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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這時候,冰激凌店往往是擠滿了客人。韓沁穿著潔白的圍裙,忙得不可開交,但是她總設法走過來,對他低聲講一兩句話,然後愉悅地繼續工作。他發覺,有些年輕人甚至年紀大一點的男子,都總愛盯著她健美的身材,好像百看不厭。
有一次他們發現店裡沒有人,妮娜十點上班,六點就走了,那時已七點半,一個客人都沒有。韓沁到他的檯子上坐下來。出納蒂瑪太太也不太在意。她是一個年近五十歲,下巴雙垂的黑婦人。
「我母親送我去讀了三年書。十歲的時候我們搬來新加坡,我又去讀一所教會學校,由於受不了,只讀了兩年就不讀了。我沒有什麼童年生活,我是在街頭上長大的……」
新洛現在常常設法到果園路的奶品店去看韓沁。一到店裡他通常叫一客冰激凌或巧克力聖代,靜靜看她當班,見她總是在檯子間轉來轉去。他告訴過她,叫她不要打電話到他家去。經常到了正午,當他在辦公室里賣勁處理大件文件打字,或仔細查閱老闆用小字做的修正、批改,或是準備中式文件的英譯工作,或參考法律書籍的時候,他就很想見見她。
瓊娜發現,新洛晚上不在家的次數愈來愈多了。有些天,他會故意找借口打電話回家,說他不回去吃晚飯,然後在七點左右去看韓沁。那時大多數英國主婦和小孩子都回家吃晚飯去了,顧客只有零零落落幾個而已。他常常叫一客冷飲,靜靜等候,不然就到街口轉角的小酒吧去喝上一杯威士忌加蘇打,或者喝新加坡薑汁杜松酒,藉以消磨消磨時間。然後他們倆再一起找地方吃晚飯,共度黃昏的這一段時光。
「一個月多少錢?」
「我願意和你坦然相處,因為既然彼此相愛,我不會對你有任何隱瞞。我想這個名字的含義是『美人魚的孩子』。我母親是一個『美人魚』——你懂廣東話吧——鹹水妹。」在廣東話里,這個名詞是指白人水手的婦人。
新洛掏了一支香煙給韓沁,韓沁正伸手去接。
「哎,孩子,你還年輕,人又長得漂亮,可別走上媽媽的錯路。我很高興你擺脫了賴鷲那個渾球。」
假使他晚上有事不能和她約會,那麼他就來這店裡看看她,逗留個把分鐘。
「看情況而定,我一天可以收到三四元小費,但也不一定。衣著最講究的貴婦最小氣,反而有時候一個衣冠不整,好像六七天沒刮過鬍子的糟老頭,還會一下子給你一塊錢小費。上個禮拜妮娜從一個水手那兒,平白就收到五塊錢小賬。你就跑你的檯子,對客人客氣點就行了,僅此而read.99csw.com已。」她此刻彷彿輕鬆不少。
「我的名字。」
新洛發覺她母親皮膚很好也很白,開始對她那副圓臉產生好感。她煙癮奇大。她女兒曾告訴過他,她是靠啤酒和香煙活命的。午餐只喝啤酒加配一點香腸,不過韓沁晚上回到家來,她總是準備好豐盛、熱騰騰的晚餐。
女孩注視著他。
韓沁的家住在貝多區,瀕臨海岸,位於鬧區的東郊。那個地區蓋了些一排排單調的兩三層樓磚房,每一排都有一小塊花園。她家房子老舊,是用漆黑色的紅磚砌成的,樓上住著另外一家人。她們有一間客廳,母女和一個四歲的小孩同睡在一個卧房裡。廚房寬大而明亮,後面通向小塊的後院,緊鄰後院則又是另一排同樣形式的磚房。
「你如果非抽不可,就到後面去抽,在這裡是不行的。」
「喔,不行,韓沁,這是違反規定的。」蒂瑪太太說。
「瓊娜是誰?」
「你是跟她長大的?」
馬珊瑚——也就是馬太太,頭髮濃密,香水味重。年約四十多歲,有點發福,不過若生在好環境,風韻仍然相當動人。她像多數廣東婦女一樣,在家也總是穿著黑漆夏布的睡褲和拖鞋,她也和熱帶地區的婦女一樣是不|穿褲|襪的。她對誰都是一臉敷衍的誠意,韓沁介紹新洛,她馬上堆滿笑容。
「沒有。」
「我有小孩,你覺得意外?」
「愉快?我簡直恨透了,一天過完,我都快累死了。」
新洛告訴了她。
「因為我想進一步認識你,很想了解你的生活,看看你房間什麼樣子,等等。而且,希望你當我正式向你求婚的時候,你能答應我。」
「他叔叔的姨太太。」
「很抱歉,這是規定。」她對韓沁和藹地微笑。
她的頭猛然一抬,人也坐直起來。
他走了以後,她轉身對女兒,以失望的口吻說:「我以為他是來求我答應婚事的呢!」
他輕輕吻了一下她的前額,「告訴我,他們怎麼會叫你韓沁呢?這不是中文,也不像葡萄牙文,倒有點像瑞典名字。」
她拉著他,讓他參觀光線明亮的廚房,比比手說:「通通都看完啦。」
她母親繼續問起他的工作、他的家庭。偶爾在談話中也穿插一些有趣、挖苦的俏皮話。她的聲音聽起來洪亮而年輕。她說,她不反對把她女兒嫁給紳士,那總比渾球要好。對她來說,城裡的人都是「渾球」。
「有時候我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這好像在做夢一樣——一場我從小就做的美夢。我有過數不清的白日夢,幻想這樣,幻想那樣,也想象有個男孩子依九-九-藏-書偎在我身邊。」她的纖指輕輕撫弄著他的下額。「我希望將來和他可以擁有一個家和自己的小孩,不會再過像我母親那樣的生活。新洛告訴你,我母親那種日子,實在艱苦極了。一個女人在世上為生活而單獨奮鬥的確很苦、很苦,我深深體會得出。」
「噢,媽媽……你喜歡他嗎?」
她輕描淡寫,一點也不難為情,她不願多解釋,只好讓他自己去下結論。
「真的嗎?」
「最主要的是,我覺得今天這個男孩子人很正派。他似乎對你也蠻認真的。如果你不好好把握,而讓他溜出了你的手掌心,那可是你自己不對喲!」
「是啊,我們剛進門的時候,你看到的那個。」
「他懂我的意思,我沒有必要多說,但是到現在,他都還沒有帶我去見他的家人。有一位瓊娜……」
新洛默默地微笑著。
「你沒答應他的求婚?」
「新洛,好幾次我經過你家的時候,我從大門門縫向裡邊窺望。你為什麼就從來不請我到你家去呢?」
「既然我認識了你,它就是世界上最美的名字。」
新洛和韓沁會心一笑。
「很對不起,這兒亂糟糟的。歡迎你來。韓沁常常提到你。真巴不得看看你這麼一位讓她傾心的年輕人,到底長的什麼模樣。」
「我也很愛她。」
每天到了五點,他就戴上太陽帽,穿上白色外套,一口氣地衝下兩層樓梯——乾脆不等電梯——閃身掠過大鬍子的印度倨喀兵門警,快步踏上烘熱的人行道。此刻大腦敏銳充滿朝氣,彷彿他的一天才剛剛要開始。
他們回到客廳,馬太太神情平靜微笑著說:「現在你已經把我們這間小屋子,整個參觀完了。」
「你從來沒告訴過我,你以前結過婚?」
「你見過她?」
「她很疼你?」
「我們這裏一切都很簡陋。」馬太太的語氣,讓他立刻自在不少。
「什麼意思?」
新洛一直等到店鋪關門才走。
「有時候累得我腳跟都麻痹了。從中午開始忙到現在,整整八個鐘頭忙上忙下、進進出出的,一直忙到連自己都已不知道在做什麼了。」
「他實際上已向我求過婚了。媽,你不覺得他相當不錯嗎?你剛才講的這些事,他都對我說過了,他所說的不僅讓女孩子心服,而且使人覺得自己是真正被人所愛。」
韓沁一直站在旁邊,手放在他肩上,有時候又環在他背後。
「這是我父親給我取的小名。我母親說,我的名字叫葛萊琪拉。父親離開以後,媽媽就繼續叫我韓沁。」
他看看韓沁。馬太太會出他的意思。
新洛親吻了她一下,表九*九*藏*書示感激。
他的辦公室離「彩纖商場」只有五分鐘路途,坐落在一棟古老的七層水泥大廈中,門很大,天花板高懸。一台大型的桃木扇葉的吊扇,由上面鋼管上垂掛下來,吱吱作響,不停地吹拂室內的熱氣。他的座位靠近窗邊,十尺外正好面對一堵磚牆,他的位子也正好承受了室內熱氣的尾勁。
「為什麼不現在去?莫非因為我是歐、亞混血兒?」
「喔,好吧……沒什麼關係,」韓沁嘆口氣說,「也快打烊了。」
「是的,很愉快。這是你女兒的家,對我來說意義很大。我也很高興今天能夠同時見到她的母親。」
「當然要呵。」
「放心,我會的,等時機成熟的時候。」
一張年久失修的深褐色沙發椅擺在窗下,窗口垂掛著深黑色的厚帘子,抵住窗外炙熱的陽光。傢具不多,只有幾張椅子,一張廣東硬木躺椅,下面附有可以收放的擱腳架子,和一張栗木圓桌。電話放在一角的矮桌上。壁紙是暗紅、深綠的顏色。這個地方看不出有一點虛偽或掩飾的氣氛。
韓沁皺皺眉頭,把香煙收起來。
新洛告辭的時候,她伸出雙臂,目光嫣然,直截地看著他說:「你下次一定要再來這兒玩,隨時歡迎。」
「也沒什麼好談的。我三歲時候就沒有了父親,根本記不得他是什麼模樣,只知道他是葡萄牙人,在香港工作。」
「你不喜歡現在的工作。」
「你想看看我家,現在看到了吧。」韓沁接著對他母親說。「他說他想知道我的一切,我睡覺的地方、吃飯的地方……你還要不要看看別的地方?」
「哎呀,拜託嘛!」新洛懇求蒂瑪太太。
譬如妮娜,她是西班牙和中國的混血兒,也因此她長得很漂亮,眼睛也和韓沁一樣美麗動人。她的朋友蘇珊,在彩纖商場「小約翰」隔兩家的一個英國公司當速記員,父親是愛爾蘭人,母親則是馬來人。蘇珊喜歡把自己當成純種白人、純愛爾蘭人。她一輩子不會嫁中國人,她雖然是天主教徒,卻上英國教堂,因為她覺得天主教彌撒有太多中國婦女和小孩參加。在英國教堂里,四周都是白人,她才感覺到有滿足感,好像那才是正當的社會團體,像這類社團是她所渴望參加的,故而除了這裏,沒有其他地方可以讓她得門而入。除了這個缺點之外,她還算得上是一個快活、講理、健美的少女。她一心一意想準備成家、煮飯、生孩子。她只喝瓶裝、人工染色的橘子汁,不吃新鮮橘子,為的是怕得到傳染病。概括而言,她只不過是一位時髦的女孩子罷了,從小在英國九九藏書港灣長大,一切的想法都來自「桃樂絲·狄克」節目、電影雜誌和其他各種商業廣告而已。
她把身子湊近他說:「我也一樣。」
「我也有此同感。我希望你在這兒覺得自在。她很愛你,你是知道的。」
他的手臂環抱著她的後背,感覺得到她渾身在顫動。她把頭依在他的肩膀上。她簡直說不出話來,一股呢喃含糊的念頭,飄然填塞胸中。
「我沒有結過婚。那個孩子是我的孽債。」
「不是我擺脫他,是他把我甩了。」
「這不是喜歡不喜歡的問題。這是為了生活。當然,這個工作比當女管家要好一點。我曾經在幾個英國人家裡做過管家,真是受不了。你曉不曉得,他們既不把你當白人看待,也不把你當馬來人看。你只得處處居於這兩者中間。說來,我還是喜歡做一位能夠獨立自主的店員。你上班工作八小時以後——然後其餘的時間完全屬於自己的。我忍受不了人家對我大聲吼叫、發號施令。」
然後他把手擱在她腿上,輕捏了一下說:「我很高興認識了你。」
「我很中意,他真是一個英俊的男孩。禮貌很周到,外貌也很嚴肅,而且有一份好工作。」
「你卻是我所見過長得最美麗的女孩。」
她走向躺椅,臉孔頓然氣餒地說:「哎,真累,我已經厭倦了生活上像這樣的艱苦奮鬥,整天為生活而節用縮支、儉省的過日子。我只希望有一天你能好好地嫁人,讓我們可以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
店裡的出納小姐和女侍妮娜,都知道這位年輕的新洛是韓沁的知心男友。經常可以看得出來她白天工作的樣子和下午完全不一樣。近晚時刻她精神勃勃在檯子間轉來轉去,送東西給顧客,抹擦桌子,拾起小費扔進圍裙口袋裡,有時讓人覺得她似乎是一個永遠活力充沛的女孩。每當她低頭瞥視那些婦女顧客時,新洛看得出她眼神之中帶有艱澀的光芒。他經常選擇坐在偏僻的角落裡。遇有休閑空當兒,就見她坐在櫃檯後面的位子上,然後眼睛瞟向遠處,目光從半閉的睫毛,拂掠過別人的頭頂,而直向著他這邊盯望。
「對,對我來說,她真是一顆明珠。」她說。馬太太有一雙利眼,能洞悉男子的心事。
新加坡就是這個樣子,各色人種都有:中國人現占多數,馬來人是在自己的國土內,另外還有信奉印度教的印度人、坦米爾、襖教徒和歐洲人。東、西方是因為做生意而聚在一起,但彼此卻不相同化。各種族間,不論一般風俗或信仰,都還沒達到純一、共通的境界。歐、亞混血兒中,有些受過大學教育,有些卻九-九-藏-書沒有,都是當公司僱員,大多靠自己自謀生活而自成一個體系。他們的外貌、習慣、語言都完全西化,但是情感上卻不依近任何國家,也許只對自己父親或母親的祖國些許會有例外。
「但是,你家倒有一顆舉世無雙的明珠喔。」
「難道你覺得我不該去嗎?是為了……?」
她牽著他,先看卧室。卧室里擺著一對單人床,旁邊還有一個搖籃,緊靠著牆邊和窗口,窗外就是後院。一張大梳妝台背面有一個可以活動的橢圓形大鏡子,質料看起來挺不錯,但是跟卧室卻不太相稱,想必是從拍賣場買回來的,還有一個高大的二手貨黑色衣櫃,附有大型的方形銅質把手,也和整個房間格格不入。新洛站在門內幾尺的地方,瀏覽了一下四周的擺設。
「瓊娜?」
「你的小孩?」
「我很想見見你母親。」
她調皮地拍拍他的手。
說著說著,她的手指撫滑到他頭上,用手抓住他一撮頭髮。
新洛一手搭在胸前,另一隻手夾著香煙,下巴微翹,目光注視著燈光較亮的吧台方向。
他們一踏出門,新洛就遞了一根香煙給她。她接過來,狠狠吸上一口。
「多談談你自己吧!」新洛說。
「我叔叔是一個固執的人。他不但固執,而且還有中國人保守的觀念。他對自己是中國人,感到十分自傲,就像英國人為英國而驕傲是同樣的道理。他老想撮和我跟一位中國女孩成親……我自己倒已下定決心了,非你不娶。但是我必須慢慢去說服他,靠瓊娜從旁的協助……」
「我小孩睡的。他長大了已睡不下了。現在跟我睡,或者跟他婆婆睡。」
新洛點了一份雪莉酒,韓沁要了一客淡啤酒。她把頭仰靠在牆上,雙眸顯得瑩亮耀人。
「這個小搖籃是誰睡的?」
她雙目轉向他說:「你知道,我一定會的。」
韓沁曉得這是種族的障礙。身為歐、亞混血女郎,她始終感覺自己是在東、西方兩個世界中飄蕩,卻不屬於任何一邊。
他們轉過街角,看到一家商店外的玻璃窗上用紅黑的字體寫著奇怪的大字:「公主酒吧」。那是一間L型的房間,前面被吧台佔了一半,左邊凹入部分,沿著牆壁擺設著低背長座椅,四張深色橡木檯子,檯子邊鐫刻著不同的花紋,使室內具有一種親切、溫馨的氣氛。牆上兩盞壁燈發出黯淡的光芒。牆上還有一幅畫了快艇的老舊畫框,和幾張美女像,整個店裡洋溢著繽紛的格調。這是一個你把帽子丟在桌上,也不會有人講話的地方。
「當然嘛,我是她唯一的女兒。難道你覺得這很好笑?」
「你的生活似乎不太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