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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有時候他會問自己,既然他基本上保留不住任何東西,那麼他的命運是否只是成為別人的備用品。至於為什麼而備用,他不願意也不敢妄加揣測。它使他徘徊、猜想、歡笑、嘆息,使他前進、後退,因為冒進的衝動而多少感到羞愧,又因為試圖等待而感到畏懼。他回憶起60年代返回美國時的情景,當時他滿腦子的檸檬色的書卷,同時在衣箱里也裝了一打這樣的書,那是他特意為妻子挑選的。那時候沒有什麼東西能像這些書,表明他對學習高雅文化具有深刻的信心。那十幾本書仍然放在家裡,變得陳舊污損,也從來沒有再行裝訂。它們以前代表的那種銳意求新的精神如今安在?它們現在只能代表高雅殿堂大門上那病黃色的油漆。他從前曾經夢想營造一座這樣的殿堂,然而實際上他卻並沒有繼續造下去。在斯特瑞塞目前的最高理想中,上述錯誤起著象徵的作用,它象徵著他長期的辛苦勞作,他對閑暇的需求,以及他對金錢、機遇和絕對尊嚴的渴望。要想使青年時代的誓言從記憶中重新蘇醒過來,他得等到這最後的事件發生之後,這正足以說明他內心的負擔有多重。如果還需要什麼證據來證明這一點,那就是他已經不再衡量自己的貧乏,這一點他看得十分清楚。回顧過去,他發現自己貧乏的區域既無邊界且又十分廣泛,猶如海岸邊剛開發的居留地旁邊那未經探測的腹地。在這48小時之中,他不準自己買一本書,他的內心因此而感到安慰。他既不買書,也不做其他任何事情,在見到查德之前,他決不會採取任何行動。他在想象中瞧著那些有著檸檬色封面的書卷,知道它們的確對自己有影響,從而承認即使在那些荒廢了的歲月里,它們依然存在於他的下意識之中。由於出版宗旨所限,在國內發行的那些綠色封面的雜誌不刊登與文學有關的文章,而只集中刊登經濟、政治、倫理學方面的文章。雜誌的封面是套了彩的,摸起來十分舒服,但給人以華而不實的印象,這是紐瑟姆夫人拒不採納斯特瑞塞的意見、一意孤行的結果。站在巴黎陽光燦爛的大街上,他覺得自己對這兒缺乏了解,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心中不止一次湧起惴惴不安之感,這種感覺由來已久,要不然他就不會平白無故地去擔心那麼多事情了。他沒有能趕上許多「運動」,這些運動連同其樂趣難道已成了明日黃花?錯過了一些重大事件,在整個過程中也有若干間斷之處。他本來可能會看到它在金色的塵埃中消失。如果說劇院還沒有散場,那麼至少他的座位已被捷足先登的人佔去。昨天晚上他有一種不安的感覺,因為他覺得如果要上劇院,就應該同查德一起去,或者也可以說,為查德而去,儘管他認為在某種意義上那劇院很不錯,而且他以為陪可憐的韋馬希去是還他的情。
可是半個小時之後,他需要處理的事情是在邁榭比大街上某幢房子的三樓上解決,這才是確切無疑的。他也知道三樓房間的窗戶與外面的陽台相通,這或許是他在大街對面徘徊了五分鐘之久的原因。對於若干問題他已下定決心,其中之一涉及他處理事情的手段,亦即快刀斬亂麻的方法。他此刻一邊看表,一邊思忖,心中暗喜他這一決定絲毫也沒有動搖。6個月之前,他曾宣布自己要來此地。他在信中告訴查德,如果某天他出現在他面前,那麼請查德至少不要吃驚。查德因此寫了一封語氣十分平淡的回信,信上只有寥寥數語,對他表示一般化的歡迎。斯特瑞塞讀信后十分不悅,他想查德很可能把他的誓言誤解為一種暗示,即要求查德盡地主之誼。因此,作為他認為最合適的糾偏補弊的方法,他此後閉口不談此事。他還請求紐瑟姆夫人也不要再提起他要去的事,因為如果他要辦事,就將按他自己的方法辦事,而且他明確地知道他該怎樣辦。對他而言,這位夫人的若干美德之一就是他可以絕對相信她的諾言。在他認識的女人當中,甚至包括那些烏勒特女人,她是唯一不會撒謊的女人,對這一點他有絕對的信心。她的親生女兒薩拉·波科克也是一位具有社會理想的人,但在有些方面卻與她迥然不同。薩拉固然崇尚善與美,但在人際關係的處理上卻從來不迴避耍手腕,他曾經多次看到她明顯在這樣干。他已從紐瑟姆夫人那裡得到保證,她將不惜任何代價,放棄自己的主張,在處理查德這件事情上,完全讓他放手干。因此,他此刻望著那互相連通的漂亮陽台,心中油然升起一種安全感。倘若此事辦不好,那麼至少不會是他的過錯。他此刻在灑滿令人愉快的陽光的大街邊稍事停留,心中是否想到這些?
眾多的思緒湧上他的心頭,其中之一是他不久便知道自己到底是功夫不深還是精明透頂。另外他還想到上面提到的陽台可不是可以隨便放棄的便利條件。可憐的斯特瑞塞這時才意識到,不管你在巴黎的什麼地方停步,當你還來不及制止它時,你的想象就已經開始做出反應了。這種永遠不停的反應使停步必須付出代價,其導致的後果多種多樣,使人感到無所適從。譬如在此刻,他怎麼可能會喜歡上查德居住的那幢房子?那房子寬敞高大,線條簡潔,對建築頗有研究的他一見就知道修得挺不錯。我們的朋友感到幾分https://read.99csw.com尷尬,因為這房子的質量如此之好,一下子給他極深的印象,就像他可能會描述的那樣——向他「撲面而來」。三月的陽光正照著三樓的窗口,要是有人偶然從那兒往下一望,看見他在那兒,豈不是一個良好的開端?然而他終究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一會兒之後,他發現那使他感到「撲面而來」的高質量建築物,其美感來自勻稱和均衡,來自局部與局部以及空間與空間之間和諧的關係,再加上精心設計的裝飾,以及那漂亮的冷灰色,被城市生活渲染得富有浮動感的石頭,這一切使這建築物顯得格外突出,並使他感到出乎意料地面臨一種挑戰。他發現了這些,感受到這一切,但這對他又有何益?與此同時,他曾希望得到的機會,即被陽台上的人及時看見的機會,卻已成為事實。兩三扇窗戶迎著帶有紫羅蘭香氣的微風洞開,在斯特瑞塞下決心果斷地跨過街之前,一位青年男子走了出來並四下張望。他點燃了一支香煙,把火柴棍往陽台下一扔,隨後便靠在欄杆上,一邊吸煙一邊觀看樓下的情況。他的出現使得斯特瑞塞停留在原地不動,而且他不久就發現自己也已被人注意。那位青年男子開始瞧斯特瑞塞,這實際上是因為他感到斯特瑞塞在瞧他。
到此為止此事挺有趣,然而這樂趣卻因為這位年輕人並不是查德而大打折扣。開始時斯特瑞塞感到挺納悶,他想也許查德的樣子變了,後來才看出變化不可能有這麼大。這位年輕人身材瘦削,樣子機敏,風度宜人,絕非效仿者所能做到。斯特瑞塞認為,查德多少已經學會了一些巴黎人的派頭,但他相信查德還沒有達到爐火純青、叫人看不出來的地步。他感到他已做了足夠多的修正。那位在陽台上的青年紳士應該是查德的朋友,這也算得上是一項修正。陽台上那位紳士挺年輕,的確非常年輕。他顯然太年輕,因此不可能會對正在觀察他的那位中年人感興趣,他也不會去關心這位中年人發覺自己被人瞧時會怎樣想。這是青年人的作風,在陽台上流連不去也是青年人的做法。此刻斯特瑞塞覺得除了他要辦的事外,一切都散發著青春的氣息。查德作為青年人這一特點頓時凸現。這事一下子也變得不一般化。這個陽台,這房屋不同凡響的正面,突然使斯特瑞塞產生一種崇高感。它們使整個事情顯得很實際,並使他很高興地感到他有把握辦好這個層次上的事情。那個年輕人自然在看他,他也望著那年輕人。他的思緒很快就轉到一邊,心想住在那高高的隱秘處可算是最時髦的享受。這個居所也為他開放,他現在只以一種眼光看它,即把它看成是在這個充滿情調的大都會中與他有一些關係的唯一的安樂窩。戈斯特利小姐在她的安樂窩,她曾經告訴過他,而且這安樂窩也無疑在等待著他這位客人。但是戈斯特利小姐尚未歸來,她可能要等幾天才能到達此地。減輕他無枝可棲的感覺的唯一辦法是把念頭轉到和平街側邊小街那家公認的二流小旅館,她為他的錢袋著想因而在這旅館為他預定了房間。他的印象是那家旅館室內很冷,有一個玻璃屋頂的院子和溜滑的樓梯。由於同樣的原因,韋馬希也在這家旅館露面,儘管有時他本來該待在銀行里。在他走之前,他感到只有韋馬希,那個不僅沒有變弱反而變得更強的韋馬希,才能取代那位陽台上的年輕人。可是當他移動腳步時,他卻想逃避這種可能性。他終於走過街去,穿過通向院子的大門,像是故意要把韋馬希留在外面似的。儘管如此,他會把這一切都告訴他。
他在盧森堡公園中停下腳步,在這裏他終於找到安全處所。他坐在一張租金極其低廉的椅子上,望著面前陽光中的種種東西,平台、小路、林間夾道、噴泉、綠桶中栽的小樹,頭戴白帽的嬌小的婦女,尖聲尖氣地叫著玩遊戲的女孩,如此等等,構成一幅美妙的畫圖。他在那兒坐了一個小時,心中充溢著種種印象。從他下輪船算起至今不過一個星期,可是他心中儲存的事情之多,遠遠超過短短几天的經驗所能提供的。在此期間,他曾多次告誡自己,而今天早晨的告誡尤其嚴厲。他採取的是從未有過的提問的形式,問自己為什麼有這樣不同尋常的逃避感,問自己到底在幹些什麼。在他讀完信之後,他的這種感覺愈加強烈,他回答這個問題的願望也因而愈加迫切。其中四封信是紐瑟姆夫人寄來的,每封信都寫得很長。她抓緊時間,緊緊跟隨著他旅行的步伐,並告訴他可以推算出她的來信的頻率,可以達到一周數次。他甚至可以相信,每袋郵件中可能不止一封信。假如昨天他因為讀她的信而感到不快,那麼今天他就有機會化憂為喜。他慢慢地一封接一封地讀這些信。他把其他的信放回口袋裡,只是把這四封信長時間地放在膝上,陷入沉思之中,似乎想長久體味這些信給他帶來的感受,或者至少弄清楚它們所包含的意蘊。他的朋友的信寫得很漂亮,她的語調更多的是通過其文體而非其聲音透露出來。他覺得只有在這麼遙遠的距離之外,他才能充分理解信透露的信息。一方面他充分地感受到其中的差異,另一方面他又認識到其聯繫之密切。這差異是由於他身在歐洲https://read.99csw•com造成的,而它也促成了他對現實的逃避。他感到這差異極其巨大,這比他原來所想象的要大得多。他後來坐在那裡,感到自己異常自由,同時又覺得這種感覺有些奇怪,因此陷入沉思之中。他感到自己有責任弄清楚自己的情況,並透徹認識事情的前因後果。事實上,當他逐步推敲每個步驟並把所有的步驟連在一起時,它們構成了完整無缺的整體。說真的,他從來沒有期望自己會獲得第二次青春,他只是想弄清楚過去的歲月以及所有發生的其他的事情是如何使自己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的。他必須弄清楚這一切方才心安。
他所需要的一切可濃縮為一種美好,亦即普通然而卻難以企及的隨遇而安的能力。他認為自己在生命的華年曾一味沉溺於嚮往那些不可能實現的事情,但後來事實證明生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這種曠日持久的痛苦也最終有望獲得解脫。他完全明白,一旦自己接受命定失敗的觀念,他最不匱乏的將是種種理論和回憶。哦,如果他準備算出總和,那麼沒有一張石板能容得下這些數目!如同他認為的那樣,事實上他一事無成。他把所有的關係都弄得一團糟,從事過半打職業但最終什麼也沒有搞成,這使他的現在十分空虛,但他的過去卻顯得充實。儘管沒有什麼成就,他的擔子卻不輕,路程也並不短。此時他眼前似乎出現了身後的圖畫:一條長而曲折的路,他孤獨的身影投在灰色的路上。這是社會中的人所感到的一種可怕然而又令人欣慰的孤獨,是一種在生活中自我選擇的孤獨。儘管他身邊不乏交往的人,然而真正能進入他生活的卻只有那麼三四個。韋馬希就是其中的一位,他感到這是創紀錄的。紐瑟姆夫人是另外一位,最近有跡象顯示戈斯特利小姐可能成為第三位。在這三者的後面則是青年時代的他的模糊的身影,那時的他心中存在著兩個比他更模糊的形象——他早年失去的年輕的妻子,以及他糊裡糊塗失掉的年齡尚幼的兒子。他曾一再告訴自己,在那些日子里,假如他不一味地想念妻子以至於幾乎喪失理智,他那不太聰明的兒子也就不會在學校里染上急性白喉而死亡,他也就不會失去那小男孩。他最感痛苦的是那孩子很可能並非天生魯鈍,他之所以不太聰明,是因為家裡人對他疏於照料,沒有重視他,而這都是由於其父親並非故意的自私造成的。毫無疑問,這一直是他心中的隱痛,儘管隨著時間的推移已逐漸淡忘,但深深的創痕依然沒有消失。每次看到成長之中的英俊少年,他就不由得想到自己那失去的機會,並深感痛苦,不敢再往下想。他後來經常反躬自問,世界上還有沒有人像他這樣,損失如此慘痛,付出如此大的代價然而所獲卻如此之少?在昨天,而不是在其他日子,他的腦海中再次響起這個問題,這絕不是沒有原因的。為了紐瑟姆夫人的緣故,他把自己的名字印在綠色封面上,這使得那些多少不太熟悉烏勒特的人不免問起他是誰,他也因此必須很滑稽地向別人解釋,他是蘭伯特·斯特瑞塞,因為那是他印在封面上的名字。可是要是他是一位有名人物的話,情況就會相反,也即是說他的名字之所以會出現在封面上,是因為他是蘭伯特·斯特瑞塞。他願意為紐瑟姆夫人做任何事情,即使比這更滑稽可笑的事他也願意干。這表明他在五十五歲的年紀,唯一可以炫耀的僅僅是這種樂天知命的人生態度。
這一切都應歸於紐瑟姆夫人的好意,她叫他只關心與他的任務相關的事,其他的事都一概不用操心。她堅持認為他應當徹底地休息一段時間,並一手操辦一切,使他能享有充分的自由。斯特瑞塞此刻還沒有想清楚她這樣做有什麼好處,他心中出現的是自己的形象:可憐的蘭伯特·斯特瑞塞經過一天的時間,被海浪衝到灑滿陽光的沙灘上;可憐的蘭伯特·斯特瑞塞十分感激,因為他有了喘息的時間,一邊喘息一邊將身子挺直。他現在身在此地,各個方面都無懈可擊,不會遭到別人的誹謗。可是要是此刻他看見紐瑟姆夫人朝他走來,他一定會本能地跳起來並走開。在此之後他會轉過身來,勇敢地朝著她走去,但他首先得使自己振作起來。她在信中對他講述了大量有關家鄉的新聞,並向他表明,在他走後,她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她詳盡告訴他,誰在他走後替補他的空缺,接替他的工作,因此一切都不會受到影響。她的話音充滿他周圍的空間,可是在他聽來,卻好似是空洞無物的說教。他試圖證明自己這種感覺的正確性,並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他因之而感到十分快樂,儘管表面上看來他仍然顯得十分嚴肅。他之所以這樣認為,是因為他不可避免地認識到,兩個星期之前,如果說有人極其疲倦,那麼斯特瑞塞就是這麼一個人。而且正因為他心神睏倦,他那家鄉的朋友才對他體貼入微並做了如此安排。此時他覺得只要自己能充分掌握實際情況,他就可以根據這些情況確定自己的航向。他迫切需要的是一個能使問題簡單化的辦法,而最方便的辦法則莫過於將過去做一個了結。如果這樣做時,他在他的生命之杯中發現青春的殘渣,那只是他的計劃表面的瑕疵。他現在顯然筋疲力盡,他正好利read•99csw•com用這一點來達到他的目的。如果他的計劃能再持續一些時間,他就能完成所有希望完成的事情。
到達巴黎之後的第二天早晨,斯特瑞塞便到位於斯柯萊布街的銀行去,他的信用證書就是寄往這家銀行的,陪同他去的是兩天前與他一道從倫敦來此地的韋馬希。儘管他們在到達之日的翌晨便匆忙趕往斯柯萊布街,但斯特瑞塞並未收到他希望收到的那些信件,甚至連一封也沒有。他並未期望會在倫敦收到信,但他認為會在巴黎收到若干封。滿心失望的他走回邁榭比大街,懊喪之餘心想這作為開始也未嘗不可。他逗留在街邊,前後觀看這條著名的外國街道,心想這倒可以使自己振作起來,乘此機會開始辦事。他準備立即著手辦事,整天都想著自己馬上就要開始辦事。從早到晚,他什麼也沒有做,只是一再問自己,要是自己沒有這麼幸運,也即是說要是沒有這麼多事需要辦,他又將怎樣辦。然而他是在不同的情況之下,和不同的人接觸時提出這個問題的。他有一個美妙的理論,即是說他做的任何事情都與他手頭要辦的那樁重要事情有關,假如他有所顧慮的話,那麼所有做過的事都將是白做。正是在這個理論的支撐下,他才一天東跑西跑。他也的確有所顧慮,即是說他認為在收到信前不宜採取具體行動,當然這個理論卻使他打消了顧慮。他認為把一天的時間用來休息並非浪費(他只是在切斯特和倫敦才休息過了),而且正如他經常私下對人說的那樣,既然目前有巴黎可供他欣賞,他就應該把最初這幾個小時全部用於觀賞這座城市上。他對巴黎越熟悉,就越覺得它偉大,像巴黎這樣的城市,也不可能不使人產生這種感覺。他終日徜徉在這座城市之中,完全忘掉了自己,直至夜晚降臨。他晚上赴劇院看劇,看完劇后又沿著燈火通明、人頭攢動的邁榭比大街走回旅館,一路上細細體會巴黎的輝煌。這次陪他看劇的是韋馬希。他倆從雜技劇場步行到紅咖啡店,並擠進十分擁擠的街邊小食店吃東西。此時夜已深,或者毋寧說已屆清晨,因為午夜的鐘聲已經響過。四周夜色溫馨,人聲嘈雜。在與他的朋友談論了一會兒之後,韋馬希變得隨和多了,這對他來說是十分難能可貴的事。他倆啜飲著淡淡的啤酒,消磨了半個小時,給人的總的印象是他已同他那固執的自我達成了最大的妥協。這可以從他那莊嚴的沉默中看出,他那固執的自我在街邊小食店耀眼的燈光中隱約閃現。兩位朋友時常陷入沉默之中,甚至當他們到達歌劇院廣場時也依然如此。這沉默透露了對這次晚上出遊的批判態度。
一會兒之後,他終於發覺自己思緒聯翩,一直在聯想的潮流上飄遊,於是感到頗為不安。關於拉丁區的一些陳舊的觀念也對他有影響,他因而想到這個流言甚廣的不良地區。像小說和現實中眾多的年輕人一樣,查德就是在這個地區開始他的生活的。他現在已毫不隱瞞他的住址,按照斯特瑞塞的推斷,他的「家」應當安在邁榭比大街。也許由於他現在是舊地重遊,我們的朋友在堅持原則的同時,對那些司空見慣和沿襲已久的風氣也持寬容的態度,而不至於煩惱不安。如果看到這位年輕人同某個特別出格的人一起招搖過市,他一點也不覺得那是一件危險的事。身處這樣的氣氛之中,他可以感受到早期的那種自然情韻,儘管如此,他還是十分希望能與人商量。他深切地感到,數日來那個小孩的浪漫特權,幾乎使他感到艷羡。憂鬱的繆勒同弗蘭西尼、繆塞和拉爾多夫一道,在家中與那些破舊的書為伍,是書架上未曾裝訂的十多車紙皮書之一。五年之前,在歐洲居留長達半年之後,查德寫信回來說他決定既省錢,又要學到真本事。根據他們在烏勒特所得到的混亂消息,斯特瑞塞滿懷同情地在想象中伴隨他搬家,走過那些橋然後又爬上聖·日內維山。查德在信上講得很明白,在這個地區可以學到最純正的法語以及其他東西,而花費卻最少。不僅如此,在這裏還可以遇到各種各樣的聰明人,以及出於某種目的而居住在此地的同胞,這些人形成了非常令人愉快的團體。這些聰明的傢伙以及友善的同胞主要是青年畫家、雕塑家、建築師和學醫的學生。查德還頗有見識地評論說,即便自己的水平和他們相比還有差距,但和他們相處獲益甚多。相形之下,同歌劇院一帶的美國酒吧和銀行中的「可怕的粗人們」(斯特瑞塞還記得這個頗具啟發意義的區分法)接觸就毫無意義了。在後來的一封信中(那時查德偶爾還要給家裡寫一封信),他談到某個偉大藝術家的一群辛勤工作的門生,他們歡迎他加入他們之中。每晚他都在他們那裡吃飯,幾乎化入其中。他們還一再提醒他,千萬不要忽視「在他之中」也有同他們一樣的潛能。有段時期他似乎也確實表現出了某種潛能,至少他在信中說再隔一兩個月,他就可能進入某畫室正式學畫。紐瑟姆夫人把這視為上天的恩典,儘管這隻是小小的恩典,但已是令她感激不盡。他們都認為這是上帝賜福,他們那浪跡天涯的孩子也許良心發現,倦于閒蕩,終於有了改變生活的雄心。由於其表現肯定還談不上出色,當時完全聽命于那兩位女士的斯特瑞塞對她們的意九*九*藏*書見表示了有節制的贊同,如今回憶起當時的情況,他覺得簡直可以說得上熱烈支持。
這天早晨他收到了信,這些信顯然與斯特瑞塞同時抵達倫敦,後來轉到這裏來時卻耗費了若干時日。他壓抑著衝動,沒有在銀行接待室里拆開這些信。那熱鬧的接待室使他想到烏勒特的郵局,對他來說它們有如跨越大西洋的橋樑的兩端,他把信塞進他那件寬大的灰大衣的口袋裡,心中充滿歡欣之感。韋馬希昨天和今天都收到來信,他並沒有絲毫顯示他準備抑制自己拆信的衝動。不管怎樣,他都不願意別人看見自己匆忙結束對斯柯萊布街的訪問。斯特瑞塞昨天就曾讓他獨自一人待在那兒。他想閱讀這些信件,按照他朋友的計算,他一口氣讀了幾個小時。他強調指出,這個銀行是一個絕佳的觀察哨。他還認為,他那可恨的厄運表現在自己被蒙在鼓裡,因此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在他眼中,歐洲有如一架複雜的機器,其功能在於使處於封閉之中的美國人得不到那些不可缺少的知識。因此,只有在這些偶爾可以遇到的援救站中,才可以呼吸到大洋西邊吹來的空氣,這兒的生活也才勉強能夠忍受。斯特瑞塞又開始步行,這是因為他口袋中已經裝上了使他心安之物。儘管他十分希望收到這些信件,但是一旦看清袋中大多數信件上的那些地址姓名之後,他卻明顯地變得益發不安。這種不安在此刻攫住了他,他明白只要找到最合適的地點,他就應當坐下來閱讀那些最重要的通信者的函件。在接下來的一小時中,他不經意地瞧著沿街商店的櫥窗,似乎想在其中找到這樣一個地點。他沿著灑滿陽光的和平街往前走,經過圖勒利宮遺址和塞納河,不止一次心血來潮,在碼頭的書攤面前駐足。他也曾在圖勒利宮的花園中徘徊,觀賞巴黎的街景。巴黎美麗的春光令他流連忘返。巴黎的清晨有如美妙的樂曲,無論是在柔和的微風中,還是在微雨的氣息中,或者是在閃爍的陽光中,都可以感到它的存在。那些背著皮帶扣得緊緊的長方形盒子、頭上沒有戴帽的少女們,那些在溫暖的矮牆邊曬太陽的節儉的老人們,那些穿著藍色長袍、戴著銅徽章的卑微的清道夫,那些規行矩步的教士,以及那些穿著紅軍褲、打著白色綁腿的士兵們都無一不透露出春的消息。空氣中瀰漫著藝術的氣息,使人感到大自然活像一個頭戴白帽的廚師。圖勒利宮已經灰飛煙滅,斯特瑞塞還記得它原來的樣子。他凝視著那難以修復的遺址,心中頓時湧起滄桑之感。在巴黎,這種撫今追昔的情感常常使人覺得神經受不了。他大致能辨認出各個地方具有代表性的景物,並據此依次遊覽這些景點。一群閃光的白色雕像映入他的眼帘。他本來可以在雕像的基座旁坐下,背靠著鋪著草墊的椅子讀那些信。可是出於某種原因,他繼續往前漫步,走到河的對岸,沿著塞納街往前走,一直走到盧森堡公園。
他終於定下心來準備回旅館,自感這一次散步頗有所獲。他離開椅子,在鄰近的地方又散了一會兒步。這一天早晨的結局對於他來說意味著行動的開始。他希望自己罪該萬死。當他站在歐第翁劇院的古老的拱門下,徘徊于那些陳列在露天之中的迷人的古典文學和通俗文學書籍之間時,這種感覺尤為強烈。他有如面臨長長的架子,上面擺滿色香味各異的誘人的美食。他覺得自己在一種接一種地享受廉價飲料,就像坐在人行道旁天棚下令人愉快的咖啡館中時的情況一樣。他側著身子走過,瞧著那些桌子,手一直背在後面。他到這兒來不是為了浸淫于其中,他到這兒來是為了改造自己。他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來,換句話說不是直接為此而來。他到這兒來是希望能聽到那不知現在在何方的青春之神的羽翼的聲音,這些羽翼現在不再撲動,它們垂在那些已離開人間的人們的胸膛上,然而當那些頭上留著長發、帽子耷拉著的閑散人士翻動書頁時,他們依然能聽得到一兩聲撲翼聲。這些年輕人屬於性格激烈一族,他們具有激進的傾向,眼光敏銳,對種族的差異有著深刻的認識。他們時常切開未開邊的毛邊書,有時也站在關閉的門旁偷聽。他在想象中描繪四五年前查德在這裏摸索的樣子。他想來想去,覺得只可能有一個查德,那就是俗不可耐,因而不配擁有他那些特權的查德。在這裏既年輕又快樂,這肯定是一種特權。斯特瑞塞所了解的他的最大長處是他曾經擁有這樣一個夢想。
他認為自己很少有什麼可以對世人炫耀的。他缺乏那種充分利用自己努力成果的本領。如果他曾一而再再而三地努力(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做了多少次努力),那麼他努力的結果似乎只是在表明,如果不充分利用努力的成果,則將一事無成。過去的一切像鬼影一樣又纏繞著他,那些過去的辛勞、夢幻和厭惡,以往那些升降沉浮、狂熱和消極,那些信仰破滅的時刻以及充滿懷疑的時刻,所有這些經驗多半可以看作是換來教訓的冒險嘗試。他曾一再回想起(頻率之高令他本人也感到驚異)自己做過的,然後在另一次旅行之後卻從未履行的承諾。今天回想起來令他感慨最深的莫過於當時所立的誓言。當時南北戰爭剛結束不久,他剛結婚,儘管經歷了這場戰爭,但仍感自己過於年輕。他read.99csw.com當時與一位比他更年輕的女人到歐洲旅遊,這誓言就是他輕率地與這位女人共同立的。這次出遊是一次勇敢然而魯莽的行為,因為他們把準備留來維持生活的錢用作旅遊之資。可是當時他們認為這是一次令人百般滿意的旅行,尤其因為他個人認為,這是一次與更先進的文化接觸的機會,而且像他們在烏勒特時所說的那樣,必將取得巨大的收穫。在歸航中他認為此行收穫甚豐,他還相信自己能保持並擴大已經取得的成果,並因此制訂了一個詳盡而天真的計劃,如多讀書多理解,隔幾年再重來一次,等等。這些計劃後來都落了空,沒有幫他取得什麼更寶貴的成果。他因此把那一小撮種子完全置諸腦後,這原本不足為怪。可是他此刻在巴黎不過48小時,這些多年來埋在黑暗角落裡的珍貴種子竟然再度發芽。昨日的經歷實質上是重新感受那早已忘卻的沸騰而豐富多彩的生活。斯特瑞塞因此產生了許多短暫的聯想,例如他突然想到盧浮宮的畫廊,透過明凈的玻璃如饑似渴地注視那檸檬色的書卷,那金貴的顏色有如樹上的果子那樣鮮艷。
然而接踵而來的卻是大幕低垂。這位身為兒子兼兄長的年輕人並沒有長期在聖·日內維山上用功讀書,他只是偶爾提到這個地名,然而卻很奏效,這與他所提到的純正的法語一樣,都是他那尚未十分成熟的障眼法。這些華而不實的表演當然不能使他們長久地感到滿意。另一方面,它們卻為查德爭取到時間,使他的惡習在無人看管約束的情況下有機會變得根深蒂固,一些新的弊病也積習難改。斯特瑞塞認為,在移居之初,查德還比較純潔,因為在剛開始的時候,並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糟的事情,因此也就沒有必要為查德受到的影響而深感遺憾。根據他的推測,查德曾在三個月當中試圖有所作為。他的確嘗試過,儘管不十分儘力,但在短時期內卻也信心十足。他天性中的弱點比任何經證實的壞事強,其典型的例子是他在一系列特殊的影響下而導致的狂熱的舉動。這些影響雖說是來自繆塞和弗蘭西尼,然而卻不是真正的繆塞和弗蘭西尼,而是被人誇張和庸俗化了的、變得過分激進的繆塞和弗蘭西尼。根據他偶爾在信中談到的情景,可以推測到他當時和一個又一個的狂熱的小人物廝混在一起。斯特瑞塞曾經在什麼地方讀到過一條拉丁格言,該格言的內容是描述一位旅行者在西班牙看到時鐘走時的情況。「它們皆可使人受傷,最末者則使人斃命」——她們都使查德道德敗壞,而最後一位則使他無可救藥。最後一位佔有時間最長,也就是說她佔有了查德並窒息了他那尚未泯滅的道德心。然而決定第二次移居的卻不是她,而是某個在她之前的人。完全可以推測,那個提供昂貴的費用,叫他再次回來,再次故態萌發,並以所謂的最純正的法語換來某種最壞的德行的人也正是她。
這使他想到帶查德去看這齣戲是否合適的問題,他又突然想到由於自己對他負有特別的責任,因此在他選擇娛樂方式這一問題上應掌握好分寸。實際上他在雜技劇院(他認為那是比較安全的場所)時就已經想到這一點了,也即是說他認為如果同他的年輕朋友一道去看戲,那將使他的拯救工作帶上古怪的色彩,儘管與查德在個人舞台上演出的戲劇相比,劇院中上演那齣戲要更合乎社會的道德規範。他到這兒來,是為了維護社會的道德規範,而不是為了獨自觀看呆凝的表演;他到這兒來的目的更不是為了同墮落的年輕人一同觀看這種表演,因而使自己權威掃地。可是難道為了這權威的緣故,他就不得不放棄所有的娛樂活動嗎?放棄娛樂活動就會使自己在查德的眼中顯得更光輝嗎?可憐的斯特瑞塞向來就有世事弄人之感,在這個小問題面前他尤其有這種感觸,因此簡直不知道怎樣辦才好。他的窘境會不會使他顯得可笑?他應不應該在自己或者在那個可憐的小夥子面前假裝相信,接觸有些東西會使那小夥子變得更壞?另一方面,從事某些活動可能會使他變得更好的假定不也是站不住腳的嗎?他最大的不安來自他眼前的擔心,亦即只要自己在巴黎稍微從眾,他就會失去權威。在這個清晨,這個巨大而燦爛的奢侈淫逸之都展現在他的面前,就像一個巨大的光怪陸離的發光體,一塊璀璨而堅硬的寶石,它的各個部分難以區分,其差異也難以識別。它忽而光輝閃爍,忽而渾然一體,有時好像一切均浮在表面,一會兒之後又變得幽深。毫無疑問,查德喜歡這個地方。可是如果他斯特瑞塞也變得過於喜歡這地方,那麼重任在身的他該怎麼辦?問題的關鍵當然在於如何理解「過於」一詞,這也是解決這問題的一線光明。當我們的朋友在進行我所描述的長時間的思考時,他已在相當程度上得出了結論。我們應該充分認識到,他是一個不願意錯過任何思考良機的人。比如說一個人喜歡上了巴黎,但又不至於過於喜歡它,這可能嗎?幸運的是他從未在紐瑟姆夫人面前保證,他決不會愛上巴黎。此時他認識到,這樣的承諾會束縛他的手腳。盧森堡公園此刻顯得無可爭議的可愛,這固然是由於其內在魅力的緣故,但也與他沒有做這樣的承諾有關。當他直面這個問題時,他所做的唯一承諾是按照情理做他可能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