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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現在我充分意識到我已經把你耽誤得夠久了。不過,不管怎麼說,我現在知道我那樣說是什麼意思了。老實說,在查德的晚餐那天我已經知道了。」
「我喜歡你的『現在』!」她隔著桌子朝他笑。
「哦,那其實很簡單,」斯特瑞塞心平氣和地解釋道,「我只在做一件事——把我們的請求轉達給他。我只是用眼前唯一可能的辦法向他轉達——以個人的方式施加壓力。我親愛的夫人,」他十分冷靜地繼續道,「我的工作,你看,已經完成了,我沒有什麼真正的理由哪怕再多停留一天。查德已經知道了我們的意思,而且表示要認真考慮,剩下的事要由他來決定了。我已經在這裏得到了休息,找到了我的一份樂趣,現在我感到精力充沛、精神飽滿。用烏勒特的話來說,我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而這當中,最美好的莫過於和你的這次會面了——在這美妙的環境中,還要多謝你肯賞光。我有一種成功的感覺。我得到的正是我想要的。查德不急於離開,正是要等我得到所有這些好處。據我所知,一旦我準備動身,那他也一樣。」
「你為什麼說我是有麻煩的男人?」
這個問題使她的夥伴又向窗外看了一會兒,然後,他才遲疑不決地開口說話:「等她親眼看見他是什麼樣——」
「不要走——你不要走!」她叫道,「你只有這一個辦法。」
「噢,我什麼也得不到。這和我沒有關係。」
「我明白了——明白了。」她急迫的心情現在表露出來。
她顯出非常優雅的耐心。「我明白了——你是說,你替我說話會有什麼後果。」她等待著,好像是不願意催促他。
「是的,我現在知道事實上我已經為你做了——在你問我那個問題的時候——所有當時我所能做的。我覺得,」他繼續道,「它的作用比我當時預想的還會大。在我去看了你以後,」他解釋道,「我立即給紐瑟姆太太寫信告訴了她關於你的事,現在我隨時都可能收到她的回信。我想,結果會是什麼樣,等收到她的信就知道了。」
斯特瑞塞並不回答她的問題。「查德沒有對你談起過她么?」
「什麼也不怕——我說現在。」說著仰身靠在椅背上。
「在查德家吃晚餐的那個夜裡,」少頃,他說道,「你問了我一個問題。當時我沒有回答,而你十分耐心,直到現在也沒有再追問過。」
「不錯——但是我並不對人做不好的斷定。你完全能理解你到這裏來其實根本不是為了做你現在要做的事。」
她上身後仰靠著椅背,但兩眼卻直視著他。「讓它出現好了!」
「噢,不,」——他一刻也不遲疑,「那不可能。更大得多的可能是——為了讓她知道你的事——既然你肯定不可能去——首先我回去。」
「當然是不讓他垮掉呀,你來不是要使他垮掉的吧。」
「我正等著看呢。但是我不懷疑她會的,」他補充說,「假如她能在友好的環境下看見你。」
「噢,你還可以加上所有我認為的!」她又笑起來,似乎是在很高興地表示贊同,一面拿起刀叉。「可是你不能肯定她看了會怎樣想。」
她似乎覺得這個主意不壞。「噢,那麼,那個難道不可以安排么?她不會出來么?假如你對她說,她會不來么?你是不是已經說過?」她的聲音似乎有一絲顫動。
「噢,那是因為你給了我那樣的印象。」她一面享用她的午餐,一面輕輕地說,好像唯恐刺傷他。「難道你沒有麻煩么?」
「明白了。」她停頓一下,「我希望你能給我講講她的事。」
「啊,我可以告訴你,」她笑笑說,「我不同他一起公開四處活動。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機會——在別的情形下也沒有——而這種機會正是像我這樣的穴居人求之不得的。」他能想到這點真是太好了——雖然,坦白地說,如果他問她有沒有時間的話,她一分鐘時間也沒有。不過那沒有什麼兩樣——她寧願把別的都拋開不管。所有的義務都在等待著她:家庭的、作為母親的、社會的,但這不是一般的情況。她的事情會弄得一團糟,但是當一個人準備為之付出代價的時候,難道她就沒有權利偶爾讓人們去議論一下嗎?最後,他們兩人便愉快地以這種一團糟作為昂貴代價,挑了一個朝著繁忙的碼頭和擠滿的駁船、閃閃發亮的塞納河的窗戶,面對面地坐在了靠窗的小桌兩邊。在以後的一小時里,斯特瑞塞將要覺得在放任自己、閉眼跳水這方面,今天他恐怕要沉沒到底了。他將會感覺到許多東西,其中最突出的將是他發現自從他在倫敦那家劇院外和戈斯特利小姐一同進餐那晚以來——當時那頓在粉紅蠟燭之間享用的晚餐引起了他許許多多的問題——自己已經走過了多遠。當時他曾特別留心這些問題的答案,將它們仔細記在心裏。可是現在,他卻好像已經遠遠地超越了它們,要麼就是遠遠地跌落到了下面——而且他不知道二者中究竟是哪一個。總之,https://read.99csw.com他想不出一種解釋,可以使他現在的情形顯得與理智而不是與崩潰或者玩世不恭更加接近。他怎麼能指望別人,指望任何人認為他是理智的,如果眼前的他僅僅因為敞開的窗外那明亮、潔凈、有條不紊的河畔景色便以為自己有足夠的理由?——僅僅因為坐在對面的德·維奧內夫人,面對潔白的桌布和擺在上面的番茄煎蛋和淺黃色的夏布利酒,那欣喜的樣子?她幾乎像孩子般地笑著,為這天的一切感謝著他,她灰色的眼睛不時離開他們的談話,移向外面已經透著初夏氣息的溫暖春光,然後又回到談話中來,停在他的面孔和他們的平常問題上。
「問題是,最終要看查德本人會從中得到什麼。他不願意結婚這一點可以說明會有什麼結果。」
他立即繼續說下去,以此表示對她的體貼的感謝。「你知道,問題在於我應當怎樣去救你。我現在的辦法是讓她知道我認為你值得我去救。」
說到朋友,他最重要的朋友仍然不在巴黎,而且居然杳無音訊,已經過去足足三個星期,戈斯特利小姐卻還沒有回來。她曾經從芒通給他來過一封信,說他一定認為她十分言行不一——或許甚至一時還認為她簡直毫無信用,但她請求他耐心些,要他不要急於下判斷,她要他相信她的生活中也有為難之處——他都想象不到有多難。此外,她離開前已經做好安排,以便她回來后不至於見不到他的面。還有,假如她沒有用信件來打擾他的話,坦率地講,那是因為她知道他還有另外的重要事情要應付。而他這一方面,在兩個星期里去了兩封信,以表明她可以信賴他的寬宏大量。但每次他都提醒自己當紐瑟姆太太需要避開微妙的問題的時候,紐瑟姆太太是如何寫信的。他隻字不提自己的問題,他在信中談韋馬希,談巴拉斯小姐,談小彼爾漢姆和河對岸的那一群——他又和他們喝過一次茶。出於方便的考慮,他在提到查德和德·維奧內夫人以及讓娜的時候十分小心。他承認說自己在繼續和他們來往,他毫無疑問成了查德的常客,不容否認,那位年輕人同他們之間的關係非常親密,但他有他的理由不急於告訴戈斯特利小姐他最近幾天的印象,那樣做便會過多地對她暴露他自己——現在他要小心提防的正是他自己。
「那麼你是說她會對我好嗎?」
「哦,」斯特瑞塞的笑容多少有些僵硬,「你只需要知道她的確是個非常出色的人就夠了。」
「談他的母親?當然,談得不少——談得很多,但那不是你的觀點。」
「和我在別的事情上的放任。」然而就在他說這話的時候,他已經感覺到此刻自己正如何放任自己。他已經做出決定,他急於要到外面去,他要說的話是應當在外面去說的,他怕如果耽誤太久,他會讓機會溜走。可是她並不著急,她讓他們的談話拖延下去,好像她希望從他們的會見中得到些什麼。這正好印證了他對她剛才的樣子、對她的秘密的一種解釋。當她對雨果的話題做出響應——他會用那個字眼來形容它的——的時候,她的聲音由於周圍的莊嚴氣氛的感染而變得低而又輕,好像使她的話都帶上了在外面不會有的意義。幫助、力量、寧靜、至高無上的源泉——這些她還沒有找到足夠多,還沒有多到使他對她表現出信心這一點讓她覺得無足輕重。在長久的堅持中,每一點力量都是有用的。如果她覺得他是個可以緊緊抓住的穩固支撐,他是不會把自己從她手裡掙脫開去的。人在困境中會抓住離得最近的東西,或許他終究不比那更加抽象的源泉來得更遙遠。他做出的決定便是關於這一點的,他決定要給她一個表示,他要向她表示——儘管這是她自己的事——他理解,他要讓她知道——儘管這是她自己的事——只要她願意,她隨時可以抓緊他。既然她將他當作一個穩固的支撐——儘管他自己有時覺得搖搖欲墜——他也要盡全力當好支撐。
她忖度著他的這個提議。「你可以用名譽擔保,一旦她把他招回去了,她不會想盡辦法要他結婚么?」
她美麗的面容似乎變得明朗起來。「那麼,你要一直幫助他?」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但她的朋友的目光似乎在說,這個他也想到了。「有一個問題自然遲早也會出現,那就是你自己可以給他什麼樣的未來。」
「噢,當然,隨時都在考慮。」
總之,在邁榭比大街那次有德·維奧內夫人和她的女兒出席的宴會之後大約十來天的一個上午,他不由自主地在一次會面中扮演了一個角色,這大大刺|激了他的想象。在他這些訪問中,他養成了一個習慣:他會時不時地從一個不會冒犯對方的距離之外觀察一位來教堂的人,他會注意到那人動作的一些特徵,懺悔的模樣,俯伏的姿態,得到解脫的輕鬆。這是他那模糊的同情的表現方式,自然,他只能滿足於這樣的表現。read.99csw.com但他的反應還從來沒有像這天這樣明顯過。一位婦女突然勾起了他的聯想。他在教堂中漫步經過小禮拜堂當中的一個,過了一會兒,他又經過同一個地方。這中間,他兩三次看見她如同雕像一般靜靜地坐在裏面的陰影處,不禁對她留意起來。她並沒有俯伏著身體,她甚至沒有低著頭,但她固定不變的姿勢顯得十分奇特。他從旁邊經過,在附近停留,而她都竟然許久不動一動,顯然是完全沉浸在那使她到這裏來的原因里了——不管那原因是什麼。她只管坐著凝視前方,就如他常常做的那樣,但她是坐在神龕正前方不遠的地方,這是他從來沒有做過的。而且他很容易看得出來,她已將周圍的一切都忘記了,這是他想做卻從來沒有做到過的,她不是流亡的外國人,她不顯得藏頭露尾;她是個幸運的人,熟悉這個地方,了解這裏的一切,對她這樣的人來講,這樣的事情都有一定的成規、一定的意義。她使他想起了——因為十有八九,他對眼前景物的印象都會喚醒他的想象——某個古老的故事中神情專註、堅強高貴的女主人公,他也許是在某個地方聽到或者讀到過那故事,假如他富於戲劇性的想象的話,也許甚至能寫出這樣的故事;她是在這樣不受侵害的靜坐沉思中恢復勇氣、清醒頭腦。她是背朝他坐著的,但是他的想象只允許她是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她頭部的姿勢,即使在這暗淡肅穆的光線下,也顯示出她的自信,暗示著她深信自己既沒有表裡不一之處,也沒有什麼可害怕的,更不擔心會受到侵犯。但是,這樣的一個女人,假如不是來禱告上蒼,那她為什麼到這裏來呢?我們必須承認斯特瑞塞對這類事情的理解總是混亂的,他懷疑她之所以有這樣的態度是不是因為她享受著某種特殊的恩惠,某種特別的「寬恕」。他只是模糊地知道在這樣的地方寬恕可能是什麼意思,然而當他緩緩環視四周,他不難想象這寬恕會怎樣大大增加人們參加宗教儀式的熱情。總之,僅僅是看見一個不相干的背影便引起了他這一大堆想象。但當他就要離開教堂的時候,卻又更深深地吃了一驚。
「哦,而我呢,總是有麻煩。不過那個你已經知道得夠多了。」她在沒有吃東西的時候便把兩肘靠在桌上,那姿勢很優美。紐瑟姆太太從不會做那樣的姿勢,但對一位femme du monde來說,它就像呼吸一樣自然。「真的,我『現在』就有麻煩。」
「退一萬步講,」他回答說,「即使我有麻煩,那也不會是我怕人笑話我的滑稽。那個我不怕。」
「一個辦法,什麼辦法?」
事實上,這短暫的瞬間已經深深地染上了一層特別的色彩,因為他發現他這位同伴正是那在祭壇跳動的光線下以她特別的姿態令他矚目的同一個人,而這個發現激起了他特別的興趣。從他上次看見她和查德在一起后私下形成的對他們兩人關係的看法出發,她的這種姿態再容易理解不過,它使他對自己已經得到的結論更加堅信不疑。他本來已經決定要堅持這個結論,但做到這點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容易過。假如關係中的一方能以她這樣的姿態出現,那這關係必定無可指責。可是,假如他們的關係無可指責,那她為什麼常到教堂來呢?——他可以相信自己沒有看錯這個女人。如果這樣,她決不會公然到教堂里炫耀自己的厚顏無恥。她常上教堂是為了不斷地得到幫助,得到力量,得到內心的安寧——她是為了不斷地從至高無上的源泉——如果可以這樣理解的話——獲得支持。他們小聲輕鬆地談論著這雄偉的建築,不時抬頭觀看一番,他們談它的歷史,它的美——德·維奧內夫人說,她更多的是從外面瞻仰時才領略到它的美。「如果你樂意,我們現在出去就可以再繞著它走一走,」她說,「我並不急著回去,而且,和你一起好好觀賞一番,也會是一件愉快的事。」他已經對她講了關於那位偉大的小說家和他的偉大的小說的事,講了這些如何影響了他對一切的想象,還對她提到他買的那足足70卷燙金書,說這樣鋪張的採購是多麼不成比例。
「噢,你很清楚我指的是什麼!」
「她這個人有時可以相當大方。」斯特瑞塞說。
他承認他的確喜歡,雖然她終於沒有說「喜歡」什麼。同時,他還感到她的含蓄的高明之處,她這樣說表明她毫不懷疑他對美的鑒賞力。他還意識到自己的這種鑒賞力今天正受到多麼慷慨的款待,因為她為今早這一趟特別的出行專門作了一番雅緻的打扮——他斷定她是步行來的,這從她比平時稍厚的面紗的樣式可以看得出來——其實她只是稍加修飾,但效果卻非常好。她穿著一套色調莊重的衣裙,在黑顏色下面偶爾https://read.99csw.com隱隱透出一點暗淡的深紅。她整齊的頭髮精心梳理成十分樸素的樣式。連她戴著灰色手套的雙手,當她坐在那裡,將它們擱在身前時,也給人一種安靜的感覺。在斯特瑞塞眼裡,她好像是在她自家敞開的門前輕鬆而愉快地對他表示歡迎,身後伸展開去的是她寬廣而神秘的領地。擁有著如此多的人是可以有極高的教養的,我們的朋友這時算是真正有所領悟,她繼承了什麼樣的遺產。她在他的心目中有多麼完美,她遠遠不會想象得到。他又一次得到一點小小的安慰,她雖敏銳,他對她的印象卻只會是他的秘密。說起秘密,而讓他又一次感到狐疑不安的,就是她也許察覺到了他面色的改變,只是沒有表露出來,雖然在另一方面,他儘管面色極度失常,卻仍然能應對自如。這樣過了有十分鐘,他的不安便慢慢消失了。
這話使她立即嚴肅起來。「那你是不是在考慮要回去呢?」
「所有我認為你為他做的事。」
「瑪麗亞還沒有回來么?」——那是她問他的頭一個問題。儘管他知道她對她的離開有特別的理解,他還是爽爽快快地做了回答。於是她又問他是不是非常想念她。由於種種原因,他其實並不能肯定,但他還是回答說「非常想」。而她那一方面則顯得好像她不過是要證實一下。「有麻煩的男人必須有一個女人,」她說,「或者這樣,或者那樣,她總是會出現的。」
斯特瑞塞思忖片刻。「在收到她回信以前,我不會走的。你對她過分擔心了。」他補充說。
「不能,我不打算假裝我能。」
「我會的。」
「多謝多謝。『所有』『關於』我的事,」她說,「噢。」
斯特瑞塞要對她的意見表示適當的尊重,所以正好沉默片刻,吃他的午餐。「我懷疑事情會不會是那樣,那是不容易辦到的。」
她這種輕柔的語調和尖銳的言辭在他聽來有一種新鮮的魅力。最讓他深深地被打動的是她是如此認真。她絲毫沒有張牙舞爪的神色,但他得到的印象卻是他從來還沒有見過有誰能這樣有力地傳達自己的情緒。老天在上,紐瑟姆太太也可以做出認真的樣子,但那根本不能和這個相比。他把這一切都深深印在腦海里,一個細節也沒有漏過。「不,」他小聲說,「我不能夠丟下他。」
「那要看,」斯特瑞塞停頓一下,才說,「你說的垮掉是指的什麼,對不對?」
「如果他留在那兒,就會很容易——他會為了錢而留下來的。好像會有很多的錢,多得要命。」
「除非他結婚,」斯特瑞塞說,「否則不會有什麼真正對你有害的事。」
「那樣的話,她可以對我有一點信任,別的我再不要什麼了。不管怎樣,請她承認我所做的。」
他覺得自己被問得臉紅了,並且為這個恨起自己來——恨自己愚蠢的表現,居然顯得像是被刺傷的樣子。他可以被查德的女人刺傷!就在出來的時候,他還對她完全不在乎呢——他竟然就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么?但不管怎樣,他的沉默反而使她的猜想有了一種奇怪的真實性。而事實上令他不安的,不恰恰是他擔心自己會給她造成他最不希望的印象么?「我還沒有遇到麻煩,」他終於笑著說,「現在我還沒有麻煩。」
「假如他果真不願意的話——是的,」她同意他的說法,「但是對我來說,問題是你會得到什麼。」
她輕輕地不自然地笑笑。「如果不談什麼真正對他有害的事的話。」
「噢!」她小聲說,同時顯出緩和的神色。可是接著她又有了新的想法。「假如它的確顯得很滑稽,你為什麼卻還不承認你有麻煩?」
「因為那樣做會很難。其實那時我已經為你做了一點兒事了——從我去看你那天說的話的意義上講。不過我那時還不能肯定它究竟有多重要,所以不告訴你。」
「對不起,恰恰是在這點和你最有關係,你插手了這件事,你已經推脫不掉了。我想,你之所以要救我並不是出於對我的興趣,而是出於對我們的朋友的興趣。但不管怎樣,兩者實際上是不可能分開的。你不能夠丟下我不管,」她結束道,「因為你不能夠丟下他不管。」
「一點也不。和你一樣,他向我保證說她的確十分出色。但不知為什麼,好像正是因為她的確非常出色,十分出色,我們的事情才更加不那麼簡單。我絲毫沒有,」她繼續說,「說她壞話的意思,但是我當然會覺得她不可能喜歡聽人說她欠我的人情的。任何女人都不會喜歡欠別的女人這種人情。」
這個命題斯特瑞塞沒有辦法反駁。「可是我還有什麼別的辦法來告訴她我的感覺呢?關於你我能說得最多的就是這個了。」
「我怎樣才能感謝你呢?」然而他不能告訴她,她緊跟著又問,「你自己真的那樣想?」
「我常常來,」她說,「我喜歡這個地方。不過話說回來,凡是教堂我都愛去。教堂里那些老女人都認得我。說真的,我自己已經都變成他們當中的一員了九*九*藏*書。不管怎麼說,我看我將來的結局就是那樣。」見她向四周看,想找椅子,他連忙拖過一把來。她在他身邊坐下,一面又說:「噢,我多麼高興你也喜歡——」
但她並不等他說完。「正是當她看見他是什麼樣的時候,她才最想要讓他結婚。」
她立即做出了反應。「我當然明白你指的是什麼。我當時問你,你說——是在那一天你來看我的時候,在你就要離開之前——你會救我,是什麼意思。而那時——我指在我們的朋友那裡——你的回答是你自己也還需要等一等,才能明白自己是什麼意思。」
他的沉默似乎又一次或多或少成了默認。「你連問也不問一下,就斷定這麼多。」
他的話使兩個人久久地對視著,雙方都沒有退縮。「我並不認為你真正相信你自己說的話——你並不真正相信,我其實沒有理由擔心她。」
這不大不小的內心鬥爭或許可以說是由現在將他帶到巴黎聖母院來的同一種心理引起的,一切聽之任之,讓事情自己去證明自己,至少讓它們有時間自生自滅。他意識到自己到這個地方來並沒有什麼目的,除非他這時不想到別的地方去也可以算是目的。在這裏他有一種安全感,一種單純的感覺,每次他求助於它時,他都自嘲地將它視為向懦弱的又一次私下讓步。在這座高大的教堂里雖然看不見供他膜拜的神龕,聽不見對他靈魂的召喚,但他在這裏卻可以感覺到一種幾近聖潔的寧靜。在這裏他有一種在別的地方得不到的感覺,即自己不過是一個疲憊不堪的平常人,一個贏得了一天休息權利的人。他的確疲憊不堪,然而他卻並不是個平常人——這便是他的遺憾,他的麻煩所在。但他卻能夠將自己的煩惱丟在門外,彷彿它不過如同他丟在門口那失明的老乞丐罐子里的那枚銅幣一般。他緩緩地從昏暗的教堂中間走過,坐在華麗的唱詩班席里,又在東面那些小禮拜堂前逗留,讓那龐大的建築漸漸地對自己發揮它的魔力。他就像是一個被博物館迷住了的學生——在人生的下午置身於異國城鎮,他真希望自己可以是個那樣的人物。但不管怎麼說,對他的情況而言,眼前這種形式的犧牲和那另外一種有著相同的效果:它足以使他明白為什麼當置身於那神聖的殿堂里時,那真正的流浪漢會暫時忘記外面的世界。也許那便是懦弱——逃避現實,迴避問題,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面對它們。但是他自己的這些短暫而無用的逃避行動不會傷害任何人——除開他自己。對在那大教堂里遇見的有些人,他產生了一種模糊的好奇和好感,他用觀察那些神秘而焦慮不安的人的辦法來打發時光,他想象他們是逃避法律的懲罰的人。是的,法律——正義存在於外面光天化日之下,正如邪惡存在於光天化日之下一樣。而在這裏面,在這長長的過道里,在眾多祭壇的燈光下,兩者都同樣不存在。
起初他不說話,只把剛上來的一道菜往她的盤子里放,接著說:「後來我又給她寫了信——我讓她很明白我怎麼想。我告訴她所有關於你的事。」
「那你怕的是什麼?」
她搖搖頭。她的智慧要來得更細密、更深入。「你還不準備走。如果你已經準備好要走,那你為什麼還要給紐瑟姆太太寫你對我談到的那樣的信呢?」
她急切地問:「那你現在知道了?」
斯特瑞塞已經不是頭一次獨自一人坐在昏暗空曠的大教堂里了——只要情況許可,他便來到教堂,讓自己的精神在它的庇護下得到鬆弛,這在他更不是頭一次。巴黎聖母院他同韋馬希一道來過,同戈斯特利小姐一道來過,還同查德·紐瑟姆一道來過。即使有人一道,他也感到這去處可以十分有效地讓他忘卻他的問題和煩惱,所以,當被新的煩惱所困擾的時候,他便自然而然地去重訪舊地,雖然這無疑是權宜之計,但至少可以給他莫大的輕鬆。他十分明白這輕鬆只是暫時的,但短暫的美好時光——如果他能夠稱這些短暫的逗留是美好時光的話——對一個現在在自己眼裡已經是體面全失、朝不保夕的人來說,還是有價值的。既已熟悉了道路,最近他便不止一次地獨自到那裡去——獨自悄悄地去,在不引人注目的時候出發,回去也不向朋友們提起。
他當時正坐在過道一半處的一個座位上,又沉浸在博物館的感覺中,仰著頭,目光向著空中,試圖描繪出一幅過去的圖畫——不,應當說他只是在按照維克多·雨果的小說發揮著想象。幾天前,既然決定了多少要放縱自己一番,他去買了整整70卷雨果的作品,而且價錢便宜得出奇。那書商告訴他說,單那紅皮加燙金便要值這麼多錢。當他的目光透過那總也不離他雙眼的鏡片在那哥特式建築的陰影中游移時,他肯定顯得相當愉快,但他最終想到的卻是這70卷的一大堆如何能夠塞得進那已經擁擠不堪的書架。他是不是得將這70卷紅皮燙金的書籍作為他此行最大的收穫來向烏勒特展九九藏書示呢?他想著這種可能性,直到他無意間注意到有人已經不知在什麼時候走過來,停在了他面前。他轉過臉,看見一位夫人站在那裡,似乎是要向他打招呼,接著他便跳了起來,因為他確切地認出她原來是德·維奧內夫人。顯然她是在經過他身旁走向門口去的時候認出了他的。她迅速而輕鬆地止住了他的疑惑,以她特有的巧妙將它擋了回去。令他疑惑的是他剛才看見的那位婦女便是她。她便是他在昏暗的小禮拜堂里看見的那個人,她決然猜不到她已經引起了他多大的注意,但幸而他很快便醒悟到他並不需要告訴她這個。說到底,並沒有誰受到了傷害,而她則大大方方地用一句「你也到這兒來?」消釋了一切驚奇和尷尬。她覺得見到他是一件令人十分愉快的意外。
「不成比例?和什麼?」
結果,半小時以後,雖然還不到午餐時間,兩人便一起坐在了左岸一家令人愜意的餐館里——兩個人都明白,這是個熟知巴黎的人必來的地方,他們或者是景仰它的名氣,或者由於懷舊,從城市的另一邊老遠地趕來,就像朝覲聖地。斯特瑞塞已經來過三次——第一次是和戈斯特利小姐一起,然後是和查德,再后是和查德、韋馬希,還有小彼爾漢姆,是他做的主人。現在,當得知德·維奧內夫人還是第一次到這裏來,他感到一種發自內心的快樂。適才他們在教堂外的河邊漫步的時候,他為了要把自己暗中的決定付諸實施,便對她說:「呃,你有時間同我一起到什麼地方去吃午餐嗎?比如,不知你知不知道,在那一邊有一個地方,步行就很容易到。」——然後他提到那個地方的名字。聽他說完,她突然停下了,好像是要馬上熱烈地響應,又像是很難回答。她聽著他的提議,就像它太好了,好得她難以相信這是真的。她的同伴可能還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意外地感到自豪過——他居然能給這樣一位擁有世上一切的同伴提供一個新的、難得的享受,無論如何,這都是一次奇特的絕妙經歷。她聽說過那個誘人的地方,但對他的下一個問題,她反問說他憑什麼會認為她到過那裡。他想他可能是以為查德或許帶她去過,這個她很快猜到了,而他則覺得頗有些狼狽。
「啊,你不應當忘記,」我們的朋友回答,「沒有親眼看見以前,她不會承認什麼。讓查德回去,給她看看你都做到了什麼。讓他到那邊去對她講,也可以說是為你說話。」
德·維奧內夫人露出疑惑的神色,「那就是我需要知道的?」
「是的,我請你給我時間,」斯特瑞塞說,「可是現在聽你說,我的話卻顯得很滑稽。」
「他不會,」我們的朋友說,「說她什麼壞話吧。」
聽了這話,她推開椅子,很快地站起身來。「謝謝!」她說著,一面隔著桌子向他伸出手來。一如在查德家的那次晚餐之後一樣,這句極其普通的話從她口中出來,便被賦予了非常特別的意義。她在那一次釘進去的那顆金釘又被釘得更牢實了。而與此同時,他想,他自己卻僅僅做了那次他決定要做的事。就事情的實質來說,他只不過是牢牢地站在了他上次站的同一個地方。
那天他們談到許多問題——他們從一件事轉到下一件事,談到的話題比我們的朋友能夠自由想象的還多得多。他以前曾經有過的那種感覺,那種不止一次出現過的感覺,那種事情正在失去控制的感覺,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鮮明過。他甚至能夠精確地指出事情開始變化的時間。他確切地知道變化是在那一天的晚上,在查德的晚餐之後發生的。他完全明白它的發生是在他開始介入這位夫人和她女兒之間的事情的時候,是在他允許自己參加與那一雙母女密切相關的討論,在她巧妙地用一句意味深長的「謝謝你」使談話立即在對她有利的情形下結束的時候。這以後他大約又抵抗了十來天,但事情還是繼續朝脫離控制的方向發展。事實上他之所以抵抗,正是因為它在迅速地脫離控制。當他在教堂里認出她的時候,一個想法便迅速控制了他:既然幫助她的不單是她的巧妙,而且還有命運本身,那麼抵抗註定是徒勞無益的。假如一切的偶然事件都有利於她——而且一切都顯得不可抗拒——那麼他只能認輸。所以當時他便在內心決定了要向她提議一起吃午餐。他這個提議的成功,事實上不就像通常失去控制時註定會有的結局——一次結結實實的碰壁么?這碰壁便是他們在教堂外面的散步,是他們的午餐、煎蛋卷、夏布利酒,是這個地方,窗外的景色,是他們的談話,還有這一切給他帶來的快樂——姑且不提——這是最妙的部分——她的快樂。所有這些,使他的認輸顯得並不壞,至少,它讓人看到抵抗是多麼愚蠢。在他們兩人的談話聲和碰杯聲中,在窗外傳來的城市的喧囂聲和河水拍打堤岸的聲音中,他似乎聽見了古老的諺語:一不做,二不休,一點不錯。與其餓死,不如戰死——正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