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部 園中的悲劇 第二十五章

第二部 園中的悲劇

第二十五章

「我想出來的!所以我要說你死心眼。你沒見阿通在地下爬的時候,從奶奶到僕人沒一個不喝采嗎?兒媳婦生個孫子真像大將凱旋迴京一樣。」
哥哥橫死的刺|激太大了,木蘭的乳汁完全枯竭。恰巧錦羅也有個六個月的嬰兒要哺乳,她的乳汁似乎源源不絕,就給自己的孩子斷了奶來給阿通餵奶。這樣,錦羅就和暗香對調了位置,暗香帶領木蘭的女兒阿滿。
當天下午木蘭正準備去探望父母,她家裡匆匆派來的一個女僕帶來了駭人的消息:迪人墜馬,抬回家裡,命在旦夕。木蘭吩咐錦羅留下帶兩個孩子,自己趕緊走了,留話讓孫亞快來。
「明察」、「鈞裁」等字樣非抬頭另起不可。
襟亞說:「這全是你自己想出來的。我們終究是一家人哪,你幹嗎不能也同他們交個朋友呢?我們為什麼不能和和氣氣住在一塊呢?」
姚思安同舅爺一商量,決定買下。旗人爵爺放不下架子,一定要這個整數,少一個不行;姚思安也十分高傲,在他眼裡這個價錢已經夠便宜的了,也就不願再還價。
姚太太問:「這所房子怎麼辦?賣掉嗎?」
華大嫂往下說:「這樣的事,一要有錢,還要會享清福才行。大官有的是,有了錢可沒那份閑暇來享用園林的雅趣。有了閑暇還不夠,還要欣賞得了這些玩意兒。讓這些獃頭獃腦的京官佔有這樣的地方豈不可惜?」
歌女一類人物太熟悉京官了,所以最喜歡嘲罵他們。為了飯碗不得不同他們周旋應酬,所以他們的事情沒有不知道的。前清末葉還有一批琴棋書畫兼通的歌女最瞧不起那批做官的,卻愛結交騷人墨客,拿官僚做話題。所以華大嫂議論做官的這番話表明了她的好惡和教養。
襟亞回敬妻子道:「反正我不像你哥哥,他可以信口開河,答應下星期一給人一個差使或者下星期六請人吃飯,說得像挺認真的,可是心裏根本沒那麼回事。上次我和他在天津,他請一個人星期六晚上去吃飯,到時候我問他怎麼沒出去吃飯?他連個道歉或者找借口爽約的電話都不打。下星期見了那位朋友提都沒提到。我決做不出那樣的事。」
環玉不顧兩個老官僚——其中一個就是那個市長的兄弟——的醋勁而求鶯鶯做他的偏房鶯鶯答應了。京津各報都登了這條消息,因為她鼎鼎大名,也因為原先牛財神的公子的韻事仍不失為一則趣聞。鶯鶯也姓牛,這事就有點古怪。環玉娶同姓女子是違反古來習俗的——這是道德觀念混亂的先兆,不過現代中國對這等現象也漸漸不以為怪了。
素雲總是悶悶不樂,可是仍然回到婆家,牽著襟亞的鼻子走。她喜歡天津,恨她在北京的生活。可是北京畢竟是首都,這裡有的是權勢,高層政壇和聚斂錢財的機會——只可惜她丈夫不像她哥哥!她哥哥又回北京來了。他是素雲心目中的英雄好漢,男子的榜樣,相比之下,襟亞膽怯、懦弱,缺乏敢說敢幹的男子氣概。她多麼祟敬她哥哥在天津股票交易所的運氣和能力!他開口總是幾百幾千的,不聲不響的可憐的襟亞在這裏掙他的三百大洋月薪!要是他們租房子住,還不夠房租呢。每見到她那口吃的丈夫對僕人反覆叮嚀一件事她就忍不住要火冒三丈。可是她母親給她講過:「瞧你們爸爸。我一手扶起來的!」看來她只須把又夫捏在掌心,讓哥哥再起掌權來輔助他。因此,在她驅策下,襟亞結交了局長第三房姨太太的第五個兄弟,一個樂天的年輕人,又在官府的清理處里給環玉謀了個臨時差使。
姚家諸事遂意之時,曾府卻顯出敗落的光景。縱有曾太太的精明治家,有幾房兒子媳婦的大家庭里要保持和氣也是件難事,有時維持得了也是全靠以禮相處和各方的忍讓——這是任何人類社會裡和平相處的生活藝術的諸要素——再加上對最高權威的共同尊敬。曾太太雖然體弱,卻能使大家各守本分。然而別人是否有禮且能忍讓不是她控制得了的。幾房兒媳帶來了各自娘家的家教,個性怎麼也改變不了。

馮舅爺說:「既然我們買下了爵爺的府邸,把他的假古玩都當真品賣也不難辦到。他會信任我們,還可以拿來賣了再付款呢。」九_九_藏_書
木蘭回到北京的當天晚上,雪蕊跑來告訴她許多事。雪蕊已提升到儼然府里首屈一指的女僕,曾太太少不了她,就作主把她嫁給同村裡自幼訂了親的小夥子。她丈夫自然要派給一個差使,可是那人頭腦特別簡單,別的幹不了,只能當園丁。木蘭問過雪蕊,她對丈夫是否滿意,她說一向知道他老實,認為他要比城裡大批油滑花哨的青年人可靠。所以雪蕊是自得其樂的。
這麼說,是因為他決定購置一個旗人爵爺的花園。全家意想不到的這件事情是這樣的:
「我說了您可別笑。只要十萬銀洋。光園裡的房屋當初就少不了二三十萬,現在根本沒人造得起。爵爺現在要錢用,只等房子脫手以後搬到天津去,所以要價這麼低。我知道他會賣掉的。要是您有興緻,我今天或者明天帶您去看看。」
「不,不,不是的。我知道您現在對古玩不感興趣了。還有,姚大伯,別以為我是來跟您做買賣的。是這麼回事,北城有座花園,是一位爵爺的,他為了過八月節,願意賤價脫手。於是我想,這北京城裡除了您姚大伯,有誰有那筆錢和那份福氣住進爵爺的花園呢?」
孫亞頂過去:「我知道賦閑不是個辦法。可我也眼見你怎樣盯住局長的三姨太的五弟才給環玉找了個事。」
莫愁往下說:「有一天我在王府井大街遇見她們,兩人顯然是剛從北京飯店的餐廳出來。素丹叫住我,想把我介紹給她丈夫,不料他一直向前走去。他穿的洋裝,手拿文明棍,手指上套了金戒指。他明明是不想結識妻子的一切朋友。素丹皺了皺眉,不等她開口我已明白了。她說:『我得趕上去。』我說:『有空來看我們。』『沒那工夫了。』她說過這話就邁開穿高跟鞋的兩腳匆匆追趕丈夫去了。那人站在鋪子櫥窗前,根本不往我們這邊瞧。她裝得像個幸福的新娘,可是白搭。她丈夫瞧不起她娘家,他同她結婚是把她當作俘獲物向朋友們顯示一下而已。她哥哥參加了婚禮,可是沒有為從南方接她母親來參加作準備。現在她一籌莫展,遠離了親友。兩人外出時,她丈夫昂首闊步,一直往前走,她緊跟在後,幾乎趕不上。」
一天她說:「為什麼孫亞可以閑逛,而你得做事?你們倆是一母所生,都在花父母的錢。大家吃的用的都是全家共同的財產,可是你每月掙三百大洋,他什麼也不幹。他幹嗎不謀個差使?這樣下去還不如分家。分了家我們至少有一筆自己的錢,花掉或者投資隨我們便。我們可以托我哥哥替我們投資。上星期,他給證券交易所打了幾個電話,一夜之間就賺了兩萬五千元。還有,你雖然是長子,他們遇事卻同孫亞和木蘭商量,不管什麼事你都聽到蘭兒這蘭兒那的。一家子都讓那個狐狸精迷住了,要不是有我在這裏,你還要保不住你那份。」
高興的是素雲。哥哥的姨太太成了她氣味相投的朋友,使她此後在北京的生活有點樂趣了。
「三少奶奶,您不知道二少奶奶有多難伺候。太平兩三天就有事,高興起來叫我和卞大嫂陪她打牌到深夜。我們只能輸,否則她要大發脾氣。第二天早上我們還得早起,她到中午才起床,二少爺早已上衙門幾小時了。還有那賭帳!誰說富家太太不計較錢?我們打的是小麻將,可是她一個子兒也不忘記。上個月我領月錢時她說:『雪蕊,你記得那天晚上你欠我一毛六分錢嗎?這裡是你的一塊八毛四。』我真替她害臊。現在我明白了財神爺是怎麼來的。一天她在瑞蚨祥買了塊外國衣料,後來又在另一家鋪子看中一塊外國絲絨,就不要前一塊了,第二天要卞大爺去退,可是料子已經剪下了,鋪子里怎麼肯收?她說:『當然可以,我在娘家時老退東西的。』卞大爺不得不去辦這事,還得貼車錢,因為二少奶奶吩咐他走去的。鋪子里掌柜的收下全是為了巴結老主顧,可是他說只能當零頭料賣了。她可不在瑞蚨祥再買而是看中了王府井大街一家鋪子里的一段絲絨。她去買來了那塊料,讓裁縫去做,衣服做成送來后她發現裁縫不小心,在衣角上豁了一塊滾邊的漿糊,只有拇指大,不礙事。可是她生read•99csw.com氣了,要裁縫拿回去,賠衣料錢。料子值二十八塊,裁縫苦苦哀求,才算答應賠十五塊。那裁縫說:『少奶奶,下回您做衣服就另請高明吧。』這樣的小事多著吶。」
素雲甚至去看過醫生,請教有何辦法可以消除她的無顏見人。可是醫生束手無策。
那天晚上雪蕊說的是木蘭不在期間家裡的情形。
「鶯鶯同咱們有什麼相干?她有什麼可危害我們的?」
「就是,哥哥就是為了那件事非常欽佩她。媽當然不贊成,哥哥很生氣,昨天爭過以後就出門去了。」
迪人之死使姚思安起了意料不到的變化。迪人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就在他改過自新,在各方面都表現為有出息的兒子,按時回家,開始對買賣感到認真的興趣之後也還放心不下。他身上總覺得還有什麼難以預料的劣性,如慧能的事。他總是自行其是,遇事莽撞,滿有可能惹出什麼更糟的亂子。做父親的就有理由轉念頭分散家產,出家為僧;擺出應付萬一的架勢。如今家裡已沒有敗家之虞,他就集中精力在幼子身上,小兒子正常成長,還沒做什麼錯事。
「現在不說了。當然,他很喜歡,最近同哥哥的話多了。那天,爸爸、哥哥和立夫三個談到後半夜。哥哥說是華大嫂說使他改過自新的。想得到吧!媽正替他說同天津朱家小姐的親事,他怎麼也不要,說他非同自己看中的小姐結婚不可。我聽說他在追一個女子——慧能,做過尼姑的,現在是紅歌女。」

華大嫂從迪人咽氣的床邊離去時,姚思安向她致謝,說有什麼事儘管來找他。葬儀也邀她參加,她對迪人四歲的兒子博亞極為關心。
「姚大伯,我是來向您察報一個有趣的消息的。我今天的地位全虧您的公子,也就是間接地仰仗您。您想必知道,我不知怎麼報答您。所以真有什麼有趣的事,我覺得我應該讓您比旁人先知道,這裏的確有個讓人動心的好機會。」
那鶯鶯是天津名妓,蜂擁來到津埠外國祖界做寓公的失意政客和交際場上沒份的老權貴手裡的大紅人。她年方二十三四,天生麗質,但不是老派青樓女子,而是在這個妓|女競相模仿新派女學生打扮和談吐的新舊交替時代的產物。她的女性本能可使男子為之傾倒,她落落大方的交際能力又是與生而俱來的,不用怎麼學就能施展出來,她那種冷酷無情的策劃本領,在女子身上是怪嚇人的。她受的是青樓教養,能夠不動聲色地玩弄嫖客,讓他們去爭風吃醋,而自己又有巧妙以至高明的手段可以不涉嫌疑,置身事外。她那套哄騙挑逗,向男子灌迷湯的手段可說已到登峰造極的地步,似乎成了她日常經驗的一部分。多少男子明知上了這個聰明伶俐的小婊子的當卻還是迷戀她,天津市長的兄弟發現了她,一位制台大人的前任秘書為她寫了一首詩,她就成了津門無人不知、紅得發紫的青樓中人了。
當夜木蘭和孫亞聽到姚思安說了句奇怪的話:「他還是沒結婚就死了的好。」
木蘭贊道:「是嗎?也許他會變成孝順兒子的。只要他肯回頭,是會變得很好的。爸爸還說要出家當道士嗎?」
這話又是指他無用,襟亞感到面子過不去,就說:「保住我這份,保什麼,針對誰呀?」
迪人剛蘇醒過來,疼得叫喚,隨即送進了素丹的哥哥工作的那家醫院。據護送他回家的幾個農民說,他好像是在北郊騎一匹威武的母馬,一匹脫韁的公馬嗅到了母馬的氣味就跟隨在後,母馬開始狂奔,迪人勒不住。馬沿小徑奔去,一條低垂的樹枝橫在路上,馬以風馳電掣般的速度奔過樹枝時,迪人低下頭,沒料到後腦勺碰在樹枝上,當即落馬。醫生說他得了腦震蕩,右臂右腿骨折和體內出血,傷勢太重,一時無法動手術。
木蘭說。「這樣的婚姻要垮的。我敢說不久之後兩人就要分手。」莫愁聽到的最後消息是兩人乘海輪去馬尼拉和日本了。
襟亞誠實、冷靜、辦公事勤勉。可是他缺少才華,生性不善交際。若有強有力的後台,他多半可以升到總長之職。可是此時他的丈人業已失勢,他這小職員不會有出頭之日。他的誠實和謹小慎微惹惱了素雲,使她九*九*藏*書感到前程漆黑,毫無希望,因而內心裡瞧他不起。此外,他還有許多古怪的毛病。有時候,出門已走了幾百步他還要回來查看昨天他的雨傘是否擱在老位置。他吩咐僕人去辦事要說上三四遍,僕人早已懂了,還要問他明白沒有,僕人走出門外還要叫回來再說一遍。他若要買十二個鹹蛋,一定在說了十二個之後還要說十個加兩個,旁邊的幾個丫鬟都感到可笑。有一次同素雲出去買頂新呢帽,他從王府井大街南口一路走到北口,再走回來到他看過的頭一家鋪子才作出決斷。素雲把這事當他的面告訴婆婆,嘆道:「真不敢相信一個男子漢會這麼沒用。」
莫愁說:「他有時來咱們家,他和爸爸成了忘年交。」

他兩眼合上了,聲氣低到聽不出來,終於斷氣了。
明察鈞裁
襟亞這年輕人穩重而寡言,操心辦事,按時上下班,對衙門裡的例行公事從不感到厭煩,孫亞就受不了這一套。他從不考慮生活的意義是什麼,就是說,從不問這徉的日程有何意義:一個青年人每天早晨按時起床,走同樣的路到同一個衙門,同意見相仿的同一批人議論同一件事,通過一件公事,從司裡層層轉到小書記那裡,再層層上呈給主管,然後送往另一個部的另一個司,公事里的擬議說不定總共只有四句話,十六個字,加上照錄來文的主體,前面冠以「等因」,後面殿以「奉此」——聲稱憑這個治理國家。他看不出其中的可笑之處,全部過程無非都是照抄而已,因為無論以其長度和內容而論,一件公事的主體都是照錄來文,至於擬議通常是提請行文所達的衙門注意,對前述事項予以「明裁」。經手此事的前一衙門的擬議總是原文照錄,成為引文中的引文。因此公事往往是引文中套有幾重引文,標準的正式公文程式大致如此:
實在拗不過妻子的糾纏,一天襟亞去對孫亞說是否找個差使乾乾。「只要你願意,滿可以找份事做。你看我不是替環玉謀了個差使嗎。」
「針對他們,他們大家。連那班僕人也要討好三少奶奶,因為她是當家的。曼妮和她站在一起,看到她倆拉住手,好像久別重逢,真讓我噁心。」
這些消息木蘭聽得很起勁,又問:「他同素丹的事呢?」
姚思安說:「我可以在莫愁出嫁時給她。她如果願意住到這花園裡來陪你,我們可以賣掉,也可以捐給學校。」

事情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決定了。姚思安買下這座花園是因為他早已把錢財看得很輕,馮舅爺贊成是因為這是筆好買賣,阿非、珊瑚和莫愁起勁是因為他們要搬進去住。他們全都認為給母親換個環境是好的,因為迪人死後她哀痛不已。
素雲說:「要在這世界上混就得這樣。你說話太拘謹,所以交不到幾個朋友。你看他交了多少朋友。」
奇怪的是,撥開襟亞的眼睛讓他看著兩弟兄間的不平等的是素雲。
「哥哥怎樣?」
說來奇怪,他的心思再轉回這個塵世以後仍是缺乏信心。這個本來很可能出家為僧的人物開始遊戲人間,那勁頭就好像在遨遊太空似地,他既在塵世,又是出世之人。他在讀書和沉思中達到了自我意識煙消雲散和自我非我合一的境界——這正是高僧的修行目標。既然家庭不外乎高一級的自我,他對家庭的真正信仰也就消失了。這種態度倒使他可能享用人生,享用只有少數巨富才比得上的他的財產。他當然是視財產如浮雲的。
姚思安說:「你願意就干吧。」他對華大嫂有好感,要是舅爺入了股,他的字型大小自然就成為古玩鋪的靠山了。
姚思安笑笑,問道。「他要價多少?」
中國公文程式里包含的處世哲理可用大小官僚中簡短明白的八個字來表述: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番道理又可用這三句話來表述: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說得再周全沒有了,是官場明哲保身的全部訣竅。所以下屬呈上來的公事總是要上司明察、鈞裁。
環玉由市長兄弟介紹給她之後,兩人一拍即合,打得火熱。鶯鶯滿知道他在前清末年的那些功業,只有更加崇敬他。他講得出那些高層政壇密謀和耗資數百萬https://read.99csw•com的大規模計劃的種種內幕情況——他醉心的計劃中有一項是組織一個資金三千萬元的公司去開發墾殖遙遠的黑龍江。他談的這些鶯鶯很聽得進,即使不相信他的計劃也佩服他的想象力。很顯然,她受的教養使她要嫁的即使不是有權有勢的至少也是前程似錦的政客。她畢竟身為女子,環玉是又翩翩年少;另一方面,外國租界上的那些寓公華年已過,非老即丑。他們早已刮飽了民脂民膏,如今只想過太太平平、舒舒服服、吃喝玩樂的日子。他們沒有理想,也不再希望什麼,全都看厭了自己的黃臉婆;無不想要娶個新派女郎。憑她的開通和能力,可以在社交場合挎住男子的胳膊裊裊而行。自己娶不到就眼紅旁人的艷福。他們個個咒罵新派女郎不講道德,自己篤通道學,全都想保護自己的兒女不在現代社會的道德淪喪潮流中淪落;他們一致認為制止不了這股潮流,卻都去狎妓。那些風月場中的女子都襲用前代琴棋書畫無不精通的名妓的名字,卻連報上拿自己當主角的連載都一字不識,這是喪失靈魂的一代,住在稱為「外國租界」的華洋雜處的地界而自以為牢靠,在最新的物質文明中醉生夢死。
莫愁說:「別胡思亂想了。這些全是命里註定的。他從小喜歡騎馬,哪是您的過錯。」
孫亞說:「我不願意說你舅爺的壞話。可我是你兄弟,我勸你離他遠點。他太不檢點了,你知道的。」
事由:
案據某局呈稱:案奉某部令開「……」等因,奉此,理應呈請
「你是說那個因為同玉的事進了庵堂的慧能嗎?」
六月間木蘭和全家從山東回來了。她們出門時房子由襟亞照看,現在素雲也來住了。
曾太太感到該替兒子說幾句話了:「他向來謹慎,這才不惹麻煩。小心一點總比這冒冒失失好。」
馮舅爺在歸途上說:「那個華大嫂真是我遇到過的最能幹的女人。這筆買賣她少說也有五千可賺。我一定要同她搭夥。這年頭,古玩店是好買賣,她不是說她沒錢買下爵爺的古玩嗎?你看如何?」
中秋前夕華大嫂帶了些月餅來給博亞,並說要見姚先生。他在書齋里真心誠意地接待了她。華大嫂是學成的歌女,口齒的伶俐自不用說,她以最悠閑不過的態度談了幾句天氣之類的客氣話以後才說:
「說來話長吶。她已經嫁給一個南洋富商的兒子名叫王卓的。她上了當。那天我碰上她們兩口子,看起來才可憐呢。」
部分建築和亭台樓閣已很舊了,不過住家的房屋還很好。這是咸豐年間為當今爵爺的祖父,一位王爺建造的,使用的木料非常堅固,足以保持幾百年。
襟亞仍然認為父親偏愛孫亞和木蘭。不過他也相信有人天生要幹活,也有人才華出眾,生來可以虛度年華,安享富貴,而自己是前一類。他也相信有人生來命好,有人生來命苦;娶了素雲以後他又深信自己一輩子災星當頭,目前還不得不逆來順受。
「他變了,戒了大煙,每天晚上按時回家。爸爸媽媽都非常高興。」
孫亞說:「你對你那位舅爺還是提防著點,他說不定把你攪進什麼是非,那就悔之晚矣。他姘上那個鶯鶯是在玩火。」孫亞說的全是木蘭的看法。
襟亞說:「我是你哥哥才說這話的。父母一天天老了,我們全部家產,除了這座公館以外,現錢和其他財物總共也不過十萬掛零,照現在這樣開銷下去,每年吃掉六七千塊錢的老本。大家全花家裡的錢,誰也不考慮怎樣賺個子兒進門。因此我想辦法把環玉塞進衙門;現在他進去了,說不定會替我們弄個肥缺。」
兒子生下后,木蘭本來就打算同以前一樣,有事就回娘家陪母親住幾天。可是現在她回來主要是安慰母親。母親一天天見老,不到五十頭髮已幾乎全白了。她始終愛迪人,不過現在後悔不該在婚姻上不依迪人的意願。她說:「要不是我不讓他見到慧能那姑娘,他也許不會出去騎馬。」
「那管我們什麼事?是他自己的事。」
等因,准此,除附呈原件外,竊審該局擬議尚無不合,是否有當,理合呈請
第二天早上莫愁九九藏書帶了阿非來看木蘭和她剛生的兒子。兩姐妹和小兄弟分別了幾個月,見面非常高興。木蘭問起母親怎樣了,莫愁說她老人家還好,只是變天時她手腕子酸疼,所以她能預報風雨。莫愁細看新生嬰兒時,木蘭突然問她近來見過立夫沒有。
孫亞問道:「你願意咱們家裡來個青樓女子嗎?」
曾家兩弟兄也日益疏遠了。孫亞無所事還自得其樂,襟亞按時上衙門,還討好不了他太太。他也常想反抗她,怎奈生性善良懦弱,顯然還是只得忍耐下去。表面上看,朋輩都認為他是懼內的,但他內心裡的不滿到多年以後才發泄出來。素雲對他和他這一家子的埋怨沒完沒了,每當他氣到極點時才回敬一句,點出她的娘家有多體面。有一次,生了一上午氣,他來到孫亞的院落對弟弟說了句:「我真後悔娶這門親!」
「我何必住爵爺的花園呢?」他說。話雖這麼說,這主意畢竟引起了他的興趣。
姚思安說:「古玩嗎?我已經厭煩了,多年沒買過。」
迪人和銀屏都死了,與活人再無爭執,家裡人開始想到兩人的好處。時間甚至緩解了母親內心的憎恨,她想起銀屏時只把她當作年代久遠的古物,是命運安放在她流年裡的,再也不怨恨她了。遵從父命把銀屏遷葬到玉泉山背後姚家別墅不遠的家族墓地中與迪人同穴,教導博亞把這座雙人墓當做正式父母的墓來拜祭。
說大家寵愛木蘭是千真萬確的。僅僅生下個孫子,木蘭就好像輕而易舉地在幾個媳婦中間獨佔鰲頭。沒有生育當然不是素雲的過失。怎奈老式家庭里壓力極大,無從逃避的。對木蘭的寶貝兒子的一挑一逗都好像成了對素雲不育的無聲指摘。襟亞聽人說奶奶說素雲不能生育,老太太可不承認有過這話,但不愉快終竟還是不愉快。曾文伯和曾太太也沒說什麼。可有時飯後全家團坐在廳里,縱然沒有人挑逗,阿通也自然而然地會表演一番。他開始在地上爬,大家叫好鼓勵他多爬幾步。「昨天他站起來只能跨上三步,今天會跨四步了!」木蘭這話得意之情溢於言表,阿通一舉一動都會引起陣陣喝采和笑聲。
姐妹倆和幼弟就這樣儘力安慰老母親,勸說她照常進食。那年夏季來得突然,母親躺在床上,姐妹倆輪流給她搖鵝毛扇。
姚思安敏捷的頭腦里已經把這座花園買下了。第二天他帶了家人去看。木蘭頭一個得知這事,是珊瑚過來說的:「咱們要住到王爺的花園裡去了!明天我們去看房子,你一定要來。」
鈞署如此如此
素丹已成為不齒于社會的人了。她是家庭的叛逆,「摩登女郎」的先鋒,從學校畢業以後就住到北京來了。她哥哥素同那時是教會醫院的學生,極不贊成她那樣生活,可是毫無辦法。她享有充分自由,追她的人很多,那些青年人都為她大胆的自由和那種妖艷的美麗傾倒。她有時來看木蘭,愛上了迪人,兩人是否締結良緣的問題自然出現了。木蘭是不贊成的。她喜歡素丹作為同學,可是認為她不會是那不中用的哥哥的得力幫手;反過來她也認為哥哥配不上她,不會使她幸福。不過這些她全沒有說出口。倒是莫愁在家裡竭力反對這門親事。所以後來素丹和巴固都不喜歡莫愁。素丹失望之下斷絕痴念,同那個富有而目中無人的青年人王卓結了婚。王卓從新加坡來,住在北京飯店一套豪華的房間里尋歡作樂,物色新娘。他有的是錢,不免傲慢,誇口說要娶北京最美的小姐為妻。他達到了目的,至少在自己眼裡看來如此。素丹膚色蒼白得像個鬼,可是美得出奇,像朵外來的鮮花,誘人的兩眼宛如秋水。王卓追得她神魂顛倒,可是婚後不到兩個月雙方都發現他們的結合是個錯誤。
姚思安固然深為憂慮,但當晚尚能自持。高堂老母則坐在垂死的兒子的床頭低泣。迪人蘇醒的片刻間想要見華大嫂,做父親的聽從了兒子臨終的願望,把她請來了。她來到后,迪人費勁地說:「爸爸媽媽,我對不起兩位大人。我知道我不是個孝順孩子。告訴珊瑚姐姐對我的兒子博亞嚴加管束,把他撫育成人,要他比我好。」然後他熟視華大嫂,說:「別誤解了華大嫂。她是我唯一的諍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