子脫臼了。」
他終於回家了,但怒氣未消。他到母親那裡高聲嚷嚷,「你逼死了我兒子的媽。現在我不管了。父親要不認我就由他不認我好了!姚家家破人亡也不關我事,聽到沒有?」
她不肯起床,迪人求她也沒用。華大嫂端來東西勸她吃她也不動。她成天躺著,不洗臉也不梳頭,迪人絕望之餘只好走開。
銀屏的野心本是要牢牢掌握住迪人,不讓他親近母親,華大嫂此計就像手裡又多了一件武器;何況,整個說來,她認為以這個代價使女房東不再接客也還算公道。銀屏也很明白畢竟是自己年輕。因此,一天迪人對銀屏半當真半開玩笑地悄悄說到這事時再沒想到她早有此心,心甘情願,於是大喜過望,誇她度量大,認為只要能使他高興,她什麼都願意。
他母親卧床三四天才能起身,幾個星期之後才能再端飯碗,手腕子上還留下了疙瘩。全家由此永遠銘記迪人乾的好事。闖過這禍之後迪人好一段時間沒敢晚回家,後來即使回家再晚母親也不再夜坐等門了。
他聽到銀屏的死訊便責怪太太沒有接她進門。他說:「她畢竟是我們孫兒的母親呀。」他去看了銀屏的墓,盼咐修繕一下,又說家祠里要立牌位,上書「寧波張銀屏之靈位」。銀屏總算在死後列入了姚家的神聖牌位,姚太太雖然面子上不好看,卻也聽之任之,作為對銀屏的亡靈作出的一種安撫姿態。
「你怎麼辦?」銀屏問他。
姚思安意識到自己走在時代的前列。別人家同一輩的女兒要找年齡相當的出類拔萃的小夥子都有父母為之預先籌劃並且一手幫忙,讓他的兩個女兒孤零零的去找丈夫,也未免太委屈https://read.99csw.com她們了。時機很重要,因為出類拔萃的小夥子往往讓人搶先說了去。換句話說,「婚姻自由」在他只是一種不能當真的空想,要一個貞淑的閨女發揮自己的魅力去替自己獵取並俘獲一個丈夫,她是寧可至死不嫁的。這在當時顯得多麼下賤、丟臉,日後他果真視為下賤和丟臉了!
「我不准你抱走,」做母親的狂喊道,「是她生的還是我生的?」
木蘭說:「不錯,我們家有錢。可是你也不知道咱家的事。有一件事同別家比起來咱是丟臉的,那就是我大哥。」
「厲害嗎?」
木蘭說:「我爸爸常對我說,他親眼見到許多貧寒人家興旺起來,許多富貴人家敗落。他也常說,若不是這樣,那就富的永遠富,窮的永遠窮了。他告訴我,最要緊的是別離不開錢;家產不妨享用,但要準備隨時過沒錢的日子。」
「好吧,你既然連個商量餘地都沒有,我就要奪回這孩子。」迪人說。
「你這孽障!敗家子!丟盡了祖宗的臉面!人之異於禽獸者在於有羞惡之心,要顧全臉面。你在同仁中間不要臉面,我不知道把你怎麼辦。姚家這下子算完了。幾個女兒嫁出去以後我要把全部家私賣掉捐給學堂和寺廟,自己到山裡當和尚去。你出去拉洋車,就能體會到現在過的是什麼日子了。」
羅同上前惡狠狠地按住銀屏,盼咐那幾個老媽子:「抱走!」
三天之後他又來了。華大嫂告訴他銀屏還是那樣。他不耐煩了,去推她的房門,他用了點氣力才推開了。進去以後他回頭一看,銀屏已經上弔死了。
新年裡老老少少都要相互拜年。今年的拜年在木蘭可說是窘態畢露。她和家人在曾家坐得不很久,可是曾太太、曼妮和桂姐卻過來同木蘭以及姚家其他人談了許久。曾家弟兄也得來向姚伯伯姚伯母拜年,木蘭避而不見他們,因此讓姐妹們取笑了。
可是她不理會他。銀屏得知他母親夜夜等他后暗自高興,盡量多留他一會。她認為這是她可以懲罰原先的主母的辦法。
一天晚飯以後父親用悲傷而認真的口氣對全家說:「命運好壞都由天定。我只等阿非長大,木蘭和莫愁嫁出,阿非成人之後,我走我的路,你們走你們的路吧。」
比木蘭晚生的這一代人,有些最優秀的女子寧願終身不嫁,因為時代變了。那些最優秀的女子太貞淑了,決不肯外出替自己獵取丈夫,而她們的父母已無權同稱心的小夥子的父母安排親事了。
莫愁的訂婚因傅增湘的突然回京和光緒三十四年十月發生的幾件大事而加速實現了。傅先生在杭州西湖時突然接到消息說自己已升任直隸學政,於是匆匆返回,於十月十六到京。傅先生傅太太都十分願意做這個媒,傅太太當晚就去孔太太家了。
迪人說:「你不知道外國女人愛玩小狗,願意出大價錢買去么?你替我養著。」
「羅大,燈!」男主人大喊。他在暗頭裡護住妻子不讓狂怒的母狗來侵犯。羅大趕回去拿來一隻燈籠,後面跟來只穿薄薄的睡衣服褲的木蘭和莫愁,頭髮都來不及梳。她們見到迪人坐在地上,獃頭獃腦,又看到父親正在幫母親緩緩站起身來。
木蘭答應迪人想方設法使母親回心轉意,套出了銀屏的住址。於是有一天姐妹三個出發去看銀屏和她的孩子,這是她們一生中最興奮的冒險行動之一。
「過去的事不提了,」莫愁說,「我們不是來算舊帳,而是來看孩子的。他在哪兒?」
「奉太太命,」羅同說,「這是姚家的骨肉,太太要她的孫子。」
這一年莫愁只有十六歲,但心理已經成熟,天生穩重的性格。如果說她內心高興的話,表現在外的充其量不過是唇上一絲抑制不住的安詳的微笑。木蘭可是高興和興奮之極,她向妹妹道喜時眼裡竟飽含了淚水。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咒罵你和這個家的是她。媽,你是活該!」
「當真的。」莫愁含笑回話。
錦羅說:「我和你身份一樣,聽我一句話吧。這裡是你靠犟脾氣能夠得逞的地方嗎?也別尋短見,你死了能得什麼好處?你家裡會從杭州趕來告發這樣的人家嗎?我勸你回去慢慢考慮,這事不是一下子能解決的。」
姐妹倆衝到母親跟前。
太太大叫:「攔住他!把孩子奪回來!」那幾個老媽子又衝出來了。羅同為有機會一顯身手而高興,後退堵住通往第二進廳堂的門,這是迪人的必經之路。老媽子上來圍住了他,扯他的上衣,他兩手抽不出來,沒奈何,于狂怒中把孩子交還珊瑚,出門去了,經過通二進的門時劈了羅同幾個巴掌。
銀屏的兒子取名博亞,由珊瑚照看。博亞是姚太太的「長孫」,而且是唯一的孫輩,但奇怪的是,她現在對這孩子竟產生了一種迷信造成的恐懼。珊瑚現在必須把博亞帶開去撫育,使他不在姚太太跟前,不讓她見著。
「弄死也是我的兒子,不干你事。」他說。
他母親驚訝得說不出話。有了個孫子的消息使她心亂如麻,今後還會引起的更加複雜的局面尤其不是她非常實際的頭腦此時可能駕馭的。此刻她只有一點感覺是清清楚楚的:她這個做母親的失敗了,得勝的是銀屏這個丫頭。
迪人同銀屏提過這事。所以她們來了以後她彬彬有禮,不卑不亢,仍然稱呼她們大小姐、二小姐和三小姐。女房東知道姚家的地位,對於三位富裕的麗人光臨不勝惶恐。迪人不在,銀屏按老規矩親手給她們上茶。木蘭四下里看了看,感到這幾間房雖小,卻很整潔,陳設很是精緻,只是牆上一幅西洋裸女圖實在看不慣。她心裏明白這一切花費的錢是何處來的了。有一點她不喜歡,就是銀屏這丫鬟現在從頭到腳都是綾羅綢緞,兩臂各戴一對漂亮的玉鐲,彷彿她是個真正的貴婦。
姚太太默默地注視狗,似乎這狗帶來了惡兆。最後她說:「那個小娼婦一定還在附近什麼地方。」
她看見陷在地里的一塊石碑就過去把頭用力在上面連撞幾下,羅大把她拉開時一縷鮮血已從額頭流了下來。羅大和羅同便把她強行拖進門去,她又踢又喊叫他們要把她關起來。

迪人不響了,心裏感到真正的悔恨,很怕見父親的面,最後還是問了:「爸爸怎麼啦?他說我什麼沒有?」
「要是來奪,我也跟了去,」銀屏說,「他們當然不放我進門,我就死在你們家大門外。」
「留神,別傷了孩子!」珊瑚喊道。
夏日里,姐妹倆發覺家裡保持了表面上的安寧。有時迪人夜間回來得很晚,她們的母親就坐等他回來。他總是說有人宴請或者上戲園子。他好像是有那麼些朋友願意幫他給人這種印象。他凌晨兩點到家時眼見母親獨自亮著燈坐在房裡守候他,很是惱怒,因為母親再不把他交給丫頭去伺候了。全家都已熟睡,她手持燈亮走出房間,在那樣的深更半夜穿過漆黑的走廊和院子來看兒子平安https://read•99csw.com歸來,她指望以這樣的誠心和獻身精神來打動他的心,使他走上正道。他又感動又氣惱,求她別坐等他。
舉國上下謹守國喪,一切慶典宴會停止三個月。那個無知無識的老太婆統治了五十多年,阻礙進步,禍害華夏比誰都厲害。沒有她,開明的光緒皇帝一定會推行他的維新事業。結果,皇上好比折斷翅膀的一頭鷹,只能對姨媽俯首貼耳。無知加上個性倔強是雙重災難,愚蠢與固執攜手更是加倍愚蠢。她實際上已經廢黜了皇上,把他囚禁在南海的瀛台。嚴冬之際,一名太監可憐皇上,把窗戶重新用紙糊了一下抵禦朔風,當即被太後撤換。她知道如果皇上死在她後面,想到她就會咬牙切齒地報復於她的亡靈,所以她久患痢疾,精力衰竭,自知大限將到之際便把皇上毒死,兩天之後自己也一命嗚呼了。戊戌那年皇上策劃的封鎖頤和園之舉被袁世凱臨時出賣,後果十分悲慘,皇上怎能忘懷,所以在臨終之際他咬破手指血書遺詔把袁革職,永不敘用。
他為她深感煩惱,又為自己陷入這種麻煩的困境而憤恨。他似乎這才覺得為任何女子招來這麼多麻煩都是犯不上的。
姚思安反覆考慮對這個兒子怎麼辦——對走入歧途的兒子該怎麼辦這個難以解決的問題。他知道棒打是沒有用的,他已幾年沒有打過兒子了。兒子這麼大了,難以用武力制服;他有自己的主意,求他也沒用;可又太年輕,不知道自己是個傻瓜。因此他壓制住怒火看兒子甚為膽怯地被珊瑚在後面推著進來。
「請進來。」她帶她們進自己的卧室,一個胖小子躺在一個白瓷洋搖籃里。銀屏抱起他來樓在懷裡得意地給這幾個好奇的貴客看,嬰兒的翹鼻子恰像她們的哥哥。
迪人跪在母親床前求她寬恕。她流淚說:「你要是認我做你母親,就要改過自新。起來,孩子。」
「別瞎說。」迪人說。「我有個主意,華大嫂,你隨我去同我母親說說,女的同女的有話說。反正,我需要你,我真不知道怎樣把孩子弄回來。」
「孩子!孩子!什麼事啊?」母親喊著便在黑暗裡被什麼東西絆倒在角落裡。羅大急急忙忙披上衣服,衝出房間趕到這個什麼都看不清的院子里。這裏只有一盞搖晃不定的油燈,是羅同去照應少爺時匆匆忙忙擱到地上的,這時候油燈剛好翻轉了。姚思安聽到黑暗裡的呻|吟,知道姚太太摔傷了,老先生以驚人的敏捷找見四肢伸開仰面躺著的太太。她嘴裏喊:「苦命啊!」
銀屏早已同華大嫂提過,萬一迪人發現她屋裡常有男客,會反對的,要她別幹了。女房東開玩笑地問代價是什麼,而且她幫助銀屏成其好事,以什麼來報答。
他母親賭咒再也不要見那個賤婢的面。但孫子是她的骨肉的骨肉,她是要的。木蘭和莫愁勸她息怒,可是她對銀屏的仇恨好似大海一般深,同她的年齡那麼大。要她看在孫子面上再讓銀屏進這個家門看似絕無可能。她同兄弟商議,舅爺主張把事情擱下,等做父親的回來再說。
有一天迪人那隻狗在家裡露面了,全家的驚異非同小可。那狗來到大門口時迪人還在鋪子里,羅大認出了它,當一件大事進去報告太太。
他母親說:「這是一大筆錢,你父親回來會知道的。」
那些人走完以後,她淚如泉湧。十分鐘以後華大嫂回來,只見她躬在床上嗚咽,嘴裏吐出罵不盡的髒話。
「跪到你媽面前賠不是。你差點兒要了你媽的老命,你這不孝的逆子!」
姑良衝上去,從後面咬那婆子的肩膀,婆子嚇得大叫,站立不住,孩子也滑了出來,差點兒沒掉在地上。他母親又嚇得尖聲呼叫,另一個婆子在孩子掉下來的時候一把接住,跑出門外,狗追了上去。這時銀屏惟恐傷了孩子,大叫:「姑良!回來!」狗回過身來望她,不知如何是好。銀屏想自己衝出去攔住那婆子,可是羅同抓住了她,銀屏咬他的胳臂,扯他的頭髮,才得脫身。
以後他又開始通宵不回家。頭一次他母親盤問他在哪裡過夜的。他大發脾氣,說他已成人,誰也不能關住他。他不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了,有時候一連三四天不歸。
可是去外國之前,他還有兩件事要辦。頭一件,選定木蘭的婚期,第二件,把莫愁許給立夫。曾家對他對婚事的意向已有非正式反應,提出在春天舉辦;可是姚思安因為有出遊的念頭而決定不了確切的日期,他當然想出席婚禮,因為由他出面意義重大,而且他摯愛木蘭;可是他不願外出之後匆匆回來,最後他答應男家婚事在來年秋季舉辦。
「孩子,孩子!」姚太太說,「我早料到有這一天,咬著哪兒了?」
羅同跑進來,在院子里迎面碰上迪人。姚太太用家鄉話喝叫羅同攔住他,迪人嬌兒在手,闖不出去。
至於莫愁訂親的事,他要等傅先生傅太太從南邊回京以後,因為他倆是作為媒人去向孔太太提親的理所當然的人選。立夫還沒有畢業,可是賢明的父母總是早早給女兒物色理想的佳婿了。姚思安贊成「婚姻自由」的道理,但是事情輪到自己兩個女兒時他就不能像個真正的道家那樣一切聽從自然,託付給自然的盲目機遇了。在道家理論里,機遇決定於不可見的諸原因,而又由一連串的事情指明的。莫愁的婚配機遇指示得再明白沒有;立夫是理想的人選,機遇來了不抓住是違反「道」的。
傅增湘做成了這個媒,又覲見了皇上和太后,便去天津就新職了。他此後一直以身為兩宮最後一個召見的臣下為榮,因為十月二十一日就傳出了皇上和太后三天內先後駕崩的噩耗。
「哈哈!」迪人說,「我父親罵我孽種,這裏才是真的孽種呢。」他彎下身子同一隻狗崽子玩,但是站不穩,倒在地上,幾隻小狗都叫起來,母狗吠得尤其厲害。可是迪人舒舒坦坦地躺在地上,不肯起來,手裡抓起一隻小狗,母狗又狂吠了,迪人打那隻小狗,嘴裏喊:「孽種!孽種!」母狗咬住迪人的衣袖要他放掉小狗。迪人把小狗往牆上一捧,回過頭來趕開狂怒的母狗;迪人重重打了母狗讓它放開自己,母狗咬了他的手,然後奔向摔傷的小狗。這事情發生在瞬息間,羅同插不上手,迪人忍痛轉身罵這家僕吃誰家的飯。另外兩隻小狗亂吠亂跳,亂勁有增無已,迪人的父母各從一頭趕到走廊。
各丫鬟和幾個女兒忙著為姚太太準備繃帶和臉盆,燙了藥酒來為她強心。馮舅爺和舅媽得悉太太受了傷便立即起床趕來探視。全家除了孩子全都過來坐著陪姚太太直到她朦朧睡去。大家把油燈旋小,低聲說話。她熟睡時天已微明,各人在夏季的清晨上床睡覺。
迪人不在家,華大嫂因為那種不能明言的關係一塊搬過來的,恰巧也外出了。銀屏坐在嬰兒的白色洋搖籃邊上,獵狗躺在她腳邊。這條狗現已長大,銀屏起名叫姑良,即姑娘之意。
「媽,您要理智些。」他說。「您是祖母了,卻還不知道。有人給您生了個孫子,您還罵她娼婦。娼婦不娼婦的,她是我兒子的母親,我是她一邊的。」

九九藏書

「媽,救我這一回吧,我答應再也不賭了。」他苦苦哀求。「等爸爸回來知道,事情早已過去了。他能讓我吐出肚子里的錢嗎?我自己去見他,他要揍我就讓他揍,他不是也揮霍咱們家的錢嗎?」
姚思安說:「我是當真的。我寧可把家財捐給任何事業也不願見到被這個孽種耗光。讓他跪上一個時辰,誰都不許管。」
「你還認我這個父親嗎?」老人家壓住怒氣說,迪人站著不動也不響。
「我要是反對就對您直說了。」莫愁答道。女孩兒家說這話似乎有點不害操,但莫愁不是那種軟弱的忸忸怩怩的人,她講求實際,該說的話都敢說。
「為什麼?」她說。「孩子是我的。少爺沒說過。這孫子要歸回姚家也得有個手續呀。」
革命空氣瀰漫一時,廣大漢族百姓不滿滿族無能、愚昧、昏聵的統治和答應立憲又多方拖延的態度。年方三歲的沖齡皇帝(日後「滿洲國」的傀儡皇帝)被抱上寶座,皇父攝政王代子行使大權。如果說普通賣買人不明政治趨向,則有點見識的人誰不知道革命力量不可能長此壓制下去,姚思安就屬於這類眼光遠大的人。兩宮駕崩之際正是他決意去香港、新加坡和爪哇一游之時,他如今已徹悟偌大家產傳給兒子只會貽害子孫,頗想用以資助革命大業,但這念頭對誰也不能透露,哪怕妻子和女兒,舅爺和傅先生——因為這實即謀叛大清。
這個時期木蘭的父親常說要到外國走一趟。興緻好的時候他對兩個女兒說他想去南洋觀光,他指的是馬來半島與荷屬東印度;心緒惡劣的時候他說他的家財註定要他自己來花費而不能讓兒子來耗盡。姚思安老是隨口談論這些,有時就好像這是老人家在這塵世生活中最後一個尚待實現的夢想,有時又好像是威脅說要散盡家財,自己也像虔誠的道家似的辭家遠遊。
秘密揭開了。正在房裡的乳香奔出去告訴錦羅,又馬上回來。錦羅跟隨在後,少聽一秒鐘都不情願。兩人站在門邊,聽迪人講出更加驚人的事情。
他把孩子抱出來交給華大嫂,叫她隨他出來,華大嫂已經膽怯了;太太吆喝幾個老媽子攔住她。迪人聽到就轉身斗那幾個老媽子,把孩子抓回手中,華大嫂卻趁亂獨自逃出門去了。
迪人至少在家裡已面子掃地。木蘭同阿非長談喝酒賭博的害處,要他以大哥為戒。晚飯桌上乳香要替迪人添飯,他父親說:「讓他自己添去。他不是人。」迪人為丟臉在眾人面前而惱羞成怒,只好陰沉沉地起身自己裝飯,深恨父親在丫鬟面前不給他留面子。
姚思安把姚太太交給了兩個女兒照看,自己向母狗走去。母狗還在怒氣沖沖地咆哮,準備隨時向膽敢碰它那兩隻小狗的人撲過去。丫鬟、老媽子一個個奔出來,全家都驚動了。羅大帶來一根棍子,母狗才嚇跑了,幾隻小狗跟隨在後,摔傷的那隻腿腐了,跑在最後,吠了不停。
他走進裡間,珊瑚正在照管那孩子。他問她要,她要去抱,但是迪人有力的胳臂推開了她,把嚇哭了的孩子從床上抱起來。
她看是迪人要,就收下這頭小狗,倒為擺脫那條老狗而高興。
「無功不受祿。」華大嫂說,「我干這個,半是為了錢,半是為了行樂。成天坐在房裡,到晚上才見到我那個男的,算什麼日子。我來告訴你咱倆該怎麼辦。」她同銀屏耳語了幾句:「我知道這會讓他更加喜歡,我懂得男人。他要是玩厭了你,找別的女人去,那怎麼辦?你和我結拜姐妹,咱倆牽住他總比他去找陌生女人強得多吧。」
曼妮學素雲的嘴唇的動作,卻裝出了一張賣弄風騷的小嘴,翹起下唇好像擺出瞧不起人的樣子。怎奈曼妮的臉很美,木蘭笑了,說:「要是她裝出的樣子同你一樣漂亮,那就可愛極了。我不明白一個人既然非說話不可,何不說得自然點。」
華大嫂這就隨迪人去他家,他帶她走進母親房間。
迪人就在母親房裡足足跪了一個時辰,跪得膝頭髮木,腦袋發暈,頭疼欲裂。姐妹們和丫鬟們都來看過他,可是誰也不敢請他起來。

「帶這隻孽種來幹什麼?」銀屏問。
婚約很快訂下了。兩家首先交換家帖,上面開列了男女雙方三代以內祖先的名字,然後交換當事人的時辰八字。
「現在我需要你的幫助,我不會忘記你的,」銀屏說,「我要是死了,你能替我撫養孩子嗎?」
莫更鋪排傀儡棚。
莫愁這方面,父親對她說:「我們給你訂了這門親事,想來你不反對吧。」
珊瑚幫他穿衣,他還不想進去見父親的面。她要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承擔後果,幾乎是把他拽進母親房間的。
「沒有。不過你知道你該當何罪。媽的手要是落個殘疾,你的良心過得去嗎?」
「這也不足為奇,」曼妮還是這麼說,「素雲也不見得好到哪兒去。她的兩個兄弟都是最壞不過的市井流氓,放蕩不檢,追逐女人。這樣的人家要是能長保富貴,老天敢真沒長眼了。我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等著看他們的下場。」
迪人又每夜很晚才回家了。父親出門是他的大好機會,家裡他誰也不怕了。他母親既然不管他,他舅舅自然更不便管。
迪人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起床,沒有去鋪子里。他醒來時感到頭疼,珊瑚在房裡。
「是銀屏不是?」莫愁一怒之下脫口而出,乾脆揭穿了。
「再別等我了,」他懇求道,「夜裡院子里,您摔倒了怎麼辦?」
姚太太毫不動搖,「孫子是我們的,不是她的。」她說。
姐妹倆深感恐懼。她們難以相信有朝一日父親會離開她們大家。她們深恨迪人把悲劇的暗影帶進家來。
迪人說:「這證明銀屏還在北京什麼地方,你們為什麼不去找她?說不定她會餓死的!」
在這舉國惶亂之中莫愁和立夫正式訂了婚,互贈禮品。男方送女方一對金鐲,女方贈男方几頂帽子,幾套絲綢、一枝玉管毛筆和一方古硯。也算是新派做法吧,雙方還互贈了照片。金鐲是孔太太自己的,為未來的兒媳保存多年了。儀式很簡單,立夫的母親沒有裝得和女家一般富有,國喪期間,也沒有設宴。四川會館的左鄰右舍來賀喜,立夫的母親說:「說到家境,我們怎敢同姚家比。若是不知道姚小姐是這麼一個穩重、節儉、教養有素的姑娘,同別的富家小姐完全不一樣,我們決不敢娶這麼一位富家千金來做兒媳的。我真不知道我兒子哪來這樣的福氣,全是傅伯伯撮合的。」
於是這兩個女子守住了他,總是讓他稱心如意。他若一個星期以上不來,就指摘他沒良心,找別的女人去了,他總是賭咒說對她們決無二心。
「你逼死了她!你逼死了她!」狂怒的迪人對她大嚷。「你要遭到報應的。她的咒罵要應在你身上,要應在這個家。有一天她的鬼魂要附上你的身子,緊跟你,攪得你日夜不安直到臨終!」
華大嫂說:「姚太太,我只是旁觀者,是無權干涉這事的。不過俗話說,『旁觀者清,當局者迷』。當然,孩子是姚家的,應該回家來。但母子關係是天倫。孩子既已回家九_九_藏_書,可以商定一個辦法讓做母親的可以來看他。皇上也不敢拆散平民百姓的母子。您自己也是母親,不妨替您的兒媳想想。」
姚思安帶了阿非回來后,發現這個家已經破落了。他妻子老了許多,大家都很憂傷、抑鬱。他聽說迪人在除夕那天提取了一萬五千元的事之後只說:「很好!」這兩個字在姐妹倆聽來是非常可怕的。
「很好,我知道你是這麼想的。好事情,好事情,我告訴你,立夫是可以終身倚靠的人。他是獨子,孝順母親,這是一個幸福的小家庭。」
迪人還是聽從勸說,把這個窩搬到前門外一處住屋去。做母親的銀屏日夜看守孩子,一刻都不讓離開自己眼前。
她已筋疲力竭,錦羅護送她回家,她已經神志模糊了。迪人來時,只見她躺在床上哼哼:「我的兒子!我的兒子!」
一天晚上迪人喝得爛醉,半夜才回家來。這樣的事還是頭一次。他大聲敲門,羅同一時來不及起身開門就在外面亂叫,羅同要來扶他,被他胳臂掃在一邊。迪人跌跌撞撞走上東面的走廊,嘴裏嘮嘮叨叨,羅同打燈籠跟隨在後。那母狗帶幾隻小狗睡在走廊里。
「這話當真嗎?」父親問。
「還我的孩子!還我的孩子!」她發瘋似地哭泣。「不然我就死在你們面前。」
姚思安愛憐地說:「你們兩個女兒嫁得不一樣,但在我們心裏對你們兩個是再公平沒有的。曾家有錢而孔家窮,你在乎嗎?」
「給我們帶回去,」木蘭說,「我們去給太太看過以後抱還給你。她見了孩子會高興的。」
假期過後木蘭再去上學時心情很是沉重。她們的母親抱怨道姐妹倆外出家裡冷冷清清的,阿非除了紅玉沒有人可玩。可是父親一定要她們繼續上學,不許改變,尤其因為傅太太對她們實在照應得無微不至。結果木蘭和妹妹在那個女校一直念到光緒三十四年夏天,莫愁病了,不得不留在家裡,木蘭陪她。這時曾家來提木蘭的婚事了,木蘭便輟學在家,準備婚禮。
母性的直覺所擔心的事終究發生了。一天羅同帶了幾個老媽子來到新宅,說太太要她交出孩子。
銀屏希望的正是這個局面。孫兒的出生使她大獲全勝,處於誰也動搖不了的地位。居然是個男孩!母親的歡樂,女性的勝利!孩子生下以後,她想把消息傳出去,看他的母親怎麼辦。可是她還是勸迪人等他父親回來再宣布,因為她覺得他父親比較講理,比他母親容易接受這個已成局面,說不定會重新給她半丫鬟半姨娘的地位。要是她能再跨進姚家的門,她的血統攀上姚家的血統,那有多麼光彩體面!不料迪人捅了出去。
第二年春季,有一回他一連五夜不歸。她又問他哪裡去了。他說:「媽,我不能說。您還是不知道好,知道了也沒有辦法,我的事沒錯,您得相信我。」
姚太太怎麼勸也不肯聽。她不肯給還孩子,也不讓銀屏進門。

如今散了休提我,
大約一個月後華掌柜死於肝炎。迪人感到華大嫂待他死去的外室不錯,就住在她家。她善體人意,心也誠摯,既能讓他解悶又能安慰他,他對別人從沒有像對她那樣言聽計從。他在她陪伴下開始抽鴉片,嘗到了吞雲吐霧的美妙和寧靜,同外面世界的嘈雜恰成對比。兩人年齡相差一截,華大嫂對於他是母親,情婦和女房東三位一體。他同往常一樣到前門外八大胡同去找女人尋歡作樂,華大嫂不阻止他,反倒給他提供經驗之談,使他免得陷於最糟糕不過的困境。於是她牢牢掌握了他,而他對她也始終保持一種忠實感。
華掌柜和華大嫂幫他料理銀屏的喪葬,乳香和錦羅獲准到場。大家把她葬在外城。馮舅爺也想幫個忙,可是迪人不願家裡任何人參與喪事。他現在同全家作對,他母親更加管不著他了。
他回來不太晚的時候會碰上妹妹也在等他。莫愁成了她母親守夜的固定陪伴了。她必要時可以醒著不睡,而木蘭的兩眼就會睜不開,先去睡了。第二天早上母親睡到很晚,莫愁還按時起床。
「他們奪了過去,我不會奪回來嗎?」迪人說。
「我要請幾位小姐原諒,」銀屏說,「這中間有點誤會。太太當我是狐狸精,可是你們待我很好,大少爺更是心善,我這才能活到今天。」她話里分明流露出自滿和得意之情。
「上個月,是個男孩。所以我住在外面。我不想惹麻煩,因此沒有說明為什麼沒回家。媽既然說話不算數,把她趕了出去,我就照看她到如今。你想知道的話,就是這麼回事。現在生米已經煮成熟飯,我不能丟開她。人要有良心,這是最要緊的。」
迪人考慮了片刻,便不加掩飾吐露了一切。他很堅決地說:「是的。我知道媽不喜歡這事,所以不讓她難受。」
迪人回來得知孩子已被搶走了,真是暴跳如雷。他嘴裏說得彷彿要宰了母親,可是迪人做的同他說的相差甚遠。
銀屏是個好女子嗎?是的,可是天下又哪有壞女人呢?環境和地位稍有不同的話,她便會終身享有同木蘭的母親一模一樣的地位——巨大家產的女主人,能幹的主婦,慈愛的母親——子女眼裡的完人。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銀屏臉色變得蒼白,那狗惡狠狠地對這群生人咆哮。她制止了狗吠,站在搖籃邊兩手護住孩子說:「你們要幹什麼?」
銀屏用出吃奶的力氣來拚命並且尖聲喊叫。那狗蹦向羅同,一個婆子從搖籃里抓起孩子,羅同放開銀屏轉過身來同狗斗,那婆子抱了孩子往門外奔去。
迪人一個月不同母親講話。她求他也不理。銀屏已死,他不能原諒她。他母親似乎剎那間變得蒼老了,可是他從此不去理會她。他偶然回家也不過是拿點東西。
木蘭在這種境地中準備婚事。她一直在搜羅珍珠寶玉作為婚禮珠寶。珠寶商聽說,紛紛帶了一袋袋最驚人的項練、手鐲、指環和玉墜上門,她細心挑選自己看中的。可是家裡的氣氛大大變了,迪人對他母親懷有敵意,他母親夜間的恐懼也很反常,有時木蘭出於自私動機,恨不得馬上嫁出去,到比較太平的曾家去住。
銀屏看迪人和華大嫂沒能帶回孩子,不禁懊傷萬分,大哭起來,也顧不上去聽迪人敘說事情經過了。第二天迪人上鋪子里去,銀屏自己去姚府,到大門不讓進去,就在門外大鬧起來。她拉散頭髮,大喊大叫,號啕大哭,咒罵不停。
「慢來,慢來。常言道:『急事緩辦』,」華大嫂說,「這件大事很複雜。你先去對你母親說說,勸她讓銀屏回家,這是我的忠告,只是你們小兩口可別忘記我呀。」
曼妮說:「有這樣的父親,難怪你們姐妹教養有素,沒有絲毫富人的氣味。可是整個京城都恨貪得無厭的牛財神。」
「昨晚怎麼啦?」他問。
迪人問她:「我該怎麼辦?」
他母親聽到這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髒話接連出口,像個罵街的潑婦。「那個小娼婦在哪裡?那個狐狸精https://read.99csw.com在哪裡?我這條老命同她拼了!她是閻王差來的小鬼,拿了叉子來勾我魂的!」
「怎麼辦?我要把孩子奪回來,殺幾個人也要奪回來。」
姐妹倆在校時節日假期總是回家來。可是到了校里木蘭才嘗到離別的滋味。立夫從沒有向姐妹倆中的哪一個公然表示過愛慕,也沒有享受過同當今女孩子的那種自由來往。她們從未和立夫通過信,木蘭同孫亞也當然從沒有過書信往來。古來禮法尚未打破,木蘭從不懷疑自己要嫁孫亞,她鎮定從容地接受命運的安排。可是春天來臨,她想見到立夫,同他談話,聽到他的聲音的願望變得非常強烈,不免悲哀。花前月下,窗前閱讀或者薄暮時在校園裡散步,她總抹不掉心目中立夫的面貌。素丹和莫愁時常看到她手裡拿本書,獨自坐在花下石頭上出神。這萬般愁緒她怎能對妹妹說,而且,為了妹妹,也不能告訴素丹。素丹是家裡管不大著的,有時哼起歌女唱的下流相思小調,情感倒往往是真摯深切的。歌詞濃烈而通俗,有時不免流於淫邪。莫愁不讓在寢室里唱這類情歌,木蘭也不贊成,因為會使人想入非非。可是木蘭愛上了宋詞。她太年輕,不喜歡蘇東坡的詞,倒愛好辛稼軒和姜白石,尤其反覆諷誦女詞人李清照的那一卷薄薄的《漱玉集》。那闕以開頭一連七個疊字著名的《聲聲慢》就像雨打梧桐樹葉那樣滴在她心上:
「姑良!上去咬那婆子!」銀屏狂呼。
他取走的幾千元都讓銀屏用在珠寶和衣衫上了。所以她穿得滿像闊人的姨太太。如今她住在院里的幾間北屋,女房東搬到東廂房去了。她已同銀屏結成姐妹,迪人對她也很大方。女房東的丈夫看他們現在寬裕些了就不想再去那家糖食水果店;可是做妻子的勸他還是要有個活干,既牢靠,又不至於閑得難受。女房東也不再接男客,而是專向青春年少的迪人多方獻媚,迪人發現她天資聰穎,多才多藝,唱得美妙,講起故事來也動聽。
迪人要起身,可是父親不準。
「那個不要臉的娼婦是我的兒媳?」姚太太答道。「我什麼時候派花轎去接她進門過?」
他母親厲聲說:「餓死也是她自己的事。狗性到了春天就要追逐別的狗。母狗究竟是母狗。你幸運的是狗不懂人話,不然我倒想問它幾個問題呢。」
迪人覺得父親帶走了屬於他和阿非的錢,有意去胡亂花費。他把這想法告訴了銀屏。除夕那天他去找舅舅要一萬五千元還賭債,這事提到他母親那裡。迪人一口咬定他賭桌上輸了錢,不得不在新年以前還清,他答應從此戒賭,他說這回說了算數的。
這使姚家十分難堪。「拆散母子」是嚴重的罪名,即使面君也會勝訴,而且也是動搖孔門倫常的罪孽。雖然迪人的兒子依法屬於他父親的家庭,然而按照法律姚家也有責任照顧母親。看熱鬧的人間這間那,很同情這個號哭的女子,羅大出來勸慰她,最後請她進去談個明白。可是這時銀屏不肯進去了。
驚駭萬狀的姚太太舉起兩手來堵住他的嘴。
大前天晚上,迪人從銀屏住處出來便跳上一輛人力車,沒注意到那條狗跟在後面。半道上迪人才看到那狗,便下車把狗引回去。他重新跨上人力車時看到那狗還跟隨在後,皮帶拖在街上。那時已經夜深,迪人沒法再送狗回去了,最後實在無奈,他下車來走進一家茶館,從後門溜出。第二天下午他到銀屏住處去問那狗有沒有回來,狗已失落了。
第二年夏天莫愁病了,姐妹倆為了幾重原因不再上學。首先因為莫愁有病;其次是制台大人請傅先生在北京開辦一所女校,他去南邊募款招生了;第三是曾家正在籌辦孫亞和木蘭的婚事。襟亞是這年春天娶親的,那時姐妹倆還在學校。初夏時曼妮來看木蘭,說曾太太對襟亞的新媳婦看不慣,她是牛財神家的小姐,一股闊人家女兒的神氣,什麼都看不上眼。
「那麼讓她住下好了。」珊瑚為了孩子,對銀屏心軟了。
曼妮說:「我是笨的。可是,妹妹,你哪個方面不如她,更比她聰明得多。說到錢,你們家也上百萬。我等著看你過門以後怎麼樣。你又比她會說話,咱倆站到一塊可不用怕她了。」
「不知銀屏發生了什麼事,這狗才四處亂跑。」珊瑚說。
大門關上了。人群看不見熱鬧,只聽見她在裏面大吵大鬧,也就散去了。銀屏坐在門房裡又喊又哭,木蘭和莫愁要母親同銀屏談,她們說:「她要真的撞死了,說起來也不好聽。她的脾氣您是知道的。」
「這我管不著,命令歸命令。」羅同說。
銀屏無論如何也不給。可是三姐妹走後,她又覺得不該拒絕,並且擔心孩子的家庭會不會來把他奪走。她把自己的心事告訴了迪人,說不如搬個地方隱藏起來。
這時狗回到了原來的主人家門口,看去餓極了。這狗已一年不見,突然出現自然引起種種猜測,銀屏下落問題又提出來了。她在哪裡?還在北京嗎?她怎麼過來的?那狗回到原來的房間四下里嗅嗅,顯然發現房裡的氣味和氣氛都不對,就蜷縮身子蹲在地上一動不動,從眼角里看人,似乎在回想當初的情形,而對這變化感到不解。全家人都來看它了,狗就起身來嗅嗅女主人,姐兒幾個和阿非,又回去躺下,似乎很失望。賴媽奉命拿了點廚房裡的剩菜喂狗,狗嗅了很久才吃,又似乎不大放心。
這時迪人已站了起來,知道父親在場,雖已清醒,卻認為最好還是裝酒醉。他捲起舌頭說:「我沒事,我沒事。」靠在羅同身上蹣跚走開了。姚思安把姚太太扶進屋裡,對幾個女兒說:「你們快進屋去。深更半夜,在外面要著涼的。」
「我要他按月給你點什麼很容易,不然由我來給你。」銀屏說。
眷屬由來是強名,
銀屏明白自己失敗了。孩子本是她力量所在,現在反成了弱點的來源。
迪人回來時,全家都等著瞧他聽到這消息會怎樣。卻不知他到大門口已有羅大告訴他了,他進門來見到這狗假裝很驚奇,那狗蹦起來,搖尾巴,跳來跳去表示高興。
「素雲眼裡就好像沒我這個人,」曼妮說,「我總還稱做長房兒媳吧,可是在她眼裡我比塵土還賤。成親還不滿月,雖然襟亞待她像公主娘娘,她已經開始口出怨言了。沒有一件事她不說在牛府上如何如何的。婆婆能忍則忍,可是那天素雲又在飯桌上比起我們家的魚和她們家的魚。婆婆對她說:『要記住,現在你姓曾了。』她聽了這話就從桌上站起來,走出吃飯間,回娘家去住了三天,婆婆還得去求她回來。在她面前我不敢開口,她遇見我娘一眼都不看她。這樣的親事只能引起兩家的糾紛。她從娘家帶來兩個丫鬟,誰也不讓進她的新房,誰也不準碰她的東西。我雖然生在貧寒之家,也見過許多有錢人家的小姐,好比你們姐妹,她怎麼會僅僅因為父親是大臣,家裡有錢,就連禮貌規矩都不懂了?全家團坐說說笑笑的時候,只有她一個不聲不響,好像很厭倦。她臉上塗的粉少說也有三寸厚;還有,她開口說話時,兩邊嘴角好像是黏住了,只有中間嘴唇在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