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八章

第八章

「你不高興和我在一起?」他問她。
他們玩了一兩次,讓扁扁的卵石滑過水麵,彎彎的瓦片最理想。
「我是問你呀。」
「我是註定非去不可。」
「我不知道。」
他們又走出來,選一個乾燥的地方,把東西一放,人也坐下來。
「我在這兒,山也在這兒。」她已經站起來。「你還要什麼?」她銀鈴般的聲音消失在山隘里,和鳥叫聲融成一片。
「這樣一個鬼地方!」柏英說。
她回頭看他。這一刻,全世界彷彿都集中在她四周。陽光在她秀髮上投下白白的波紋。她褲管高卷,站在河灘上。
「看著我,我已經和母親、姐姐談過了。如果我們先訂婚,我不在的時候,你甚至可以先來我家住。」
他們又談了些別的事情。然後她困了,還是睡覺吧。畢竟他們已累了一天了。她在他身旁躺下,天真地說了一句,才閉上眼睛。「我從來沒有這樣和一個男人共同過夜。」
「要。你呢?」
「為什麼,只要你肯等我。」
「高興。我真希望能永遠這樣,你、我和我的田莊永遠聚在一塊兒。」
有一刻,她對他說:「世界上還有比我們這兒更美的山谷嗎?你已擁有這些山,也可以得到我。為什麼你一定要出國呢?」新洛沒答腔,她又說,「就算你住在漳州,我們也有香蕉、甘蔗、朱欒、桃子和橘子。還有各種魚類和青菜。外國港口有的東西,我們哪一樣沒有呢?」
「啊,天狗星在我們頭頂偏南的地方,北面還有北斗星呢!」——她指指北斗七星說。「以前天氣晴朗的晚上,星星一出來,天凱和我就數幾顆,但是星星一顆接一顆出來,我們只好放棄了。」
當天和第二天,他們一直相聚在一起。新洛在一艘河舟上訂到一個位子。船要第二天才開。他替柏英找到一艘回家的小艇,那麼她就可以順依母親的心意,不必單獨走山路回家了。新洛說要在船上過夜,但是她反對,說船上裝貨卸貨,船板要到裝完貨才架上去,他們根本沒地方可睡。
她甩甩頭,臉上有傷心的表情。
他們拿起東西,走進廟裡。河谷上有風吹來,寒意逼人。月亮已經下去了,四處靜悄悄的。
她好像要打一仗逼他留在家鄉似的,其實她只是說出自己平凡的意見。因為當時她語氣十分肯定而自信,甚至帶有一點挑戰意味,所以他始終記得那幾句話。
新洛激動地撫摸她的頭髮,盯著她的眼睛,把她的臉托read.99csw.com起來。她似乎有點怕,遲疑了一會,然後就聽任他輕飄飄吻在她唇上。她滿面羞紅,一句話也不說。剛才衛士般的理性還戰勝了內在的情感,現在卻柔順異常。這一吻使她動搖,她忽然愁容滿面。
「我十九歲了。我不知道你會去多少年。」
新洛告訴她,在西方世界、外國有很多東西,他一定要上大學去研究,他父親也希望他去。
「真希望永遠這樣。」她終於說。
「我現在完全醒了。」新洛說。
新洛開始談起,他那年畢業后,就要到新加坡去。他告訴她,他要學醫,又跟她談些世界的地理,五大洲和兩大洋,等等。她專心聽著,不斷說:「我不懂。」
回到河灘上,她說:「新洛,我愛你,以後也永遠愛你,但是我想我不可能嫁給你。」
他們身子慢慢往下溜,換成躺卧的姿勢。天空很快就一片漆黑,星星開始出現了。對面是山,一彎淡月已經向地平線慢慢沉落。柏英很累,但是很高興。
她滿面羞紅,忙對他說:「來嘛,這邊也許有小蚌殼。」
「我也是。靠緊我,我好冷。」
「弧」是他們小時候特殊的用語,意指丟向對岸的石頭或瓦片,在水面激蕩起的水圈。她用這個字,使新洛憶起了童年的世界,一切好像突然變了,他們又回到小時候。
他們脈脈相望了一會兒。新洛抓緊她的手,溫柔而自然的說:「我希望能永遠這樣,你和我遺世獨立。」
柏英很能走。說實在的,新洛發現她步子比他還要快。倆人興緻高昂。九月清晨的陽光還算溫暖。她身上穿著淡紫條紋的衣裳,頭髮又光又亮,額前劉海兒彷彿在眉眼上嬌笑。他們從來沒有這麼親密,好像也從來沒有真正獨處過。老鷹在天上盤旋,前面一片萬里晴空,北面山脊上飄浮著朵朵白雲。空氣清新爽快,最適合遠足。他們一路經過不少玉米田,偶爾也見到秋色絢麗的樹叢,圍繞著早晨炊煙裊裊的村落。
「不,我不喜歡那些骯髒的客棧。我們何必找地方呢?山邊一定有地方,我們可以不花一文錢過夜。」
她若無其事向前走,沿溪踱過去。新洛馬上趕到她身邊,一起找小鰷魚和蚌殼。有幾條在沙石間潛進潛出,柏英雙手合疊撈了一隻。「我抓到了。」她低聲說。他立刻過去用手包住她的手說:「你是說我們抓到了嗎?」
她把手伸出來。他一走近,她就抓牢了。她的面九九藏書孔在艷陽下發光,雙腳是棕色的。頭上的山風吹亂了她的頭髮,涓涓的流水蓋住了她的笑聲。
「我不知道。」
「那就說給我聽聽。也許以後不會有這麼一夜了,只有你和我單獨在一起。」
「到哪裡,客棧嗎?」
她把手放下去。「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說著長嘆一聲。
他們已經道出彼此的真情,雙方都有新的諒解存在。到達山間的隘口,新洛抬頭一看,太陽映著石坑崎嶇的稜線,頂端有一個大山隘,也就是一個深溝,橫在陡直的峭壁間,很像落牙留下的齒坑。近處則是一片綠紫相雜的山腰,圍繞著他們。
「你的田莊,對你就那麼重要?」
這時她已經平靜下來,坐起身來擦鼻涕。然後她握住他的手,興緻勃勃地說:「你要不要?」
「我們可不要感冒啰!」她說。
「只是在想——想一切——關於我們和我的未來。」
「你不趕時間吧?」
「別動,讓我看看你!」新洛忽然說。
他們躺在黑夜裡,手臂相擁,新洛伸手環住她的背部,她靠近來說:「這樣真好。」他撫摩她的秀髮。她靜靜躺著,兩人的氣息使彼此都覺得溫暖。黑夜裡出現了一個女人,不是「鷺巢」的柏英,而是一個溫和、柔弱、多情的少女。他觸到她臉頰,覺得濕濕暖暖的。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靜靜、柔弱、舒服地靠在他胸上。
他們在新界分手,他前往漳州,她則單獨回家。
她慢慢把手合在沙上,發現小魚逃掉了。他們面孔貼在一起,她的手還包在他手裡呢。
柏英坐在草地上穿鞋襪。「你在看什麼?」她發現他獃獃站著,就問他。
柏英指指東北面石坑的方向說:「就是那條路嘛,只要順著河流一直走就成了。路上還可以問人。」
「我告訴你一件事好嗎?」她說,「其實這次出來是我計劃的,因為我要送你,因為我希望一整天在一起,能好好談一下。你馬上就要走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見到你——當然啦,我希望你今年寒假會回來。你將來會變成好醫生,大醫生,把我甩在腦後。」
「別那樣說。忘掉你?那是不可能的。」
「照這個速度,我們不到中午就可以抵達新界了。」她精神勃勃地說。
「天知道。那些外國女孩子,總有一個人會抓住你,說不定你連家也不想回了。」
新界是一個小城鎮,兩條寬淺的河流在這兒交匯。河上有一座木橋,一端是九九藏書街道,一端地勢較低,房子一直延伸到鄉下。
第二天他們手拉手逛街,遊河岸,心裏充滿以身相許的幸福感。因為分離在即,將來又是未知數,那份感覺就更強烈了。
「別那麼悲觀嘛,柏英。」
「當然有原因嘛。」
「來嘛,我們來打水漂,看誰的技術高明。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常玩的?」
九月近了,新洛該回學校去了。柏英既沒有鼓勵他走,但也沒有不讓他走。誰都感覺得到,她骨子裡具有農人強烈的宿命論,對於外界誘人的事物,一切聽天由命。
他們愈走,精神愈好。柏英高高興興向前走,腳步輕快,臀部一搖一擺的。
「來嘛,我們單獨在一塊兒。」她說。
新洛揉揉眼睛,發現地上真的很潮濕。
「你知道的。那些事嘛。」
「不,我有什麼時間好趕的?」
「好了,就這兒吧!」她說,「你有沒有在露天過夜的經驗?我可有喔。」
「嫁誰?」
「你一定要出國去?為什麼一定要出國?」
「我在想,我們有一天若能攜手共游那個石坑,不知有多好。我看你站在隘口中間,俯視我、召喚我。我會把一切丟開,追隨你,追隨你和群山。」
「你覺得你會像我們現在一樣快樂?」
那天下午,他們慢慢前行,高興得忘了自己走多少路。她不再害羞了,大部分時間都把手環在他腰上。有時候他們必須一上一下爬過小山。她的步子沒有慢下來,反而加快了。有時候她上山下山,兩步並做一步走。
他們蹲在那兒,膝蓋頂著胸膛,遙望下面的城鎮。天漸漸黑了。船上的微光點綴著河岸,暗暗的船身靜立在銀白色的水面上。偶爾也有人拿著火炬,穿過木橋。
他寫信給母親,也問候了柏英的家人,卻一直都沒有接到家裡的迴音。十二月他收到在鼓浪嶼教書的碧宮來信,說柏英已經嫁給甘才。他簡直驚呆了。她說甘才是入贅賴家,變成「贅婿」。富家女若為了重大的理由,一定要留在家裡,就用這個辦法。「贅婿」要冠女方的姓氏。但是一切太突然、太意外了。新洛猜想,後來也由柏英證實,一切都是那夜交歡的結果。碧宮說,「招女婿」是她祖父的意思。但是新洛知道,一定是柏英使祖父起了這個念頭。她毫無選擇的餘地。
「是的。不只是田莊,那是我的家庭。你不懂……」
她失聲痛哭。然後說:「好奇怪,我從來沒有這樣抱緊過一個男人。我不能這樣抱祖父read.99csw.com,也不能抱我媽。但是抱你真舒服。」
她回答:「不必覺得抱歉。我寧可把童貞交給你,也不願交給別人。因為我愛你,這樣你就會一直記得我。」
這時他忽然熱血沸騰,就問:「你知道那些事吧?」
她泣不成聲,他安慰她,她才覺得好過些。
於是她把自己整個獻給了他。不久他們就相擁睡著了。
新洛準備回漳州,柏英突然說要陪他到十裡外的新界。新界是通向漳州的河港。有一個商人去年冬天沒有付賴家寄賣的甘蔗錢。事情鬧得挺複雜的,不過有一個新界的女友願意替批發商作保,這是解決此事的關鍵所在。通常這是屬於男人的事情,但是天柱從來不管生意,柏英便只好自告奮勇。從這件事看來,更顯得家裡還真少不得她。他倆若早點從家裡出發,她當天可以回來,但是既然要辦事,她則打算第二天才回家。他們走路去,行前賴太太說:「你一定要搭船回來,我可不希望一個女孩子家單獨走山路回來。」
她情緒一崩潰,就開始說出很多內心深處的煩惱。她談起家裡的問題,談起珠阿,她說她和母親都討厭她,又談到天凱。「有一次祖父和我說了一段話。打從我出世,我就是他最鍾愛的孩子。祖父說:『我是一棵樹,我有兩根樹枝。天柱很乖很盡責,卻不開花結果。另外一根樹枝已經腐爛了。這個壞胚子總有一天會賣掉我的田地,我卻拿他毫無辦法。』」她又說,「你看我整天高高興興的,我從早忙到晚,沒時間想那些。但是一到晚上,我常常睡不著,想東想西的。我怎麼辦?你現在明白我不能嫁人,拋下一切不顧的原因了吧。」
他們吃了一碗面,幾塊麥餅,就過橋往山邊走。天色還很亮,他們走了半個鐘頭,看見一座小山頂有一間牆壁泛紅的小廟。他們往上爬,到了山頂,才發現那只是一間燒毀的破廟殘骸。焦黑的樑柱橫在地板上,頭上的屋頂破了好些大洞,牆壁也發黑,光禿禿的,一對殘燭還立在陶土容器里。幾個泥菩薩,其中一個連頭都斷了,更增加荒涼、無望的氣氛。
「你怎麼不講話?」她問著。
「你們怎麼去法?」新洛的姐姐問她。「認得路嗎?」
這時候,小路由河流右岸橫向左岸,水流湍急,下面是圓滑的鵝卵石。那年夏天雨量很多,踏腳石都被水蓋住了。他們脫下鞋襪,涉水前進。到達對岸之後,柏英把拐棍一甩,解開了黑包袱。她拿出幾塊九-九-藏-書芝麻餅說:「我餓壞了,我們吃點東西吧。」
她七點就到新洛家,和往日一般愉快、興奮。她帶著一個小黑布包袱,還帶了一根用橘木做成本來是祖父專用的多節拐杖。外鄉人進入別村,這種「打狗棍」可以擋開惡狗的攻擊。
「別傻了。女孩子一長大就知道。」
「什麼事?」
「有人可談真好。拜託抱我緊一點兒。」
完美幸福的一刻已經過去,陰影向他們襲來。
等他們視線調整過來,他們可以看見星光由屋頂的大洞往下照。除此之外,他們就整個陷入黑暗裡。
「那就乖乖睡吧。」
新洛躺在坡地上,船夫的燈火就在他下方,他心情很沉重。每一顆流星都像利箭,使他心悸,此刻除了身邊的少女,什麼都不敢想。她起身坐了起來,雙眼望著他。頭上無數的星星一堆堆出現,好像在嘲笑著他們,而流星卻像一排排火花,閃過天空,燒灼他的靈魂。
「我找不到真正扁的。表面滑得太遠,沒辦法造成一個『弧』。」柏英說。
「不知道,現在還沒有決定,祖父需要我。如果我不關心祖父和家人,我就會出嫁,離開他們。但是我真的很關心他們。我若離得開祖父,忘得了這個家,我就叫你娶我,讓你帶我去新加坡了。」
「我要講,我一定要講。你今年寒假如果不回來看你母親,你一定要告訴她,她就會告訴我,我就找理由到漳州去看你。」
「我十九歲了。你這一走就是好多年。我該怎麼辦?」
「為什麼不行呢?」
她轉到另一邊,因為疲倦,很快就睡著了。睡夢中又翻身向他,新洛還醒著,用手去握她的手。不久他也睡著了。
「喔,我會嫁人。」
「我也沒有。」
他們找了一塊地方,坐在一顆大圓石上。她褲子高高捲起,還打著赤腳呢。天候漸漸暖了。吃完東西,柏英走到小石灘去。她叫他,「下來嘛。」
「你看到外國,會學到什麼?」
「你為什麼不肯嫁我呢?」
「好吧,那你去吧。我打賭你不會快樂。我想你也不會回到我身邊,因為我那時一定嫁人了。」
「你有什麼打算?」
於是他們出發了。他的姐姐和母親送他們到門口,看見倆人消失在轉角處。他帶著一個小小豬皮箱子,白綠相間,裏面裝些衣服,她的拐棍架在肩上,黑布包袱就吊在拐棍尾端。
過了一會兒,他對她說:「我很抱歉這樣對你。」
過了一會兒,新洛被她叫醒。「起來,愈來愈濕了。我們進廟裡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