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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園中的悲劇 第二十六章

第二部 園中的悲劇

第二十六章

鳳凰應聲說道:「我留下行嗎?」
這時木蘭恰好聽到水面上飄過來笑聲夾雜了微波蕩漾的聲音。戲台西面出現了船頭,然後是雙雙搖船的阿非和麗蓮的身影,一個翠綠,一個粉紅。兩人臉上是碧水的反光。麗蓮笑得很開心。
老奶奶答道:「俗話不是說越老越貪嗎?不過,要相信我這雙老眼!有這麼雙手的姑娘嫁到哪家哪家就發。」
「多麼俊的女孩兒啊,可惜我兒子少生了個孫子,不然准要你做我孫媳婦。」眾人都笑了起來,把個莫愁羞得無地自容。
姚思安說:「好,上聯繪色,下聯繪聲。」
木蘭急於要看鶯鶯,拉了曼妮到一間廂房裡從梅花格子窗里往外瞧。
木蘭看表演的時候阿滿坐在膝頭,阿通抱在懷裡。場面結束后她忽然發覺暗香不在屋裡,就出去找,只見她獨自坐在廳堂南面園子里的一棵李樹下面的石頭上。又瘦又小的暗香穿了件粉紅衣裳,仰頭看那滿枝綠葉,陽光照下來,樹枝在她臉上投下條條暗影。她辮子垂在一邊,在想什麼呢?
環玉對立夫說:「恭喜恭喜!你的事情我全聽說了。久仰,久仰!你要替國家干出一番大事業。」立夫給他說得很窘,環玉可是十分客氣地說下去:「方今國家正需要像您這樣的人才。要做的事太多了:促進實業,提高教育,開辦大學,改革社會,澄清吏治,實行民主主義。哪一行不需要人才?」
立夫說:「我實在聽不下去。」

木蘭把暗香拉到身邊,把池塘對面的一座廳堂指給她看后說:「那就是暗香齋。」
「怎麼啦?」
曼妮的母親吃了一驚,沒作聲,曾太太對曼妮突然發脾氣也感到意外,趕緊解釋:「你們別誤會了。我是問誰留下同桂姐作伴又看家。鳳凰說她來,素雲說請您留下。她不見得有別的意思,可是她不該多嘴。素雲,我想你應該向孫伯母賠個不是。」
木蘭這才說出她自己對的:
得爾拉打漂一漂
木蘭喊住他們:「我以為你們在等牛家的人吶。」
木蘭的母親上前來了,曾家老奶奶向她道喬遷之喜。姚太太滿頭白髮,那神情顯出她如今已經飽受刺|激,沒有什麼幸福可言了。老奶奶要休息,眾小輩就在這水榭里三三兩兩地坐開了。
「我是說她雨天晴天都願意進後門,並不是光在雨天走後門。」木蘭滿意地笑了,莫愁也頗為得意立夫。
毫無疑問紅玉奪了魁,她爸爸更是得意之極。這一句不僅看似得來全不費功夫,有如行雲流水,最適合眼前情景,而且含有深奧的哲理:看戲的觀眾是在人生舞台上表演給隔水的伶人看。因此後來姚思安把紅玉的佳句作為下聯和自己的上聯配起來刻成木聯掛在暗香齋。
「是的,可那第三個是什麼字?」
「奶奶。」暗香欲說又止。
姚思安問曾老太太可想看,她說:「怎麼不想看?我見過耍刀的,孩子們會愛看的。」
木蘭說:「不是我,是你的好運把你送到這裏來的。我怎麼會知道我爸爸要買下這座園林?真不能細想,越想越糊塗。有神明保佑你,就像小時候我走失了那次保佑我一樣。」
可是木蘭不肯罷休:「我還是不明白。從後門入園有多好,可以遠眺大片建築,咱們既然地方開闊,就應盡量享用,別像窮人家那樣進門就到堂屋廂房。再說,要是不用作門徑,就再也不會走到這邊來。」
曼妮說:「我本以為雲彩像粉紅色的桃花,原來是桃花像雲彩。」
幾個孩子倒是都好像環繞在他們母親的四周,向父親的新姨太射去疑懼的目光;素雲叫他們中間來一個到她身邊,雙生子中的一個過來了。
木蘭說:「這不是個常見名字。是從一個很有名的詩人詠梅花的詩里來的。這間書齋面對梅園,所以用這個名字。」
莫愁說:「你老愛想入非非,用那些險喻。」
男賓桌上環玉正在高談闊論,那興奮勁顯示他對今生今世是深信不疑的。不過他的今世主要——甚至完全——是政界。活在今世是好的。不錯,有過袁世凱刺殺宋教仁一案,那也是高層政界免不了的。國會已遭解散,但國會議員全是蠢貨,不難收買。需要的是一個強有力的廉潔政府。二月間宣告生效的那部約法也是好的——是民主政治的基石。國務總理可能辭職,把內閣變為僅對總統一人負責可使政府更加穩固。不錯,三百五十萬元足以實行新的煤油統制政策。五千萬元新公債也是過五月節時少不了的……(立夫心想,政局內幕和政府高官沒有他不知道的。)
曼妮答道:「總有人說過的,不然怎麼會落到我媽和我耳朵里。」
雲雨一詞早已成為花席上說說才無妨的典實,在這裏就未免粗俗了,簡直是唐突失禮。紅玉和木蘭心下明白。紅玉面紅耳赤,木蘭則不知說什麼好。
木蘭和孫亞穿著停當,即將赴宴之前先到曾太太房裡去,看到曼妮的母親也在,雖然也穿了出客衣服,還是硬說要留在家裡。
三月二十五日姚家遷入花園。保留舊園名顯然不合適,姚思安就起了個新名靜宜園。木蘭起了幾個短的園名,如和園、幽園或朴園。用一個字總括一整套哲理是名園命名的慣例,但她父親認為自己起的園名更加適宜,既不矯飾又不失實,像半農廬那樣詩意盎然的園名就有些虛飾了。況且宜是個好字,意為隨遇而安,又不失本性和氣質。選定的園名含意為家居的安恬自適而不是詩意的隱遁,使得姐妹倆大為寬心。姚思安此後自稱靜宜園主,刻了這樣一方印章。還有一方是:桃雲小憩閑人,用在不那麼正式的雅集上。不過老北京仍用老名字王府花園稱那個地方。
木蘭笑了:「說不定是前世為你造的。也許是那時是這裏的一位小王爺,害死了這裏的一個丫鬟,這才讓你受了那麼些年的罪。」
襟亞不服:「你自己怎麼不頂她?我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是知道也說她不過。」
木蘭聽見了這番讓人為難的談話,又看到曼妮已經眼淚汪汪。她很氣惱素雲,可是她沒忘記今天她也是主人,不能使這一家子有的去有的不去。所以她耐著性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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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夫問:「誰和誰爭嗎?」
老一輩的靜聽小一輩的爭辯。姚思安認為在這件事上莫愁的見解要比木蘭深刻。
「可她就是無知無識的鄉下婆娘呀……好吧,你庇護你家裡的人;我站在我家裡人一邊,要不是為了鶯鶯,今天我才不去呢。」
「同這種無知無識的鄉下婆娘吵起來,算我晦氣!」

「了不起!」阿非說。
這話如果是別人說的,或者說得委婉些,至多認為是冒失罷了。可是素雲以前說過曼妮母親的閑話,什麼她是無https://read•99csw.com家可歸的等等。這回竟當面給她難堪,未免欺人太甚,曼妮再也按捺不住一肚子火了。
這時曼妮的母親已經走進房裡來,曼妮也站起來說:「媽,又沒有請我們,何必都穿戴起來呢?」
暗香回話說:「我不明白怎麼王爺的書齋會起個常見的丫鬟名字。」
「怎麼啦?」
牛家的人到了以後,男賓和女眷自動地分作兩下里。環玉隨曾文伯姚思安在外面,立夫和孫亞在一角說話。姚太太同環玉媳婦談話;兩人身邊是四個孩子,正同莫愁談話。
曾太太說:「親家母,您務必原諒我們。要是我二媳婦出口冒犯了您,我替她向您賠不是。至於素雲你呢,今天我親耳聽見你說那句話,就算你無心,這事輪得到你來說么?」
姚思安答應了,不一會兒幾個賣藝的就在後門外的戲台上露面了。是阿非見到這兩個山東孩子的,女孩大約十三歲,她弟弟像是八歲,由父母帶領。他們是街頭賣藝的,挨家挨戶表演,每次收上幾個銅子。那個母親靠一取難看的小腳走路,褲腳紮緊,背上有個嬰兒。做父親的背了一架短梯子,拿個手鼓。女孩身上一件舊的寬袖紫襖——這種式樣十年前就沒人穿了,她的兩腳也是裹小了的,可是她行走倒還輕快,她的臉塗得血紅。
池魚巢樹樹巢魚
「『齋』(齋)字。」
「素雲哪。鶯鶯進屋時當然該由素雲來介紹,來到我媽面前時她說:『這是我鄉下的姑媽。』這話要是稱說我不在乎,可是她不該說。我想今天早上的事她還在生氣。」
孫亞說:「有她倆在,咱哥兒倆再費勁也討不了好的。」
木蘭說:「我可真不在乎。」
「阿彌陀佛!」木蘭說。
「奶奶這話一點不過份,」曾太太想奉承姚太太幾句,「有蘭兒這樣年輕能幹的兒媳婦從我手裡接過全家的重擔我已經很知足了。從現在起,家務要由小一輩掌管。我有這樣的好福氣,真得感謝兩位親家。」
曾太太嘆道:「這些新派女學生見人全不知道害臊。」
「太太,我在府上是做客,從不敢抱怨什麼,因為您和表兄從沒有虧待過我們母女。咱家窮,我女兒沒法同您的二少奶奶三少奶奶比。可是哪怕我在這裏做客,我還不是無家可歸的。我是因為只有這麼個獨生女,要同她一塊過日子的緣故。」
木蘭說:「這一杯敬孫姑媽。」
姚思安說:「還不趕快去等候客人,下回沒有大人不許上船。池子深著吶。」
這不妨稱做木蘭的許多怪念頭中的一個吧。孫亞認為木蘭想要有個正妻的助理是一種貴婦的豪奢,就像愛好那些玉雕的小狗小馬一樣。她的交友能力也很強,對人親切,隨和,憂喜與共。她連別的女子的美貌也不吝誇獎。有許多想法在藝術上是高雅的,卻被社會認為非禮的。讀者盡可認為木蘭不道德,這些事情不是道學家替我們制定的條條框框所能夠解釋的。
木蘭問:「他倆在哪邊幹什麼?」
阿非同木蘭打趣,問道:「有沒有人晴天走前門,雨天進後門的呢?」紅玉大聲笑了出來,十分得意阿非的敏捷。
木蘭問:「鶯鶯嗎?怎麼個模樣?」
立夫這一擊之下談話完全停止了。姚思安便起身表示終席。他把坐椅向後推去,說:「謝謝各位光臨。」
孫亞和立夫走到時爺們正在細看石碑。素丹的弟弟素同也一塊來到。素同同姚家人已很熟,他是在外國學成的醫生,不大會說中國話,看起來同這個地方不大協調。他身穿西裝,個子結實,身材雖矮卻方肩闊背,說話穩而有力。立夫發現他看的是那塊石鱉而不是碑文,用外國的文明棍摁摁鱉頭。他生性寡言,卻目光銳敏,立夫倒很喜歡他。
紅玉答道:「他說他是要等牛老爺。來吧,我們跟大伙兒走。」
立夫說:「他現在還能夠把民國送終!」
木蘭母親答道:「要是我的蘭兒知道孝順我就滿足了。可是兩位親家要多加管束,切不可慣壞她。」
大伙兒各自想了一會,莫愁說:
「你又來了,讓人聽到怎麼辦?」
他們沿鋪砌過的園內小徑走去。小徑兩旁有矮樹圍繞,穿過假山裡彎彎曲曲的小道便到了思過齋。這是一處宏大的住室,由蒙上藍綠色綢子的格子隔窗分成許多小凹間,稱為紗室,既像放大了的床,也像縮小了的房間,有木窗禦寒,紗窗帘遮陰,冬暖夏涼。室內有放置隨身雜物的小壁櫥,長榻和安放茶具、香爐和水煙筒的矮几。所有住房中這一座在最後面,距花園最近,南面臨窗是池塘,但由於樹叢和假山環繞,看起來同園裡其他房屋完全隔絕。北間有一條狹窄的卵石小徑,盡頭有一道白牆,牆上開了個古錢狀的瓦筒組成的圓窗,可以窺見牆外的果樹和假山。東面有個瓶子形的小邊門通往一座座別的院落,不過姚思安說大家還是往南去暗香齋吧。
曲水抱山山抱水
他們步上大塊石頭鋪成的台階,到了一個小丘頂端,平坦的頂部豎立了一條十二三英尺高的樹皮化石。邊上有棵松樹,低垂的松枝彷彿要越過假山石堆和茂盛的小樹叢伸向池水。從這裏望下去,相距太近的一座座房屋只能看到弧形的屋頂,不過西面可以望見樓閣形的戲台突向池塘,近處一塊石頭上刻了夕暉返照四個字,表明這裡是觀賞落日的地方。眾人四下張望之際,樹里飛出一隻魚狗鳥掠過水麵,留下的細波紋攪亂了水中的天光雲影。
鶯鶯過去是青樓中人,說來自然不好聽,而今是如夫人,使得女眷都很不自在,因為良家婦女對這一類風塵女子自然都有些嫌惡。但她們又都不免感到好奇,都想看,她是怎麼個模樣。
她同暗香和阿滿站在一個直徑三四尺的古舊魚缸邊上,缸里有幾條大金魚,正四下張望之時見到曼妮帶了兒子走來了。
襟亞已經進屋,聽木蘭講這番話,還摸不著頭腦。曾文伯在隔壁房裡全聽到了,可這是女眷之間的七嘴八舌,就由他太太去應付了。現在他兩個兒子到場了,躺在床上的桂姐就讓他出去排解。
當時孫亞的回答是:「想入非非,我只當你是個新派女子呢。」
姚思安說,「也不差,上聯寫橫的景色,下聯寫豎的。不過還不很貼切,塔還是在高山上的好。」
於是大夥分頭在幾張桌上坐定。姚思安興緻很高,向年輕人說:「我來考考你們。你們看我們眼前這景色,小溪在西邊環繞小山呷,小山也在西面環繞小溪,看你們誰能把這一聯對得最好:
表演開始,把一種古時逗笑的鄉村舞演得令人傷感。做父親的擊鼓,一家四口分成兩對相對站立。是一首配上動作的短歌,一時兩個女的上前,一時https://read.99csw.com又是男的用手指向女的,一起哼疊句:
曼妮火冒三丈地說:「當然有人說過。還有,我過繼一個兒子難道也錯了?為什麼要說什麼只要願意,一百個兒子也可以領的話?你總不能要寡婦生孩子吧?」
莫愁說:「那可不行。」
立夫說:「下雨天我走正門;晴天走桃雲小憩。」
環玉嚇了一跳。這種想法他實在難以理解,所以一下子怔住了,然後才說下去:「要是早先當皇帝的不是旗人而是我們的大總統袁公,國家早就上軌道了。要是他早降生二十年,說不定早已當上皇帝,使國家走上進步自由的大道了。」
木蘭問:「暗香,你耍刀子都不看,坐在這兒幹嘛呢?」
「她當然會來的。你想,那種女人還會怕見內眷嗎?」
翻云為雨雨為雲
那個男孩利索地爬到木梯頂上,兩腿夾住梯子坐下,再伸出兩手碰到樓頂。女眷都屏住氣息看那孩子在梯子的橫木里鑽來鑽去往下爬,還倒豎了一會。這不算什麼了不起的本領,因為孩子身輕,個子小,可是已經激起眾人的讚歎了。孩子在一個翻身里兩腳碰擊了屋檐下面的花紋木格,摔了出去,他父親像流星般的摔掉頭頂的梯子,接住了孩子雙手,觀眾還來不及擔心孩子已經平安落到地面了。那父親鞠躬致意,大伙兒齊聲喝彩。姚思安命一位僕人賞那孩子一塊銀元,老奶奶為有感於那險事,也讓丫頭賞他一元錢,說做窮人的孩子真太艱難了。
她知道孫亞有女色之癖。他赴了朋輩的花酒回來會告訴她那些娘們如何如何,她對孫亞說的種種比孫亞自己的興趣更大。這方面他說她有點「傻」,因為他覺得有她作伴已心滿意足——這無疑因為她不去禁止他參加這種花酒席。
「別這麼著!」紅玉叫喚道。
老奶奶說:「今年春早,往年桃花要到三月底邊才開花呢。現在我明白這地方為什麼叫桃雲小憩了。」
池魚穿影影穿魚
鳥歌鳴樹樹鳴歌
珊瑚說:「立夫哥,這是你的二字師了。」她總喜歡當面同立夫開個玩笑。
孫亞趕緊說:「別告訴他誰主張什麼。」
曼妮說:「要是桂姐在這裏一定會說老祖宗貪得無厭,有了姚府上一個女兒還不知足!」
還有桂姐也是個無可指摘的榜樣。木蘭可以保持自己為正妻的地位而且像曾太太那樣福泰。她的地位毫不危險,特別是像暗香那樣的姑娘來做妾。
這時木蘭已有了讓孫亞收了暗香做妾的念頭。她原是個新派女子,反對纏足和娶妾等等新思想哪一樣都少不了,但這些都是原則上的念頭,在她切身境地里顯然是不適用的,替丈夫娶個妾的念頭倒很是打動她。為妻的沒有一個嫻雅得力的妾的確有點像一個太子左右沒人覬覦他一樣。正妻的地位只有在側室的陪襯下才愈加鞏固,好比總統的職位只有配上兩位副總統才更顯得尊貴而難得。
立夫穿一件灰藍色嘩嘰長袍。他當即跨上幾步向老奶奶和各位長輩請安問好,再同孫亞和木蘭交談。他親眼見到難以相信的事實:這位少婦生育之後青春美貌絲毫不減,皮膚還是那麼細嫩,眼角還是那麼豐潤光滑,同少女無異。立夫走過來時,莫愁含笑走開去了。訂了親的男女可以會面這種新派禮俗有些青年人還不習慣,總感到羞人答答。莫愁並非生性怕羞,而是一向凜然不可侵犯,立夫登門雖已習慣,可是在這一大群賓主中間還是想保持點分寸。
裝得坐在老奶奶懷裡的費勁姿勢畢竟支持不住,莫愁乘勢站起來了。
莫愁說明:「您沒有見到水裡的塔影,下面的雲被塔影遮住了。」
飄浮水面的荷葉上面一個個小水珠大似墨綠蒼彎上許許多多翠綠的明月,在荷葉的濃蔭下色調更深了。近岸飄遊的青苔便綠水泛黃,而碧空倒映在池中心又使池水變成寶藍色。
歌唱完以後鼓聲又起,那姑娘出來走到台下的小平台上,把三把尖刀接連拋到空中,又輕巧地用縴手一一接住再拋出,接連不斷。平台約五尺寬,但從觀眾這邊望去小姑娘恰似站在邊緣上,大家無不替她捏把汗。可是姑娘的兩眼只顧盯住空中的小尖刀,兩手不慌不忙地接住又拋起,看去毫不費勁。
鶯鶯還不覺得失言,說:「這有什麼?現在不是新派的時代嗎?」
木蘭說:「立夫好饞。」
曾文伯說:「隔水聽吹笛唱歌,雅興倍增,真是別出心裁。」
他倆又到太太小姐這邊來了。老奶奶看到暗香就指著問:「這個漂亮姑娘是誰呀,你的朋友?」
「我還以為『暗』是個不好的字眼,因為我從沒有聽到別的姑娘叫這個字。我以為意思是『命不好』,什麼人取來咒我的。」
這一行人走得很慢,因為老奶奶由錦緞和雪蕊攙扶落在後面。現在奶奶已是高齡的老太太了。背駝了,所以人矮了些,但是同年事相比,步子不算慢。大家也不忙,因為桃花開得正艷,品種繁多,有野桃、青桃、蜜桃等,夾雜在桃樹中間的梅、杏、山植等也吐出了綠色的蓓蕾。
曼妮說:「你們主僕二人倒躲開眾人到這裏享清福來了。」
素雲說:「還是請孫伯母留下吧。」
也怪。這姑娘知道了自己名字里含有值得驕傲的意義后,對自己的看法也改變了。她不再以為自己走到哪裡都帶上這樣一個讓人難不起的標記,自己的命不是總有晦氣相隨的了。
阿非喊出來:「瞧,這幾片荷葉動了,一定有魚兒游過。」
眾人全沒想到這時阿非出現在台上,後面是麗蓮。
莫愁說:「正是。我明白二姐的意思,她是想把奢華之處隱藏起來,讓人看到淳樸的外表。可是讓外表顯得豪華而咱們在裏面過淳樸生活要高明得多。要是你讓大家從後園進進出出,那幽靜而別有天地的氣氛就破壞無遺了。」
凡是精心設計的花園住宅總是隱藏了許許多多使人拍案叫絕的神來之筆,使得每一處轉彎都讓人費心猜測,每道門都進入一重神秘去處。這一行人走到分隔兩屋的一道門時忽然發現已站在居高臨下的地方,那道門把這裏隔成南北兩半。南半叫蜃樓,設計成戲台,台下約五尺的低處有臨水平台,是防止演員落水的。兩面蜿蜓流過的小溪在舞台前方左右彎曲約有五十多尺。
「到我這兒來。」鶯鶯伸出手,親熱地說。那男孩見到她當眾呼喚他,倒有些吃驚,不願過去。怎奈鶯鶯伸出白臂膀把他一把抓過來樓在自己懷裡。鶯鶯想同這四歲的孩子玩玩,可是他的孿生兄弟叫他,他就掙脫了跑回母親身邊去。鶯鶯一下子起身到丈夫那邊去,環玉裝出新派,立即起身,但是曾文伯和姚思安端坐不動。鶯鶯和九-九-藏-書環玉並排在窗邊看湖面,環玉給她點了枝煙,她伸出胳臂勾住他的脖子。
姚思安說:「我們在這裏等的話,牛家的人一到戲台就瞧見了。在別處他們可不容易找到我們。」
暗香緊蹙雙眉,抬頭注視木蘭的臉:「我想侍候您這一輩子,像錦羅那樣。」
「不用了,鳳凰留下。你一定要去,這是我的吩咐。」曾太太說。「親家母,別理會小輩們的吵吵鬧鬧。您要是不去,我也不去了。」
暗香高興得眼淚又流下了面頰。她說:「好啦,全到頭了。」
「怎麼回事?要考我嗎?當然不會有這樣的痴人。」立夫說。

木蘭在她作女主人的席上立即舉杯向曼妮的母親敬酒。依序齒慣例孫太太理應坐在這一桌的首席,曼妮則坐在她另一邊,正對環玉的正妻、素雲和鶯鶯。曼妮的母親推讓了許久才坐上首座。她的理由是這首座應該給環玉的妻子:「我們大家是天天見面的,今天該由牛太太坐上座。」怎奈她拗不過敬老的成例,因為環玉的妻子實際上是小一輩也。
氣氛充滿了危險。雖然才民國三年,正有流言說袁世凱要推翻民國,帝制自為。不過哪怕最死心塌地擁袁的人這時候也還不敢公然議論這事。堅決擁護民國的立夫從環玉說「擁護我們的大總統」這事認為他是在替自己開道,時機一到就會成為保皇黨的。
木蘭笑了,孫亞說:「這是最最好聽的名字呢。」
宴會廳是一所古舊建築,五十尺寬,三十尺深,前面有朱紅大木柱,一排門也有十八至二十尺高,頂部是綠底彩雕。橫額上的堂名叫忠愍堂,顯然是前代某位王爺的賜謚。堂前是寬闊的石鋪院落,兩邊有塊石鱉背上駝著石碑,碑的上端雕有雙龍,皇上頒賜了這塊巨碑來紀念王爺的功勛。堂前有兩條牡丹花壇在靜沐春日的陽光。
池魚巢影影巢魚
「我們必須團結起來擁護我們的大總統以報效國家。」
素雲說:「我從沒說過孫伯母無家可歸。要是我說過什麼人無家可歸之類的話,哪兒一定是指她呢。我才沒那份閑功夫去考慮別人有家無家呢。」
他們走過腳下是大塊古磚,兩旁有高樹的路到了宴會廳,春日的空氣中草木芬芳。
曼妮悄悄對木蘭說:「她真是臉面全不要的。她做得出的我們誰敢。」
「她摩登極了,頭髮梳成新的式樣,穿的春裝和皮鞋也是外國的。就像畫片上那些上海摩登女士。她在屋裡穿一件粉紅襖,左肩上綉了一朵牡丹花。最滑稽的是,她和環玉手挽手走進來,像新派的兩口子,環玉媳婦倒帶孩子跟在後面。我有事要告訴你,她老是那德性——真把我氣壞了。」
白雲蔽塔塔蔽雲
素雲剛要開口,曼妮的母親就說:
老奶奶舉起帶皺紋的指頭捏捏莫愁的雙頰說:
鶯鶯是高個兒北方人,說話聲氣清脆動聽。她說:「我也想出一句:
阿非嚷道:「沒事,船剛修過。」
「哦!」木蘭說。
……
姚思安答道:「或許今秋吧。」立夫已經畢業了兩年,這時在教書。他一定要自己掙點錢再成婚。姚思安不反對,姚太太更是只想把莫愁留在身邊,越久越好。
「襟亞,孫亞,」他進屋后就說,「妯娌之間爭吵幾句是家裡的常事。你們做丈夫的應該勸阻。不然妯娌間爭吵會變成弟兄間的不和,一家子就要敗落了。你們大家都不準再提這事了。」他又轉身對孫太太說:「表妹,別理會小輩們爭吵幾句。今天是好日子,把這些先丟開吧。」
客人紛紛起身。立夫氣得滿臉通紅。木蘭走過來對他含笑示意。莫愁也走近來悄悄說:「你幹嗎對他說那些話?」
她住手時眾人齊聲喝采,姑娘也很興奮,含笑退場。做父親的出來了,隔水向大家一鞠躬。他指指前面的池水,說他要來顯顯本領。他一手拿起短梯子穩穩地安放在頭頂,蹲下身子讓小男孩爬上梯子去。
立夫感到這套滔滔不絕的說教很像他早已聽膩了的大學開學典禮上那些政客的演說辭。「改革社會」和「澄清吏治」是政客們口頭上的陳詞濫調,激起他的強烈反感。但他還是彬彬有禮地應了幾句。
姚太太卻說:「屋子四面有水面可不是好玩的,得留神點!」
木蘭說:「暗香——靜香——冷香——暖香,全是漂亮的名字。你現在享福嗎?」
木蘭說:「我覺得該把桃雲小憩當正門用。」姐兒倆為這爭辯起來。
這話紅玉聽在耳朵里,沒有作聲。她和麗蓮如今同在一所教會學校,那裡主要因為教學生講英語而出名的。曾文伯看不慣基督教和一切洋玩藝兒,卻在這件事上卻讓了步,放自己兩個女兒進了教會學校,因為官辦學校由於各派思潮的紛爭而風紀蕩然,教會學校至少還教導學生尊敬師長。曾太太比丈夫更加體會到時代潮流,要她的女兒同別人一樣摩登。進了教會學校她們的國文免不了要受到忽視。但是紅玉和麗蓮不一樣,紅玉心底里仍然是舊式家庭里那一類多愁善感的小姐,而麗蓮則像鴨子離不開水一樣愛上一切摩登事物。
曾太太說:「這些話都是誰說的?」
木蘭說:「這也太不像話了。開玩笑也未免過份了點。我來對付她,你等著。」
老奶奶說:「噯,我真是老糊塗了,記不清誰是誰了。她打扮得這麼漂亮,真像個做官人家的小姐呢。」
過了果園他們來到伴農亭。這座八角形的亭子位於曲折蜿蜒的溪流的末端,由溪畔的一道長廊同房屋群相連。亭前泊有一隻小船。老太太悠閑漫步,曾文伯和曾太太以及幾個小輩也緩步細看長廊一邊鑲石屏上的紅樓夢二十四景圖。再過去二十來步,他們來到一座硃紅色的小橋,這裏可以說是全園布局的鎖鑰之地,站在橋上可以望見溪流開闊為一個小池塘,其南側約五十尺長,一座帶頂蓋的水榭突出在池上,周圍是座位,上面木匾上三個綠色大字是漪瀾軒。幾個老婆子在水榭上來回走動,姚太太坐在那上面等待。水塘左右側樹木遮蔭,長廊不時隱沒在樹蔭里又復出現,通到水榭。
「我們總得面子上過得去,規矩總還得有。」襟亞說。
這一家子約在十一點半到達新居,因為吵架而稍稍遲了一些。阿非和紅玉在園門口迎候。紅玉隨父母早就來了,幫著招待來賓。阿非這時已是十六歲的少年,身穿西裝,看去英俊瀟洒。他身居福境,又受到父母和兩個姐姐的寵愛,所以活潑可愛,彬彬有禮,不過畢竟是個男孩,總是淘氣。紅玉最惱他這點,因為她不喜歡吵鬧的舉動。可是她同他在一塊總覺得愉快。她比阿非小一歲,可是心智方面已比他成熟,深深愛上了這個青梅竹馬的表哥。https://read•99csw•com她覺得他還孩子氣十足,但還是愛他。
孫亞說:「所以我才稱她異想夫人。」
「我們也沒有躲起來呀。」木蘭答道。
還是沒有人開口,鶯鶯這才覺得自己是當眾出醜了。
木蘭說:「不是有條磚鋪的小徑嗎?雨天豈不更有意思!我們可以在門房裡放上幾件蓑衣。要是媽媽願意,南邊的便門還可以開著。」莫愁說:「我知道你要在綢袍外面披上漁翁的蓑衣,那樣看上去的確又別緻又漂亮。」
閑人觀伶伶觀人
「看上去上面像個鍋蓋,下面是個瓦罐,中間有一把麵條。」
「行不通!」莫愁說,「從這裏進門要走一二百步才到住人的屋子。下雨天一路泥濘,太不方便了。」
暗香顯然吃了一驚。她現在很高興服侍木蘭,可是還有些反應是舊有的,聽到什麼沒想到的話身子總是禁不住要顫抖,唯恐自己做了什麼錯事。木蘭走來時她若閑著就會迅即裝出兩手正忙的樣子。木蘭不喜歡這樣,告訴她見到她閑著別害怕,暗香反而抬起頭,覺得很奇怪,直到木蘭一笑她才放了心。錦羅同女主人說話時那種從容自信的神態她很羡慕,只恨自己學不像。
阿非一笑,說:「我知道,我知道。」
這上聯可不容易對,因為有三字相重,又必須切合實際景色,平仄要完全相反。小輩里愛蓮和麗蓮沒份,因為她們進的教會學校,連阿非也沒有學過對對子——這是做詩的基本功夫,非從小學起不可——而且阿非和麗蓮還在外面,沒有進來。因此只有立夫,姚家姐妹和曾家弟兄來比個高低了。
木蘭對立夫說:「我們正在爭辯這座花園從哪裡進門好。你看該用南面的正門呢還是你剛才進來的那座門?」
木蘭答道:「妹妹和我。」
席間木蘭想同鶯鶯攀談,發現她近看比遠看還要美。木蘭稱讚紅玉對的下聯,因為那時鶯鶯和環玉的妻子都沒到,不知這事,便向她們說了一遍。
下來之後眾人向西轉,走進一條有屋頂的走廊,這走廊又好比一座封住的橋,因小溪在這裏折向南去了。狹窄的走廊臨池的一面有彩色玻璃窗,通到一個大廳,廳前的門廊長三十尺,朝向戲台,顯然是供王爺和全家坐著看戲的席位。實心的牆離地只有兩尺,窗子是活的,看戲時可以卸下。造在水面岩石上的戲台上有樹枝遮蔽,建造在凹凸不平的石塊上,恰似水中湧現的空中樓閣,橫匾上的蜃樓兩字歷歷在目。一排小石級通到水邊,戲台前面的池水中央有個泥塑的仙童手持一條橫幅,上面寫了陳腐的吉祥如意四個字,這是唯一破壞這處美景使人感到凡俗的東西。
木蘭喝彩道:「好個巢字,這就是你的一字師了。不過你也可以說:
這時莫愁說:「這聯怎樣?
立夫說:「哦,我知道了。你是主張走桃雲小憩的,她主張走正門。」
第二年春天姚家搬進新居。老屋還沒有正式處置,馮舅爺說就讓他和家眷住在那裡。可是這時他除了女兒紅玉之外只有兩個兒子,屋子顯得太大了。他們也不想出租一部分,就邀了立夫一家來同住。當然不會收他們的房租,因為他們住四川會館也是不交租的。向立夫的母親提出此事反倒是要她賞光,因為姚思安不願租給外人,她和兒女還能不過來幫著照應房子嗎?馮舅爺還說他常要去南方接洽買賣的事,妻小在家實在不放心,立夫來了倒是個幫手,這樣孔太太和立夫就同意搬來住了。
大伙兒隔水看到阿非和麗蓮同他們談得可歡。
曾老太太喊道:「這是何人?」為這出奇的一聯震驚了。
麗蓮也嚷道:「一個姑娘,一個小子,可好看啦!」
通宵達旦……」
襟亞想的是「變夜為晝晝為夜」,卻說:「我不知成不成得了一聯:
還是木蘭最後和氣地說:「我們待會兒過去。」
「阿萱,跟我去。」老奶奶叫來曾孫,一手按在阿萱肩頭,另一手按住錦緞,開步走去。木蘭注意到環兒攙扶孔太太,覺得自己簡直沒見過比立夫這位母親更加享福而且知足的太太了。相比之下,莫愁攙扶的她自己的母親實在像個哀傷的老太婆。她如今固然是王府園林的主婦,精神已完全崩潰,性格全變了,連原來的性情也不見了。
可想而知,如果合唱得好,這會是一支多麼美妙的小曲,可惜只靠了滑稽效果,婦人和姑娘兩個媚態百出,男子和男孩則多方挑逗,一點都打動不了人。還是那個小姑娘和她的幼弟的歌聲是出自內心的歡樂的,春日里聽來分外悅耳。
「你不妨換了『巢』字:
麗蓮說:「你們哪個知道從這裏向上看又是別有一番景色呀,你們都像在樓閣里。」
木蘭說:「我知道你想的什麼,王府里的暗香齋。看到那邊上面掛的匾沒有?有你自己的名字呢。」
那天是木蘭的主意,讓客人從後門而不是從南面的正門進園。主要的起居室都緊靠南面的大門裡面,逐漸向北分佈,開鑿了一條小溪和一個池塘,溪流穿越走廊,小橋,流經各座樓閣平台而進入一座大果園。幾處園門中,西北角上的那座可以一眼看到桃園,一行行菜畦和一口水井,一座座屋頂掩映在樹叢里,不時可以瞥見紅色的陽台和彩繪的樑柱同翠綠的樹叢相映成趣。從這座後門入園就像進入鄉村裡的農家,可以信步踱向南面的住室。這座門就依了木蘭的主張改名為桃雲小憩,因為每到春季桃花盛開,只見一片白色和粉紅色的桃雲。
「因為你用個穿字你就可以把魚穿成串兒帶回家去煮了吃。」
木蘭對暗香說:「我要你也去。說來你或者不信,可是我告訴你那園裡有間屋子用你的名字叫暗香齋,你說怪不怪?」
素雲說:「留下來又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我倒是很願意留下。」
暗香咬住雙唇,抱起地上的孩子就跟了上去。大家來到北半間,只見紅玉一人站著遠眺,看得出神了,根本不知道有人來。木蘭突然明白紅玉如今已十五歲,是個大姑娘了。阿非和麗蓮在小橋還過去的遠處亭台里說話。
孫太太說:「蘭兒,先敬牛少奶奶。」
「別擔心。」賣藝人隔水說道,他姿勢不變。「老爺太太看得好就多賞幾個吧。」他嗓子緊張,話聲卻是有力的。
環玉從石碑上轉過頭來問姚思安:「三小姐何時出閣?」
只有紅玉還沒有出過聲,一直在想自己的下聯。她雖然也是進的教會學校,卻埋頭於她生性|愛好的國文,也頗有些根底。
珊瑚說:「你自己才貪嘴呢,誰想到吃魚來著?」
出門以前素雲對襟亞說:「你站在一邊看你老婆被人冷嘲熱諷,一言不發。你聽到木蘭的話了吧。」
老奶奶嘆道:「多麼興高采烈!」
宴席快結束時立夫實在忍耐不住了,環玉正在說:
他興奮地隔水大喊:「外https://read.99csw.com面有耍刀的,叫他們進來好嗎?」
孫亞問道:「你怎麼考慮?」
宴席就像由頭一道三百五十萬元煤油統制政策和下一道五千萬元公債的菜給在座各位過五月節一樣。環玉大聲說話,大聲清嗓子和吐痰,有幾次連女賓桌上也停止了談話,好像大家都是來聽重大的政治秘聞的。連僕人都覺得好像是在侍候內閣各總長的宴席。只有老奶奶還記得稱讚廚子魚和鵝油卷子做得好!
姚思安說:「她是我內侄女,才15歲。妙對!」
擺開了四張席面。曾老太太在一桌的上座坐定,曾太太在她下首,而曾文伯則在男賓一席高居上位,環玉在他下首。第三桌是少奶奶席,曼妮的母親居首,她下面一邊是環玉的妻子雅琴和素雲,鶯鶯又在素雲下面,這樣保住了正妻的名分。其餘的另湊了一桌。立夫、孫亞和襟亞坐在長一輩男性席。立夫的妹妹環兒在老祖母一桌莫愁的上首,木蘭和紅玉在少奶奶桌。四個席面上據末座的是馮澤安、木蘭、莫愁和珊瑚,盡地主之禮給客人斟酒。
曾文伯也含笑讚許,他也喜歡這類自古相傳的雅趣。然後他間自己的兩個男孩:「你們倆向蘭兒認輸么?」
於是,鳳凰和紫薇留在家裡陪桂姐,錦羅和暗香跟去照應孩子。
曾太太問:「誰說您無家可歸來著?」
事情是這樣的:桂姐剛剛流產,需要調養,風凰正在幫曾太太梳頭,素雲和曼妮坐在屋裡,都打算出門了,曾太太沒有抬頭便問道:「誰留下看家?紫薇只能在屋裡陪桂姐。」
木蘭說:「不行。首先,您是長輩,走過的橋比我們走過的路還多。再說,您在這桌上代表老奶奶的娘家,對孫姑媽不敬就是對老奶奶不敬。別人怎麼說都可以,我就是不能讓人說姚家的女兒不懂禮數。」木蘭起身把酒一飲而盡,素雲坐著不聲不響,明白話中的刺是針對自己的。
她說:「不知這句可行:
暗香說她想侍候木蘭一輩子,木蘭以為她的意思是願讓孫亞收房。因此聽到暗香說「像錦羅那樣」她不免感到失望,只應了一聲「哦」便再沒說什麼。
有一次木蘭對孫亞說:「有妻而沒有妾就像瓶里的紅花沒有綠葉扶持。」
立夫冷不妨冒出一句:「我就不想報效國家。」
大伙兒赴席的時候爺們走在前面,娘兒們和孩子們又等老奶奶率領。
暗香把阿滿放到地上,站著看得簡直難以相信;大夥人走了,她還在原地盯著看梅樹叢中一扇春日陽光照耀下的格子門。
暗香聽了說不出的高興,更加自信了。那天以後,木蘭見她一天天穩重鎮靜,有時也能開懷大笑了。
曼妮說:「牛家的人來了,我不想見到牛老爺,走開了。牛家的孩子都來了,太太和姨太太也來了。」
她問:「大家都去,為什麼要我媽留下?誰去誰留聽太太吩咐。」
「媽,您要是讓我今天做主人的說幾句話,那我說孫伯母是非去不可的。伯母,您一定要賞我這個臉。您要是不來,我就認為您不把我看做曼妮最好的朋友。再說,今天的宴會是六親大聚會。您一來是老太太的內侄女,二來是爸爸的表妹,三是我的伯母。您要是缺席,我們這個宴會就不是團團圓圓的了。」
四月十五那天姚思安宴請親友慶祝遷居新置的花園府邸。木蘭對孫亞說:「我要看鶯鶯來不來,我想見見她。」
這時孫亞嚷起來:「瞧!他們來了!」大家看到小橋那邊立夫和他母親和妹妹從步廊走過來了。阿非衝上去迎接他們。環兒已是十八歲的大姑娘,穿著像個當時的摩登女學生:包住屁股的淺紫色襖加上黑綢褲和高跟鞋。立夫扶住母親的一臂,這對母子動作中的親熱勁是姚家或者曾家的母子中見不到的。
木蘭驚呼:「奶奶,怎麼啦,她就是暗香呀!」
阿非說:「問題就在你們想由奢入簡呢還是由簡入奢。」
這時莫愁出來一一見過各位至親,老奶奶說:「過來!多久沒見到你,長這麼高了。」莫愁文靜地走了過來,老奶奶抓住她兩手讓她坐在自己懷裡。莫愁依順了,卻不敢把全部斤兩壓在老太太身上。她如今已是長成了的二十齣頭的大姑娘,還要偎依在大人身上不免很難為情。一雙白潤豐|滿的手伸到短短的袖子外面,彷彿生來就要抱孩子或者捏繡花針或者抓鍋把的,可又兼有發育成熟、待字閨中的少女的雙手那種難以形容的美。
阿非又說:「你不是說過二姐願意走後門的嗎?」
木蘭的父親到走廊中段來迎客,把客人帶到水榭。這裏顯然是為遠眺池塘和小橋的田園景色和炎夏小規模宴飲休憩而設計的。南面的木隔板壁上鑲嵌了四塊十多尺高的大理石板,上面刻的是董其昌的字。幾張鑲嵌了花紋的烏木桌子已經擺好,桌上景泰藍的茶壺和斜邊方形的茶杯顯出一種古色古香的豪華氣派。羅同的几子已經離開原來的主人隨同翠霞來到姚府,正指點幾個老媽子泡茶。只有珊瑚和莫愁在裏面忙著指派僕人,沒在這裏。
她趕緊用手指尖抹掉淚水,裂嘴裝出笑容,好像木蘭從未見過她微笑似的,答道:「我就坐在這裏,想心事吶。」
阿非答道:「可是他們還沒來呀。等他們來了,我用船把他們裝到前面來。」
木蘭和孫亞恰好這時進來,聽到從不動氣曼妮連珠炮似地說這番使人發笑的話不禁一怔。
「全虧了奶奶,要不是您,我哪會有今天。」
有一次,木蘭說素雲有個丫鬟叫冷香,而她叫暗香,像是命里註定的一對,她聽了著實吃了一驚。這天聽說王府花園裡有間屋子同她的名字一樣就更加吃驚了。
寬闊的門廊上和廳里都擺設了桌椅,看來是看戲之前或者演戲中間宴飲用的。
立夫搶了個先:
木蘭說:「難道不是這樣的嗎?池魚巢在樹影里,看去真像巢在樹上。」
「誰啊?」
明明不能再用「達」字來個「旦達宵」的。
鶯鶯同素雲坐在一塊。她顯然極富於肉感的魅力,體態豐腴,白皙活潑,左肩上繡的牡丹更使人看去彷彿青春猶在。她從容自若,的確不認為自己和家裡這些女眷有何差別,或許是故作鎮靜也說不定。說也奇怪,她胭脂抹得並不濃,倒是她手中拿的深紫色綢手帕說起話來老是揮東揮西,讓人看出她那煙花出身。她坐下時兩膝分開,這又不是良家婦女的坐相。雖是如夫人,卻像時髦的正妻一樣穿裙子。她的粉紅襖領高袖窄,短到剛過兩肘,露出又肥又嫩的兩臂。木蘭看到她手指上套了個四克拉的鑽石戒指,光彩奪目。她邊上的環玉媳婦由於生育多了,又瘦又弱,看去像一幅褪了色的畫,而且她好像又有孕在身。鶯鶯說起話來輕快地揮動紫色綢手帕,似乎很幸福,而正妻倒像一頭命中注定的說不出話的受罪的牲口。
他把船划近門廊,紅玉著急地嚷道:「二哥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