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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後來在晚上難以成眠的時刻,他想到他本來可以在一兩分鐘后便邀請查德到大廳里去。他不但沒有提出這樣的建議,而且根本沒有想到。他不肯離開包廂,就像一個不願意錯過一分鐘觀劇時間的小學生,儘管他當時一點兒也沒有留意台上的表演。在大幕落下之後,他壓根兒說不出剛才演了些什麼。他也因此在當時並沒有承認耐心的查德由於他的尷尬而益發變得謙恭有禮。難道他當時十分愚蠢,竟然全然不知道這個年輕人在容忍什麼嗎?這個年輕人為人謙遜厚道,他至少知道該在什麼時候充分利用他的機會,一個人總應該知道自己應量力而行。如果我們企圖寫下我們的朋友在不眠之夜所想到的一切,那麼我們就會把筆寫禿。不過我們可用一兩件事來證明他的記憶是如何清晰。他記得兩件荒唐事,如果他當時失去理智,那麼主要與這兩件事有關。他這一輩子從未看見一個年輕人會在晚上十點鐘走進包廂。假如有人事前問起他,那麼他也難以說出這樣做的種種不同方法。儘管如此,有一點他十分清楚,即是說查德自有其妙法,完全可以想象,這表明他精於此道,也是他學習的結果。
「是這樣的嗎?」斯特瑞塞問道,顯然對她所關注的那種正派人頗感興趣。
「不,他們會去其他地方,而不會去戛納。戛納是個與眾不同的地方。戛納要比別的地方好些。戛納是最好的城市。我的意思是你一旦認識那兒的人,就會變成所有人的熟人。如果他真的是去那兒,那就不同了。他一定是獨自去的,她不可能陪他去。」
「正如我所說的那樣,溫文爾雅的態度,他們可以用這個武器把你擊昏,就像使用其他武器一樣。」
「這是他使用的表達方法嗎?」
她想了一下,說:「你可曾遇到任何你可以發表不同觀點的事情?」
「我不僅僅知道,還親眼看到。在我見到他之前,我不知道我會看到怎樣的情況。可是當我一見到他,我就不再猜想了,再見一次之後我就感到確切無疑了。我把他看穿了。他在演戲,他依然按照他每天接到的指示做戲。」
斯特瑞塞軟弱地承認道:「我一點也不知道。」她所說的似乎頗有道理,但過了一會兒,他還是使她產生了更直接的印象。同小彼爾漢姆的會見十分容易地安排在盧浮宮畫廊中。他和他的同游者站在提香的一幅名作面前(那是一幅十分傑出的肖像畫,畫上那位年輕人戴著形狀古怪的手套,長著一雙藍灰色的眼睛),此時他轉過身來,看見這次約會的第三位正從打了蠟的金碧輝煌的走廊的那一端走來,心中有一種實在的感覺。還是在切斯特,他就曾同戈斯特利小姐商定,在盧浮宮度過一個上午。小彼爾漢姆也曾單獨提出過同樣的建議,而且他倆已經一起遊覽過盧森堡博物館。合併這些計劃並非難事,他感到只要同小彼爾漢姆在一起,一切矛盾都好解決。
他表情嚴肅地坐在那裡,問道:「我有一份什麼,小姐?」
正如斯特瑞塞從一開始就發現的那樣,這位謙和的年輕人以毫無偏見的眼光觀察周圍的世界。我們這位朋友所缺少的是那種人們常有的職業偏見。小彼爾漢姆有職業,但這是不為人承認的職業。可是他既不因此而感到驚慌,也並不感到悔恨,因此他總是給人以泰然自若的印象。他到巴黎來學習繪畫,或者換言之,來探究其中的奧秘。然而假如世界上有什麼對他來說是致命的東西的話,那東西就是學習。他的知識日漸豐富,可是他的創造力卻越來越枯竭。斯特瑞塞從他那裡得知,當他在查德的屋中見到他時,除了那點聰明才智和根深蒂固的巴黎習氣外,他已經一無所有。談到的這些事,他都十分熟悉,如數家珍。顯而易見,它們對他來說仍是有用的裝備。在遊覽盧浮宮的那一段時間里,斯特瑞塞頗感興趣地傾聽這些事,他覺得它們成為周圍氣氛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們也使宮名更增添了魅力,使那個地方更加輝煌壯麗,使大師們更富於色彩。不論這位年輕人帶他們去什麼地方,這些事始終伴隨著他們。在訪問盧浮宮的第二天,他們去了另一個地方,也是如此。他邀他的同伴們同他一起過河,讓他們觀看他居住的那個貧窮的地區。他住的那個地方的確非常窮,但在斯特瑞塞看來,那地區卻使他顯得很有個性。那傲岸而獨立的個性使斯特瑞塞感到挺新鮮,他覺得他擁有一種奇特而動人的尊嚴。他住在一條衚衕的盡頭,衚衕與一條不長的鋪著鵝卵石的古老的街道相連,這條街又與一條新修的平坦的長街相通。不過這衚衕、這街,都呈現出一副破敗相。他把他們帶進一間四壁空空的寒冷的工作室,在他不在家的這段時間內,他把它借給他的一位同道。這位同道又是一位聰明透頂的美國同胞,他曾經打電報通知他,「無論如何」得準備茶點招待他們。這茶點,這第二位聰明透頂的同胞,這遠離塵囂且隨遇而安的生活方式,以及耳中聽到的種種笑話和爭論,眼中見到的精妙的繪畫和三四張椅子,加上無處不在的藝術趣味和信心,而其他的一切幾乎均是付之闕如的狀態,如此等等使這次訪問具有無窮的魅力,也使我們的主人公為之傾倒。
「嗨,做了一件大錯特錯的事情,我同那個瘋狂的彼爾漢姆交上了朋友。」
「你是指我到這裏來追蹤的那一類人?」斯特瑞塞思忖了一會兒,「我怎麼可能知道?而且這又與我何干?」
「哦,像你辦這一類事,發生這樣的事是必然九-九-藏-書的,也是從一開始就可能發生的。」說完之後,她才像提到一樁小事似的問起小彼爾漢姆究竟是誰。當她了解到他是查德的朋友,現在因查德外出而住在查德家裡,好像代理查德處理一切事情時,她才表現出更大的興趣。「我見見他怎麼樣?只需一次,你知道。」她補充說道。
「親愛的老巴黎,」她似乎在解釋,可是還不止這些,她思路一轉,冒險說道,「還有親愛的韋馬希,另外,你也有一份。」
戲演完之後,他倆走進歌劇院街的一家咖啡館,關於查德生活中那段歡樂時光的話題,也只是在此時才被迅速提起。戈斯特利小姐不失時機地做了圓滿的安排,她十分清楚他倆需要什麼——馬上走到某個地方去談話。斯特瑞塞甚至感到她知道他要說些什麼。然而她卻並沒有聲稱她知道這些事情,她聲稱知道的是另外一件事,即韋馬希希望能單獨護送她回家。在燈光通明的房間里,查德很隨便地挑了一張桌子,並和斯特瑞塞面對面坐下。斯特瑞塞此時覺得她在聽他倆談話。她彷彿在一英里之外,坐在他熟悉的小公寓房內,正在全神貫注地聽他講。他還發現自己很喜歡這個想法。出於同樣的理由,他也希望紐瑟姆夫人能夠聽到他的談話。他認為此刻最重要的事情是不要再耽誤一個小時,甚至一分一秒也不能耽誤,而且應該勇猛奮進。他預料到巴黎的那一套生活方式會使這孩子發生變化,因此自己得當機立斷,不失時機,甚至發動夜襲。根據戈斯特利小姐提供的情況,他充分認識到查德的機敏,因此更不敢稍有懈怠,假如別人把他當成乳臭未乾的小子來對待,他在受到如此對待之前,至少必須打擊對方一下。他的雙臂在出拳之後可能會被縛住,但是留在記錄上的歲數應當是五十歲。在離開劇院之前,他已開始認識到這一點的重要性。這使他感到十分不安,促使他抓緊時機。他甚至在步行途中就已感到迫不及待,幾乎要有失禮貌地在街上就提出這個問題。正如他後來指責自己的那樣,他發現自己正匆匆往前趕,彷彿失去這個機會後就不可能再有。直到後來他坐在紫色的沙發椅上,面對著按慣例放在桌上的啤酒杯,說出那些話之後,他方才覺得他不會失去現在。
她猶豫了一下。「首先告訴我,他們是誰?」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她毫不驚奇地問道,同時糾正他的說法,彷彿他說錯了她的某件收藏品的年代似的。她還使他更深切地感到她在那迷宮裡是如何悠閑自得的,而他僅僅才初次涉足其中。「你以波科克全家的名義為我做了些什麼事情?」
「那麼會怎麼樣?」她滿腦子都被這個意象佔領。
與此同時,韋馬希坐在他的對面,他們的女主人夾坐在中間。戈斯特利小姐自詡青年導師,她向她的學生們介紹一部文學名著。這部名著幸而無懈可擊,那些學生們倒也憨厚。她認為自己是過來人,因此她的任務只是為他們指點迷津。過了一會兒,她提到那位依然沒有露面的朋友,她顯然認為他不會來了。「倘若不是他沒有收到你的信,就是你沒有收到他的信,」她說,「他有事耽誤了,要是這樣的話,你知道,他是不會為坐包廂看戲之類的事寫信的。」根據她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她說的那位寫信人可能是韋馬希,為此韋馬希滿臉嚴肅和不愉快。她隨後所說似乎針對這個而來:「他遺世獨立,你知道,他是他們之中的佼佼者。」
她大感驚訝。「那又怎樣?」
「哦,他不錯,他也是我們這種人!」在交談了幾句之後,戈斯特利小姐尋到一個機會對她的同伴低聲說道。看著他倆一會兒走,一會兒停,才說了幾句話彼此就談得很投機,斯特瑞塞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他把這視為自己的工作開展得得心應手的另一個標誌。他認為這個能力是他不久之前才獲得的,因而深感慶幸。甚至就是在前一天,他也不明白她的意思。他只能猜測,她的意思是只要他們聚在一起,就成了熱情的美國人。他努力使自己適應一個新的觀念,即美國人能夠像小彼爾漢姆那樣熱情。這個年輕人是他的第一個標本,這個標本曾使他感到十分困惑不解,現在他卻看到了光明。小彼爾漢姆驚人的平靜在開始時對他影響甚深,出於謹慎,他不可避免地,開始覺得那正是蛇的誘惑,或者說歐洲腐化墮落的表現。可是戈斯特利小姐卻迅速做出反應,說那隻不過是他們熟悉的舊東西的一種特殊形式而已,於是他馬上轉變觀點,認為它是合理的。他希望自己在喜歡這個標本的同時又能保持平靜的心態,這個願望倒是完全得到了滿足。過去使他感到大惑不解的正是這位小小藝術家的派頭,比其他人都更徹頭徹尾美國化的派頭,而此時斯特瑞塞卻可以怡然自得地觀賞這種新的派頭。
「哦,不,不是總指揮。我們也參与了這件事。你和我,還有『歐洲』。」
「我該怎麼說呢?查德非常令人生畏嗎?」
儘管他十分不情願,還是把真實情況毫無保留地告訴了她:「我至今還沒有發現一件這樣的事情。」
隨著時間的流逝,他一再感到應該迅速地與烏勒特聯繫,而且只有電報才稱得上迅速,然而實際上這隻是他力圖避免錯誤,把事情安排妥當的結果。在需要的時候,沒有人能做出更好的解釋,也沒有人能像他這樣憑良心記敘或報告。每當解釋的陰雲聚集在一起時,他就感到心情沉重緊張,其原因就在於良心的負擔。他的最高read.99csw•com天賦就是使他生命的天空中沒有解釋的陰雲,不管他對思想的明晰性有無任何高見,他認為對其他人解釋清楚任何事情實際上是辦不到的事。這樣做是徒勞無益的,而且總的說來是在浪費生命。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要麼建立在彼此完全理解的基礎上,要麼形成於他們不在乎這種理解的時候,而且後者比前者好。假如他們彼此不理解,而且又挺在乎這個事實,那麼他們從此刻起就會活得很累。而這種累人的生活方式卻可以使人得以解脫,並使地上不生幻象的野草。這種幻象的野草生長得極其迅速,只有大西洋的海底電纜可以同它賽跑。這電纜每天向他證明哪些東西不是烏勒特所主張的,他在此刻不能完全肯定,是否由於意識到明天(或者毋寧說當晚)的危機,因而應該決定發一個簡訊。「終於見到了他,可是我的天呀!」諸如此類的權宜之計似乎唾手可得,它近在咫尺,似乎使他們有所準備,但是準備幹什麼?假如他想把它說得簡明扼要,他可以在電報紙上寫上四個字:「很老——灰發。」在他們沉默的半個小時之內,他一再回憶起查德外貌的這一特點,彷彿他沒有能夠表達的都包含在其中。他充其量能說的只是:「如果他想使我感到年輕……」然而這句話所表達的意思已經足夠,也即是說,假如斯特瑞塞感到年輕,那是因為查德感到年老之故。一位歲數很大而且頭髮灰白的罪人並非這陰謀的一部分。
「嗨,可是我還沒有提出任何不同的見解呢。」斯特瑞塞說。
「第一位要見的是小彼爾漢姆,」他暫時沒提巴拉斯小姐,「然後是查德,等他回來后,你必須見見他。」
他喜歡這些聰明的同胞(不久之後又來了兩三位),他喜歡那些精妙的繪畫和自由的品評,包括旁徵博引、熱烈的讚賞和苛嚴的批評等,這些使他像他們所說的那樣端坐凝聽。他尤其喜歡他在那些人中間看到的安貧樂道的生活態度,以及具有俠義之風的相互支持和幫助。他認為這些頭腦聰明的同胞為人正直,在這方面甚至超過了烏勒特人。他們紅髮長腿,他們古怪而有趣,親切而滑稽。他們使那個地方迴響著美國的本土方言,他從來不知道這種語言還可用來明晰地表達當代藝術。他們彈奏著豎琴,演奏出美妙的音樂。他們的生活具有一種頗值得讚美的天真和單純。他不時看看瑪麗亞·戈斯特利,看她如何感受到這一點。然而她在這一個小時內,一如她在前一天一樣,表現出來的只是如何同這些小夥子們打交道。對每一個人,對每一件事,她都以一位老巴黎的嫻熟手法加以應付。她極有風度地參加了小彼爾漢姆上的第二堂課,高度地讚賞那些美妙的畫作,對茶道發表了頗有見地的評論,對那些椅子腿的結實程度表示信任,輕而易舉地回憶起那些過去的人物,那些有名有姓的、編了號碼的或者漫畫化的人物,他們有的功成名就,有的一敗塗地,有的杳無音訊。頭天下午在同他們分別之前,她告訴斯特瑞塞,既然她將獲得新的認識,她將在考察新的證據之後再加以判斷。
「唉,不,花不了多少錢。要知道這是對他們,拖延一下不要緊。」
「我們只有走著瞧!」可是她卻一邊說話一邊轉身,斯特瑞塞也跟著轉身,因為此時劇院的服務員在走廊里把包廂的門咔嗒一聲打開,一位他倆不認識的紳士快步走了進來。門在他身後關上了,儘管他倆臉上的表情都表明他走錯了地方,他卻依然氣宇軒昂,充滿自信。大幕再次升起,全場靜寂無聲。斯特瑞塞默默地詢問著來者,而這位身份不明的來者也不出聲地招呼對方,很快地揮揮手並微笑了一下。他謹慎地用手勢表示他願意等待,願意站在旁邊。這些舉動以及他臉上的表情突然使戈斯特利小姐若有所悟。她把它們同斯特瑞塞剛才的問題的答案聯繫起來。正如她此時轉身對她的朋友暗示的那樣,這個身體健壯的陌生人就是那個問題的答案。她直截了當地向他介紹這位不速之客。「嗨,通過這位先生!」那位先生也同時做了相同的解釋,斯特瑞塞聽他說出一個非常短的姓名。斯特瑞塞驚奇地喃喃重複這個姓名,隨後才發現戈斯特利小姐說的比她知道的還多。他倆面前站的正是查德本人。
「嗬,嗬!」她縱聲大笑。看到他的笑話居然在她身上產生如此效果,他不勝驚訝。他此刻也意識到自己在說笑話。她卻看到了其他一些事情,儘管她馬上就秘而不宣。「你什麼也沒有發現?」
「的確如此!」戈斯特利小姐說,「你知道,你並非對情況一無所知,它們事實上的確很好。」
她笑著繼續問道:「斯特瑞塞,你目前究竟在什麼地方?」
「哦,你想有多可怕就有多可怕。可是剛才你提到的那個辦法並不是他的最出色的辦法,他會想出更好的辦法。他不會完全通過小彼爾漢姆來實現他的目的。」
「他們已經抓住你了。」她只是重新說了一遍。儘管她拒絕承認自己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可是此刻他卻覺得她活像發布神諭的女祭司。她雙眼發亮。「你現在必須面對現實。」
「嗨,在我們的朋友那奇妙的思想意識的形成過程中,你也出了一份力。你以你的方式幫助他流浪到目前這個地步。」
「這樣說來查德是總指揮?」
他當場馬上面對現實。「他們做了安排……」
他彎著腰,透過眼鏡瞧著小架子上那一堆東西。聽見這句話,他直起身來。「他只是略微提了一下,九-九-藏-書但由於我當時十分注意,所以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彼爾漢姆的原話是:『你知道,儘管查德如此糟糕……』」
「哦,」她答道,「你會醒過來的。我必須見見這些人,我是指彼爾漢姆先生和紐瑟姆先生,當然首先見彼爾漢姆先生。一次見一個人,一次只見一個人,這就行了。但必須面對面,每次半小時。」她隨即又問道:「查德先生現在在戛納幹什麼?正人君子是不會帶——帶你說的那一類女人到戛納去的。」
「他使用的表達方法比這生動,還是沒有這樣生動?」
我們的朋友後來一再回憶當時的情景,他回憶他們同在一起時的情況,他們有三四天都一直聚在一起。在頭半個小時里發生的事有如彈奏的最強音,以至於後來發生的一切都顯得不那麼重要。他在一瞬間就完全確定這個年輕人的身份,這種感覺是他一生中少有的。他以前還從未有過這種千頭萬緒的感覺,而且這感覺儘管模糊而且紛繁複雜,卻持續了很長時間。它與那彬彬有禮的沉默同時發生,並似乎因此而得到保護和加強。他們不能交談,因為怕打擾下面包廂里的觀眾。這使斯特瑞塞想到(他老愛想這一類的事情),這是高度文明中時常會發生的事情,是對禮儀的讓步,也是經常遭遇到的不同尋常的情況,只有等待才能解脫。對於那些國王、王后、喜劇演員以及其他諸如此類的人來說,解脫不可能很快到來。儘管你不是他們之中的一員,但你通過那種有巨大壓力的生活,多少可以體會到他們的感覺。斯特瑞塞緊靠著查德坐在那裡,觀看那時間頗長且十分緊張的一幕戲,覺得自己真正承受著巨大的壓力。眼前發生的事情佔據了他全部心思,且在半個小時之內控制了他全部感覺。他不可能做任何表示而不至於引起麻煩,這也可以算是他的運氣。假如他有所表示,他就會表現出某種激|情,即困惑的激|情。可是他從一開頭就告誡自己,不論發生任何事情,也決不能表現出這樣的激|情。對他來說,身旁突然坐下一個人是完全出乎意料的,以至於他那靈活的想象力在這方面沒有用武之地。他曾考慮過所有可能發生的偶然情況,但就是沒有想到查德可能會在不可能出現的情況下出現,因此他此刻只好以勉強的笑容和令人感到不舒服的臉紅來面對這一事實。
她又陷入思索之中,然後笑了起來。「你居然認為你花錢不多!可是這事我可不會參与,至少不會讓別人看見我參与。」
「那麼他什麼時候回來?」
他問自己,在他以某種方式做出承諾之前,他是否可能感到他的心已安於這新的前景,並習慣於這不平凡的真理,可是這真理委實太不平凡了。難道還有比個性徹底分裂更不平凡的事嗎?你可以同一個人打交道,但你不可能把他當成另外一個人並與之打交道。而且在這種情況下,很難知道對方對你的看法,因此也很難獲得自我安慰。他不可能絕對不知道,因為你不可能絕對不讓他知道。這是人們現在常說的典型例子,一個難以超越的變形的例子,而唯一的希望在於總的規律,亦即典型的事例常常由外力控制。也許他,斯特瑞塞本人,是唯一明白這個道理的人。甚至戈斯特利小姐,儘管她很有辦法,也不明白這一層,難道不是這樣的嗎?他還認為那怒視著查德的韋馬希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愚昧無知。他重新認識他老友對社會常規的無視,並意識到從他那裡得到的幫助將極其有限。他在某些事情上了解得比戈斯特利小姐更透徹,但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能因此而得到一些補償。如此說來,他身處的境況也是一種事例,他此時為之興奮,也極感興趣,因為他已經預見到將來告訴她這一切時,將會多麼有意思。在這半個小時里,他沒有從她那裡得到任何幫助,而且說老實話,他之所以陷入窘境,與她避免和他對視有很大的關係。
「你的意思是說他……」
這似乎使得希望頓時破滅。「那麼還能通過誰呢?」
「你的意思是指這兩個年輕人共謀?呃,我不打算冒充預言家,」她隨即回答道,「但是我是一個有頭腦的女人,我敢說他今晚會為你工作。我不知道他會怎樣幫你,但我深信他會這樣做。」末了她看著他,她的表情似乎表明,儘管她說得不多,他應當完全明白。「這是我個人的看法,他對你十分了解,不可能不這樣做。」
他似乎一邊想,一邊馬上說出來:「好像已經落入查德手中了。」他又想到另一件事。「這一切是不是都通過彼爾漢姆來完成的?你知道,他可能會想這個法,查德只要想到一個辦法……」
「如果那樣的話,就不可能成為一個好美國人,」韋馬希簡潔明快地回答道,「因為我不認為這位年輕人在這方面會有多少造化。」
「哦,你可以替你自己造聲勢,」她說得相當輕鬆,「你現在就幹得不錯,用不著我開口。」
一兩天之後,就有了新的證據。瑪麗亞寫信告訴他,說有人已經把法蘭西喜劇院的一個包廂借給她第二天晚上用。斯特瑞塞覺得,諸如此類的事情她處理起來總是毫不費力。他還認為,她提前償付的方式總能得到回報。這種在較大範圍內活躍的交易方式,這種彼此的價值交換對於他來說是難以辦到的。他知道她看法國戲時必須坐包廂,要不然她就不看,正如她在看英國戲時必坐正廳的前排座位一樣。因此他已經決定這次不惜任何代價請她坐包廂。可是在這方面她和小彼爾漢姆頗有相通之處。在一些重大問題上九_九_藏_書,她像他一樣具有先見之明。她總是走在他的前面,只是給他一個機會看將來如何結清這一筆賬。他此刻儘力想把賬目搞清楚一點,因此便做了如下安排:如果他接受她的邀請,那麼她就必須先同他吃飯。這種安排的結果使得他和韋馬希第二天八點鐘就站在圓柱門廊前等她。她並沒有和他一起吃飯。他倆之間的關係的特點在於她可以使他在莫名其妙的情況下同意她的拒絕。她可以始終使他感到,她做出的新的安排是再溫柔不過的。例如,根據此項原則,為了使他同小彼爾漢姆關係更加融洽,她建議他給那個年輕人提供一個他們的包廂座位。斯特瑞塞為此寄了一張藍色便條到邁榭比大街,但是直到他們走進劇院的大門時,他仍未收到任何迴音。在他們舒舒服服地坐在劇院里,消磨了一些時光之後,他依然堅持認為,他們的朋友對這裏的情況很了解,因此會在他認為合適的時間走進劇院。他暫時的缺席對戈斯特利小姐來說似乎是一件恰到好處的事。斯特瑞塞一直等待著,直到今晚。他想從她那裡得到反饋,想了解她所獲得的印象和得出的結論。她只準備見小彼爾漢姆一次,可是現在她已經見了他兩面,卻尚未發表一個字的評論。
一瞬間他的表情似乎顯示她使他感到失望。「那麼你不會見他們了?」彷彿她出乎意料地變得謹慎起來。
「『糟糕』『你知道』?哦!」戈斯特利小姐仔細考慮著這些話。她似乎感到滿足。「得啦,你還要怎樣?」
「等彼爾漢姆有時間給他寫信,告訴他我的情況,並從他那裡收到回信之後。彼爾漢姆在彙報中將會把情況說得很好,」他接著說,「說的對查德很有利,這樣他就不會為要回來而擔心,因此,我尤其需要你為我造聲勢。」
「哦,」她迅速回答道,「在巴黎這不能說明任何問題,或者說這不能否定某個假設。那些人,也就是與你的使命有關的那些人很可能為他張羅這樣一套屋子。」
「有沒有人和他在一起?」
「從來沒有!我們一點也沒有感到吃驚,我想這主要是因為我對他的情況還只是一知半解,但是我們的生存方式並沒有因此而受到影響。你一定要同我一道吃飯,見見他,然後你就會明白。」斯特瑞塞接著說。
「哦,我會遇到各種各樣的情況。可是按照我們的假設,它們將會很好的。」
「說的對極了。我和韋馬希大飽眼福的地方正是他們的傑作。」
「他目前到底在哪兒?」
「整個計劃的每一步他們都做了安排。他每天都收到來自戛納的簡短的電報。」
「他沒有使你感到十分吃驚?」戈斯特利小姐問道。
「唉,」戈斯特利小姐嘆息道,「好美國人的名稱易得也易失。首先,怎樣才算是一個好美國人?其次,這樣不同尋常的匆忙有何必要?從來還沒有一件如此緊迫的事竟會這樣含含糊糊。這的確是一件至少先要有食譜,然後才能烹飪的例子。此外,這些可憐的小傢伙們有足夠的時間!」她接著說,「我經常見到的,是樂天的態度和信仰狀態的被破壞,以及(我該怎樣說呢?)美感的破壞。你對他的看法沒錯,」她此時對斯特瑞塞說,「小彼爾漢姆具有這些特點,因此相當迷人,我們必須保全小彼爾漢姆。」隨後她又對韋馬希說:「其他人都十分渴望能幹出一番事業,他們也的確幹得不錯,這方面有許多例子。在他們取得成就后,他們就與以前迥然不同了,那魅力或多或少總要消失。而在他身上,我想這事不會發生。他不會做任何可怕的事。我們可以繼續欣賞他的本來面目。不,他很美。他什麼都明白,他一點也不覺得羞愧。他具有常人所希望擁有的一切勇氣,只要想想他可能做成些什麼事。因為擔心會發生意外的事情,真應該始終關注他。此時此刻他什麼事不可能做出來?我曾經失望過,那些可憐的傢伙從來就沒有真正安全過,除非你老盯著他們。你不可能完全信任他們,這使你感到不安,我想這是我十分想念他的原因。」
能夠最終獲得比較明確的認識看來對事情大有裨益,而且還能激起回憶的浪花。「我們那位年輕朋友確實承認我們最感興趣的正是他們。」
「是的,我請客,這就是我的意思。」
她以歡樂的笑聲結束她這番添油加醋、大肆發揮的話。斯特瑞塞從她臉上可以看出她十分高興,但他此時卻希望她不要去打擾可憐的韋馬希。他或多或少明白她的意見,但這並不是她不對韋馬希佯裝她不懂的理由。他或許有點怯懦,但是為了不破壞歡樂愉快的氣氛,他只好不讓韋馬希知道他是多麼的機智。她看出了這一點,泄漏了他的秘密,而且在說到他或那件事之前,會泄漏更多的秘密。那麼他該怎麼辦呢?他瞧著包廂那邊的朋友,他們視線相遇。在沉默無語中他們交流著信息,那是奇特而難以明言的某種東西,它與當時的情況有關,但最好不要觸及。這樣交流的結果使得斯特瑞塞做出突然的反應,也是對自己姑息縱容的態度的不耐煩和厭惡。這樣下去他會怎樣?這是沉思默想的時刻,往往比激烈的動作更能解決問題。沉默的唯一例外是斯特瑞塞「哦,該死」這低聲的喊叫,他最終還是破釜沉舟。在沉思時,這些船有可能只是貝殼,可是當他隨即對戈斯特利小姐說話時,至少顯示了他準備動手沉船。「那麼這是不是一個陰謀?」
他一五一十地盤算了一下。「嗯,他有一套很漂亮的屋子。」
在開頭幾分鐘內他就低聲地介紹了查德,在不熟悉九-九-藏-書的人面前她也從來不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然而在開始時她除了舞台什麼也不看,而且她還不時以欣賞為借口,邀請韋馬希一同觀看,後者的參与能力從來沒有遇到如此考驗。斯特瑞塞認為她有意不理查德和他,以便達到讓他和查德隨意交往的目的,然而正因為這個原因,韋馬希覺得自己受到很大的壓力。對於那個年輕人來說,他倆的交往僅限於友好的目光和類似於微笑但遠非露齒一笑的表情。思想異常活躍的斯特瑞塞不由得擔心自己的舉動是否像傻瓜。他覺得自己肯定表現得像個傻瓜,要不然自己怎麼會有這樣的感覺。最糟的是他意識到這種煩惱不安的感覺正是一個表徵。「如果我不喜歡我給這個傢伙留下的印象,」他思忖道,「那麼我到此地來將收效不大,不如在開始之前趁早收手。」這個明智的考慮顯然沒有影響他很敏感這一事實。他對一切都很敏感,但對那些對他有用的東西卻不敏感。
已經產生的結果甚為豐富。他自然而然地當場教導韋馬希,使他明白即使處理這樣一件小事,也有種種不同的方法。他還對他講了其他類似的事情。他只是搖了一兩下頭,他的老朋友就覺察到他最大的變化是濃黑的頭髮里已夾雜著綹綹灰白,這對他那個年齡段的人來說是不同尋常的。奇妙的是,這個新特點對他倒很適合,不僅使他的儀態顯得更沉穩,而且使他變得更文雅,這大大地彌補了以前的不足。斯特瑞塞覺得自己必須承認,要想根據目前的情況,確切地指出過去缺少什麼,實在是不容易的事。例如,一位誠實的批評家在過去可能會認為,兒子像媽媽要好一些,可是他現在壓根兒就不會這樣想。這種想法實際上毫無根據,兒子實際上也並不像他的媽媽。在面容和風度這兩個方面,查德比其他任何年輕人更不像他那位在新英格蘭的媽媽。這一點固然顯而易見,可是斯特瑞塞仍然陷入那種他經常感到的心理混亂之中,這個時候他實際上失去了判斷力。
斯特瑞塞過了一會兒說:「我想韋馬希不明白彼爾漢姆可以弄糟什麼東西。」
斯特瑞塞仔細地回憶,「不,不完全是這樣。」
「你請客?」
她感到納悶,十分體貼地問道:「你可得花不少錢!」
「哦,倘若你在這兒不盡情地觀賞那些傑作,」她答道,「你就很可能會被餓死。」她一邊說一邊朝著他微笑,「你以後會遇到更糟的情況。」
「一系列人——男孩、女孩,或者有時實際上是些老頭和老太婆,是我們國家的希望。他們一年又一年從這裏經過,可沒有一個人是我特別希望留住的。我希望能留住小彼爾漢姆,你希不希望?他真正合乎規範,」她繼續對韋馬希說道,「他太令人愉快了!但願他不要把一切弄糟!可是他們總會這樣,他們老是把一切弄糟。」
他又一次瞧著一兩件小古玩,可是他什麼都不懂。「總之他們想使我措手不及。」
「哦,見得越多越好。他挺風趣,他與眾不同。」
周末戈斯特利小姐一回來,便通知了他。他馬上到她那兒去看她,此時他方才再度有了糾偏補弊的依據。當他跨過位於馬鮑孚區的那樓中狹窄的門欄時,這個依據就再次幸運地呈現在他的面前。在這屋子中,她用她在多次旅遊的過程中憑一時的興趣搜集到的東西,布置了一個安樂窩。他馬上就意識到,在這裏而且只能在這裏,他才能找到他第一次登上查德家的樓梯時所預想的福。他本來會因為發現自己如此深地「陷入」這個地方而感到害怕,要不是因為他的朋友也在場,並幫助他衡量自己胃口的大小。他一看見她的房間,就覺得它不大而且擠得滿滿的,那些收藏品使得它顯得有點幽暗,但仍搭配合理,相得益彰。不管他往什麼地方看,他都能看到一支舊象牙或者一幅舊錦緞,他也不知道該坐在什麼地方才好,生怕自己坐錯了地方。他突然覺得這個房間的主人的生活要比查德或巴拉斯小姐的生活豐富得多。儘管他最近眼界有所擴大,見的「東西」比以往多,但眼前這一切仍使他增長了不少見識。眼睛的慾望和生活的驕傲構成了它們的聖廟。它是神壇里最隱蔽的角落,如同海盜的巢穴一般黑暗,在黑暗中閃耀著金光,在幽暗中閃爍著紫色的光霧。光線穿過低矮的窗戶,透過薄細的窗紗,灑在那些珍貴的藏品上。他對它們一無所知,只知道它們是些珍品。它們嘲笑著他的無知,如同一朵帶著輕狂在他的鼻下舞動的花。然而在仔細觀察女主人之後,他方才明白什麼是自己最關心的。他們倆所在的圈子充滿生活的情趣,他們之間的每一個問題都只可能產生在這裏,而不可能產生在其他任何地方。他們一開始交談,問題就接踵而至,而他則帶著微笑快捷地回答道:「嗨,他們抓住了我!」他倆第一次在這兒的談話的內容多半是這句話內容的延伸。見到她他感到異乎尋常地高興,並坦誠地對她表白,說一個人也許有許多年都會身在福中不知福,然而當他一旦終於明白這福祉,三天之後他就會發現自己永遠需要它,永遠也離不開它。她就是目前已變成他的切身需要的福,最好的明證則是沒有她他就將不知道該怎麼辦。
聽到這話,斯特瑞塞不禁睜大雙眼。「你知道這件事?」
「他們已經抓住你了。」她的話中預示著某種不祥。
「不可能今晚不為我工作?」斯特瑞塞頗為驚訝,「那麼我希望他不要做得太糟糕。」
「是哪些人之中的佼佼者,小姐?」
「歐洲,是的。」斯特瑞塞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