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分 背景 引言

第一部分 背景

引言

然而,中國人理解自己嗎?他們是中國最好的講解員嗎?人們公認,自我認識是極難的事。尤其是需要對自己進行大量健康而又清醒的批判時更是如此。語言障礙對一個受過教育的中國人來說並非難事,但中國悠久的歷史卻能使他頗費精神。她的藝術、哲學、詩歌、文學和戲劇之複雜很難使他鑽進去,並加以清理,從而完美地理解和闡明這些問題。他的同胞,同一趟電車上的旅伴,現在正在控制著某省大權的者同學,也都使他難以理解,難以原諒。
然而,對他來說,還遠不止這些。是他自己的「人性」不能忍受他所意識到的人類悲哀與貧窮。他甚至不能忍受一個人像牲畜一樣為他拉黃包車,他需要一輛小汽車。他的小汽車不單卑是一輛小汽車,而且是一個帶篷子的走廊,從家裡到辦公室,保護他不受中國人的傷害。他在喝茶時和史密斯小姐談了這些,說在中國擁有一輛小汽車不算奢侈,而是必需。一個精神封閉的人,坐在用玻璃封閉的盒子里,被從住宅運送到辦公室,每天行程3英里。在僑居中國的25年間,他就是這樣生活的,儘管他回到英國,在給倫敦《泰晤士報》的信上署名「25年僑居中國的老住戶」時並沒有提及這些。他的信給人以深刻的印象,他當然應該知道自己在講些什麼。
另一個值得疑慮的問題是,中國的前途在哪裡?她能像以前那樣成功地生存下去嗎?迄今還沒有一個古老的國家能做到這一點。上帝真的本意要她成為世界第一流的國家嗎?抑或她僅僅是「大地母親的小產兒」?
那麼,誰來做她的解說員呢?這似乎是根本無法解答的難題。當然不是那些身居海外的漢學家和因書館學家,因為他們只是通過儒家經典來反映中國社會。僑居中國的真正的歐洲人不講漢語,真正的中國人又不講英語。漢語講得很好的歐洲人會養成與中國人相同的思維習慣,從而被自己的同胞視為「怪物」。英語講得很好的中國人則已養成了西方人的思維習慣,被「異族化」了。他們或許根本不講漢語,或者講漢語時帶點英語口音。通過這樣一個淘汰過程,似乎這個解說工作非老中國通莫屬了。我們要在很大程度上靠他們對洋徑洪英語的理解來理解中國了。
可見,中國在當今世界上是最使人感到神秘而驚愕不已的國家,而且這還不只是由於中華民族的古老及其地域的廣闊。中國是當今世界上有著持續文化傳統的最古老的國家;她的人口也居世界之首;她一度是雄視全球的強大帝國,一個引人矚目的征服者;她為世界貢獻了自己某些最重要的發明;她擁有自己獨特的文學、哲學和生活的智慧;她在藝術領域中展翅飛翔之時,其他國家還剛剛在學著拍打自己的翅膀。然而,今天的中國,無疑是這個地球上最混亂、最受暴政之苦、最可悲、最孤弱、最沒有能力振作起來穩步向前的國家。上帝——如果有上帝的話——本意是要中國成為世界各民族中第一流的民族;她自己卻在國聯中選擇了一個靠後的位子,與瓜地馬拉坐在一起。整個國聯已盡了自己最大的誠意,卻還幫不了中國的忙,不能幫她把自己的家整理得稍微有些條理,不能幫她制止國內戰爭,不能幫她從自己的思想家與軍事家、革命家與紳士政客手中解放出來。
外國人一旦來到中國,總是不得不有所感想。他們總是同情中國,有時也不免失望,然而卻很少能夠真正地理解與鑒識中國,因為他們總是在說愛中國或者恨中國。也許一個人在來中國之前,有時會想,中國是一個古老的大國,遙遠縹緲,似乎不屬於這個世界。這種感覺很有一些吸引力。然而他一旦來到中國,就會感到目不暇接,很快就覺得無法再思考了。他只是感到了中國的存在,一種如此巨大的存在,簡直超過了人類心靈所能包容的程度。這裏似乎是一片混亂,此事物與彼事物互不關聯,生命的運動在遵循著自己特有的規律,生活像是一出出雄偉的戲劇,時而悲哀,時而歡樂,卻總是那樣緊張,那樣激昂,那樣真實。一段時期過後,他又開始思考了,這時他感到奇怪,感到驚愕,感到百思而不得其解。
他的旅行很少超越那來回六英里的路程,除非他到鄉下參加越野賽跑,但那時他在野外,知道如何保護自己。然而,這裏他也錯了,因為在這種戶外活動中,他根本不需要防衛。這一點他也知道,他不過是那麼說說而已。他從未被中國人邀請到家中作客,他小心翼翼地躲著中國餐館,他從未讀過中國報紙。在燈火輝煌的晚上他去了營業時間最長的酒吧,呷著雞尾酒,拾取、吸收並交換著從葡萄牙水手那裡流傳下來的發生在中國海岸上的故事。他總是感到很遺憾,上海不是蘇塞克斯。他們的生活方式與在英國時基本相同。(一位署名為J. D.的作家在倫敦出版的《新政治家》雜誌上發表了一篇題為《英國人在中國》的文章,他說:「英國人的生活範圍只限於辦公室與俱樂部之間,在辦公室,他周圍都是外國人,有同事,也有上級;還有中國人,這是他的下級,職員一類的人。在家裡,他看到的只是外國人,當然僕人除外。這裏他每晚聽到的是抱怨中國人的不誠實與愚蠢,其間也點綴著一些日常工作中的故事,也談談體育新聞。這後者是唯一能夠拯救在中國的英國人的法寶,也是除了攻擊中國人之外的唯一話題。」)當他聽說中國人也在開始過聖誕節,也在取得進步,他感到很高興;但他講的英語別人聽不懂,他又感到很驚訝;他目中無人地在大街上行走,踩了別人的腳,甚至也不屑用英語講一聲:「對不起」,是的,他連漢語「謝謝」、「請」、「請原諒」這些最起碼的,甚至一個旅遊者都會講的道德語言都懶得去學;他抱怨排外主義,並對中國人並沒有吸取「義和拳」起義后北京遭劫這樣的歷史教訓而感到失望。這就是中國問題的權威。讓他們來做人類聯繫的紐帶是多少可悲的事情啊!九_九_藏_書
然而,中國是偉大的嗎?卡萊爾說過,一個人在讀一部真正偉大的作品時,開始總是感到煩躁,甚至會達到痛苦的程度。偉大者命里註定會被誤解。這也是中國的情形。中國曾經被人極大地誤解過。我們在不理解並想放棄某樣東西時,我們常說它偉大。在被理解與被稱作偉大之間,中國寧願選擇前者,這對周圍的任何人都有益。然而,怎樣去理解中國呢?誰來做她的解說員?她有如此悠久的歷史,有無以數計的國君、皇帝、聖人、詩人、學者、勇敢的母親和聰敏的婦女,她還有豐富的藝術、哲學、繪畫、戲劇——這些東西賦予普通人的分辨善惡的道德觀念。她還有民間文學與民間傳說的巨大寶藏。語言本身也是一個幾乎無法逾越的障礙。通過洋徑洪英語能使外國人懂得中國嗎?那些老中國通應該靠自己的廚子和老媽子來理解中國的靈魂嗎?還是靠他最可信賴的男僕?抑或靠他的買辦與收帳員?或者是靠閱讀《字林西報》上的通信?這些顯然都是行不通的。
他與外國觀察家相比,顯然有獨特的優越之處。他是中國人。作為中國人,他不僅用自己的理智,也用自己的感情去思維。他知道在他的血管里洶湧奔騰著的是既有自豪也有恥辱的中國血。這種神秘中的神秘處在自己的生物化學結構之中,運載著中國的過去與未來,承受著她所有的驕做與恥辱,榮耀與邪惡。看來,我們整理傳家主的比喻並不全面,因為上述這些下意識的民族遺產都已融于中國人自身之中,成為他的組成部分。他可能已經學會玩英國足球,但他並不是真的愛好,他或許已學會羡慕美國人的高效率,但在內心裡,卻反對這種效率;他也許學會使用餐巾,但他討厭這種東西;從舒伯特的旋律和勃拉姆斯的樂曲中。他聽到了一種泛音,這是一種東方古老的民歌和田園詩的回聲在誘惑他回到東方來。他昔心鑽研了西方美好與難臻的東西。但他還是回到東方來了。在接近40歲時,他的東方血液將他戰勝了。他看到父親戴著中式絲綢瓜皮小帽的畫像,便脫掉了西裝,換上了中式長袍與便鞋。啊,多麼舒服,既平和又舒但。在中式長袍與便鞋中,他的靈魂得到了慰藉。https://read.99csw.com他再也不能夠理解狗帶項圈這類事情了。也奇怪,他自己在那麼長的時間里居然能容忍這種東西。他再也不踢足球了,而開始尋求中國式的修身之道。他漫步于桑田竹林之中,楊堤柳岸之上,做著自己的鍛煉活動,這種活動甚至與英語中的「鄉間散步」也有差異。這是東方式的漫步,于身心大有神益。他甚至討厭「鍛煉」這個詞,為什麼要鍛煉呢?這是一個可笑的西方觀念,甚至那些可受尊敬的人為一隻球在運動場上互相追逐也是荒唐的,極端荒唐;更荒唐的是在大夏天運動以後,還要把自己裹在悶熱的法蘭絨和羊毛絨衣之中。為什麼找這麼許多麻煩,他想。他記得自己當年也是樂此不疲的,可他那時還年輕,不成熟,不能控制自己。這一切都煙消雲散了。他真的沒有這個運動的衝動。不,他生來就是與此不同的,他生來是要叩頭,要安靜,要和平,而不是要足球、狗頸圈、餐巾、效率等等。他有時想,自己可能是一頭豬,而西方人則是一條狗。狗喜歡咬弄豬,而豬則只是報之以哼哼,這甚至很可能是滿意的哼哼。為什麼不呢?他甚至想做一頭豬,像一頭真正的豬那樣地舒服。他並不羡慕狗的頸圈,不羡慕狗的效率和拜金主義。他所有的要求不過是安靜地一人呆在那裡,狗不要去打擾他。
所有這些,我們都能理解,這都是很自然的事。如果不是因為西方人對中國的看法在很大程度上由此而來,我們也不會提起它們。只要考慮一下這些因素,一切都不難理解:語言的難學,漢字的難寫,當今中國政治、學術和藝術上的一片混亂,中西方在習俗上的巨大差異等等。不過,我們要求的不過是更高的智慧層次上對中國更加全面的理解,我們固然不能僅因為老中國通們讀不了中文報紙,就下結論說他們沒有權利寫有關中國的書。然而這些書籍和文學也只能維持在世界上營業時間最長的酒吧里的那些鬧言碎語的水平上。
她現在已經到了耄耋之年,身體與精神的痛苦對她來講已無關緊要。她或許也不再抱什麼希望,感到自己已不可救藥。其他人也可能會這麼想。人們奇怪,這是老年人的長處呢,還是弱點?她曾經向這個世界挑戰過,但她已不像以前那樣激動。她的高壽也使她有權利這樣做。無論發生什麼事,她那平靜的生活總是一如既往,不為所動。她感覺不到任何痛苦與酸楚,沒有屈辱和奢望這些使青年人激動不已的感情。即使是過去兩個世紀以來要將她立即毀滅的威脅也未能把她嚇倒。她不再考慮什麼成功與失敗;災難與死亡也不再是那麼可怕;幾百年以來民族生活的陰影也不再具有任何意義。正如尼采對大海的比喻一樣,她的偉大能夠包容所有的魚類、貝殼類、海蜇類水生物,包容那些向她擲來的污泥與垃圾。中國的偉大能包容出國留學生的蹩腳的宣傳和暴躁的語言,包容她所有的下級官吏、變節將軍和騎牆革命者的虛偽、無恥與貪婪,包容所有的戰爭、瘟疫、污穢、貧窮和飢荒,因為她就是戰勝了這些東西而活下來的。歡快而古老的中國,面對著戰爭和瘟疫,周圍是貧窮的子孫,安詳地呷著清茶,微微地笑著,笑著。在她的笑聲中,我看到了她真正的力量。她安詳地呷著情茶,微微地笑著,笑著。在她的笑聲中,我有時發現一種懶於革新的惰性,有時則發現一種頗覺高做的保守。懶惰?高做?到底是什麼?我也不清楚。然而在她靈魂深處的某個地方,存在著一種老大的狡黠,一種給人以奇怪印象的狡黠。多麼奇怪而又古老的靈魂!多麼偉大而又古老的靈魂!
這就是我們當代的中國人是如何觀察東西方文化的。這是唯一觀察和理解東方文化的途徑。他有一位中國父親和一位中國母親。每每論及中國,他總會想到自己的父母親,想到他們的言談舉止。他們的生活充滿了勇氣、忍耐、苦難、幸福、堅忍與剛毅。這是不受現代文明影響的生活。然而卻絲毫不比現代文明生活遜色。同樣偉大,同樣高尚,同樣謙遜,同樣真摯。這樣他真正地了解中國了。這似乎是我所看到的觀察中國的唯一方法,也是觀察任何一個外國的方法,亦即考察普通人的而不是異乎尋常人的道德價值,通過考察在表面英俊優雅的儀態之下真正的禮貌與謙恭程度,通過考察婦女奇裝異服遮蓋下的真正婦女特徵與母親氣質,通過觀察男孩子的調皮與女孩子https://read.99csw.com浪漫的白日夢。男孩子的調皮,女孩子的夢想,兒童們的笑聲,他們嗒嗒嗒的腳步聲,婦女們的哭泣,男人們的憂傷——這在全世界都是相似的,只有從男人們的憂傷與女人們的哭泣中,我們才能真正認識一個國家。民族之間所不同的僅僅是社會行為的方式,這是所有明智穩妥的國際批評的基礎。
那麼,將自豪感與誠實改革的願望結合起來的關鍵在哪裡呢?既能欣賞,又能批判;既用理智,又用感情;使二者結合絕非易事。因為這就要求我們對古老的文化進行一番打撈工作,就像整理自己的傳家寶一樣。就是有古玩鑒賞家的眼光有時也不免看鍺,他的手指也不免猶豫不決,不敢去撿出那應當撿出的東西。這項工作要求我們有勇氣,有一種罕見的誠實,還有那更為罕見的不斷向自己提出問題的活躍頭腦。
這時,他的反應就同他的性格大有關聯了。他要麼是一個浪漫的國際主義者,要麼是個一本正經,自命不凡的道學先生。他要麼喜歡中國,要麼不喜歡,並開始舉例來證明自己的好惡。這也無可厚非,人們總是要對中國有這樣那樣的看法,採取某種態度,否則便不能證明自己是個聰明人。人們千方百計為自己尋找理由,開始相互敘述趣聞軼事,家常瑣事,交流別人在閑談中說漏嘴的和隨便說過的話,並且議論一些至關重要的事情。這又足以使自己成為哲學家,成為在中國問題上冷靜的、鐵面無私的批評家,認為中國一無是處,或者使自己成為熱情浪漫的讚賞者。當然,這些人的結論難免是十分愚蠢的。但是,人們的觀點和看法就是這樣形成的。世界之大,概莫能外,實在不可避免。於是,人們就開始辯論起來。一些人總是認為自己對中國和中國人有真知的見。這些人是統治世界、操縱世界各地商業貿易的幸福之人,他們的見解總是對的。另外一些人發現自己充滿疑慮和困惑,感到茫然,對中國有一種敬畏之情,一種不解之意,也許是一種畏懼感與神秘感——他們又回到自己原來對中國的看法之上了。然而,所有的人都感到中國是存在的,而且是一種神幻莫測的「存在」。
老中國通,英語縮寫為0. C. H.——我們先來為他們畫幅像,因為他作為中國問題唯一的權威,似乎佔據著一個重要的地位。阿瑟·蘭塞姆先生對此有過很精闢的描述。在我們心目中,這是一個栩栩如生的人物,大家盡可以憑自己的想象力來描繪一下,他或許是一個傳教士的兒子,或許是一位船長、舵手、領事館的書記員,也可能是一個商人,中國正好是他傾銷沙丁魚以及「同陽光接過吻」的蜜橘的市場。他並不總是沒有受過教育,事實上他還可能是一位出色的記者,一隻眼睛盯著政治顧問們的活動,另一隻眼睛盯著貸款委貝會的行蹤。他在其有限的活動範圍內,可能消息還非常靈通,儘管他連續講3個中國字都頗為困難,是依靠他講英語的朋友提供信息的。他孜孜不倦地進行著冒險。他打高爾夫球,以保持身體催康。他喝李普頓茶,讀《字林西報》。讀報時也不免為那些土匪、綁票、頻繁的內戰等大動肝火,以至影響了早飯的食慾。他鬍子颳得光光,穿著也比他的中國助手們整潔。他的靴子也比在英國時擦得亮,當然這並非他的功勞。中國那些擦皮鞋的小男孩,技藝可真不錯。他每天早晨從住所乘車三四英里到辦公室去品嘗史密斯小姐為他準備好的清茶。他的血管里可能並沒有流淌著貴族的血液,客廳里沒有懸挂著祖先的畫像。但是他總可以迫溯歷史,進而發現他那在遠古時代生活在叢林中的祖先是有貴族血統的。於是,他安心了,排除了一切顧慮與不安,他開始潛心研究中國。然而,每當他由於公務的原因,不得不|穿越中國城鎮的街道時,總有些未曾開化的人們用眼睛盯著他瞧,他感到很不舒服。他取出手帕,大聲地擤著鼻子,勇敢地忍受著這一切。恐懼之心實在無法抑制。他約略環視了一九_九_藏_書下這些身著藍褂的人潮。他們的眼睛似乎不像廉價小說封面上所描繪的那樣包斜。這些人會在背後給你一刀嗎?在這光天化日之下,似乎不太可能。但是誰敢打保票呢?他在板球場上學到的勇氣和風度,這時都煙消雲散了。他寧可在球場上被人用板球棒當頭擊一悶棍,也不願意再光顧這些彎彎曲曲的街道了。是的,這就是「恐懼」,一種對不了解的事物的原始的恐懼。
她是有過美好前程的,她曾經是征服者。現在,她最偉大的前程也許不過就是能夠生存下來,而這種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尤其是在考慮到以下事實時,就更為堅信不疑:考慮到她所經歷過的歲月,那時希臘的崎麗與羅馬的榮耀早已成為過去;考慮到她那苦苦研習外族文化的真諦,並使之融入自己的文化之中的能力;考慮到她吸收井同化外來民族的能力。中華民族的這種生存能力,她的悠久,顯然是值得認真思索的。這是對一個古老國家應持的態度。人們應該尊敬老人,也應該尊敬具有悠久歷史的國家,是的,即使她除了年邁,除了長壽以外別無所長。
當然也有例外,像羅伯特·哈特爵士、伯特蘭·羅素這樣的人,他們都能看到一種與自己如此不同的生活也有其特定的含義。然而,有一個哈特爵士,就有一萬個羅德尼·吉爾伯特;有一個羅素,就有一萬個伍德海,於是形成了舞台化的中國人的模式,他們還不間斷地為這個模式增添一些笨拙的細節——幼稚,虛假——而西方人對此又是那麼熟悉。這是早期葡萄牙水手傳說故事的繼續,只是語言不那麼污穢罷了。然而,講故事的人的心靈都是與那些水手們的心靈一樣地令人厭惡。
與此同時,最令人驚愕的事實是:她自己對任何拯救自己於水火之中的行為都表示出一種最冷漠的態度。像一個肚量很大的賭徒,她在失去了像德國那麼大的一片領土時連眼皮都不屑於眨巴一下。當湯玉鱗將軍在以創世界紀錄的速度撤退,在8天內丟掉了50萬平方英里的土地時,四川方面叔侄二將軍正在興高采烈地大比其武。我們開始納悶:上帝最後能否按自己的意志去行事,他能否置中國人自己的態度于不顧,而幫助她成為第一流的國家。
可見,眼前發生的一切,使外國觀察家感到困惑的一切,也使現代的中國人感到困惑。也許中國人與外國觀察家相比更缺乏一種應有的冷靜公正的態度。他的心中正在進行著一種乃至多種艱苦的鬥爭,其中有理想的中國與實際的中國之爭;有對祖先感到自豪而對外國人又感到羡慕的鬥爭,這也許是更為激烈的鬥爭。他的靈魂正在為這樣一種鬥爭所撕裂:即兩種對立的忠誠之間的鬥爭——對古老的中國的忠誠,一半出於浪漫,一半出干自私,以及對開明與智慧的忠誠,這種智慧渴望變革,渴望將所有那些腐敗、墮落、乾枯或者發霉的東西一掃而空。有時,這是一種更為基本的鬥爭,產生於羞恥與自豪之間,對自己的家庭忠貞不渝,而對家庭的現狀又感到不滿和慚愧。這都是非常健康的本能心理。有時,他的宗族自豪感佔了上風,而在正常的自豪感與極端的保守之間的距離是那麼近;有時他的羞恥的本能佔了上風,而在誠心改革的願望與非常膚淺的現代化和現代拜金主義之間,距離又是那麼小。要想避免這兩種極端,實在是一件很棘手的事。
中國人有時奇怪,為什麼中國只吸引了一些水手和冒險家來。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需要讀讀H. B. 摩斯的著作,檢查一下自古到今上述水手們的傳統是如何繼承下來的,分析一下早期葡萄牙水手和現代的老中國通們在世界觀上存在什麼相似之處,他們的興趣,他們選擇細節的自然過程。是什麼樣的客觀條件促使他們漂洋過海,踏土地球的這個角落,是什麼動機使他們過去直到現在還在陸續地到這個未開化的地方來呢?是黃金和投機冒險,黃金和冒險首先使哥倫布這個最大的航海冒險家去尋找一條到達中國的路。read.99csw.com
這是因為中國有一種優越的生存本能,一種新奇的、超自然的、非凡的活力。其他方面姑且不論。她的一生就是這種生存本能勝利的一生;她使自己適應了各種不同的經濟、政治和社會環境,而這些生活環境如果給予另外一個生命力不太旺盛的民族,則會釀成大禍;她接受了自然給予自己的那部分思想,這裡有鮮花、小鳥和名山大川作為她精神與道德的支柱,革憑此項就足以保證她的身心健全而純潔,從而使整個民族免於城市社會的退化與墮落。她寧願生活在曠野,晒晒太陽,觀賞夕陽的餘輝,觸摸情晨的甘露,吸收千草與濕潤的大地的芳香;從她自己的詩歌(生活習慣的詩歌和寫在紙上的詩歌)中,她學會了如何使自己的靈魂——嗚呼!那個經常受傷的靈魂——振作起來。換言之,她想方設法使自己活到了這樣一大把年紀,就像一個普通人一樣,靠著在野外的生活,靠著那許多的陽光與新鮮空氣。然而,她也經歷過艱難時世,經歷過持續數百年的戰爭,經歷過瘟疫,經歷過自然災害與暴政的折磨。所有這些,她都用自己嚴肅的幽默和堅強的神經挺過來了。她總是有辦法使自己適應這一切。是啊,長壽,僅僅是長壽,就很值得人們思索一番了。
確實,要想理解一個不同文化的異邦,特別是中國這樣與其他國家差別如此之大的異邦,往往不是凡人所能勝任的。這種工作需要寬廣博愛的情懷。做這種工作的人應該感到整個人類是緊密聯繫在一起的,他與同伴有著深情厚誼,併為之感到高興。他必須像感覺自己心髒的跳動那樣去感覺事物,用自己心的眼睛去觀察事物。他還不應該受自己下意識思維的影響,不受從小養成的觀念的影響,更不能受成年人所具有的專橫思想的影響,受那些用大寫字母開頭的名詞的影響,如民主、繁榮、資本、成功、宗教、股息等。他需要暫時拋開這些東西,需要稍微簡單一些的頭腦,正如羅伯特·彭斯那樣典型的簡單頭腦。彭斯是最具有蘇格蘭特色然而也是最具世界性的詩人之一。他把我們的靈魂赤|裸裸地擺在我們自己面前,他揭示了我們共同的人性,我們人類所具有的愛和悲。一個人只有擺脫了以上這些東西,具備了一個簡單的頭腦,才能真正理解一個異族的國家。
然後,我們就開始理解這個持續的過程,理解哥倫布-水手傳統是如何一步一步被有條不紊地繼承下來的。我於是為中國感到難過,可惜不是我們人性的力量,而是我們的黃金,我們作為具有購買力的動物把西方人吸引到了這個遠東海岸。是黃金和成功,是亨利·詹姆斯所講的「既預示幸福又預示災難的女神」把西方人和中國人綁在一起,把他們扔進這個卑鄙齷齪的漩渦。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人性的和精神的紐帶。無論是中國人,還是英國人,自己都不承認這一點。所以,中國人便問英國人,既然你如此記恨中國,為什麼不回到自己的國家去;而英國人則反唇相譏,問中國人為什麼不願意離開租界。他們誰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對方的問題。情況就是這樣,英國人認為不值得讓中國人去理解自己,而真正的中國人認為,讓英國人去理解自己更是犯不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