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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你到底說些什麼?」
艾瑪·艾瑪情緒相當激動:「我等一下再告訴你。我要去燒一點熱水,準備一帖敷藥。我想她黃昏就可以回來,她不會談它——只是接受它,把它當成做女兒的義務。希望他們別打太重,那女孩像野草一樣倔犟。」
最後,艾瑪·艾瑪恢復了客觀的學者態度說:「泰諾斯人和所有原始民族一樣,具有一種稍為野蠻,卻頗合理、嚴厲的正義感。如果有人怒毆鄰居,他的一個兒子就要被人打屁股。泰諾斯法律中,這叫做『罪惡的轉移』,由別人代為受罰而消除了罪惡。這是原始的正義感,根本上源於人身祭祀或動物祭祀。罪惡必須付出代價,但犯罪者本身不想接受懲罰,於是就想出別人替死的辦法,用羊啦,或更早的時候用人當祭品。這樣,在神的眼裡一切就擺平了。你一定聽說過,把美麗的少女丟到海里,以拯救全村的瘟疫或旱災。」
「我們在秘魯海岸遭到了暴風雨。船身在暴雨和波濤中顛簸了兩天。每當船尾被拋上天際,整條船就抖動、割裂。發出不祥的聲音。簡直像一隻風信雞,在黑暗的海中被魔鬼踢來踢去。暴風雨平息后,船身極有韻律地在餘波中慢慢搖晃。不少沒出過海的農夫都病倒了。第三天,有一位老牧羊人不幸逝世。他們去報告卡德莫醫生。太陽出來了,船隻那狂怒的顛簸也停止了。大家去請唐那提羅神父,他手拿祈禱書下去,準備替死者祈福,才讓大家舉行海葬。亞里士多提瑪卻站在那兒,頭戴黑帽,身穿整套教士袍,也拿著羊皮的祈禱書。他們四目交投。義大利神父把偷渡的高個子神父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驚奇得愣住了。伯爵夫人告訴他,他是唯一獲准上船的神父,是這群小羊唯一的牧者,哪裡跑來這個不速之客,這個披著羊皮的野狼?亞里士多提瑪個子很高,不戴帽子也有六尺二寸。唐那提羅神父討厭高個子,因為他要仰頭才能和他們說話。他喜歡俯視農婦和小孩,拍拍他們的肩膀——這個姿勢比較適合神父的身份。不過,他們握了握手。唐那提羅神父天生坦率、溫和、友善,具有開朗的笑容;假若他當時牙齒比平常露得多一點,在那種情況下,也很正常嘛!」
艾瑪·艾瑪忐忑不安,她搜遍房子,找一些乾淨的破布和硼酸粉。尤瑞黛從來沒有見過她這麼激動,波文娜以前也挨過打,她總是笑著回來,背上有瘀血的傷痕,可是堅持說不嚴重。不過,艾瑪·艾瑪很久才平靜下來。
「你當然不懂,她老爸犯錯,她要去接受鞭打。不過她會乖乖地承受。我真想去阻止,不過她仍是她父親的孩子,不得不遵從他們族裡的風俗。」九_九_藏_書
「真可怕,嚇死人。」
「他們為什麼不打那犯錯的人呢?」
「如果風往這邊吹,我們也許聽得見她的叫聲。」
「我真恨這種事,不過這是泰諾斯人的風俗。如果我有辦法,我真想阻止他們,那是半宗教性的風俗,很難撲滅。」波文娜來了,頭默默垂著。她們目送她直挺的褐色身子跟著泰諾斯土著走出大門,她回頭對她們笑了一笑。
「我為這個女孩子心痛,她要去接受一切,勇敢的女孩。」
艾瑪·艾瑪發現這個王子被殺的故事,非常高興。因為這個故事印證了泰諾斯人源自印加的理論。在秘魯旅行時,她曾聽過一個類似的印加故事,情節稍有出入而已。王子被村民推下懸崖,而不是被棍子打死。其中一項重要的細節吸引了她的注意。在秘魯人的故事里,國王的名字是鴉胡諾,在泰諾斯的傳中說則叫做迦庸塔,顯然是更早的字。如果她能搜集到「ㄍ」音變為「一」音,「廿」音變為「廠」立的例證,其間的關係就更可以確定不疑了。有一件事非常明顯——「ㄍ」音是早期的發音,研究語音學的人都知道。如果她能夠確定印加語言中艱難的喉音「破」為顎音的過程;就能幫助她測定泰諾斯人過去移居的時間,她將因此而快樂非常。一般說來,移民不會參与母國語音的轉變,所以他們移居的日期一定比「ㄍ」音化為「一」音的年代要早。
她們在走廊上坐了好幾個鐘頭,俯視一裡外北海岸的泰諾斯村莊,還有岸外碧藍的海水及海上點綴的幾艘漁船。泰諾斯人自建的絕壁土屋由遠方望去,真像鋸齒形的養兔場,密密麻麻的一大片,間雜著幾處青蔥。看起來真安詳,有如一首牧歌。
艾瑪·艾瑪以逆來順受的口氣,慢吞吞地說:「那是他們風俗。」她說:「她要去替她父親贖罪。」
「真是糟糕。」
波文娜出去了,大概在廣場附近,艾瑪·艾瑪叫他們到那邊去找。自從來這裏以後,尤瑞黛第一次看見她快樂的面孔罩上一副愁容。
「聽起來蠻有道理。可是泰諾斯人又怎麼樣呢?」
「航程一直很順利、很愉快,沒有陰雨。我們是在千里達停船補充用水和食物,只有一個人中途下船。一位年輕的工匠聽說我們要到不知名的小島永遠不再回來,他嚇壞了;跑到岸上一去不返。船上的生活很愜意,和普通出遊沒有兩樣,有牌局、甲板運動、雞尾酒會、好酒,晚上還有音樂。迦里是阿山諾波利斯親自選的最佳提琴手。有時候,我們假想自己正在太平洋旅行,永遠找不到小島,或者阿山諾波利斯會改變主意,我們一年以後就回來。下甲板也逸趣橫生https://read.99csw.com,農夫和漁人拿出他們的提琴,有人彈吉他,男男女女在月光甲板上跳舞,音樂和笑聲夾著牛羊的鳴叫——真像一個快樂的大家庭。除了到處有山羊味,事事都如意。我們很幸運,那時正是八月底,不過大海日間是一片白浪,晚上卻是晶瑩的靛青色,隨著船身的前進而發出磷光。」
「不,那孩子不會叫的。泰諾斯人挨鞭子,從不叫。他們的個性中含有神奇的力量。」
「阿山諾波利斯的太太不肯陪她丈夫一起來,」艾瑪·艾瑪說,「她認為他簡直瘋了。不能怪她,像她那個年齡的女人,有了一切安全感,習慣了別墅、僕人、安適的生活,當然不肯放棄一切,到一個荒島上過原始的日子。還有,柯蒂莉亞·卡斯提利歐尼伯爵夫人也要來,她比她年輕多了,具有她丈夫非常欣賞的才智,不僅分享了他對馬特爾及希臘古物的愛好,而且滿腔熱情。伯爵夫人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就是這樣,唐那提羅神父才參加的。阿山諾波利斯一向不喜歡神父,他是個不可知論者。不過,伯爵夫人說,她的仟悔神父一定要同行,否則她就不走,他只好讓步。他想,女人大概需要宗教吧。不過伯爵夫人坦白告訴他,生命中有一些真理,只有女人敏銳的心靈才能感受,他雖擁有一切男性的智慧,卻天生感受不到。他就是沒有觸角,沒有觸角來感受。阿山諾波利斯聽她說這些話,便喜歡她。因為她說的話都很費解,正因為費解,使她顯得難以捉摸,非常神秘,因此就更迷人了。」
「他們有完全相反的正義感,做法相反。一個女人若犯了通姦罪,大家就用石頭打她的女兒。你覺得沒道理,他們卻認為有。當然,他們不至於把這可憐的女兒打死,但是一定要有人贖罪,否則瘟疫就會降臨。這是很熟悉的替身犧牲和贖罪的老觀念。安德瑞夫王子有一次救了一個四歲的小孩,使他免於被石頭打死。他祖父偷了鄰居的羊,殺來吃了。我們看見村人圍著那個赤|裸的小孩,他很惶惑、很害怕,連一個四歲的孩子都感覺得到,全世界都與他為敵,他叫著跑著。有人開始扔石頭,打到他的頭。安德瑞夫走出來,怒火滿面。他一言不發地揚起鞭子,抽打手上拿著石頭的人,然後抽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其他的人看他走近,馬上把手上的石頭丟了。王子看來真夠瞧的,六尺四寸高,火紅色的前額和赤褐色的頭髮在陽光下閃閃生輝,全身掛滿勳章——他不戴勳章絕不出門。他們知道他就是王子。他追問是誰丟出第一塊石頭,一個十六或十八歲的男孩拔腳就跑。他被抓了回來,王子用鞭子猛抽他read.99csw.com,抽得他尖聲求饒。那小孩躲在灌木後面觀望,王子好不容易才哄得他停止啼哭,把他帶回去交給他母親,叫他們別讓這種事再發生。
使尤瑞黛更困惑的是艾瑪·艾瑪引述的另一個故事。這個故事聽起來很有趣,正足以表現泰諾斯人想象的特性和可怕的正義感。當她告訴勞思和阿山諾波利斯這個故事的時候,他們也不太了解。故事是說,古代有位國王住在宏偉的宮殿里,周圍是皇家公園。(艾瑪·艾瑪猜想,那大概是古印加國王,住在安地斯山頂;她的理論主張島上的土著是由那兒來的,而不是從中太平洋的小島上移居來的。)國王禁止他的臣民采皇家的水果,也不準踏入這塊皇室保留地。有一天,鄰村的一些小孩采草莓,無知地走進了皇家公園,被皇家侍衛逮捕到了。國王盛怒之下,將全村的人放逐到邊遠的小島。村民非常不高興,因為那裡的土壤乾燥,作物很難生長。他們責怪他們的孩子,使他們陷入困境。同時對殘忍的國王心存不滿,怨聲載道。國王有一子,有一天打獵時經過這個新村落。村民認出了他,撲向他,用棍子把他打死。而後來的結局真是使人驚異,聽說了自己兒子的死亡,國王很高興地原諒了他們,因為他的正義感得到了滿足。他派使者對他們說:「國王陛下已原諒了你們,因為你們殺死了他唯一的兒子。他死了。你們的罪也被赦了。你們全都可以回來了。」雖然這種推論對艾瑪·艾瑪和尤瑞黛而言,稍嫌誇大,但它卻很適切地說明了泰諾斯人贖罪的想法。
「她父親喝醉酒傷了人,把人家牙齒都打掉了。」
「可是她別無選擇。甚至在文明的生活中,父親犯罪兒子受罰也被認為是正當的。當然,父親權威很大的時候,不難叫他們相信兒子該替老父受罰。不過,勞思定了一條艾音尼基式的法律,和這個方法相反,由社會心理學看來很健全。這個辦法很有效。艾音基尼人的小孩犯錯,他的父母要受罰。如果一個小孩偷東西,我們就把他的父母關起來——他的父親,或母親,或兩個人——關三天。通常情形不至於此,但是理論是這樣。如果孩子做壞事是誰的錯?這是個家庭榮譽問題,很符合孔夫子的理論,而且確實有效。假如孩子偷東西或犯別的罪,父母會覺得丟臉,責任在父母的肩上,是他們疏於職守。這一點,我相信,正是本島實際上沒有少年犯的原因。我們讓父母自己處罰孩子,只要他們覺得適合。及時阻止他們,免得使他們變成積習難改的犯法者。」
艾瑪·艾瑪和尤瑞黛衝到走廊上。
阿山諾波利斯來到了現場,奧林匹亞村民都要求他讓他們自九九藏書己的神父來執行教儀,說這是死者的願望,這一段糾紛終於平息下來。其實亞里士多提瑪神父在死者斷氣前,早已行過塗油禮。阿山諾波利斯和藹地答應了,因為這種事應該尊重遺族的意見。後來阿山諾波利斯把亞里士多提瑪帶到甲板上,問他一些話。阿山諾波利斯對這些事情,比比拉多(把耶穌釘在十字架的羅馬總督)對猶太人的吵架更不關心,他根本不在乎。而且,他發現自己很喜歡高個子神父,他喜歡個兒高的人——所以他才喜歡安德瑞夫王子——亞里士多提瑪常常到甲板來陪我們,和俄國王子也交上了朋友。俄國王子、亞里士多提瑪、阿山諾波利斯和勞思看起來真像格里哥筆下的聖徒,伯爵夫人盡量歡迎亞里士多提瑪神父,同時又為唐那提羅神父打氣。她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人又聰明,當然看得出來亞里士多提瑪和唐那提羅崇拜同一個上帝。
「在那邊,」高個子神父答道,「實在很難為情,不過他家人希望我為他執行最後儀式。我名叫亞里士多提瑪,是奧林帕斯山區的教長。」
「我們到了秘魯沿岸,才發現船上有一個希臘正教的神父,是以牧羊人的身份偷偷跟來的,那就是亞里士多提瑪。阿山諾波利斯反教會的態度早已遠近聞名。有些神父登記要參加這次遠征,照顧移民心靈上的福祉,他一概拒絕了。而且,一個神父也夠了。不過,希臘農夫都是正教教徒;當他們一想到自己的孩子沒有人施洗,就大感震驚。當時亞里士多提瑪是一個年輕教長,派駐在奧林帕斯山附近,農夫們秘密商量要他以牧羊人的身份登記。他是一個正規的正教神父,當時他的想法還沒有受勞思的影響。」
「怎麼回事?」她問艾瑪·艾瑪。
「我可不想當那個少女。」
「接受什麼?和她有什麼相干?」
「三次大戰前一年的八月十五日,我們從皮拉斯港出發,」艾瑪·艾瑪說下去,「這時候,船上大部分人都以為我們要到某一個島上去尋寶,我們一路上,一個名叫特拉西馬丘斯的旅客使這謠言更形象活躍。勞思對這個謠言潑冷水,並且告訴大家,金子要靠大家額上的汗珠、大家辛勤的工作,在羊群、作物和果園中尋找。他向他們提出辛勤工作,低稅率,好天氣和和平的保證這已經夠公平了。我們五六個人在那兒,都是阿山諾波利斯的密友——包括勞思,科學家阿提模斯博士、卡德莫醫生、伯爵夫人、阿山諾波利斯一位特殊的朋友安德瑞夫·索馬瓦未屈王子,還有他的小女兒奧蘭莎。他們認為我懂一點南太平洋的語言、法律和風俗,也許可以派上用場。我們繞過直布羅陀海峽,穿過巴拿馬運河——一年後毀九_九_藏_書於第三次世界大戰——向千里達開去,沿著南美的海岸前進。」
「就是這樣,人類學才有意思。把自己置身於野蠻人的立場,再追隨他們的想法看看。他們並不恨那個小孩或那頭祭祀的羊,也不恨他們正鞭打著的波文娜。他們只是另有一套荒唐的邏輯。沒有人能動搖他們罪惡必須付出代價的想法,由罪人或別人付出都一樣,只要有人替犯罪者贖罪就行了。」
艾瑪·艾瑪解釋這個故事說,國王也答應原諒他們未來犯的罪——搶劫或偷盜,甚至私通——因為他們的罪已代為償還了。這樣當地的法律很輕易地就蕩然無存了,因為每一次一有小偷被抓到,他只需要提醒國王王子的死就可獲得釋放。他們天真原始的信念是很難動搖的,因為這樣他們就可以免除沉重、討厭的道德悔悟的重擔。從說故事人的藝術觀念看來,國王起先不可理喻的嚴苛,後來卻寬容到極點,這種個性的轉變似乎並沒有煩擾到泰諾斯人簡單的頭腦。他們看來,一切都合邏輯,很連貫,完全相稱又令人滿意。
唐那提羅神父暗自高興,這位陌生、秘密的教士聲音很小,甚至有點自貶身價的意味。他知道自己有一副男中音好嗓子,在米蘭大教堂中能發揮高貴的特質,深入圓頂的每一寸隙縫中,使石頭震動,發出清晰、脫俗的迴響,以追隨上帝的榮光。
「咦,屍體呢?」他挺了挺身子說。
「這完全合理,」艾瑪·艾瑪接著說,「如果一個人的罪可以由他的兒子來償還,那麼由孫子贖罪也是合理的延伸,甚至可以延到第三、第四代。那是他們的宗教,神明不喜歡看到罪惡沒有受到懲罰。他們的理論是,由祖父帶有罪惡的種子,因此小孩一生下來,身上也帶有罪惡,很玄妙。如果小孩能免去生的煩惱,那真是大慈大悲的行為。你不信這些,對不對?當然這個理論會傷到孩子,是個可怕的教條,居然在孩子連左右手都分不清的時候,就指控他有罪。可是泰諾斯人的教士相信這些,並且非常武斷。孩子生來有罪,換句話說,如果這個家庭富裕,有能力殺只羊來代替,小孩的罪就被替死的羊『接收』了。把罪放進去,然後拿出來,教士可忙壞了。這些在我們看來或許複雜,但對他們野蠻的心智而言卻是十分合邏輯的。以動物祭祀來代替人身,已是人類文明的一大進步了;後來又有火燒祭品來代替殺生,這已是後期的事了。天帝起先是個喝人血的神明,他們像食人族一樣,一等到野蠻人學會了燒烤的技術,他們的神祇也同樣愛上了烤肉。」
「我不懂。」
兩三個棕色裸體身影突然出現在花園裡,打斷了這次航程的敘述,他們聲音尖細焦躁,要找波文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