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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新洛和其他男孩子看看他,他也用坦率、善意的眼光看大家,抽起鼻子笑一笑。他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始終很快樂。他三歲就沒有母親,父親很疼他,他是獨生子。現在他父親也死了。說也奇怪,這樣傻的人卻從來沒有被人欺負過,他總是盡自己的一份力量,對誰都笑眯眯的。他身體很壯,肩膀寬寬的,很會游泳。這就是新洛在學校認識的甘才。
他一定很高興有這樣的機會。柏英和新洛兩個人屏息向上望,他愈爬愈高。有東西落下來,樹枝斷了,但是他仍繼續往上爬。到了頂端,他伸手去摸鳥巢,一隻鳥驚叫了一聲飛起來。他突然向後一歪,伸手去抓鳥蛋。
她用平淡的口吻說。她讓新洛明白他們的處境。她不可能離開「鷺巢」,也不想離開。他母親告訴過她,說他準備到新加坡好幾年,為什麼不陪他一道去漳州?那一年當然不行,他們家裡人手不夠。她若走了,有誰照顧祖父呢?他現在眼睛幾乎全瞎了,行動、起居完全依賴她。她祖父不但需要她的服侍,心裏有話,也只對她說。光是這一點就足夠理由不讓她走了。誰也不知道她哥哥天柱為什麼不結婚?家裡多一個年輕媳婦,可以幫很大的忙。偏偏天柱就是不肯娶。聽說有人替她弟弟天凱說媒,她不知道那有什麼用。據她所知,那個女孩子名叫珠阿,是一個「腦袋空空」、好吃懶做的人。她和天凱真是天生一對,只添一張吃飯的嘴罷了。珠阿長得挺迷人的。她是一個俏寡婦的女兒,受她母親的教導,學會了搔首弄態,最會逗弄男人,天凱就喜歡她。柏英因為他們有一片好田,所以在村裡家境還算富裕。天凱和珠阿他們可能在明年秋天九_九_藏_書結婚。想到一個不太正經的少婦就要住進家裡,柏英覺得十分恐慌。
他剛剛寫了一封信回家,寄給他姐姐,說他打算一分得開身就回家一趟。等日期確定,他再打電報給她。他也附了一封信給柏英。
一盞燈由新洛床頭照下來。四顧無人,他覺得自在不少。他咬了口柏英托叔叔帶回來的發粿——看起來很像粗粿麥面,味道也相像。他覺得自己彷彿又置身家鄉,再度感覺自己年少起來。
他真的爬上去了。鳥窩至少有五十尺高,架在岩石縫長出來的灌木上。
然後又說,「等一下。我只剩一兩碗米,馬上就磨好了。」
田裡人手不夠。天柱做,天凱吃,女人替他們理家,彷彿都是天定的。有一天,天凱提起甘才,他建議要他來幫忙。新洛在學校就認識甘才,眼睛圓圓的,笑容誠實可愛,但是在課堂上其笨無比。他只會扳手指頭做算術,最多可以算到二十。所以他這樣演算法,七加四就很困難了。他不由八、九、十、十一算起,卻彎起指頭,又從一算到七,等他算到十一,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七」後面又彎了多少根指頭。同學笑他,他也不生氣。他承認他們聰明,卻弄不懂他們是怎麼算的。
他們大鬆了一口氣。他高興極了,「很容易嘛,不必怕。」他說。
「拜託別去。」柏英大叫。「我只不過想看看鷺鷥蛋,可是爬上去實在太危險了。」
「蛋哪。」
村姑們都愛逗他,但是也很喜歡他。他來來去去打零工,從不計較報酬。他根本不會想到去傷害任何人。
「但是我不可能做你的太太。」
「為什麼?告訴我為什麼。」
「對不起,對不起,柏英。」
他照她的話去read.99csw.com做,雙手又可以自由活動了。他慢慢往下爬,面向岩石,雙手抓緊岩面和樹枝。突然在離地二十尺的地方,他踩到幾塊鬆動的石頭,身子轆轆地溜了下來,穩定了一下,再輕巧地跳到地面上。
他脫下襯衣。肚子都染黃了,大家笑成一團。奇怪的是,第二天一早,她進廚房,甘才就拿一個鳥蛋給她,完完整整,絲毫沒有損傷。
「沒關係。」他往下面大聲說。
「一個還是兩個?那裡邊有三個吧!」他向下大叫。
暑假過得很愜意,他們時常見面。甘才常常和他們一道。大家都沒有把他當工人,在農家間有一種極民主的作風,每個人的身價都是由工作成果來衡量的。柏英和她母親也都喜歡甘才。只要他在,大家都找他,他也以自己的力氣大為榮,很樂意替人幫忙。每當他注視柏英或是替她做事的時候,愛慕的神情總是流露無遺。那種坦率的勁兒,叫人沒辦法生氣。看到他揀起她辮子上落下來的毛線帶子,握在手中,痴痴看著,彷彿那是菩薩的聖物,然後再交還給她,真情令人感動。
這時他已知道,自己深愛她,她也深愛著自己。
「當然高興。」她答得太快了些。然後回頭大叫,聲音興奮極了。「媽!新洛回來啰。」
新洛慢慢走向她。她放下把手,走向前來,笑得很甜,但是有一點羞澀、拘謹。
「甘才,」新洛說,「別彎手指。由八算起嘛。」
「真抱歉。你要鳥蛋的。」
「因為我們都長大了。」
「你帶下來了?」柏英說。
「沒問題。」最近這段時期正是荔枝龍眼盛產季節,甘才不論爬樹、搖果子都很在行呢。
柏英家現在雇了甘才,從田事到最簡read.99csw.com單的家務,他樣樣都來。他善良、有耐心,只求三餐飯和一間房舍。
他又彎起手指。「一、二、三、四……」換句話說,他就是弄不清加法的奧妙。
他回身往下爬,手上握著一隻鳥蛋。
「一個就好了。喔,可千萬要小心一點!」
他覺得肚子濕濕的。
祖父的眼睛現在完全瞎了,時時刻刻需要照顧。看到柏英和祖父——她不照風俗叫他「安公」,而昵稱「阿公」——的情感,確實很令人感動。她覺得照顧祖父是她一生中最完美的事務,精神、感情百分之百融洽在一起。不管她多忙,祖父的事情總是第一優先做好。他們生活還算過得去,家裡有很多肉雞和雞蛋,柏英特別喜歡親手為祖父烹飪,並且親手喂他吃。
「別去,別去。」柏英和新洛叫著。
「怎麼,你不高興看到我?」
「沒關係。我根本不應該叫你去。」
「別那樣用手拿,」柏英尖叫。「把蛋放在襯衣里。」
那年新洛回來,柏英含著眼淚招呼他。剛好那時候大家都在後面,在穀場上撿取落穗。柏英回廚房去拿東西。她看見新洛走進籬笆,就衝過去迎接。她握住他的手,四目交投,眼淚順著面頰往下滴。他們手拉手進屋,然後去看大家。大伙兒過來的時候,她的眼睛還濕濕的。那是快樂的淚珠,她也不想隱藏。珠阿惡聲說:「看哪,柏英好高興。她一定每天都在夢想他回來。」這個玩笑太過分了。
第二年,新洛回來,發現她人雖然變得更漂亮,但卻仍和以往一樣愁容滿面,凡事只知聽天由命。她那年十九歲,依照風俗,也該是嫁人的時候了。她家變了,環境改變不少。天凱的婚事花掉三百塊錢。珠阿雖然生在一個read•99csw•com比他們更窮的家庭,但她總覺得,自己是嫁了有錢人。她原本應該幫忙做些田事,澆澆蔬菜啦、餵豬養鴨啦,以及農家的各項雜務。但是她不肯做。洗衣服也只洗她自己和天凱的。頭幾個月,大家把她當新娘,不和她計較,她可真就得寸進尺越來越過分。後來大家明顯地看出來,她把自己看做家裡的「媳婦」——表面上是媳婦,其實卻是大戶家的少奶奶。賴太太是一個樂觀、圓臉、講理的婦人,打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她也不是好欺負的,她開始擺出做婆婆的威嚴。往常平靜、快樂的家庭,從此再也不是那麼一回事了。珠阿在家自以為是大人物,因為只有她能生孩子,繼承家裡的香煙。她一切行為都表示,這是她唯一的任務。婆婆和柏英都討厭天凱的太太,但是也沒有辦法。珠阿對什麼事都滿不在乎的,她生性懶惰,才嫁過來幾個月就顯出邋遢的樣子,天凱也一定感到很失望,他娶的太太原來這麼冷淡、邋遢,一點也不親切和睦。但是她胸部很大,臀部肉感,他根本離不開她。照理說,家裡每一個人都應該互助合作才對。等到賴太太逼不得已喚叫珠阿做東做西的時候,雙方都變得氣沖沖的。至於柏英,她覺得凡事若等珠阿來做,還不如自己動手容易些呢。柏英洗衣服、晒衣服的時候,就見珠阿逛來逛去,笑眯眯的,根本沒打算幫忙,簡直叫人無法忍受,彷彿她肚子里已經懷了一個孩子,而她正忙著去盡母性天職似的,真是愈看到她愈使人火冒三丈。她好幾次宣稱自己懷孕了,但是柏英和她母親都從沒相信過。天柱一早下田,天黑才回來,很早就睡覺,一向都不太過問家裡的事情。
坦白說,新洛https://read•99csw.com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深深愛她,但是他們的生活離得那麼遠。他知道自己馬上就要出國讀書了,大家也希望他去。他要上大學,等他畢業,她一定嫁人了。說也奇怪,他總覺得她永遠不會離開「鷺巢」。
「沒人看見嘛。」
「沒關係。你平安無事,我最高興。」
柏英已經長成十八歲的少女。身體發育成熟,不再是瘦巴巴的小丫頭了。有一天,新洛由漳州回來,上山去看她。他看見她在廚房用石磨磨米。那是他離家半年回家的第一天。兩人還相距五十尺。她回頭看見他,手臂在木把上僵住了。他愣愣站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也一樣。然後,她的手臂慢慢開始移動,石磨又慢慢轉動起來。
有一天,他們三個人在荔枝林里,她說:「我想看看鷺鷥巢的蛋。你們肯不肯替我找一個?」
「謝謝你,甘才。但是我們不能再這樣了,否則鷺鷥鳥會搬走的。」
「看,看我給你帶來什麼。」他笑得好可愛、好開朗。
「帶了什麼?」
他想起自己和柏英談戀愛的日子,串串回憶湧上了心頭。
她回到石磨邊,眉頭深鎖。手推磨是用橫的木柄來操作,柄端有繩子從天花板上弔下來。新洛靜靜佇立,望著她用手推石磨,身子一搖一擺的。她的眼睛不時由旁邊看著他,眼神顯得悲哀而寂寞。
怎麼啦?她為什麼不跑出來,像以前一樣抱住他?現在當然不成,她已經長大了。不行,連農莊少女也知道禮法的。
他根本沒聽見。岩石表面有幾個零零落落的踏腳點,隙縫中一路都是密密麻麻的矮樹。
那天下午,他們有機會在一起,像小時候一樣坐在「鷺巢」附近的草地上,俯視陽光下的山谷。他開始吸她臉上的香味。她說:「別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