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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要是你受不了那又胖又老的岳母的時候,你怎麼辦?」
他們自從大學時代就很要好,兩人還是同鄉。韋生今天穿了一件短袖襯衫,下著軋別丁斜紋西褲,人較清瘦,臉色白皙,手指纖細。令人費解的是,為什麼擅好文學的中國人,個個都是一副白臉、細手的模樣?這倒和他一頭亂蓬蓬的硬發,不經心梳理的捲毛頗不相稱,使他看起來是一副散漫不羈但又略帶詩意的模樣。
「她跟甘才快樂嗎?上次我回家,她說她很快樂。」
「他也可以買通它們。你知不知道有個叫于雯的記者小姐,文筆絕佳,寫諷刺文章很有一手,可以說是諷刺專家!她在一份小報上寫了兩篇報道賴鷲的文章,妙語如珠,他就立刻在我們報館給她安了一份工作。我告訴你,賴鷲是新加坡最精明的人物之一……」
「還在懷念柏英?」
相反的,新洛直挺挺的儀態、整齊的頭髮、熨燙平整的白襯衫,處處給人一種整潔、講究、有涵養而又具有運動青年的形象。所以,連家裡的女佣人阿花,也知道他在英國公司做事,每天給他燙襯衣、擦皮鞋都格外勤快和用心,好配合他和英國人為伍的身份。新洛和韋生兩人,都極為欽佩對方特有而本身缺欠之處。
失去柏英,他就失去了一切。受了這個影響,他總是給人一種臉色嚴凝,目光憂鬱、沉默的感覺,使他的英國僱主和年輕女孩子格外地注意他。
韋生啜了一大口啤酒,手指抓抓僵硬的亂髮。「像昨天,我從頭到尾出席中國商社的一次集會。賴鷲在發表演講。他張大了嗓門,和平常一樣慷慨激昂,黑黑的粗手忽上忽下地搖擺,真不愧是大演說家。我全神貫注地傾聽著。我得強調一點,這些坐在下面聽講的聽眾,他們可都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士,全是咱們中國人,屬於老一代的人。林老先生也坐在那裡,一身筆挺的白色西服,用手摸著白鬍子,扇子一開一合的。親切、紅臉、胖嘟嘟、人緣最好的銀行家譚凱松也去了。還有一些外貌嚴肅的商人,看起來不那麼富有,他們是被責任感逼來聽演講的。」
「當然不會,穿長袍做田事不行。但是每個女人都有虛榮心,她來漳州的時候,還買了一些撲臉的香粉和人造花。」
「因為他想當,別人都不願意干。」
「是嗎?」
他和韋生上樓來到「蘭亭」飯店的頂樓,這兒整天都供應廣式飲茶和點心。穿著木屐的女侍「咔啦咔啦」在傾搖不定的地板上穿梭著,有些女侍梳著辮子,有些卻留著摩登的髮型。有一個廣州女侍認識他們,因為他倆是常客,經常來這裏閑坐。
「是的,我都知道,碧宮告訴我了。」
「我剛才說過了,他幹了些什麼都無所謂。真正叫我驚奇的是,當他老婆住院開刀的時候,他連去都不去看一下。最後雖然去了,那還是他的兒子們求他去,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他才去的。」
「我向來是這副模樣。」
「那你是指什麼?」
新洛把他叔叔要他娶吳愛麗的計劃,以及他所採取的舉動等等,都告訴了韋生。
「在別人眼中,你看起來不像一個真正年輕的律師,所以你才會這麼悠閑。我很了解,柏英在你心目中佔有了極大的地位,不過無論怎麼說,她都已經結了婚了。你總不能為了這份感情,不找個好女孩結婚吧……今天下午你打算做什麼?」
大學的時候,他對女孩子從不正視,女生都覺得他是一個怪人。因為他體格魁偉,長相出色,一副生得俊俏的顎骨,又是網球健將,所以他的超然、冷漠的模樣,以及嚴肅感,使得女孩反而更受他吸引。然而他只知一心一意爭取每年五百新幣的獎學金,就由於有了這一份獎學金和叔叔的幫助,他才順利念完大學的。
「哎,任誰都知道。像這種事情,那些跟他同謀的人,會忍不住透露給好朋友聽,也有些已離職的女侍,她們也會無意中說出來。」
「喔,你母親和她母親都說,你們倆真是最理想的一對。我想這話還是柏英她媽媽先提起的,你母親立刻同意了。」
罔仔是新洛和柏英的孩子。
「不是真的憂鬱,可是你並不快樂。我看得出來。前一陣子你二叔告訴我說,他覺得你該結婚了。他還問我,你為什麼對婚事老是提不起勁。有女朋友了沒有?」
這時候,他突然憶起韓沁赤著腳,走在退潮的沙灘上的景象。
「三姑,你昨晚上為什麼不來?二叔請了你,他希望你也在場。」
「說些關於賴鷲的事情聽聽吧!」
「我們男孩子到鷺巢去玩,她就當主人,整天都圍著我轉。吃完一大堆荔枝以後,她會扯著我們到廚房https://read•99csw.com裡去,倒一大勺的醬油,要每個人吮一口。她說吃完荔枝后,喝一點醬油比較好。」
秀瑛靈巧地變換話題說:「上次我看到他們,她祖父已經瞎了,她對他真是孝順。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做孫女的,能有人像她這麼耐心照顧自己的祖父。」
「我不是指這個。」
「那他為什麼當上中國商社的總裁?」
韋生和新洛信步來到華人彙集區擁塞而潮濕的街市,舉目所見都是店鋪、小食攤、蔬菜攤,和一大群梳辮子、穿木屐的廣州、潮州籍女傭們,還有一些半裸的孩子們以及滿街打赤膊的男人。
韋生煙捲叼在唇上,但講話的時候,香煙濕了半截。他常常忘記帶一些東西,缺火柴是其中之一。新洛點了支火柴給他,一小股白煙隨而又沖入韋生雙眼。他繼續說道,「聽眾里當然沒有歐洲人。大家靜靜地聽著,沒有人願為自己惹麻煩。我發覺掌聲稀稀落落的……文盲賴鷲居然還戴了副眼鏡。連你也可以看得出來,眼鏡和他那張綳得緊緊長滿鬍鬚的臉,一點都不相配。真可以說是滿臉橫肉的德性……你叔叔也去了,筆直地坐在一張藤椅上,狠狠地瞪著賴鷲,像雕像似的動也不動,彷彿在審判他。」
漳州就是出產這些個玩意兒出名的。
「我知道,」新洛沉默地說,「唉!人實在是很難理解。那個時候,我也不懂她為什麼不能拋下家庭跟我走。她無時無刻不牽挂著家裡,看樣子她祖父每一天、每一刻都需要她、離不開她……」
「我還記得。」
難道叔叔需要這區區數千元的新幣!難道說他不是叔叔的親侄兒!這等於否認了叔侄關係,何況叔叔又沒有子嗣,他還期望新洛將來能繼承他的事業,與他分享事業成果呢!新洛也頗不習慣他叔叔社交圈的這一種安逸生活。他認為,自己既然生長在鄉下,便永遠是屬於鄉下的小孩。他羡慕這些城市的年輕的男孩,能夠跟女孩子們輕鬆談笑,拍手喧鬧,自由自在地對一切事物充滿信心。這些年輕人都是富家子弟,有些是他的朋友,但他就沒辦法像他們一樣。
「他們正在討論應該怎樣為生在這裏的中國女孩子們多籌辦一些女子中學的問題。你想,這些人會不知道賴鷲和他的為人嗎?但是大家都靜靜坐著聽他講。他的話題主要是說新加坡到處道德淪喪,有必要維持我們中國女子的固有道統。大家面面相覷,交換眼神,還有人在吃吃偷笑。他提到歐洲婦女穿著那種不堪入目的單片浴衣……拜託,借個火。」
他曾受過強烈而獨特的家庭束縛,為了甩脫這一層束縛,負笈來到新加坡求學,如今終於成為年輕的律師,而他那種超然、靦腆和深不可及的眼神,或許與此有關。敏銳的雙眼、憂鬱而富於沉思的模樣,以及文靜的神情,都給他的英籍老闆,留下很好的印象。
新洛穿上背心和漿熨筆挺的西褲,慢步踱向寬闊的走廊。他很少跟別人一樣在家穿拖鞋,習慣使然,這完全受了亡父生前的影響所致。即使待在家裡,他也把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的,唯留一撮髮絲讓它甩落在前額邊上。
瓊娜剛剛說,馬來亞大學的畢業生——在英國商行工作的青年律師,像這麼一位未婚男子,具有足夠的資格做吳家的候選「駙馬」,真是一大諷刺,他想。
「他和賴鷲不和,我很清楚。你知道我們家客廳走道上擺的那尊古董銅像吧。只要一進門就看得見的那個。叔叔特別喜愛它,故意放在那兒,因為他是在一個拍賣會中,喊價壓倒賴鷲才買到的。」
或許有人認為,她很嚴謹,對於新洛的煩惱事,根本不予關心。其實他知道,她蠻有人情味的,而且總是十分了解他。
韋生又說:「愛麗是一個不錯的女孩,我絕不在乎當吳恩喜的女婿。天哪,我還真求之不得呢!」
韋生建議一起到「雅德菲飯店」的酒吧去涼快涼快,新洛卻說他比較喜歡中國人較多的「蘭亭」。於是兩人結伴走過新橋路,穿過幾條擁擠的小巷。人行道上的石柱子後面有不少店鋪,店老闆們都住在店鋪的樓上。這些斑白而摻雜藍色的屋子,牆垣剝落不堪,並且將要承受雨水的沖刷,到處變得青跡泛泛。除了附近有幾家店鋪的「彩纖商場」外,整個城裡,找不到一條像香港或上海式的所謂「大街」,在這裏的店鋪,大玻璃櫃中都陳列著一些炫目而迎合中產階層有錢人胃口的物品。
「你知道那是一個方形的房間,四面部有窗戶,三面環海。窗子外有一串細小的小電燈泡——紅、綠、藍、黃等顏色。當藍燈亮九_九_藏_書的時候,表示對方正要和『風』子;紅燈一閃,表示和『條』子;等等。由於裏面的燈光太亮,對方根本注意不到外面的小燈。」
新洛微笑說:「你覺得他不是?」
稍許偏離了主題,他接著說,「我永遠忘不了,她以前可以把剝開的荔枝含在嘴裏,不用手指,光是呶呶嘴唇,就能夠將一粒清潔溜溜的核吐出來,比我們男孩子還要快。我們吐一粒,她可以連吐三粒。尤其是她那靈活的嘴唇,她還可以用荔枝核打中五尺外的目標。我們常蹲在地上,把荔枝核當彈珠來打,每回她的核兒打中『堡壘』,你真該看看當時她臉上那副得意的樣子。」
她乾脆地回答,使他非常滿意。
「你的意思是什麼?」
「你猜怎麼了?林先生終生變成了他的奴隸,供他使喚。賴鷲只要威脅他說要收回全部債款,他就只好乖乖地為賴鷲做他所要做的勾當了。」
「什麼!買人造花!她習慣戴一朵紅玫瑰或七里香在頭髮上的。你記得沿著通往她家的路旁,有一條小溪流?我們小時候常在那兒玩一種遊戲,岸上有很多蝴蝶和蜻蜓,她把一朵花別在頭髮上,然後悄悄地躲進樹叢里,直到有蝴蝶落到她頭上,她才慢慢地站起來,從樹叢里走出來。遊戲的趣味,就是看她能走多遠,而不會把蝴蝶嚇跑。那種橘黃帶有黑色的蝴蝶很容易抓到,但是又大又漂亮的藍綠色燕尾蝶很敏感、很機警,柏英一站起來,它們馬上就飛走了。抓蜻蜓很容易,我們經常在盛開紫色花朵的石楠枝上抓到它們……」
「昨晚的宴會,使我想起了你的個人問題……你看起來似乎很憂鬱。」
「我看著你們倆長大,」秀瑛姑姑說,「我記得有一年夏天的下午,不知道你記不記得,我和你母親、柏英的母親一起坐在荔枝園的小凳上。那兒很美、很涼快。老鷹對著落日盤旋飛翔。右邊就是鷺巢。你們兩個跑到西邊的山坡去了。過了一會兒,我們看見你們小頭忽上忽下的,你們手拉著手從山坡爬了上來。遠處金色的光芒,照射在層層的山嵐上。我看她舉起一隻手,把你臉上的眼淚輕輕彈掉。她問你:『哭什麼?』你說:『好美喲。』她又說:『什麼,你就為這個哭哇?』你說:『是啊。』也許這事你已經忘了。」
「打麻將。你守秘密,我就告訴你一件事。他們俱樂部里,暗中裝有一套完善的閃光信號系統。有一位從檳榔島來的林先生,一夜之間就被騙掉了十萬元。」
他父親過去是一位窮教員。
韋生有一個習慣,談話時總愛叼支香煙,讓煙輕輕拂過臉孔,再眯起雙眼。他老是垂著眼皮坐在那兒,頭部微微後仰,加上整齊的髭鬚,予人一種老牌紅記者的味道,彷彿他什麼都知道,又好像什麼都不相信似的。偶爾,他會眼睛睜得大大的,目光炯炯地觀看周遭有趣的世界。
讀大學的時候,真的,他最大的目標就是爭取自己能在法律系,以優等生成績畢業。現在雖已拿到了法學士的正式學位,然而文憑的魅力,卻已日漸褪色。
忽然想起自己曾經答應過,找一個周末去看秀瑛姑姑,他星期六有空,他已經有一個月沒去看她了。秀瑛姑姑是他父親最小的妹妹。她在一所公立學校教中文和繪畫,看起來很年輕,還沒有結婚。她像他父親,也嗜愛文學、藝術和舉凡富有詩意、美麗的東西。她自己也寫詩。像極了她哥哥——新洛的父親,她會為歷史上的偉大英雄豪傑,或一幅不朽名作而欣喜若狂。她對於世間一般人追求利益而庸碌的情景,也能保持相當的超脫和冷漠。新洛認為,她不想結婚也好,這是自然現象,她若嫁給一個粗俗的新加坡橡膠大王,必定會悲哀一輩子的。因為她是一位極易受傷害的女性。
新洛自忖道,她真是永遠不該嫁人。
韋生皺皺眉頭。「他追求那些年輕的女孩子,尤其是玩弄一些窮家少女,倒無所謂。昨天的演講,讓人感到滑稽,也就是這個道理。每一位在場的人對他都一清二楚。他還走私武器和彈藥到印尼,換取雅加達和泗水運來的少女,像這種事,也已不值得大驚小怪了。反正,他在接收站的下手會替他辦事,諸如此類的非法勾當,我們守法的商人是絕對不敢的。」
「還有很多事情,都是正經的商人所不屑一談的。我們中國人向來恪守法律,英國人在這裏定下良好的法律,咱們就乖乖遵守。因此中國人在南洋發達,全靠節儉、賣力和守法。我們尊敬英國人,因為他們自己也一樣守法。我們的商人都靠做合法的生意發財致富了,固然『無奸不商』,有時候九-九-藏-書,生意人也恨不得割斷同行的喉嚨,但是他們不去走私,賭牌也不作弊。」
「回到家她就不會穿了。」
而今,實在是太寂寞的緣故,他突然狂熱地愛上了這位合乎他夢寐所求的女孩——歐、亞混血女郎。他只有二十五歲,內心卻像三十歲的男子,渴望找回失去的一切。
他只認識像他母親、姊姊碧宮和柏英之類的女子。他們的家庭很特別,家境清苦卻注重理想及生活的和樂,尤其在乎精神方面的事情。當初,受了父親及叔叔的鼓勵,而且他本身也想出外求學,所以才拋開了溫馨的家鄉情愫,遠來新加坡讀書。
「我會要她破財,花大把的鈔票,讓我跟她女兒辦理離婚。我說新洛啊,你是理想主義者。我會離她遠遠的,然後再偶爾去拜訪她、慢慢和好,就算你不想娶她也沒關係,這樣做也不傷感情。反正,世上就是這麼回事。」
新洛曾經多次聽他說過:「當一個記者,我報道事實的真相,但是上帝卻又不讓我說出整個的事實。」或者他說,「我從沒有說過不真實的話,但是我也不能說出每一句真話,要不然我就會保不住飯碗了。」
新洛覺得和她最親密,因為她從小就認識他,而彼此又了解對方。和她在一起,他可以感受到家園的氣氛。他覺得她是新加坡泥漿中的一朵蓮花,出淤泥而不染。
「喔!是嗎?」年輕姑姑說著也跟他一起大笑起來。
「我叔叔跟我講過一些他的事情。說他如何叫戲子到他的俱樂部去,每次玩幾個月以後,就把她給甩掉,然後再換一個新的。」
「居然聽到賴鷲談論維護女子貞節的重要!天哪,假使你也像我一樣當個記者,你就再也不會相信任何事了。我們四個報界代表坐在前排,拚命記錄。集會結束以後,賴鷲還特地跑來問我,是不是全記下了?我復誦了一遍,他聽后表示很滿意。看到今天早上報上的大標題了吧?」
「他幹了些什麼?」
秀瑛內心掩不住的高興,她樂於看到年輕的侄兒身上也具有他父親那種貧窮而自負的精神。她愉快地笑著說:「我想,我應該把你描畫成一個站立在河裡小舟上的漁夫,頭戴斗笠、身穿蓑衣、手執撐篙,那樣才是真正的你。」
從秀瑛的學校走出來,瞥見偌大的校園,在這星期六下午卻顯得十分空曠遼闊。他叫了一輛黃包車,下了陡坡,來到博物館附近的廣場。就在山城街一座蓋得不錯的二層樓房裡,找到了韋生。人行道上依然炙陽照人。
「跟以前差不多,我想,公司方面還算喜歡我。」
「你們男人真是浪漫得不可救藥。我想,在你心目中,她是一個頭上棲著蝴蝶的少女。事實上,我倒時常看她頭髮上有著穀殼和稻屑,腳上還沾著泥巴。」
「也許吧!兩個禮拜以前,她還寄來一朵含笑花。」
「他沒有告訴我他昨晚為什麼要請客。他只說吳家的人會來,聲音顯得很興奮。我覺得和吳太太見面,沒什麼多大的意思。」
她盯了侄兒一眼,接著說:「你怎麼不常來看我?最近還好嗎?」
頂樓是一處可以擺上二三十張桌子的大房間。近門的檯子已經被飲茶、吃冰激凌、喝飲料的客人佔滿了。他們選了一張可以面海的靠內角檯子坐下。韋生點了一瓶生啤酒,新洛則叫了一杯薑汁露。
「你真笨,」韋生說,「換了我,搶都來不及呢。反正都是年輕的女孩子,有什麼差別呢?」
他熱愛記者的工作,畢竟幹這一行並不是荒謬透頂。「我對新加坡有興趣極了,它簡直把我給迷住了。我看透了生命醜陋的黑暗面,也看透了那些吹牛大王和所謂『愛國』的民間領袖,但對他們又不能挖苦得太過分。我傾聽他們優美的演說,事後詳加報道,有時候自己感覺像是戴假奶、裝假睫毛的電影明星的丈夫。我喜愛這一切,因為寫起來很容易。不過,若是連我自己也以為每天胡寫亂塗的這些廢話可以當真的話,那我才真是該下地獄。為了維持生活,就是這麼回事。」
「去過一兩次。」
「有時候我也看看小型畫報。」
新洛眼睛突然一亮,甩了個頭,輕聲地嘆了一句:「柏英!」又說,「她生活快樂嗎?你上次看到她,她是什麼樣子?」秀瑛寒假時曾經回去廈門一趟。
「在俱樂部里玩麻將的時候,你知道的,有很多女侍來去不停地送些濕毛巾、飲料、香煙和水果。其中之一受賴鷲指示偷看對方的牌,然後上樓去打電話,假裝是外面打進來的,賴鷲就拿起旁邊牆上的電話來聽。只要賴鷲跟同謀知道對方手上有什麼牌后,就不放出他要吃、要和的牌,對方也就沒有機會贏了。當然,這read.99csw.com一套也不能頻頻使用。還有其他的手法,女侍可以走上來問對方,要不要『水』、『啤酒』或『威士忌』,這些字眼兒分別代表他手中的每一局牌。你去過那裡吧?」
新洛心情為之一寬,他接著說:「我崇拜她腳上的泥巴,」然後大笑。「你覺得我傻,對不對?整個新加坡還沒有一個女孩子夠資格吻她腳上的泥土呢。」
新洛沒有答腔。
他打電話給昔日好友,也是大學同學的韋生。他現在為一家大報——《南洋日報》主持一個社會專欄。他下午五點和他見面。
「你叔叔直端端坐在椅子上,雙手抓著扶手,但是他一動也不動。」
新洛搞不清楚,是他這位好朋友太膚淺,還是他的話意味深長。
「她不是那種喜歡閒蕩而為往事鬱悶不樂的人。她很快樂,甘才既善良又老實,現在她又生了一個小孩——該滿周歲了……這事我該告訴你,上次她來漳州,還訂做了一件長袍。」那時候長袍正流行著。「她穿起長袍好看極了,人也完全變了。你絕對想象不到。」
韋生傾身捻熄了煙蒂,抿起嘴唇說:「得了,得了,你該不會相信報上的每一條新聞吧?」
新洛站起身來,走到電話邊,打了個電活給瓊娜,告訴他,說他要回家吃晚飯。回到檯子上,他付了酒錢留下五毛小費給女侍,拿起太陽帽,他們一道離開了「蘭亭」。新洛踏著輕快的腳步走著,路旁的少女們忍不住回眼多瞄他一眼。
「賭牌?」
新洛內心很不是味道。這兒雖然不是中國,但它一點也不像一座現代化的西方大都會。
「怎麼被騙的?」
新洛沉默了一會。
「你笑什麼勁兒?」他追問著。
「不,我不太喜歡混合飲料。」
「你是指報上沒登過的,還是要我講他見不得報的事情?」
現在,他每月可以賺到二百元新幣,除了按月寄錢回去給媽媽外,還堅持慢慢地償還叔叔供給他念大學的費用——叔叔為此簡直氣壞了。
新洛興高采烈地和她談起昨晚的宴會,她也聽得津津有味。
「也不算真的憂鬱,但你好像心事重重?」
兩個人都是中、英文造詣極佳的能手,他們的話題經常是含涉當代時事與中國古代歷史、文學,等等,其內容深度遠非一般現在的大學生所能達到。新洛覺得韋生跟他很談得來,彼此也都敬重對方的修養。
他十九歲離家,當時父親仍然健在。他來新加坡原是來學習醫學的,之後,改變初衷修習法律。因為他一看到人體的內臟——不管是真的,還是解剖學課本上的彩色圖片——就會覺得噁心,他寧願選擇法學的條律和精確的邏輯理論。
「新慶、甘才和我,還有同校念書的其他男孩子們。她直爽得很。有一次,我問她為什麼她的牙齒那麼白,因為我曉得她是從來都不用牙刷的,她說,她先把手指浸濕,然後沾上鹽巴,再用手刷牙。最好玩的,莫過於當荔枝採收過後,我們大夥爬到樹上搖樹枝玩。大人通常也會爬到樹上去,砍截枝葉把它丟到地上,我們小孩子就在枝葉落地之前,把它接住。你記得嗎?收穫之後,樹上總零零落落留下一些果實,還有樹梢頂上摘采不到的那些。我們就猛力搖擺樹枝。柏英她還告訴我們說,荔枝樹就喜歡這樣,我們愈是搖它、弄它,它明年就長得更好。她說果樹跟人類一樣,大年之後就來一個小年。它們也需要休息呢!」
但是他說:「你是基督徒,我可不是。你們聖經上有這麼一句話,令我感動和贊同:『她的腳在群山之間,是多麼美麗!』而不是『她畏懼上帝的雙腳。』那就是指『她的腳』。她一直打光腳,直到十三四歲。她經常靜悄悄地走過草地,站在我後面,蒙住我眼睛,然後問:『誰?』我就說:『當然是你嘛!』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她趕緊掙開,然後我就在後面追她。『她的腳在群山間,是多麼美麗!』她習慣在五點鐘起床,下過一夜雨後一大早就陪著她祖父去檢查稻田的水位……山間的生活真美!」
「你該知道,她每天只曉得忙著做事,哪還有時間去想什麼快樂不快樂的問題。總是忙上忙下的,臉孔上倒是永遠帶著一份渴盼的微笑。我相信,她已準備開始讀書和認字了。聽說,她學習認字,是為了要趕在兒子罔仔之前,將來才好教他功課。」
他打了個電話給她,說他要到學校來看她。學校校址在查寧堡附近,待會從那兒到山城街和韋生見面,只要走幾步就到了。
「你剛才說,『我們』是指哪些人?」
「還有呢?」
「我是指柏英,她的農莊、她祖父、她母親、她的鴨子、她的荔枝園,還有鷺巢。柏英很刻苦,硬https://read•99csw.com得像橄欖核似的。這可不是對她瞎吹。有一次她正忙著做家事,她弟弟天凱和她搗亂,我看見她狠狠地把他給揍了一頓。農家生活使她變得堅強,也使她懂得辛勤幹活,知道生存的重要……只是山間的工作和嬉戲,彼此間和諧地融合在一起,所以她幹活的時候,我老覺得她是在遊戲一樣……」
韋生把頭揚一揚,吸引女侍的注意,說:「再來一杯生啤酒。」
「不要過於激動。你把每一件事都太過美化了。你像個詩人。農家生活並非像你所講的全是美麗的。你不喜歡新加坡,我感覺得出來。」
新洛讀大學時,一半是靠獎學金,一半靠叔叔的資助與幫忙。由於在家裡受過嚴峻的庭訓——節儉、自製、守規矩,對課業和學習便始終持理想觀念——使他成為超然、靦腆、不愛交際的學生。
她的房間恰如其人。臨窗是一張纖塵不染的書桌,上面整整齊齊陳放著一方硯台,筆筒里插著毛筆,精緻的蓮葉型細玉淺水缽,和一塊白色的銅製文鎮。床上的枕頭和被單,摺疊得井井有條。牆上掛著一幅明代山水畫,是仿唐的作品。房間一角擺著一張梳妝台和少數化妝品。置身室中,予人一種「空靈」的感受,一切都恰到好處,布置簡潔而適切,房間雖然不大,卻也留下了充分活動的餘地。窗邊掛著一隻鳥籠,裏面養了一對鸚鵡,還有一個淺棕色的瓷質花盤,上面畫有青苔、奇岩、卵石和鉛粉畫就的山水縮圖,花盤就擺設在窗台上。窗外滲進柔淡的綠色光線,給房間帶來涼爽的氣氛。
秀瑛微笑著。她的樣子,使新洛感覺窘赧不已。這會兒,他簡直就像一個在河岸邊上玩耍的小男孩一般。新洛頓時不語。
「是的,我知道。碧宮跟我說,柏英每次都按季節送花給你。她可真是一位不平凡的女孩子。」
「事情是發生在我學校最後一次放假的時候。我正要出國,她發現自己懷孕了,只好趕緊嫁人。甘才是在她們家農場做工的。我過了好幾個月才知道。當時她的祖父眼睛快瞎了,家裡凡事都必須靠她,她不能夠也不願意跟我一道出國……」
然後他說:「你知道……一切就那樣發生了……我們兩個很相愛。碧宮跟我媽都曉得這事。就我目前所知,只有柏英的媽媽不知情。」
他們都耽於快樂的回憶中。新洛滔滔不絕。
「看到了,結論就是那樣:我們需要一所新的女子中學,理由是,為了維護中國女性純潔而完整的處|女之身……大標題,登在第一版上。」
「喝一杯薑汁露吧!」新洛說。
「所以你才沒娶到她?」
新洛抬起雙眼,面對面地盯著她望,過了好半晌才說道:「我想,你都知道了?」
「除非你想當吳太太的女婿,否則沒有必要。」
為了罔仔,她才不得不匆匆下嫁給現在的丈夫甘才。
新洛感到很無聊、很寂寞,今天不知道該怎麼打發才好。他約了韓沁見面,但是要等到晚上。幾個月以前,他倆剛認識的時候,韓沁告訴他,說她在「果園路」的一家奶品店工作,她要到晚上八點才下班。
新洛微笑說:「謝謝你。」
「我不喜歡,也不是討厭。並不是每一個人都一定要喜歡這裏。我是一個個體。新加坡是一個刺|激、偉大的大都市。周遭每個人、每件事都匆碌不已。熱!熱!熱!吃沙嗲,然後又吃小黃瓜。我並不是美化農家生活或鄉村生活。我是在談鷺巢,我的意思是說……」
如果讓一個粗漢或大嗓門的男子和她同住在如此靜逸、整潔、除了心靈外不會有絲毫波動的環境里,亂甩東西的話,那該有多麼滑稽!
新洛的父親是長子,叔叔是老二,所以稱為「二叔」,秀瑛排行老么,被喚做「三姑」。
「一夜輸了十萬?」
「當然啰,那是他的報紙。他對我們挺不錯的,他還經常抽空跟我們在一塊玩,若有什麼消息想讓我們報界為他報道的時候,他便邀請我們到他的俱樂部去。並一再向我們解釋為什麼他要替中國社會盡那麼多力。他使我想起了『狗肉將軍』,懷抱中摟著白俄女郎卻又一面和美國顧問見面,有時候幾乎讓我相信他是誠心誠意的。」
「新洛,你的個性跟你爸爸一模一樣。你父親和你叔叔,彼此間從來無法互相了解。叔叔對昨晚的事情,作何感想?」
新洛看看表說:「我該走了,我跟韋生約好見面的。」
「是呀,我記得你們這些孩子,時常在荔枝林里玩耍。你和她老在一塊兒,還一起到山下的峽谷中捉蝴蝶或撈蝦。而你哥哥新慶,總是纏在大人身邊。」
「他氣壞了。他要瓊娜告訴我,叫我去道歉。你覺得我該不該去?」
「你是怎麼曉得這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