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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她有沒有再打電話來?」
倆人佔了一個窗口的座位,紅色假皮的椅套破破爛爛,可見已經用了很久了。一隻吊扇在頭頂吱吱作響。
吳家是社交界顯赫的家庭,這種消息當然成為第一版的新聞,文中沒有提到新洛的名字。他們引用一個未經證實的來源說,她心情很壞,一連幾天把自己關在房裡不肯出來。她自殺的動機大部分是從一些喜歡浪漫故事的民眾猜測而流傳出來的。毫無疑問的,她有很多男朋友曾經在她家走動,或者駕車陪她出去。新洛可從來沒約她出去過。
「不要把柏英混為一談。那是另外一回事,你不會懂的。」
「說嘛,有話就說。」
「後來呢?」
韋生半閉著眼睛看他,頭向後仰,一根濕濕的香煙叼在唇上。
「她是誰?」叔叔說。
「你說你不可能娶愛麗。」
瓊娜沒有搭腔。她斜著眼看他。
「那是我的計劃。」
「『當然嘛,』她說,『我不許任何人把你搶走。』我覺得很快樂,就說:『我看你和吉米談笑。我沒有權利嫉妒,你就有,是不是?』她說:『才不像你和妮娜那個樣子。我看到她拍你的手。』我們和好如初,熱烈擁吻。有些事我不應該大驚小怪。我知道她只愛我一個人。」
「勢利」是這世上他最恨,也是他父親最痛恨的東西……不,不可能,他絕不會要她那一圈子裡的人。
「你不久就要見到柏英了。」
新洛說,他一時走不開,但是工作一完他就來看他。「我五點在樓下等你,」韋生說。「這條新聞晚報會登出來。」
新洛搭計程車回家,心裏充滿罪惡感。他沒有殺她,但是他知道自己是造成她自殺的間接原因。如果他肯和她談戀愛,她就不會自殺了。
「她和賴鷲生過一個孩子。做過他的姘婦——做多久,我不知道。」
「那你就不必自責了。我還好沒有做錯。」
「你們真的打得火熱?」
「瓊娜,很高興read.99csw•com你說出真相。生命的確是很複雜,對不對?」
一路上,這些想法在他心裏縈繞。不知不覺計程車已經到了家門口。
「很高興你明白這一點,希望我們隨時能互相諒解。所以我才告訴你。我是存心想幫你的忙……」
「怎麼了?」韋生問。
新洛把報紙往下一甩。
「真的?」
有生以來,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與他息息相關的悲劇。
「哦?」
「我必須告訴你,只有你和我有必要知道。上星期六晚上愛麗打電話給你,你正好出去了,我接的電話。她問你和誰出去。我說『和一個女朋友』。她堅持要知道那個女孩子的姓名,看她是否認識。」
有一天三點,韋生打電話說要見他。
「她是你侄兒中意的少女。我來介紹。」瓊娜說,「這是新洛的叔叔,這是韓沁小姐,我們新洛的朋友。她去過我們家。」
新洛接過報紙,看看標題,眉深鎖。大字體寫著:「巨富千金自殺。情場失意。」
「沒有吵架?」
他們進入左邊的一家咖啡館。藤質的百葉窗拉起一半,房間暗暗的。由藤質葉片的小孔望出去,可以看見泛白的大海,以及駛往印尼諸島的船隻,還有港泊里穿梭來去的拖輪。
「什麼?」
「看到這個了吧?」韋生指指手中的一份晚報說。
「如此而已。」
若不是那位丈母娘和她的地位在作梗,他也很可能喜歡她,甚至娶她哩。
「吳愛麗死了!」叔叔連頭都沒有抬起來。
「我真希望自己能像你一樣天真,可惜我辦不到。啊,好吧!明天見。我會早點到你家來幫忙。韓沁會不會來送你?」
「別那樣看我嘛。」
「記不得了。大概是三周以前吧。上上星期她打電話給我,說她母親出去了,她很想見見我。」
「你告訴她了?」
叔叔沒有再開口,新洛轉身走開,看見叔叔臉色有如漁夫放走了一條大魚似的,九*九*藏*書一副自怨自艾的表情。
「你還沒回家來的時候,你叔叔問起你有沒有和愛麗來往。他怕你讓她懷孕,或者產生其他的瓜葛。我告訴他實話,說他不在的那一個月,你最多到過她家一兩回。事已至此,他似乎寬心不少。你上次見她是什麼時候?」
「你不在乎娶一個吧女的女兒?」
「我沒見到她,從何吵起呢?」
叔叔只「嗯」了一聲,從頭到尾打量她一遍,然後就慢慢走開了。
「如此而已?」
「我走了一個月,沒出什麼事?」
「那她為什麼自殺?」
「後來我們一起出去,我對她說:『你吃醋了。』」
他心情似乎很壞。
「那是你還沒有遇到合適的女人。」
新洛相當震驚,他三周前還看到她。他想起她的聲音、她的笑容。
「我打賭你沒有戀愛過。」
韋生已經在辦公室門口等他了。兩人一碰面,韋生眼光敏銳地抬頭看他。
「真可憐,」韋生說,「這也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朽竹竟會發出好筍,好竹子卻發出壞筍。你上次看見她,是什麼時候?」
他轉頭看他,聲音尖銳冷峻。
「沒有必要。坦白說,我根本沒幹什麼。我叔叔不會多談,我知道他一定很失望。愛麗是一個好女孩,我想她從來就不快樂。有那樣的母親和那樣的父親,她一定想要逃避。她和她母親不一樣,她知道自己長得很平庸,人又很害羞。我意思是說,她不是勢利鬼——只是一個思想平實、生活平淡的女孩子。錢對愛麗這樣的女孩子並不足以代表一切。你知道,她有一天對我說:『我但願能到一個小島去,嫁給一個漁夫。當然他對我要好、要和氣、夠體貼。不要再看到我媽那些鑲鑽石的假牙。』」
成行的日子快到了,新洛打電報給他姊姊,通知她抵達的確定日期。他去看秀瑛姑姑,又設法和韓沁見面,說他兩個月左右就回來,他會時常寫信給她。等他回來,就和叔叔提九_九_藏_書起訂婚的事。
「來吧,我們找地方坐坐。順便也好好談一下。」他們向南走過兩條街。穿過窄窄的「小巷」來到寬廣的大街上。剛剛下過一個鐘頭的大雨,熱烘烘的人行道冒著輕煙,摻雜著汽油的味道和海水的鹹味。
他打了一個冷戰,嘴唇覺得乾乾的。報上沒有登出細節。她服用大量安眠藥死去。因為她常常起得很晚,女傭十一點才發現她的屍體。她沒有留下遺書。吳太太不肯接見記者。
「我們還是進去吧。報紙要說閑話,隨他們去說吧!」瓊娜站起來說。
「你幹了什麼好事?」
「沒有,就那一次。誰也不希望演變到這一地步。我告訴你,因為我要……因為現在我們很接近……你不生我的氣吧?」
「我不知道。」
韋生用食指抓抓鼻尖。「那我就不說了。」
新洛垂頭喪氣坐在靠牆的椅子上。韋生背向窗口,用手指抓抓頭髮,盯著柔光中新洛的面孔。
新洛想找機會和瓊娜談談。
「是的。我們就像訂了婚的未婚夫婦。你該知道,當一個女人深深愛著你,那是一種十分奇妙的感覺……你什麼時候才結婚?」
「為什麼要在乎?我知道自己很愛她。這是最重要的,對不對?」
「她說她會到碼頭去。」
瓊娜和新洛坐在陽台邊上。天氣太熱了,午後剛剛下了一場大雨,草地卻乾乾的。一輪明月掛在椰子樹梢,幾位婦女和小孩沐著月色,在沙洲撿拾小貝殼和蛤蜊,退潮時分,沙洲都整個露出來了。
韓沁穿著可愛的綠衣裳,帶著紅色圍巾。
他們站在有頂的迴廊上。
「我也不懂。我已經將近一個月沒看到她了。」
他出去找韋生,要他偶爾去看韓沁,看她需不需要人幫忙。他們之間沒有秘密。出發前一天的下午,他們坐在一間咖啡館內。
「是一張小報。你總沒辦法阻止大家去『猜測』、『相信』或聽信『傳言』吧。如此而已。我們拿它是一點辦法也九_九_藏_書沒有。」
「沒有哇。最近幾周,我根本沒見過她。」
「明天也許會登得更詳細。這一定是新加坡茶餘飯後聊天的好資料。你一定要對我坦白。她愛你,不可能是為了別的男人而自殺,我也不相信她會那樣做。也許我可以替你掩飾一番。」
「吳愛麗死了。」
「沒有。她狂勁大發,說她一直把我當朋友,堅持要明白真相。我忽然想到,她不能再欺騙自己了。我就說,『你一定要知道也無妨,他已經和那個女孩子秘密訂婚了。』我聽不清她下面的話,她結結巴巴又大舌頭,我聽不清楚。也許她放聲大哭——我不知道。反正那一端一片死寂,我就掛斷了。我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結果……」
「咦,沒有哇。」
叔叔沒有再提那一回事,不過吃飯的時候在神色上顯得很悲哀、很憂鬱。飯後他叫司機準備車子說要出去看幾個朋友。
船預備開了,韋生、叔叔、瓊娜、秀瑛姑姑都在場。韓沁也站在那兒,和大家一起朝他揮手。
叔叔用手指指一份小晚報。新洛匆匆瞥了一眼。報上提到他的名字。「據猜測」——「傳言說……」——「可靠的來源透露……」
「大概三周前吧,我記得是禮拜天。我們和另外兩個男孩一起打網球雙打。第二個禮拜天,她又打電話給我,但是我說我不能去。從此就沒聽到她的消息。愛麗今天早上死的,今天是星期三。你算得出來嘛,她上回打電話,也過了十天了。」
孔子曾經說過,寧可要粗人,也不要勢利的小人。愛麗眼中的「漁夫」是一個「粗人」,卻不是勢利鬼。
叔叔坐在涼台上,身旁的竹桌上有一杯雪利酒。新洛上樓上到一半,他叫住他:「新洛,過來。」
韋生叫了兩客威士忌。
「你知道,那就好了。」
「絕對沒有。」
「我知道。她告訴我了。」
「我跟你講,我們曾經吵過一架。有一天傍晚我進入奶品店,店裡只有兩三個客人。她和一read.99csw.com個英國少年吉米坐在一張檯子上,那個人我見過幾回。我對她說『嘿』,她也跟我『嘿』了一聲,然後她又和吉米說話去了。我不在乎,那算不了什麼,我知道她只愛我一個人。我走過去和妮娜聊天,她正閑站在櫃檯後面。我忘了我們談些什麼,好像是說笑話。她大笑,我也大笑,她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突然韓沁走過來,尖聲對妮娜說:『管你自己的事。他是我的人。』她抓著我走開。妮娜繃著臉,沒有回嘴。我回頭一看,那個英國人已經走了。」
「我沒去,我借口推掉了。你是知道的,我不想鼓勵她,免得愈陷愈深。」
「沒有。只有瓊娜和你知道。我已經到她家見過她母親。」
大約過了一個月,新洛才拋下工作,回家去看他母親。他渴望再見到柏英,已經兩年沒見面了,請假的原因是母親急病,公司只好勉強准假兩個月。單單來往的航程,就要將近一個月的時間。
「真遺憾,」她慢慢說,「這麼一個年輕輕的女孩子!我說過,你甩下她,她會心碎的。沒想到她會尋短見,你也不必自責。」
「自殺的。我由報社裡得到這個消息。我現在能見你嗎?」
「我不結婚。」
行前曾經發生一些事情,使他臨行增加了不少困擾,他絲毫沒有度假的心情。
「當然,這是真的,」新洛繼續說,「嫉妒會使人盲目。感受這一份愛,想要完全佔有她,真是偉大的經驗。」
「不。總該有人告訴她。只是我真心希望她能捱得住這個打擊。」
新洛盯著沙灘上的人影。
「我在報上看到了。」
「對呀。」
她握起他放在桌上的手,彷彿有千言萬語要說。最後,她終於說了:「新洛,記得你要我幫忙,對不對?你是否決定了和韓沁結婚?」
「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不明白愛麗怎麼會自殺。」
「對。」
「你還沒有告訴你叔叔?」
「你們倆到底怎麼回事?」
「也好,我需要大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