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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我是說,希望總是不能實現,一次次失望,一次比一次更強烈,她一定不好受呀。」
「即使有我寫的那些信,仍然那樣?」
「你難道對她還不夠了解么?」波科克問,「你不知道,她和她母親一樣,從來不露聲色么?她們兩個都不會露出很兇的樣子,好讓你靠得更近些。她們是反穿皮衣——光面在外。你知道她們是怎樣的嗎?」吉姆一面說一面環顧四周,斯特瑞塞覺得他只有一半心思在談話上,「你知道她們是怎樣的嗎?她們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哩!」
「那麼說,薩拉也筋疲力盡了?」斯特瑞塞低聲說。
「可是還不能下結論,」斯特瑞塞繼續道,「事情遠比從烏勒特看起來複雜。」
問題並不是認真提的,但斯特瑞塞明白,他還是必須做出抉擇。「因為,你看,我很喜歡這裏,我喜歡巴黎。我實在太喜歡它了。」
「她們不亂撲亂咬,不搖晃籠子,」吉姆對自己的這個比喻很滿意,「她們吃食的時候是最安靜的時候。可是她們總能達到目的。」
「噢!即便從烏勒特看,它已經夠糟糕的了。」吉姆說。
「她整夜不睡,老兄——是為了你!」吉姆不懷好意地大笑著說,一邊使勁推了他一把,讓斯特瑞塞覺得問題沒有那麼嚴重。不過他總算是得到他想要的了。他當時就覺得這就是烏勒特的真實意見了。「所以,你可不要回去!」吉姆又說,一邊下了車。他的朋友全然沒有看見他付了一份過分慷慨的車費,因為他仍舊坐在車上,陷入了沉思。他想知道,這最後一句話是否也代表著烏勒特的真實意見。
現在他高興地咯咯笑著讓馬車滾過歡樂的街道,他宣稱這次旅行十足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他迫不及待地說,他可是什麼都要嘗試一番。他不太明白薩拉來是為什麼,不過他來是要快活一番的。斯特瑞塞聽憑他說個不停,一面想,不知薩拉要她弟弟回去,是不是希望他也變成她丈夫的樣子。他絲毫不懷疑他們全體都將受到要讓他們徹徹底底地快活一番的款待。當吉姆提議他們應當在街上再繞一個圈子再到旅店去的時候,斯特瑞塞欣然同意。吉姆的理由是,他們既沒有什麼累贅,也沒有什麼責任,他的東西全在另一輛馬車上。而且,反正他不是來對付查德的,那是薩拉的事。他知道按薩拉的脾氣,她多半當場就會對他發難,所以他們晚去一會兒,給她留一點時間,這沒有什麼不好。斯特瑞塞這一方面也想給她些時間,所以他就陪著這位同伴讓馬車在林蔭大道上慢跑,一邊竭力想從他那裡掏出一點點可以幫助他預見自己的這場災難的東西來。很快他就發現吉姆·波科克不發表意見,不操心,總在外圍兜圈子,把那個問題留給兩位女士去討論,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偶爾說一兩句俏皮話。現在他又脫口說道:「見鬼,要是我,我也會——」
這麼說來,斯特瑞塞仍舊是她全家的好朋友,這個無論如何是他希望接受的一種事態。而他的反應甚至表明他是多麼希望繼續充當那個角色。他所了解的薩拉從來都是落落大方的,他極少見過她有膽怯或者乾巴巴的時候。她的笑容,雖不燦爛,卻也熱烈,隨時都會出現在那薄薄的嘴唇上。那頗長的下巴,放到另一張臉上,多半就成了強悍好鬥的標誌,卻給她增添了幾分熱情和教養。那清脆的嗓音老遠就可以聽見,那親切鼓勵的態度對周圍所有的人都一樣。這一切他本來再熟悉不過,但是今天在他眼裡卻幾乎像是屬於某個剛剛才認識的人。看見她的第一刻,他最生動的印象是她多麼像她的母親,火車進站時兩人目光相遇的那一瞬他差一點就把她認成紐瑟姆太太。但是那印象只延續了片刻——紐瑟姆太太要更加有風韻,薩拉已經顯出發胖的跡象,而她母親儘管年歲已大,身材卻還像少女。再說,母親的下巴也不像女兒的那麼長,還有她的笑容,噢!那笑容若有若無,遠比女兒的來得含蓄!斯特瑞塞看見過紐瑟姆太太的含蓄,他實實在在見過她的沉默,但他從沒有見過她有令人不https://read.99csw.com快的時候。說到波科克夫人,她可以令人不快,斯特瑞塞是見識過的,雖然他也知道她總是容易接近的。她的容易接近也十分顯而易見,沒有什麼比她對吉姆多麼容易接近更加使人印象深刻的了。
「紐瑟姆太太一點兒沒有放鬆么?」
「她們筋疲力盡的時候也就是她們可以不睡覺的時候。」
現在,當那幾位來客在車站作大約十五分鐘逗留的時候,他可以在他們周圍殷勤地忙碌,彷彿他們傳給他一個明白的信息,就是他什麼也不曾失去。他不會讓薩拉當晚在給母親的信里說他有哪怕一絲變化,給了她哪怕一絲陌生的感覺。在過去一個月里,好多時候他都覺得自己變了,成了一個陌生人,但這是他一個人的事,至少,他明白這不是誰的事。無論如何,它不應當是薩拉憑她自己的觀察可以發現的事。即便她這次來比平時更加有心觀察,如果他除了友好還是友好,那她也不會發現什麼。他相信自己從頭到尾完全可以做到純粹的友好,即便這隻是出於他無法找到另一種姿態也罷。他甚至對自己也說不明白什麼姿態可以表現他的變化和陌生,那是一種內心深處的改變,瑪麗亞·戈斯特利捕捉到過它的影子,可是,即便他想辦到,他也無法把它掏出來給波科克夫人看呀!他就是懷著這種心情在他們周圍忙碌著,而且,由於他們中那位姑娘,瑪米,在這短暫的時間內已經讓他看到她是位當之無愧的漂亮姑娘,他的心情又添上了幾分輕鬆。這以前當他為種種煩躁所困擾的時候,他曾經隱約懷疑過瑪米是不是真有烏勒特宣布的那般美好。現在重新看到她本人,他被烏勒特徹底折服了,而且不禁打開了想象的閘門。有足足五分鐘時間,由瑪米代表著的烏勒特似乎都佔著上風。在這一點上烏勒特必定是抱著同樣的信念,它必定是滿懷信心地推舉她出來,十分自豪地將她展示給世人,毫不猶豫地相信她的成功;它不會想象有任何要求她不能滿足,有任何問題她不能解答。
這話使斯特瑞塞也陷入片刻的沉思。「我明白了。她是必定會採取措施的。這麼說來,你太太這次來是要行動的了?」
「我想他的確是的,」吉姆輕鬆地嘆一口氣,「可是,假如你對他這麼有信心,你為什麼把這件事拖了這麼久?難道你不知道我們都在為你著急么?」
「也不會扔掉這裏的這些,回去管什麼廣告!」可憐的吉姆,他手臂抱在胸前,短小的腿伸在馬車外面,盡情享受著巴黎的陽光,兩眼從這邊看到那邊,又從那邊看到這邊。「怎麼,連我也想到這邊來生活!我現在就想開始生活!我和你的感覺是一樣的。你真了不起,老朋友!我明白,不該過來纏住查德。我並不想來給他添麻煩,我不希望那樣。不管怎麼說,是因為你們的緣故我才到這裏來的,我很感激。你們兩個真不錯。」
奇怪得很,他會和查德有那片刻的無聲的交流,而且這短暫的默默溝通關乎他的家人,卻就在他們眼皮底下進行。更有諷刺意味的是,它還可以說對他們不利——這件事又一次強烈地向他證明他已經邁出了多少步。然而,邁出的步子儘管多,這最後一步花的時間卻只在轉瞬之間。他不止一次自問,自己是不是也像查德那樣起了變化。不過,發生在那青年身上的是明顯的改進,而關於他自己,他卻說不出那一點點轉變該用什麼來形容,當初他應該先把這個弄明白才是。至於他和查德這一刻的偷偷交流,並不比那年輕人在三位新來者面前那種快活的樣子更值得驚奇。斯特瑞塞當時就覺得喜歡他這點,他還沒有這麼喜歡過他。看他的那種表現,他當時的感覺就彷彿是在看一件完美的藝術品。他甚至還在心裏問,他們是否真有資格享受到它,是否懂得欣賞,知道它的價值,他甚至想,假如,他們在車站等候行李的時候,薩拉拉著他的衣袖,把他領到一旁,對他說:「你是對的,母親和我以前並不明白你的意思。現在我們明白了。九_九_藏_書查德真了不起!我們還想要什麼呢?如果這就是這兒發生的事……」然後他們就會相互擁抱,從此攜起手來——假如真發生那樣的事,那大約也算不得什麼奇迹。
總之,在火車進站時她從車窗往外看的那一刻,映入斯特瑞塞眼底的是那輪廓分明的額頭——不知為什麼,她的朋友們總是把它和眉頭混為一談;那長長的眼睛——在那一瞬,它們莫名其妙地使他想到了韋馬希,那亮得出奇的黑髮,和她母親一般的樣式,一樣的帽子,一樣地避免一切極端——在烏勒特人們總稱它是「他們自己的」樣式。儘管和她母親相似的印象只延續了很短的一瞬,在她踏上月台時便消失了,但這一瞬已足以使他充分領受那鬆弛的感覺,或者可以說那好處。那遠在家中的婦人,他與她聯繫著的那位婦人,出現在他眼前,但僅僅只是在短短的一瞬間里,剛好足以使他領會如果他們彼此不得不承認「裂痕」存在的話,那結局將多麼令人難受,還應該說,多麼令人難堪。他獨自沉思時已經體會到這嚴重的結局,但隨著薩拉的到來,這結局在短短的幾秒里顯現出空前的可畏,不,應當說它證明了這是完全不可想象的。於是,當他面對那友好熟悉的面孔時,他舊日的忠誠即刻重新點燃。他剛剛探到了深淵的底部,想到自己險些失去的東西,他不禁倒吸一口氣。
「哦,你是問她是不是筋疲力盡了?」他的形容詞是早就準備好的,「不錯,她是的,薩拉也一樣。但是這種時候也就是她們最活躍的時候。」
「你是說,要是你是查德,也不會……」
他想了一想這種可能性,但只一刻便將它忘記了。如果它存在的話,那麼,同他一樣譫妄可笑的還有瑪麗亞·戈斯特利、小彼爾漢姆、德·維奧內夫人、小讓娜,當然還有蘭伯特·斯特瑞塞本人,而且,尤其是還有查德·紐瑟姆。那樣的話,難道不應當說,與其加入清醒的薩拉和吉姆一群,還不如加入譫妄可笑的這一群,才會更加接近現實么?事實上,吉姆還不應當計算在內,這點他很快就決定了。吉姆並不在乎,吉姆來既不是為查德,也不是為他。這些嚴肅的問題吉姆都讓薩拉去決定,事實上吉姆幾乎一切都讓薩拉去決定,他自己好盡量利用這娛樂的好時機。他不能和薩拉比,這倒不是因為他在性格和意志方面欠缺,而是因為她和他同屬於一個更加充分發展的類型,更加熟諳世事。吉姆坦率而且平靜地對坐在身旁的斯特瑞塞承認,他覺得他自己的這一類遠遠落在他妻子那一類後面,比他妹妹就可能落後得更遠。他很清楚,她們的類型受到尊重和讚揚,而一個烏勒特的知名實業家所能企求的,社交也罷,實業也罷,頂多便是湊湊熱鬧而已。
半小時后斯特瑞塞離開了車站,不過是和另一位同伴一道。查德帶著薩拉和瑪米,還有他們的女傭和行李,輕輕鬆鬆上了回旅店的路。看他四人乘的馬車離開后,斯特瑞塞才和吉姆上了一輛馬車。斯特瑞塞生出了一種新的異樣感覺,他的情緒也變好了一些。依他的感覺,這將對他近來所作所為做出裁決的兩女一男到達時的情形並不像他曾擔心的那樣,當然,他原來也並不擔心立即就會出現什麼激烈的場面。他告訴自己說,他所看到的不過都是些必定會發生的事,儘管如此,他的神經還是不覺鬆弛下來。尤其奇怪的是,這效果居然會歸功於他看見、聽見那些多年看慣的面孔和聽慣的聲音,但不管怎樣,現在他知道了在這之前他是多麼焦躁不安。現在這種鬆一口氣的感覺就充分表明了這點。而且,這變化是在眨眼之間,伴隨著他看見薩拉最初一瞬間的印象發生的:她從車窗里向他們微笑,他們從月台上熱情地問候她,她帶著微笑下到站台,經過六月在這迷人國度的一番旅行,她顯得精神煥發,那只是個小小的信號,不過已經足夠。她會寬容大度,不會隨便猜疑;她準備好大大方方地玩——這在她和查德擁抱完畢,轉身問候她一家的寶寶朋友時,便更read•99csw•com明顯了。
斯特瑞塞繼續著他的思考:「我得承認,你們幾個今天給我的印象是溫和和理智。你們沒有現出爪子來。我剛才在波科克夫人身上一點沒有看到那種跡象。她沒有一點兇惡的樣子,」他繼續道,「我這個傻瓜還緊張得很,我以為她會很兇。」
「她們的確是這樣,」斯特瑞塞乾笑一聲,這說明他剛才說自己緊張並非言過其實。他不喜歡和波科克這樣認真地談論紐瑟姆夫人,他本來可以半開玩笑地和他談。可是,有些東西他想知道,這是由於她最近的沉默,還由於他現在比任何別的時候都更強烈地感到,他從一開始就告訴了她這麼多,卻從她那兒知道得這麼少。彷彿他的同伴古怪的比喻里包含著的事實現在突然被他看到了:她吃食的時候的確很安靜,她,還有薩拉一道,飽餐著他源源不斷的書信,他的那些生動的、令人愉快的、傾注著他的天才甚至還有文採的信,而所有這個過程中她的回答卻少得可憐。而這時的吉姆,一旦脫離有切膚之痛的丈夫的角色,便重又恢復了慣常的局外人的態度。
斯特瑞塞暫時還不打算對他的有些話做出反應。「你難道不覺得把廣告牢牢控制住是件十分重要的事嗎?論能力,查德肯定是合適的人選。」
「不錯,」斯特瑞塞連忙附和,「她們絕不會罷休的。」
「可憐的傢伙!」吉姆快活地嘆息說。
「他不是在這兒得到它的,但重要的是他沒有在這兒失去它。他天生對生意有才能,他有一顆出色的頭腦。那是他的天賦,一點不假,」斯特瑞塞解釋說,「在那方面他是他父親出色的兒子,也是他母親的——因為她也十分出色。他還有別的愛好和天賦,但是紐瑟姆太太和你太太在這方面是對的,他確實有生意才能,他非常出色。」
「他在哪兒得到的這能力?在這兒嗎?」吉姆問。
「那麼說,紐瑟姆太太現在不睡覺了?」
可是,薩拉故作高深,觀察和領悟能力卻又平常,她什麼也不會注意到。那樣,他們在多大程度上會攜起手來呢?斯特瑞塞明白這是自己操之過急,並且把它歸結到自己的緊張上,他們不可能在一刻鐘裏面什麼都看到、都談到。還有,他一定是把查德的表現看得太重要了。然而,儘管如此,當他和吉姆·波科克一起在馬車裡坐了五分鐘,而後者還是什麼也沒有說——就是說,什麼斯特瑞塞希望聽到的都沒有說,儘管別的他說了許多——的時候,他猛然驚醒,他們要不是太愚蠢,就是有意裝聾作啞。前者的可能性更大,這就是故作高深的不足之處。是的,他們會做出聰明的樣子。他們會最大限度地利用他們所看見的,但他們卻會視而不見。他們不會看到的,他們根本不會明白。如果他們竟然愚蠢到連這一點都不明白,那麼他們來又有什麼用?或者,莫非是他自己處在虛幻誇張的感覺的影響下么?莫非在查德的變化和改進這個問題上,是他自己產生了幻覺,遠離了事實么?難道他是生活在一個虛幻的世界中,一個專為迎合他的口味生成的世界,難道他感覺到的不安——特別是現在面對吉姆的沉默的時候——只不過是虛幻受到真實威脅時發出的警報?難道波科克們此行的使命,就是要將這真實提供給他?難道他們來就是要讓那建立在觀察——即是說,他的觀察——上面的世界土崩瓦解,還給查德一個他在腳踏實地的人們面前的真實面目?一句話,難道他們此行是要用他們的清醒來證明斯特瑞塞的譫妄和可笑么?
在這一方面,他還是比較安心的,他畢竟和波科克不一樣,他更有力地強調了自己的存在,也更加受尊敬。但儘管如此,此時此刻他更清楚地看到大洋那一邊的社會,薩拉、瑪米,當然還有更顯赫的紐瑟姆太太都是其中的成員——那社會從本質上說是個女人的社會,可憐的吉姆並不被包括在其中。至於他本人,蘭伯特·斯特瑞塞,暫時多少還算是其中的一員,這對一個男人已經是一件不尋常的事了。他總是被一個怪念頭纏繞著,即如果他結婚,這婚姻read.99csw.com的代價就將是他在那社會裡的位置。但不管他怎麼胡思亂想,眼前的吉姆並沒有被排除在外的感受。眼下他正對這次新鮮的旅行應接不暇呢。他是個胖胖的小個子,總是一副滑稽的樣子,泛黃的皮膚,幾乎沒有什麼特徵,要不是他總是喜歡穿淺灰色的衣服,戴白色的帽子,總是叼著一支巨大的雪茄,總喜歡講個小故事,他根本就不會引起什麼注意。他讓人覺得他總在為別人付出,儘管他並沒有顯出可憐的模樣。也許造成這印象的主要原因,恰好是他不屬於哪一類。他就是用這種方式,而不是用自己的疲勞或消瘦在為別人付出。當然,還用他的小幽默,他對情境和人際關係有良好的感覺,因為這些都是他熟悉的。
「一點不錯,」吉姆承認道,「不過,薩拉每次外出總是要行動的,」他補充說,「除非她不出來。而且這次她是代表她母親,分量當然又不同。」說完,他又全身心去享受巴黎的美去了,「不管怎麼樣,在烏勒特可見不到這些!」
待到斯特瑞塞與吉姆並肩在馬車上坐定,他感到各種感官的印象已將他團團包圍,大聲提醒他與這些相處多年的人分別已有多長時間了。現在他們來到巴黎,就彷彿他回到美國去見他們一樣。吉姆迅速而滑稽的反應使他不由看到多年前自己初到巴黎的影子。不管別的人怎麼樣,眼前他們幾個人之間發生的事至少對吉姆來說是合口味的。他毫不遮掩地風趣地表明這事對他意味著什麼,在斯特瑞塞面前顯得十分開心。他貪婪地欣賞著兩旁的街道,衝口說道:「告訴你,老兄,這可很對我的胃口,恐怕當初對你……」一會兒,他又煞有介事地碰碰斯特瑞塞,拍拍他的膝蓋說:「啊哈,你!不虛此行啊!」話中充滿弦外之音。斯特瑞塞聽出了他話音里的敬佩,但他心思不在此,沒有回答。他此刻在問自己的,是薩拉·波科克在有了這番觀察的機會以後,對她弟弟——那位青年人在車站分手時曾向他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是什麼評價。不管她的評價是什麼,至少查德對他姐姐、他姐姐的丈夫,以及這後者的妹妹的評價,他是有機會分享的,這個他從查德的目光中感覺到了。同時,他也意識到,自己在那一瞬交換給對方的,也是一種含糊不清的目光。不過他們有的是時間來交換印象,現在一切都取決於查德產生的效果。在這一點上,不管是薩拉還是瑪米在車站都沒有任何表示,儘管他們兩人那時已經有了足夠的時間。本來,作為補償,我們的朋友是指望吉姆和他單獨在一起便會透露點什麼的。
斯特瑞塞替查德感到高興。而這后一位正全心全意關心著他剛到的朋友們,還唯恐照料不及,讓他的傭人也來幫忙。兩位女士都十分漂亮。瑪米無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都會惹來艷羡的目光。假如他帶她到各處去訪問的話,她會像他蜜月中的年輕新娘。當然,那是他自己的事,也許還可以說也是她自己的事,但無論如何,模樣漂亮並不是她的錯。斯特瑞塞記起了在格洛瑞阿尼的花園裡看見他和讓娜·德·維奧內並肩走來的情形,那情景曾經勾起他的想象,當然,那畫面上又疊印了許多別的印象,變得淡了。此刻,這回憶是他耳畔響起的唯一不和諧音。他曾經常常情不自禁地想,查德和讓娜難道不在受著某種無焰之火的煎熬么?那女孩深深墜入情網不是不可能的事。現在,關於這可能性的念頭——儘管斯特瑞塞非常不願意去想這種可能,儘管他認為它會使本來複雜的局面變得更加複雜,儘管瑪米具有那難以形容的氣質,至少他的想象賦予她那種氣質,賦予她以價值、力量和目的,使她成為一個對立面的象徵——儘管有這種種情形,但關於這可能性的念頭還是像遇風的火種般燃燒起來。其實小讓娜完全與此事無關,她怎麼可能與此有關呢?可是,自從波科克小姐扭動著腰肢跨上月台,整理好她頭上帽子的闊邊和肩上鍍金摩洛哥小皮包的帶子那一刻起,那女孩就不再無關,而成了對立面。
「但是現在查德比九_九_藏_書她佔先一步。如果他不好好利用這一點……」他對未來妹夫可能中的計謀略微嘆息了一番。「他可是很好地用了它來對付你,不是么?」說完話題一轉,問起雜耍劇場——用濃重的美國口音發出那個名字——有什麼新鮮玩意兒來。他們於是談起那個題目。斯特瑞塞承認他對那場所略知一二,這話不免又引出波科克一番像兒歌般不痛不癢、又像他胳膊肘一搗般意味深長的議論來。之後,兩個人便在輕鬆的話題中走完了最後一段路。直到最後,斯特瑞塞也沒有等來吉姆的任何表示,表明他覺得查德和以前不同了。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對對方在這個問題上的沉默感到這麼失望。這變化是他的立足點——如果說他有個立足點的話,而如果他們全都什麼變化也看不見,那就等於證明他白白浪費了時間。他耐心地等到最後一刻,直到旅店已經看得見了,而波科克卻一味興緻勃勃,再就是對他表示嫉妒,或者插科打諢,弄得他幾乎都要不喜歡他,覺得他平庸得難以忍受。如果他們全都什麼也看不見!——斯特瑞塞忽然明白,他是在讓吉姆告訴他紐瑟姆太太會看不見什麼。既然這位同伴這麼平庸,他還是不喜歡同他談論那位夫人。可是,就在馬車將要停下的那一刻,他自己的聲音突然告訴他他是多麼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烏勒特的真實意見。
吉姆考慮片刻,「不正是你的那些信使紐瑟姆太太派我們來的嗎?有你的那些信,然後又不見查德的人?」
「放鬆?」吉姆機械地重複說,好像他對長時間以來發生的一切居然毫無知覺似的。
他給我們的朋友的印象是為後者標明他所走過的路的又一個記號。這是個奇特的印象,這尤其因為它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便形成了。斯特瑞塞覺得他在二十分鐘里就得到了這個印象。他覺得,至少可以說它只在很小的程度上算得上是那實業家在烏勒特度過的歲月的結果。波科克是自然地、自願地置身局外,雖然不完全是自覺地如此。這和他的自然和好情緒不相干,和他是烏勒特的知名實業家也不相干。命運註定他是個百分之百的平常人,有關他的一切對他來說很清楚都是如此。他好像是在說,對任何烏勒特的知名實業家來說,局外人的位置本來就是平常又平常的事。對此他並沒有說得更多,而斯特瑞塞那方面,就吉姆而言,也不想問得更多。不過,斯特瑞塞的想象又習慣地開動起來,他問自己,這個現象是不是和結婚有關?假如十年前他結了婚,他自己在這方面的情形會不會也和波科克一樣?假如他幾個月以後結婚,他的情形將來會不會也變成這樣?他會不會感覺對紐瑟姆太太來說,他是局外人,就如吉姆隱約地知覺他對吉姆夫人是局外人那樣?
斯特瑞塞不用費什麼力氣就使自己愉快地告訴自己說,事情本該如此。假定一個地方的全體居民可以由一位二十二歲的女子作為理想的代表,那麼瑪米十分完美地扮演了這個角色。她彷彿對它早已習慣,從外表到談吐到衣著都符合人物身份。他問自己在巴黎有時過分強烈的聚光燈下她會不會顯得有些過分注重那幾方面,但緊接著又覺得自己不免苛求,畢竟這女子的腦子還很空,她還很單純;不能要求她的頭腦能夠提供許多,而要儘可能多地給她裝東西進去。她高挑個頭,十分活潑,也許膚色略有些白,但那愉快親切的態度和容光煥發的模樣仍然讓人感到她青春的氣息。她或許可以說在代表烏勒特「接待」周圍的一切,她的神態、聲調、舉止,她的藍眼睛、潔白的好看的牙齒、小小的鼻子——太小的鼻子——這一切里有某種東西,使人想象著立即將她放置在那華燈四射、場面熱烈的房間中的兩面大窗戶之間,在那房間里人們被「引見」的一幕。各色各樣的人們是前來祝賀的,斯特瑞塞的想象完成了這幅畫面。瑪米像一位快活的新娘,一位剛剛舉行過婚禮、還沒有離開教堂的新娘。她已經不再是少女,但她不過才剛剛邁過婚姻的門檻,她還處在那節日般的舞台氣氛中,但願這狀況還會為她持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