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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真的很不錯,」秀瑛說,「想想她才開始……這是什麼?」
「也跟我講講他的事,讓我聽聽。」
「喔,那就是柏英哪!」叔叔說。「我在漳州的時候,她老問我:『姨丈,你要不要這個?姨丈,你要不要那個?』看到下一代的好孩子,誰都會感到驕傲。我說要帶她來。但是她說不行,她不能拋下田莊不管。她要我告訴你,她希望你回家看看母親。你母親病了,孤孤單單的,需要人照料……喏,這是她送給你的東西,還有一封信……碧宮也託了一封。」
「我們是同年。我家住在山谷底,她住在西山的高地上,相距一里半的樣子。村裡市集的日子,她會下山來,帶一點新鮮的蔬菜、竹筍,或者她母親做的粿糕給我們。有時候,尤其是炎熱的夏天,我們會到山上去。我常常看到她站在晴空底下,身影與景色輝映出一幅美麗的圖畫。少女站在戶外,頭頂著青天,髮絲隨風飛舞,比起在房子里可是漂亮多了。」
那封信橫在床上,好像是練習本撕下來的一頁,字體碩大無比。
這就是他的問題所在。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此刻成人的生活中,依然還保留住童年的夢想,保留柏英一度帶給他的世界。她現在送給他童年時玩的荔枝葉和荔枝核,這些甚至是她親口嚼、又親口從呶呶的唇間吐出來的,其用意無非是要他記起以往那個世界吧?
「換一個說法。假如你生在高山裡。你用高山來衡量一切,你看到一棟摩天大樓,就在心裏拿它和你以前見過的山峰來比高,當然摩天樓就顯得荒謬、渺小了。你懂我的意思了吧?生活中的一切也是如此。世上的一切人啦、事業、政治、鈔票啦都一樣。」
「不!」新洛說完,就悶聲不響。
「你是說,你珍惜那些高山的回憶。」
「沒有,她身體不太好。我沒辦法上西河去看她。但是你姐姐碧宮聽說我回鄉,到漳州來了一趟,她帶來你母親的消息。她說你母親晚上咳嗽的厲害。她們都問起你,還問你什麼時候結婚。」
他用力爬起來,下樓吃飯。也許他們正在等他開飯。
「不必麻煩了,我陪你上去。我是說,純友誼式的,放心好了。」
秀瑛走後,新洛看看信,又看看照片。他拿起那個拆開的包裹。荔枝葉的濃香向他襲來,使他憶起了難以忘懷的童年舊夢。那是一個他已經失去、卻無法用言語表達出來的世界。往事一直殘留在他心底,想抓又抓不回來。他對那些夢迄今依舊滿懷信心,夢中有開心的笑容、極度的喜悅、真誠的感情以及純情的信任。他對自己也深具信心,他相九九藏書信自己將來一定能成就偉大的事業。在他天真無邪的夢中,沒有男人的欺偽和女人的狡詐,一心只知要攀住星辰;在他的夢境中時時充滿信心,雖然自己像星星一樣孤寂,卻了無懼意——那些星星就是他和柏英並躺在「石坑」和「南山」群峰秀巒中的草地上所看見的。昔日的那些夢到哪裡去了?一個人能不能夠在歷經成人的世界時,仍永遠地保留童年的心境?他能不能像柏英一樣,工作時遊戲,遊戲時工作?假使他繼續相信那些夢的話,那又該怎麼辦?他會不會傷心?怎麼傷心法?
她慢慢繞過書桌,凝視牆上的「鷺巢」照片。曝光很差,洗得也差,而且已經開始泛黃了。除了取景之外,樣樣都不高明。右邊是「鷺巢」,由幾塊垂直的花崗石構成,大約六十或七十尺高,裂縫中有灌木生出來。下面是斜坡的邊緣,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坐在那裡,大約十二三歲,背向鏡頭,一起望著晴空下的遠山。
「很輕鬆,對極了。這她一定辦得到。她照料家務、烹調、洗衣,家裡的一切事情她都做得輕輕鬆鬆,而且笑眯眯的。你可不要誤會,她在田裡幹活的話,可不是這身打扮,應該說,這是她的假日衣裳。我們以前叫她『橄欖』,因為她個子小,面孔橢圓形,性情就像橄欖核一樣硬。她是在山區里出生的,我相信你可能還沒見過高山。」
大桌正中央有幾個包裹——一包包干荔枝和干龍眼。還有送給嬸嬸、秀瑛等人的名產纖維花及絨布花,屬於女人的頭飾。有一包註明是給新洛。
那天叔叔比平時多喝了點酒。飯後他說他要出去看幾個明友,但是他顯得很疲憊了,大家勸他早點休息。瓊娜陪他上樓,扶他上床睡覺。
表妹柏英
「他比我大很多,」小姑姑說,「我們不是同一個母親生的。爺爺去世以後,他就一直照顧我,其實我是他一手帶大的。他只談書本、詩文,還教我畫畫。」瓊娜沒去過漳州老家,很想知道一切細節。
秀瑛看看他淚濕的面孔,伸手拿起那封信。新洛坐起身來,兩人一起看信。字跡寫得很吃力,有些字很好看,有些則貼得太近或分得太開,一行字歪歪扭扭的,秀瑛忍不住笑出來。
「我告訴過你,她已開始自修、練習讀書和寫字。她信上說些什麼?」
過了幾分鐘,他恢復鎮定,開始讀信,秀瑛出現在門口。
瓊娜隱約看出少女所梳的豬尾頭。「你忘不了她,對不對?」
「也許我有點懂了。」
「拜託,三read.99csw•com姑,不要走嘛。柏英叫我回家。你說我該不該回去?」
新洛一語不發。他從來沒見過她穿這種摩登的衣服。秀瑛把他忘記帶上來的包裹交給了他,「喔,我可要走了。我去告訴大家,你正在哭呢……」她故意逗他。
「你的朋友韓沁。我跟她說大叔回來了,請她進來,她不肯。我說我想為她介紹大家認識一下,我們正在吃飯,大家都在。她說:『不了,下回吧。』『要不要留話?』我問。她說『不要』。」
「來了。」
叔叔去了一個多月就回來了,帶回不少故鄉的消息。漳州已經變了,城牆已被拆掉,一條專為汽車建造的碎石子道路正在鋪設中。到處懸挂新的國民黨旗和巨幅的國父遺像,郵局和銀行里的女性員工隨處可見。婦女也都燙髮了,身穿旗袍,少女大多梳馬尾。到處都是海報標語:「廢除不平等條約」,「廢除治外法權」,「服從三民主義」,等等。穿中山裝的年輕黨部工作人員也隨處可見。
「碧宮也問起這事。從家鄉挑選一個有教養、有禮貌、懂規矩的女孩子實在很容易,不僅可以做你的好太太,也一定是咱們這一家的好媳婦。我們可以為你精挑細選。女孩子也一定很高興嫁到我們家來,而且可以出國來住。畢竟……」
「少爺,開飯啰!」阿花在樓梯下大喊。
新洛打開來,意外發現包裹里有一塊甜粿,送者知道新洛最愛吃。甜粿四周圍繞著甜甜的荔枝葉和幾顆荔枝核。她稚子之心似乎不減當年,彷彿是要勾他記起童年時的遊戲。
「我能不能加入?」瓊娜柔聲說。
「還沒看呢,」他說,「讓你來讀給我聽吧。」
「你會八股文嗎?」瓊娜問。古時候,在公職考試中,考生必須照八個固定的段落來發揮,清晰的破題、字義、申論、舉例,等等。
新洛坐下來吃飯,感覺出氣氛很和樂。叔叔滔滔不絕只聽他一個人在講話。他還說,他很高興在家鄉替他物色到了一個新娘。
新洛含淚面帶笑容,一點也不害臊。這一刻,他倒真像個大孩子似的。
他的談興突然濃厚起來,彷彿正在傾吐一個蘊藏了很久的秘密,使聽者不免感到困惑和驚訝。他繼續說,「你不懂的。人若在高山裡長大,高山會使他的觀點改變,溶入他的血液之中……它更能壓服一切,山——」他停下來思索適當的字眼,然後慢慢說,「山也使你謙卑。柏英和我就在那些高地上長大。那是我的山,也是柏英的山。我想它們並沒有離開我——永遠不會……」
他們一起上樓,讓門敞開著。他在床頭小几上找read.99csw•com到了柏英和孩子的照片。瓊娜接過來,走向桌邊,「啪嗒」一聲扭開電燈,含笑注視著。
不錯,筆跡幼稚、歪斜、可笑、可憐、令人感動。新洛半信半疑,悲喜交集。他真想大哭一場。
他避開別人的眼光,手拿信封衝上樓去,他倒在床上大笑不已。想讀信,眼淚卻蒙住了雙眼,他縱情放聲大哭了一頓。讀不讀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他手上握著她親筆的字跡呢。
「要,等一會兒。」
「不!還早嘛。這邊很涼快。老頭子睡得好熟,他一時不會找我。我寧可坐在這兒聊聊天,除非你想睡了。」
「她們?」
「這就是你所謂的高地人生觀?」
親愛的新洛:
「我看出她眼睛很活。小孩好可愛,眼睛長得很像你。」
叔叔顯得很高興,精神奕奕,眼睛明亮有神,興高采烈談著他此行回家鄉的見聞。他已經有十多年沒有回去了,這次返鄉,似乎很愉快,自己給故鄉的貢獻出力又出錢。尤其感到得意之至,他對自己這些年來在海外的這些成就覺得很滿意。他的聲音響亮得像炮彈似的。
「很迷人、很活躍,我想。我看她一定把孩子照顧得很好,而且對於帶小孩很內行、很輕鬆。」
「我沒見過你們那邊的山。不過我家附近是真正的高山,不像新加坡的這些小丘陵。那真是令人敬畏、給人靈感、誘惑人的高山。一峰連著一峰,神秘、幽遠、壯大。」
「新洛的父親有沒有中過科舉?」
秀瑛姑姑還在,過了一會兒,瓊娜又下來陪他們。嬸嬸照例先回房休息去了。
瓊娜神秘地笑笑。「我不懂你的話,只知道你是一個怪人。」
「不!她不會寫字!她從來沒寫過信給我。」
「有一天你說過要告訴我柏英的一切。你拿著她的信衝上樓,似乎很興奮。」
秀英姑姑和新洛各抓著信紙的一角。
「怎麼了,新洛,你怎麼回事?」
「不壞嘛。」新洛說。
「沒有。那是爺爺——我父親。新洛的父親參加過科舉考試,但是沒考上。那科舉並不能代表什麼。反而很多大學者都不會寫八股文。用古制的八股,很難寫出真正好的文章來。」
「看得出他眼神帶有專註的表情,耽於默想而喜歡思考,有心機,好像對生命感到很懷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歪著頭,靠在他母親膝上,不是挺可愛嗎?」
「我開始了解為什麼你眼中偶爾會流露出遙不可及的目光了……」她客客氣氣說了聲再見,就回房去了。
「你要不要上樓?」新洛問瓊娜。
秀瑛笑笑:「他喝得太多了。我想他這趟回read•99csw.com家一定很高興。我們正在談新洛的父親。」
新洛沒有注意,一張照片由信封里掉了出來。那是她的相片,一隻手放在旁邊一個小男孩的肩上。她看起來依然帶著一份活潑的笑容,額前劉海兒、黑眼睛和橄欖形的面孔。印花棉袍下露出細瘦的身子。柏英一向很瘦。罔仔的眼睛帶著閃亮、調皮的光芒。
「柏英就是我常聽新洛談起的表妹啰?」瓊娜連忙說。秀瑛姑姑咬了咬下唇。
「你見到我母親了吧?」新洛問。
另一個信封裝著柏英寫給他的信件。
「是的。她問起你的近況,想知道你的一切。她跟我說你們倆是一塊兒長大的。我還記得以前曾見過她,也許見過,她那會兒還是小孩子呢。我離家太久了。原來她是你的表妹。」
「拜託別走嘛,老爺的頭一搭上枕頭,就呼呼睡著了。」
「是的。她學會寫字了,我真的感到很意外。她送我一張照片……等一下,我上去拿。」
秀瑛低頭想了一會兒,「你將近兩年沒看見你母親了。如果抽得出時間,你是該回去一趟。我想這樣對你也有好處……我不曉得……我看你一直很不安、很煩惱……現在我得下樓去了。你要不要下去?」
「這張照片對你一定很重要。」
「柏英比你大,還是比你小?」
「我親眼看她寫信封上的地址喲。」叔叔說。
「是的。」新洛心跳不已。「你這次看到柏英了?」
「是的。她媽和我媽是同一個祖父生的。」「喔,難怪她叫我二姨丈,」——他微微笑著,「有這麼一個外甥女,我覺得很光採。她看起來很熱情、很親切,一笑眼睛就眯起來。我知道她祖父去世了,她現在獨自管理田莊。」
全家都聚集在一起聽叔叔講述故鄉的消息。秀瑛姑姑知道哥哥回來也來了,此外還有嬸嬸、瓊娜和新洛。
秀瑛姑姑說:「我對她很清楚。她十二三歲就很活躍,很會幫她媽媽做事。」
秀瑛坐了一會兒,起身告辭。她說她要改作業,就回去了。
瓊娜仰仰頭,低笑了幾聲。「喔,好了……大家都崇拜摩天樓。他們才不像你這樣比法。」
「請,我們在談家鄉的事。」小姑姑說,「我馬上要回去了。」
「我們無錫也有山,在太湖上。」
「說得明白一點,我有高地的人生觀,叔叔卻是低地的人生觀。偏偏,就在地球上,人都是只知往下看,而不知向上望。」
這兒有瓊娜,瓊娜無疑是喜愛他的。但是瓊娜對他的愛很複雜,它牽涉到「重大的家庭問題」,它跟柏英那種全心奉獻,不計一切利害,只為愛情的歡悅而獻身於他,真不可同日而語。
「你覺得read•99csw.com他母親如何?」
「我在鼓浪嶼住了一星期,在漳州住了一星期。故鄉也漸漸發達了。每天晚上都有人請我客。新首長聽說我回來,也請了我一頓,所有的宗親都來看我。我捐了一千元給我們五里沙村的學校,他們說他們急需要蓋一棟新的樓房做教室。幾位窮親戚還住在我們漳州的房子里。屋頂漏水,我叫工人在東廂為他們加蓋了二樓,把房子重新粉刷一遍,連院子里的破石頭也換上新的。」
他到底該不該回去呢?
「真的?」
「是的。你猜誰陪她來的?我不知道你四姨媽有這麼一個可愛的女兒,她應該是你四姨媽的女兒吧,對不對?」
「我不會寫八股。我長大的時候,科舉已經廢除了。」
「誰?」
「不只是珍惜而已,它們會一一滲入你的血液里去。曾經是山裡的孩子,便永遠是山裡的孩子。可以說,人有高地的人生觀和低地的人生觀,兩者永遠合不來的。」
新洛打開碧宮的信,信里提到不少故鄉的消息。
瓊娜聽著聽著,眼睛愈睜愈大,也愈來愈聽不懂了。只知道他變得更加神秘,所談的事情讓別人難以感受。
「是的。你站得直挺挺,不必彎腰,不必讓路,不必在任何人面前匍匐。你的骨頭便是這樣立起來的。」
「對,永遠忘不了。很自然的,童年的日子,我們吃的東西,我們居住的山嶽,我們抓蝦子、撿小蝦殼、把腳泡在裏面的溪流——純潔而幼稚的一切——你絕不會想到的事情。但是這一切卻永遠沉澱於我的腦海中,它隨時跟著我。」
新洛簡直不敢相信。
「當然。我喜歡不時看看它,它使我想起童年的日子。我在山裡度過一個很快樂的童年。我們常在斜坡下面追來追去,照片里看不見那個斜坡。再右一點是一個充滿落石的裂口和一條清溪,對岸是無法穿越的叢林。」他指指兩個坐著的人影說,「那是柏英,這是我。」
秀瑛穿一件短袖的細麻衣裳,線條簡單大方。頭髮向後梳攏。身上沒有戴首飾,衣著樸實就和她本人個性一樣。她坐在陽台入口的一張圓形大理石栗木桌邊,正和她侄兒款款而談。
柏英到底希望他如何呢?將來又會怎樣?也許她送信、送東西的舉動只不過是另一種童年的行動——誠心誠意、清白、衝動、毫無做態,也不在乎結果?
「有一個客人來看你。」他走到樓下,瓊娜說。
信上寫著:
你媽媽病了。你姐姐出嫁后,她孤單單一個人。我儘力照顧,因為她是你的媽媽。罔仔很好,很聰明,一天天在長大。拜託新洛,你媽媽要看你。請回家。我也想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