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十九章

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十九章

大家打麻將,木蘭也在那間屋裡同立夫談話,可又裝做同小弟弟阿非玩。她兩手閑著,就叫阿非來,給他重梳辮子。乳香拿來了梳子,珊瑚回過頭來說:「這麼晚了,還打辮子幹嗎?」
迪人說:「哦,我知道。二妹喜歡黛玉,三妹喜歡寶釵。」
「到衣櫥抽屜里找找,看有沒有。」
「好!好!」莫愁說,「這比你解釋孟夫子的話還要高明!」
阿非遭到紅玉拒絕,就去立夫的小妹妹那裡。她站在母親身邊看打牌,不聲不響。他去拉她說:「我們來扮外國人,讓我拉你的胳臂。」環兒生來害羞,但是做客人,懂禮貌,才沒有躲開阿非。再說她也想同阿非玩,這是她的頭一個機會。於是她讓阿非領著在屋裡走過去,繞過來。阿非神氣活現地搖晃一把雞毛撣子當外國人的文明棍。幾位太太看著笑了,突然聽到一陣吸泣聲,原來是紅玉在母親身旁抽泣。
「好!」迪人喝采。
「那麼下擺的扣子呢?也有什麼道理可聞嗎?」
木蘭靜靜地聽了,又慢慢說道:「唉!世上無完人。」
「我喜歡湘雲表妹,」素丹說。「她英風颯爽,又很多情。」
「他要我也做個銀屏,我讓他趁早死了心。」

他佔了上風,莫愁一時無話可說,可是不久就反唇相譏道:「我知道了,你沒到劍橋,劍橋的『學問』倒學到了!我倒還不知道劍橋的學問僅僅是背心最下面的扣子敞開不扣。」
「我這個木蘭老是想這些事。」她母親對立夫的母親說。
「不害羞,喜歡那個沒有男子氣的少爺!」莫愁說。她又對素丹說:「你最喜歡誰?」
「你妹妹有點像陳琳。」
木蘭聽到哥哥在叫人就讓錦羅去。錦羅到他房門口就見他只穿襯衣、短褲和拖鞋站著。她站在門口告訴他,賴媽正忙著,他有什麼事。
立夫對莫愁的辯才之敏捷銳利印象頗深,不禁想起三國時代建安七子之一陳琳檄愈頭風,據說他筆伐政敵曹操的檄文痛快淋漓,竟使曹操讀後風痛病頓時痊癒。因此立夫說:「迪人的頭疼病也該好了吧。」
木蘭低聲的柔和地問立夫:「你最喜歡誰?」立夫等了一會才答道:「我不知道。黛玉太愛哭,寶釵又太能幹。我或者可以說最喜歡探春,因為她兼有兩人之長,有黛玉之才和寶釵的賢慧,可是我不喜歡她對自己母親的態度。」
生氣的錦羅鄙夷地說:「咱們是奴才,不配同您鬧著玩。您是主子,該有主子的身份。別以為一個姑娘,身子賣給你們家來伺候人,就成了大家的玩意兒,可以由你們糟塌。我沒有銀屏的志氣,也沒有銀屏的本領。她是怎麼個下場?」說完就走出去了。
木蘭說:「我們在談學問。立夫哥笑得把茶嗆出來了。」
「別胡說。我可不是銀屏。」錦羅回答得很乾脆。
「你們不知道我這孩子,」她媽媽表示抱歉,「她人小脾氣可大啦。」
木蘭問:「這話怎講?」
錦羅帶壽禮去了,回來說,曾太太非要木蘭赴宴不可。「那像什麼樣子,我哪有這個臉。」木蘭說。下午五點光景雪蕊來催木蘭,說老奶奶想她。木蘭更加心煩,因為她雖然半年沒見到孫亞了,同桌吃飯怪難為情的,可是立夫也有幾個月不見了。她同母親商量,決定還是應該去給老奶奶拜壽請安,可是不留下吃飯。她換上鮮藍緞面銀狐襖,隨雪蕊去了。她在老奶奶房裡見到孫亞,兩人相互一笑,寒暄了幾句,孫亞可是同木蘭一樣羞羞答答。曼妮趕了進來笑著說:「這回你該叫我一聲嫂子了吧!你給孫亞熬臘八粥的時候也少不了我們的吧。」孫亞實在難為情,找了個借口溜出去了。她九*九*藏*書們也全都知道木蘭不好意思,便沒有勉強她留下吃飯。
「學問有那麼有趣嗎?」姚思安也很高興。
「我穿中裝吧。把櫥里的衣服拿出來。」
短暫的冬至假期過後,木蘭和妹妹又上學去了,到年下里才回家,那是西曆二月間。短短的假期里在家裡經歷的事情她們對哪個同學都沒提起,可是很顯然,每個女生都一樣,她們感到有意義和有趣的事都發生在校外而不是校內。
「你父親借我的。」他說,又加了一句:「上面的鉛筆批註是你寫的嗎?」
立夫問:「你怎麼好像同情芮白卡?我喜歡羅文納。」
「在我們看來,聲音不過是聲音,光線不外是光線,」他對立夫說,「如今這些洋鬼子把聲和光都變成科學,發明了留聲機、照相機和電話。我還聽說有什麼電影,不過尚未眼見。學學新的世界的新東西,忘掉歷史吧。」
錦羅給他拿出長袍和綢衣綢褲,他又感到有個漂亮、稱心如意的丫鬟在房裡為他著忙的樂趣。錦羅不聲不響地把這些衣服擱在床上要走,迪人張開兩手說:「好妹妹,我把你要過來,只要你願意過來服侍我。」「妹妹」這稱呼也有情人的意思。錦羅縮回手來說:「放尊重些,誰是你妹妹?」
臘月二十八姚思安邀了立夫和他母親、妹妹來晚宴。這天也是曾家祖母的生辰。曾家年年設家宴為奶奶祝壽,木蘭都是去的。今年可不同了,木蘭已經許婚曾家,要迴避了。所以早上她命錦羅拿一籃棗子和福桔給老奶奶做壽禮,還教她,他們若問起,就說她不去參加壽宴了。
迪人讓一個丫頭搶白了一頓,不免生氣,卻又無可奈何。他穿上長袍,要趕往鋪子去,因為他們要年關結帳,他父親在那裡的。
錦羅本是盡量躲避迪人的,不想入內,又不能幹脆走開,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答道:「我不知道在哪裡?」
迪人的幸福可算完美無憾的了。要沒有銀屏,他一定到前門外八大胡同找別的女人去了。如果銀屏還在他家,他不可能享有這般的完全自由。他在這裏不僅有了一個另屋住開的自由自在的銀屏,還發現分別期間她完全變成個衣飾華麗的成熟|女子,精通款待男子的技能了。華大嫂和銀屏不久便看出他在她們那裡有多麼輕鬆快樂,她們盡量讓他滿意。他的二十五塊立即花費在美化室內上了;迪人一說牆上那張畫太難看,第二天就取下來,換上一幅鑲在紅木鏡框里的西洋裸女畫。鏡子是新的,臉盆是新的,椅子也是新的,他一來就待之如屋裡的主人。在那裡沒人罵他,沒人同他作對。他往往奇怪銀屏怎麼知道他特別愛吃某個菜。女房東說起把正屋讓銀屏,自己搬到東廂房去。迪人答應把那小小的房間布置得漂漂亮亮的,但是告訴她們他的打算要到新年過後才付諸實行。同時,他把去那裡的次數巧妙地分開,晚間出門至多每星期一次,這就容易找到借口來騙過家裡了。
他嘴上不饒人,惹怒了莫愁,她說下去:「你穿西裝的時候,背心最下面的扣子也總是敞開的,難道那也是為了走路方便?」
迪人回來很晚,大家吃完晚飯,正在說打麻將的事。莫愁麻將打得很精,可是木蘭很差,因為她沉不住氣。想打的人很多,就決定擺上兩桌。這時才知道立夫不會打,木蘭說她也打不打兩可,還是陪陪立夫這個客人。結果姚太太,馮舅媽、孔太太和錦羅湊了一桌,而珊瑚、莫愁、迪人和素丹坐上另一桌。當太太的時常要丫鬟一塊打麻將以便湊成一桌。錦羅起先是排在青年人桌上的,可是她沒說是何緣故就要上另一桌,要同珊https://read.99csw.com瑚換個坐兒,迪人默默看著。
可是立夫的興趣在歷史。這方面姚思安的影響是借給他林琴南翻譯的西洋說部。林琴南譯的福爾摩斯探案頗使立夫著迷,首次激發了他對西洋的真正熱忱。林這位老學者是閩侯人,不通英語,由一個留英學生把文句譯給他聽。他最不可思議的偉績是用古文譯述長篇說部,這是前無古人的。行文流暢可讀,各種不同的內容都能如實轉達,所以林譯說部風行一時。
素丹模仿基督教牧師講道給大家看,又是滿場鬨笑,然後場面就散了。
「也想得太妙了,他們看去真像雙生子,拉起手來吧!」立夫的母親說。
新年快到了,素丹家在南邊,不能不留在學校,木蘭知道了就邀她到北京自己家裡去度過假期。
這時他們的父親和舅舅回來了。姚思安看到人人都興高采烈,而立夫在擦長袍,便問他們在幹什麼。
「妹妹,」他傲慢地說,「你不知道的就別說。穿西裝也有學問的,背心最下面的扣子敞開正是這樣,他們叫做劍橋派頭。你要是扣上最下面的扣子別人就笑話你。」
她這話是開玩笑的,迪人卻正正經經答道:「妹妹,你這話說不定說對了。也許飯後應該敞開,飯前要扣上。我倒要考究考究。」
莫愁看到立夫的長袍被茶噴濕了,遞過去一條幹毛巾,他接過去謝了她。她很想給他擦,可是沒敢。
木蘭喚珊瑚道:「大姐,我知道你最喜歡誰。李紈,對不對?」
迪人決非傻瓜。銀屏開始要錢,提出的理由是很充分的:她只有存點錢才能保住自己,否則他父親一旦發覺或者出了點別的事她便衣食無著了。但是迪人知道年關結帳,他不想驚動舅舅,也不想他父親知道他的花費。他認為新年期間最好別惹事,因此至少新年期間家裡是太平、愉快的。
他們打完了一圈,素丹是贏家。迪人說他忙了一天,有點頭疼,莫愁就說不如停止,參加聊天吧。年輕人這桌就散了。珊瑚還想打,就到太太們那桌去,錦羅很快把位置讓給了她。
「什麼叫穿得像個上等人?」迪人應聲道,「爸爸的領子就不扣。扣上頭就不靈活了。」
「我佩服你說這話臉皮之厚。」莫愁說。「長袍還得丫鬟扣扣子!我想你要是帶了銀屏上英國去給你扣西裝上衣,你也就不會回來了。」
馮舅媽立刻說:「他同你玩,不是討你便宜。你也不能叫他阿非,叫他二哥。你現在大了,要學點規矩才是。去吧,別纏著我們。」
「那很自然。讀者通常總是同情婚姻上本應得意然而失敗的一方。大多數讀者同情《紅樓夢》里的林黛玉,就是這個道理。」
紅玉的母親說:「人家先邀你玩,你不願意,這會兒你哭什麼?」
可是姚先生的影響也有積極的方面。老先生談到泰西各國及其浩瀚的學海時便精神煥發。英文他一字不識,然而他注視許多西洋的事物,他對科學無限熱心。他談到聲光化電之學,又警告立夫不要迷信歷史記載。他說:「研究事物本身,而不是他人對某事物的種種說法。」
老莊之學和科學是姚思安熱衷的兩大門類,在他心目里是和諧無間的。或許這是很自然的,因為道家學說表現了對自然的興趣,而儒家則只注重人倫關係,注重文史。道家大師莊子感覺到自然的魅力,四季的運行無窮,自然的生長和衰敗的規律,眾生的多樣,無限大和無限小的神秘,等等。道家的宇宙是變化不止,相互衝突的各種力相互作用的宇宙,遵從無人、無名、無言的神的沉默的規律。這個神無以名之,道家不得不名之為道,而說這道是無名也不九-九-藏-書可名的。姚思安的意思是,西洋的科學正在揭開自然的奧秘,年輕人立夫不應錯過鑽研那些新發現的良機。
「要是銀屏在就沒有這些麻煩了。」他說。「他們怎麼要這麼一個蠢頭蠢腦的老婆子來伺侯我?要是你來服待我,怕要比銀屏還強些。」
「哥哥,穿長袍,至少也該穿得像個上等人。你領子下擺全不扣。看立夫哥,他扣上領子,看去不是整齊多了嗎?」
傍晚她父親帶訊來說,鋪子里忙,他和馮舅爺在那裡吃晚飯了。迪人得知父親不回來吃飯也派人力車夫回來說他也忙,趁機去看銀屏了。所以這天的晚飯更像年輕人的宴會了,立夫和素丹是客人。
「你們怎麼都串通了同我過不去?兩個妹妹出門上學的時候你和乳香誰也不來伺侯我。」
阿非拉起紅玉的胳臂說:「我們來扮外國人吧,做夫妻。他們都是手拉手走路的。」紅玉是個早熟的女孩,立刻縮回了胳臂,跑到母親身邊,回頭來埋怨道:「阿非討人便宜。」
「全是為了你要穿西裝才有什麼扣子啦的麻煩。」錦羅說。
「我喜歡寶玉。」迪人說。
錦羅進房去,在櫥里找,沒找見。她出去了一會,回來回話說賴媽不曾經過手,也不知在哪裡。迪人穿上短襪,對錦羅說:「你再找找,準是在房裡。」她四處尋找,隨即聽到迪人埋怨,襪子上有個洞,咒罵那個「蠢婆子」不知補上就放起來了。錦羅正在地上找那扣子是不是掉在地上了,這時迪人才看到她穿一件花邊碧藍襖,漆黑的頭髮梳成一條大辮子,身材比銀屏還要苗條。他注意到她那可愛的彎腰姿勢,覺得有趣。等她站起身來,臉色已因出過力而泛紅了。他說:「不要緊,今天我穿中裝吧。」
錦羅準備外出時,木蘭聽到迪人在自己房裡叫賴媽,這是他回家後派來服侍他,替他收拾衣物的一個中年女僕。迪人習慣的是銀屏的周到體貼的服侍,感到這個女僕笨手笨腳,很不稱心。一個做熟的丫鬟的服侍是一大樂趣,而這個女僕的服侍很是乏味。他同銀屏談慣了,根本不願同這個粗笨的中年僕婦說話。他動不動挑她的錯,或許因為她真的不知道他的東西各在何處,也不像銀屏那樣善於體會他的心意,或許更因為他不喜歡她。可是姐妹倆帶了素丹回家后僕人就不夠了,年節臨近,僕人個個都忙。賴媽在廚房幫助做年糕,她認為少爺可以自己照顧自己。結果,那天早上迪人身邊沒人。
他見她生氣了,就陪笑道:「我不過說著玩的。怕什麼?」
大家繼續打牌,木蘭問立夫讀些什麼書,立夫說《撒克遜劫后英雄略》。
迪人有心大笑起來激怒旁人。
她們回家過比較長的新年假時帶來了一位同學錢素丹。這位新朋友家在上海,她面色蒼白,多情而活撥。雖然母親錢太太是基督徒,她生長在基督教環境里,卻擅長各門中文科目。木蘭聽說她在家裡可說是個反叛的角色,與兄弟姐妹完全不同,不顧母親的反對,來進了這個官辦的學校。她的字跡秀麗異常,讀過許多舊小說。她很聰明,同木蘭一樣會唱京劇,坐下時也同男子一樣搖腿。女生在學校里沒有胡琴,她們在寢室里哼起京調時素丹就用指頭在膝頭敲節拍,並且哼出過門。木蘭受她影響,也看了許多舊小說,視力因為多看了那些油光紙石印本而差了。以後幾年裡她患輕微近視,可是她從不肯戴眼鏡,因為度數極小,自己不說誰也不知她是近視眼,但她的兩眼看遠方時便有一種夢幻般的奇異表情。素丹也灌輸給她一些基督教的觀念,告訴她教徒的一些活動,好的壞的全有。素丹的基督教影響九*九*藏*書表現在她相信婚姻自由上。除了女教和婚姻兩項,中國的事物她沒有一樣不贊成。這看似矛盾,其實不然,因為無論生在古代或者現代中國素丹都明明是個會鬧戀愛糾紛的類型。西洋的各種思潮,她喜歡或者信仰的就贊同。
「我不知道她把我的領圈扣子放在哪裡了,」少爺說,「你能給我找找嗎?」
「人人喜歡那部小說里的自己,」珊瑚答道。「要是我們這樣談下去,麻將就甭打了。」
莫愁得意非凡,說:「沒有,他的頭疼病應該更厲害了。」可是這些話迪人好像全沒聽到。
「走路方便點。再說,銀屏在的時候,我的長袍不老是扣得整整齊齊的嗎?」一提到銀屏之名,他母親就抬起頭,以銳利的目光掃了他一眼。
木蘭想了會兒,回憶起來,不好意思了。不過她把談鋒轉到對整個林譯說部的探討上去。林琴南是她喜歡的譯述家,立夫也看得很起勁,兩人的談話就生動活潑了。
木蘭莫愁在冬至假期里沒有見到立夫,姐妹倆都暗暗感到惋惜。其實這是偶然的,立夫和他的小妹妹常來姚家。姚思安因兩個女兒上學去了,家裡不免寂寞,立夫來了就常同他談,還總是邀他再來。這一老一少成了忘年交。立夫因為常同傅先生談話,便不難同姚先生談當前政局和文學。說來也怪,大人倒比少年還要前進。最近他在浴室里裝了淋浴龍頭,於是在午夜練氣功和其他養生方法之外又增加了一項早晨淋浴。有時侯他也去北京飯店吃西菜。他贊成用字母拼寫中文,當時想到這點的人都很難得。他對文學的批評很嚴格。立夫剛到愛上六朝華麗雕琢的四六文的階段,而姚先生則似乎對這種僅僅文辭花哨,然而僵死,一無用處,只不過是聲調和辭藻的堆砌的體裁嗤之以鼻。「要讀方苞、劉大櫆和桐城派的文章,要讀諸子書。」姚先生說。他在諸子中最喜歡的是才華橫溢的莊子。想必是姚先生的影響才使立夫的頭腦在讀莊子以後開了竅,日後在思想上反對偶像崇拜,特別是對於往昔的一切。最初,有時候他那少年的頭腦感到莊子和道家思想太艱深;他只覺得莊子文風華麗,想象出奇,對他的詼諧和幾乎可以顛倒世界的懷疑一切的精神十分傾倒。
迪人攤開手腳坐在椅子上,兩腿分得很開。乳香把夾袍拿來后,他起身穿上,可是領子和下擺都沒有扣上。他從不扣領子,因此穿上三四件長袍短衫,一件罩上一件時,脖子敞開處便可看到幾重沒扣的衣領。這或許表明他受不了拘束,素來看不慣雜亂無章的莫愁對他說:
立夫在一冊林譯《撒克遜劫后英雄略》里發現木蘭的鉛筆字跡和一些關於芮白卡和羅文納的眉批,非常有趣。看來木蘭同情的自然是芮白卡,而在艾文候對芮白卡的愛毫無知覺之處她批上「糊塗!」或者「糊塗,糊塗!」在芮白卡報告城堡周圍的戰鬥情況時負傷的艾文候只關心戰鬥,完全沒想到芮白卡對他的關切。木蘭批的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這些字跡顯然是以前寫的,立夫很想知道是何時寫的。
迪人喊熱,要丫鬟去紋把熱毛巾來,並且動手脫下鑲皮袍子。身上穿了古銅色的綢衫綢褲。他母親見了就說「你怎麼會不嚷熱,回家來沒有換衣服。可是這樣要著涼的,乳香,去給少爺拿件夾袍來。」
「他說什麼來著?」木蘭問。
「倒也說不定。」迪人說。
珊瑚聽到婚姻一詞就豎起耳朵說:「你們兩個談什麼談得那麼有趣?說響點,讓我們也聽聽。」
莫愁說:「我知道,二姐是談《紅樓夢》,她同情黛玉。」
「你喜歡誰?」素丹阿。
素丹說:「等他們長大了,中國https://read.99csw.com的夫妻也會像外國人一樣手拉手走路了。他們也一定會有自由婚姻。」
莫愁是不饒人的,說:「你沒有到英國,這門學問是哪兒學來的?」
姐妹倆高興的是,迪人已逐漸安定下來,父親也不再發怒了。迪人每天跟隨舅舅去鋪子里。表面上有了個差使,又能自由自在地去看銀屏,他已很滿意,就沒有提出偽造信函的問題。下午他外出「看望朋友」舅舅並不阻止。至於時常晚回家或者晚間外出,他總對母親說有飯局或是上戲園子,那又屬成年人自由的範圍。連他舅舅都還沒有疑心他同那個丫頭保持住關係。他要錢每回幾十塊,舅舅卻覺得並不足怪。
「我根本沒想到,」木蘭答道,「你們大家打牌。我兩手閑著。剛想到給他梳個辮子,怎麼知道會梳成兩條的呢?」
迪人說:「聽使館區的裁縫說的。」
木蘭問什麼事耽擱了這麼久,錦羅說:「他丟了紐扣,要我找。他說了一大堆讓人聽不進去的話。他幾時說過正經話的?」
「幹嗎問我?」錦羅不想談這些。「還要我找扣子不要?你妹妹要我出門,我沒工夫。」

木蘭心裏明白,她要回家吃飯既是為了與孫亞同桌不便,也是因為想見立夫。她到家就聽見立夫的聲音,她覺得孫亞的聲氣飽滿悅耳,然而她抑制不住立夫的聲氣給她帶來的喜悅。兩人都叫她蘭妹,孫亞是純正的京腔,而立夫能讓她聽出帶那麼一點兒四川口音,是他父親和四川會館里那些人家的影響,她認為自己同樣喜歡。
這要比老派學者傅增湘前進得多,傅先生還不願激進到這種地步。立夫欽佩姚老的赤子之心,對這些東西的印象要比留美歸來的留學生講的更為深刻。
迪人感覺到這話的厲害。木蘭想給他緩解一下,就說:「我不相信英國每個上等人都敞開背心最下面的扣子。這莫不是同每個人肚子大小有關的吧。」
紅玉只有七歲,卻已不聽勸慰了。阿非的母親看見這情形就把阿非叫來說:「你也得跟你的小表妹玩。」阿非還鬧不清怎麼回事,環兒已經離開了他,溜到母親身邊去了。阿非到紅玉那裡,求她同自己「扮外國人」,紅玉氣沖沖地說:「你玩你的,我哭我的。關你什麼事?」一下子跑開,到她母親膝頭頓腳大哭起來。
「說得好!」木蘭說。
「你少管閑事。」木蘭開玩笑似地說。她把阿非的頭髮從中分開,兩邊各梳成一條小辮,同紅玉一樣。立夫看她梳,木蘭使眼色讓他別出聲。乳香也看見的,卻不響;紅玉站在邊上看,想叫她母親也看,可是木蘭不讓她叫。莫愁頭一個發現她們,說:「大家看哪,二姐把阿非扮成了小姑娘了。」木蘭有點惱,趕快兩邊各打一個結,讓阿非和紅玉並排站立,說:「看!這兩個多像西天王母娘娘隨身的一對仙女!」大家回過頭來一瞧,都笑了。
阿非站著,不知如何是好。珊瑚說:「阿非,你還是去向表妹賠個不是吧。」阿非到紅玉那裡說自己千不是萬不是,紅玉還是說:「走開。」最後他說:「妹妹,我這輩子都同你玩,不同別人玩。還不行嗎?」紅玉這才滿意了,站起來破涕為笑。她用一個指頭刮臉皮,對阿非說:「不害羞!男孩兒頭髮梳得像姑娘。」阿非扯下兩邊頭結,慢慢解開頭髮,紅玉笑了。
立夫正端起他的茶在喝,聽了這話實在忍不住大笑起來,滿口茶全都嗆到地毯上。木蘭和莫愁也全笑了。迪人惱羞成怒,可是他有辦法強辯,開玩笑地說:「大家還記得我出門前一晚上父親對我說的話嗎?他說:『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眼界要寬廣些,並非只有書本學問才算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