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不哭的孩子 Ⅰ

不哭的孩子

張樂風 譯

說到了西瓜奶昔,順便也說一下乳酸菌飲料「可爾必思」。我從前便非常喜歡可爾必思,沒有可爾必思的夏天不像夏天。陰涼微暗的廚房,窗外,天空的顏色彷彿雷陣雨頃刻就要澆下來似的。院子里的樹葉,關冰箱門時發出的聲音,光著腳在地板上啪嗒啪嗒走路的感覺。圍繞著可爾必思的這些光景,記憶中那兩手捧著大杯子神氣活現的小孩確實是從前的我,但無論如何又只能看作他人。
我怎麼也喜歡不起來的只有一個人,是一位叫俊英的戴眼鏡的行腳僧。從外貌看,俊英是個非常認真的人,一旦說起話來,認真勁兒比外貌有過之而無不及。不知為何,我一見到他便愛發難,故意問些這樣的話:和尚就一定能上天堂嗎?這麼認真修行,可假如還是下了地獄,該如何是好?
轉了一圈,看見男人站在那裡。我微笑著輕輕地揮揮手。男人立即和景色一起消失在後面。
這裡有「傍晚的遊戲」、「無花果」、「自由」、「戀人」。有「孩子與水」、「麵包」、「友情」和「後院的樹木」。有「水井」、「杏果」、「夏天」、「小河」、「星期天」、「暴風雨」和「收穫葡萄」。還有「月亮」和「喜悅」。有「年幼的女孩」和「十月的下午」,有「古老的墓地」和「驚奇」,也有「清澈的夜晚」。既有「生孩子的犬媽媽」,也有「逃跑的公牛」,還有「白色的母馬」和「年老的驢」。有「神經錯亂」、「白痴之子」和「肺病的女兒」。既有「鐘樓」也有「死亡」,總而言之,是無所不有。
兩位丹麥的老婦人都有點神經質,餐館的所有餐具都要用餐巾擦了方才使用,飯後吃的藥量之大令人吃驚。她們喜歡談論環境保護的話題,比周圍的老人更愛打扮,行動也更敏捷,看到其他人慢騰騰磨磨唧唧的樣子,便嗤之以鼻:「就因為這樣,老人才討人厭呢。」
如同你遇到了艾蓮一樣,那以後我也經歷了其他的戀情。雖然多少長大了一點,但對心愛的人,我想我還是無法冠以什麼條件。比如最近有「三高」一詞,說日本女子只喜歡高個子、高學歷、高收入的男性(為防萬一我得說一句,這不是事實)。多數人認為這種傾向不可取,說有條件地去愛一個人是不遜,是不誠實,太過算計。對我來說,只能愛單身男人也同樣如此。
手拉著手,誰都不說話,鼻子凍得發紅,漫無目的地走著。走進咖啡館時,大都是因為在什麼地方淋了雨,一坐下,矇著廉價皮革的椅子全都濕了。
還要和組長(高中時我們這麼稱呼班主任)阿齋見面。我要為他斟上燙熱的酒,對他說:「我的小說,真的變成書了喲。」阿齋一飲而盡,大概會笑容滿面地說:「我說得沒錯吧。」我們盡情暢飲,還唱起《荒城之月》。
你好嗎?在做些什麼?東京的雨下個不停。我們好久沒見了,上次通電話是什麼時候?和艾蓮相處得還好嗎?我依然過著無所事事的日子,儘管如此,還是在認真工作(眼前浮現出你說不可能的笑臉)。
很多書我都想要,這也想讀那也想看,可正值沒錢的時候(要知道那可是外文書,貴得要命),猶豫了一會兒,我便決定在書店裡閱讀。
木訥的巨漢道輝,動作漂亮的小個兒一隆(他總是十分冷靜,只有他從不怒斥人,所以我最喜歡他),還有急性子的天真。天真總訓斥我擦地板不夠用力,這人擦地板的功夫真是了得,那健壯的腿和腰超乎常人。只要一個個分別去觀察他們,便會發現大家其實都是好人。

獨處的時候

虛與實

俊英

我說啊,拉爾夫,我覺得「婚外戀」可能就是那麼回事。雖然對本人而言,那既不是壞事也不悲哀,然而,倘若撇開倫理的屏障,偶爾站在籬笆外邊去觀察的話,婚外戀這東西,恐怕還是屹立在那莫名其妙地讓你一下子淚流滿面的地方,你說是嗎?
於是,我認識了四位行腳僧。第一印象糟糕之極,他們簡直像體育教師一般。解脫也罷靜謐也罷,根本無從談起,我當時大為震驚。他們是用何等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在怒斥人啊。我心想,怎麼會是這樣!但為時已晚。我按照指示把攜帶物品寄存好,然後在宣誓書(似的東西)上籤了字,便孤零零地站在空曠單調的空間里,不知如何是好。
真是春城無處不開花。飛燕草、鐵線蓮、毛地黃、黃花九輪草。茴香、芍藥、石榴花、康乃馨。虞美人草、忘憂草、牽牛花、萬壽菊。在全然不像是英國(日復一日)的晴空下,那些色彩簡直刺痛了雙眼。
所以,《手掌里的多君》是個十分自然的愛情故事,比如里美在中央公園裡摔倒的情節,連兩人之間的感覺都極其自然地流露出來,看到這些,不知為何竟想流淚。他們那毫不起眼的對話、節奏、小小的爭執中,不時以倒敘手法穿插著在東京發生的事件。我想所謂愛情或許就是這樣,悄然存在於與激|情、慾望毫不相干的地方。還有構成愛情的那日復一日過著普普通通的生活的人們(不僅是人們,城市亦是如此。以紐約為舞台的電影和小說不計其數,但安西先生描述的紐約非常普通,也非常簡單親切)。
我想,我要是也有一頭小毛驢該多好啊。小毛驢、後院、無花果樹、散步的小道、休憩的小丘,還有一眼小小的清涼的泉水。那樣的話便可以不寫小說,在「無限的、和平的、廣闊無垠」的黃昏世界里,心情舒暢地生活起居。我喜歡善與美。
我僅僅知道一本記錄了世上所有善與美的書。那是本安靜、樸素而純潔的書,而且充滿了https://read.99csw.com深深的絕望。所以,每次閱讀《小毛驢和我》(希梅內斯著),我便由衷地感到輕鬆。因為它讓我想到:能安心地生活、安心地死去便足矣。
閱讀《朱頂紅》(Amaryllis)這本書時,那「微妙的朦朧感」實在太精彩了,讓我很久無法閱讀其他的書。在《手掌里的多君》中,這種感覺依然沒有改變。
能寫出如此穩健的小說的人,只怕不多見。
奶油大體都是濃縮奶油,有的店可以從濃縮和新鮮(摜奶油)兩種奶油中進行選擇。所謂濃縮意指「凝固」,與起泡奶油相比滑溜濃郁、醇香凝重,呈奶油色,根據產地,分「德文郡」「康沃爾郡」等種類。我可真是喜歡上這濃縮奶油了。滑過喉嚨時那冰涼的感覺簡直太美妙了,更何況是在熱乎乎的烤餅上面。
然後我要和杜克會面。朱紅欄杆的拱橋與杜克大概非常般配。杜克一定會英姿颯爽地飛奔而來,臉在我的腳上蹭來蹭去。杜克活著的時候身上臭臭的,不過現在大概散發著天國的芳香吧。
在那裡,我第一次知道還有西瓜奶昔這樣的飲料。那是自初夏開始,在整個夏季出售的色彩鮮艷(介乎深粉和紅色之間)的飲料。不過與這鮮艷的色彩相反,味道含糊不清、模稜兩可。那淡淡的甜味和瓜類特有的水分過多的清香,總覺得有點兒感傷,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於是整個夏天出入那裡,去喝西瓜奶昔。
隨著巴士向南行駛,天氣越來越熱,即便在車裡也需要戴帽子。旅遊巴士破爛不堪,分明沒有下雨,車頂上卻漏下水來,一旦停下休息,吉卜賽孩子便圍上來死乞白賴地索要圓珠筆和點心。可轉眼之際,老人們已經哼起了香頌,我也被迫唱起了日本歌,大家拍手給我打節奏,卻完全是七零八落,根本沒什麼節奏可言。我一邊唱一邊想:反正就順其自然吧。那期間,巴士向南,不斷向南駛去。身材高大的駕駛員(他也是阿拉伯人)嘴對著一升大小的瓶子喝著橄欖油,大胆地向前猛開。車窗即便緊閉著,粉末狀的沙子依然從縫隙中吹進車廂,眼睛和口腔粗澀不堪。永無止境的沙子、駱駝、夕陽。巴士裏面則在上演「星光大道」。
當然,這些多是人工精心培育的,然而,花兒因其壓倒性的數量和嗆人的生氣,看上去彷彿野草一般。那些被棄之一旁任其瘋長的、嫵媚而粗獷的鮮花。
有時,我們去散步。
音樂響起。木馬開始旋轉,一點點地,速度逐漸快了起來。遊客只有我一人,暗淡的景色向身後流去。在這空曠凄涼的地方,我和馬匹勇敢地向前,將站著的男人留在那裡。
戀愛即將走到盡頭,但我們片刻都不願分開。始終依偎在一起,無法分離,十分悲傷。
若是菩薩的尊意,我心甘情願。我正期待著諸如此類的台詞,卻見俊英滿臉困惑,反問我:你怎麼想呢?你認為我會上天堂嗎?那認真的眼神使人心頭一陣緊縮。
「沒有,一點也沒。」
在獲獎后的採訪中,與「父親對你有什麼影響」的提問一樣,總被問到「哪裡為止是虛構的,哪裡開始是非虛構的」。作者根本不可能知道這種事情。我相信所謂小說完全都是虛構的,儘管如此,無論怎樣徹頭徹尾地編排謊言,寫作這一行為本身,在經過作家內心的節點時,便不可避免地成了內心世界非虛構的事物。我認為這是顯而易見的。每當聽到什麼地方是虛構的之類的提問,我便暗想:這傢伙,腦子真夠笨的。
唯有植物生氣盎然,或許就是跟這點有關。真不愧是《愛麗絲漫遊奇境記》的國家。眺望著玫瑰喝著茶,在漸漸舒適地停止工作的大腦一隅,我朦朦朧朧地思忖。
「咔噠咔噠,咔噠咔噠」,隨著蒸汽管發出的聲音,這本書(《手掌里的多君》,安西水丸著)開始了。那一天的天氣,甚至在室內都感到絲絲寒意。這開場簡直如同電影,還是黑白的有點年代的法國電影。編織的分明是發生在紐約的事情,無論是淡然擴展開去的故事,還是主人公們落寞的側影,都讓我覺得這本書具有濃厚的法國電影氛圍。大概與安西先生的小說特有的「微妙的朦朧感」不無關係。
「等久了吧?」
紐瓦克這座小小的大學城中,那家小店面朝艾爾克頓大道。店名令人稍感羞澀,叫作「友善者」,它是城裡僅有的一家冰激凌冷飲店。
不久我還會去紐約玩,給你帶上你愛吃的鶴屋八幡雞蛋餅乾。在卡屏咖啡館,我們一邊吃早午餐一邊來聊聊新的戀情。讓我們抖擻精神開懷大笑,互道:「咱們倆都別泄氣!」然後再去深夜的公園大街騎車漫遊。這一次,我不會再在中途抱怨「好累啊」。
穩健,這是描述安西先生的小說最恰當的詞語(哪怕他本人在隨筆中稱這一評價「難為情得要死」)。安西先生是一位插畫家,假如有人由插畫家這個詞的餘響,以及他本人時尚的風貌,來推測安西先生的小說是瀟洒的時髦風格的小說,那真是太輕率了。我沒有通過小說去探究作者的愛好,更不會將登場人物與作者混同,我想安西先生與這本書中登場的「我」一樣,即便是在牛仔喇叭褲盛行的年代,也一定是個穿著普通直筒牛仔褲的人。我甚至產生了一個多餘的念頭:寫小說對於這樣的人來說,想必是份痛苦的工作。
安西先生小說中出現的人物,不說「我認為」,而是說「我感覺」。這與他們的「感覺方式」十分吻合,這大約是因為他們是與其說用大腦去想,不如說是用心去感覺的人種。他們絕不會繃緊神經,而是自然地呼吸,自然地說話。
印象深刻的是叫「BO-https://read.99csw.comPEEP」的店裡的下午茶,這家店一九九二年被選入英國十佳。在那裡喝的茶頗為出色,好像是該店特產的巨大烤餅樸素美味,而且非常大眾化。質地厚實的咖啡色茶壺十分高雅(這次我走訪了有名陶器的窯廠,那些陶器固然十分精美,可對我而言,這咖啡色茶壺看來是最好的,因為質地敦厚,保溫性也好)。
「可以騎一下嗎?」
如實描摹。
冬末之際,不僅寒冷,外加氣候還惡劣。連日來陰雲密布,老天爺每天無數次地,一心血來潮便淅淅瀝瀝落下冰冷的雨。此地是巴黎,我和世界上我最愛的男人在一起。
比如,畫一處風景時,角落裡開著一朵花,那是朵被人忽略、絲毫不起眼的落寞的小花,神聖潔白而又可愛。可是用文字來描述,閱讀之後誰都會被那朵小花吸引,儘管只是一瞬間,但是焦點集中到了小花上。神聖潔白可愛的小花等等,如此來描寫,就會感覺小花彷彿被賦予了某種特殊的意義。
倘若真有這樣一座石橋,我首先要與清水爺爺見面。與身體健壯、聲音洪亮、皮膚粗糙黝黑、我一直思念的爺爺相會。儘管爺爺去世已經十八年了,但我要告訴他,像爺爺這樣英俊瀟洒的男人,至今我還只見過一位呢。
不對么(AM I RIGHT)?那時我常這麼問你。你總是對我說:對的(SURE)。是不是,拉爾夫?最近,我常常思考這所謂「正確」的事情究竟有多少意義。而且,這不僅事關戀愛,還可能是從根本上動搖我整個生活的問題。迄今為止,我始終是坦率地聽憑自己的情感驅使去戀愛的,無論多麼可怕,我都沒有違背自己的感情,是坦率誠實地去愛的。所以,我為自己的幾段戀情(毋寧說是對經歷了那種戀愛的自己)感到自豪,這是「正確」的事情吧?與那個人相遇相愛,這便是一切,是非常幸福、值得驕傲的事。即便那人有家庭,也沒必要為此悲傷,不是嗎?至少,我始終是這麼認為的。
《小毛驢和我》是我所知的唯一一本用文字做到這一點的書。它不擴大不縮小,不濃縮也不稀釋,把世上所有的善與美都記錄下來。
想欣賞月光下的沙漠而來到突尼西亞的時候,搭上了來自歐洲的老年沙漠旅遊團的巴士,到中途為止共度了一段旅程。從首都突尼西亞開始,朝著撒哈拉沙漠,巴士不斷地向南、向南駛去。和旅行團成員共度的這兩天時間,該怎麼說呢,格外精彩紛呈。
音樂不斷地響著。旋轉木馬的音樂為什麼總是這般憂傷呢,彷彿是用損壞的樂器在演奏似的。木馬在一上一下的同時不斷地旋轉。與男人邂逅已經三年有餘,經歷過瘋狂的戀愛,終於走到了這一步。
接到寫關於「婚外戀」題材的要求,我立即想起了你。記得那時我們曾經整夜整夜地談論這個問題。還記得嗎?我熱心地解釋「婚外戀」這個詞特有的令人討厭的微妙感覺,而你說出的,比如桃色事件啦戀愛冒險啦,凈是些令人心跳的詞兒。我對你貧乏的想象力,你對我幼稚的解釋長嘆不已。你說:如果單指肉體關係,還有個單詞叫ADULTERY(通姦)。我反駁說,和那個可大不一樣。可是如何不一樣,我卻解釋不清,於是語無倫次地辯解道,「婚外戀」涵蓋了更富有精神性的領域,儘管它並不如「ADULTERY」那樣直截了當,可是本身已經具有否定和陰暗的傾向。這時你不是露出怪異的表情,說英語中沒有如此下流(STINKING)的詞語嗎?對此,我印象極其深刻。
如同你嫂嫂曾經指出的,我們可能過於相信戀愛了。不過,就算是那樣,我卻是死心塌地願意相信。我希望不是決定要愛這個人才去愛,而是因為無法不愛才去愛。正因為這樣,即便戀愛走到了盡頭,也可以覺得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這種在有意識和無意識的夾縫中,現實和非現實的倒錯,便是小說的能量所在。
理所當然地,你憤怒之極:「沒想到你竟這麼愛哭!」在回家的路上,你是這麼說的吧。如今舊事重提,就好像是辯解,有點兒難為情,但我覺得那和「愛哭」是兩碼事。絕對不同。坐在那裡的倘若是我的戀人與他的太太和孩子們(那家的孩子也十分可愛),我想我是絕對不會哭的。何止如此,沒準我還會特意去捕捉他的視線,向他莞爾一笑。

世上的善與美

月光下,老人們熱熱鬧鬧走來的身影既幽默又可愛,不知何故,又非常莊嚴。
甚至玫瑰也不例外。在布萊尼姆宮的窗下,綻放著清澈而美麗的白玫瑰;以佔地廣闊得可以狩獵而著稱的丹尼斯菲爾德城堡,其院落一角的玫瑰;科茨沃爾德特有的安靜得近乎沉悶、古老而美麗的街道,那一帶牆壁上突然噴涌而出的怒放的紅玫瑰。根據不同品種,玫瑰被整齊地劃分為不同的區域,宛如與實物一般大小的植物圖鑑般的希德考特,以及海德公園的玫瑰園,靜靜攀緣在哈登莊園石牆上的粉色和大紅的爬藤玫瑰。坐在攝政公園的長椅上,纏繞在拱門上的淡紅色玫瑰與隨風搖曳的茂密綠葉遮覆住頭頂。漫步在英國初夏的街道上,到處都盛開著英格蘭的國花——玫瑰。在異常強烈的陽光下,這些玫瑰縱情綻放,甚至裸|露出花蕊,如同野花一般悠然自得,一派恬靜祥和。一朵朵花兒似乎都興高采烈,由衷地享受著盛開的喜悅。
又轉了一圈,看見男人孤零零的身影。我微笑著,比剛才稍稍用力地揮揮手。

許願橋

根本沒想到數月後在紐約瞄了一眼叫「禪書店」的專營日本書籍的書店時,自https://read•99csw.com己竟如此動搖。事實上我極度動搖,繼而便陶然沉醉。那是日本書屋的氣息!
令人懷念的太宰、漱石等,厚厚的時裝雜誌呀漫畫雜誌呀,甚至還見到了少年文庫,我由衷地興奮起來。翻開一本,文章便立即湧入雙眼。即便不去閱讀,僅僅是望著鉛字,肌膚也會將單詞吸收。日復一日與英語格鬥的我發出了喜悅的呼聲。日語不斷地滲入體內。
我還要把自殺的登枝喊到橋上來,因為我有話要跟她說。
儘管如此,數日之後,漸漸開始習慣起來,在寺院中還交上了朋友(那是懸挂在洗手間里的圓形除臭劑。粉紅和綠色這濃艷的色調在單調的世界里格外醒目,我對來自世俗世界這個共同點有強烈的親近感),在經書中也發現了喜歡的短句,跟玩百人一首時遇上擅長的詩句一樣,我大聲朗讀那個部分(徒然活至百歲乃可恨之歲月也、可悲之歲月也)。隨後,與行腳僧們也成了好朋友。
說起來,真懷念那段時光。那時,不管我還是你都處於熱戀中,雙方的戀人都有家庭,我們互相安慰:這不成問題。我經常到戀人的家中吃晚飯,現在想來不知該說是大胆還是厚顏無恥。那位太太廚藝真夠好的,如今我還經常做從她那裡學來的菜。
或許是天氣的緣故吧,無論什麼時候經過埃菲爾鐵塔,旁邊的旋轉木馬都是空蕩蕩的。靜止不動的木馬冷冷清清,五光十色的裝飾被雨淋得透濕。
「BO-PEEP」的正前方是一條小河,客人可以直接坐在草地上,像野餐似的悠閑地喝茶。伸出的光腳丫旁,那個茶壺就在草叢間忽隱忽現。還有那風景!水的聲音、樹葉間漏下的陽光、夏日的太陽、古老的石牆、同樣色澤的石橋。那是牧歌式的喝茶方式。我明白了這一點:喝茶,就是讓時間停下來,有意識地讓生活停頓下來。
如此說來,從前,由父母帶著去遊樂園遊玩,也是一個人去騎旋轉木馬。雖然還有馬車,但我選擇的總是馬。父母站在欄杆旁,如同現在男人所做的那樣。

午後紅茶和玫瑰的日子

就這樣,猶如在七夕那天重逢的織女和牛郎,道聲:好久不見了。問聲:你好嗎?這麼寒暄著,我和死去的人摟著肩膀鑽過酒館的門帘。家家酒店都星星點點地亮起了燈,恰是掌燈時分,黃昏和夜晚之間的這段時間為好。夏天有螢火蟲在飛舞,涼凳擺了出來。遠方焰火高高陞起,倒映在冥河之上,異常絢麗。
蛋糕的種類因地而異,適合夏天的莓子類蛋撻(無論是草莓還是藍莓的蛋撻都堆得像座山,一點也不擔心從上面滾落下來)比較多見。黃瓜三明治據說是正宗,我很喜歡那清淡的味道,不過三層盤子中最出色的無疑還是烤餅。烤餅配有果醬和奶油,果醬以草莓醬多見,偶爾也有木莓、香橙果醬,然而明頓的董事安·林斯考特先生聲稱:「無論如何必須得是草莓的。」
那裡的生活非常不可思議。四點前起床修行是一天的開始。天空漆黑一片,在那寒風刺骨快要凍成冰塊的走廊上朝夕誦經。不斷重複的打禪和靜坐、不斷飛來的怒罵聲以及清掃和縫紉等活兒。飲食也是重要的修行,所以要保持坐禪的姿勢,以特別的禮儀去用餐。無論哪種修行,在為數不少的參禪者中,我是最差的劣等生。
現在,我在東京,非常懷念「友善者」店內明亮的牆紙、斟滿西瓜奶昔的高腳杯,以及透過玻璃窗看見的艾爾克頓大道滿是塵土的夏日景象。雖說是回憶往事,但那早已是虛構的事情了。即便回想起自己把臂肘支在「友善者」的白餐桌上,手托著腮無所事事地用吸管吸著西瓜奶昔的側影,也感覺自己像與之無關的人。我剛把視線轉開,她便隨心所欲地站起來,開始獨自行動。我覺得這太有趣了,便想寫成小說。
就這樣,我來到了沙漠。走下巴士,沙漠的沙子像黃豆粉一般,埋沒了我的腳踝。一片廣袤虛無的風景。那個夜晚,我們居住的是名為「沙漠玫瑰」的奇妙小屋。深夜,我悄悄地走出屋子去散步。眼前是我憧憬的月光籠罩下的沙漠。那油光閃亮彷彿濕潤般一望無際的月下沙漠,美得令人窒息,我獃獃地佇立在那裡,心想老人都早睡早起,看不到如此美景怪可惜的。這時,遠方傳來了說話聲。放眼望去,一群老人從左前方走來,好像是散步去了。看到老人們的模樣,我張口結舌。人人都煞有介事,頭上裹著白頭巾。
我時常希望有那樣一座石橋。
不可思議的是導致小說朦朧的東西的真面目。倘若是處於因襲、道德、家庭制度、自我的確立以及迴旋其間的愛恨之情足以成為小說核心的時代倒也罷了,在人情世故觀念淡薄的現代社會中,如此輕描淡寫的朦朧小說實在稀有。安西先生的小說總是有奇妙的懷舊感,與心靈深處的情感相呼應,似乎令人焦慮令人苦悶,又似乎有點羞澀。那種與往日的自己不期而遇般令人懷念的奇妙感覺,可能恰是讓這位先生的小說產生朦朧感的真正推手。
說是朦朧,當然不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小說那種模糊手法。並不是什麼沉重的含糊不清的東西,而是人生中確實存在的某段時間的感觸,夾帶著些許哀愁。有點孤獨、有點無聊(大約稱之為青春)的日子,原本就具有某種說不清的朦朧之處。安西先生在掬取那些東西的時候,那種輕盈朦朧的手法絕妙之極,我不禁十分激動。
所有的茶都很可口。不光是茶葉好,袋泡茶的味道也極佳,以至於每每離開茶屋時,必定要說:「我要買和剛才喝的一樣的茶。」這些經常都是自家配製,並非有名的品牌,價格也適中。英國紅茶九九藏書的味道都非常穩健。

致拉爾夫

在那拱橋的正中間,死去的人們和活著的人們可以相會。
每天,我們幾乎都在聖日耳曼的小旅館客房裡度過。房間有個小陽台,窗扉總是敞開著的,因而可以聽到雨聲。

月下沙漠的旅遊巴士

那是靜靜地放飛心靈的人的視線,是只有默默承受了絕望和孤獨的人才擁有的、像水一般透明安靜的視線。
若是繪畫就不同了。微小的東西可以保持原來微小的狀態。我時常嚮往這種近乎潔癖的乾乾淨淨。
獲得費米娜獎的《409拉德克里夫》,便是以那時的生活為原型創作的。獲獎后,最讓我吃驚的是周圍圍繞著這「原型」作出的反應。
下午茶的習慣,是十九世紀中葉由貝德福德公爵夫人安娜瑪利亞帶入社交界,此後成了英國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習慣,相關書籍中如此記述。理論不如實踐,我到處去嘗試「傳統下午茶」。比如在把曼納城堡的庭院盡收眼底的桌畔,在古典式賓館的客廳,在懸挂小巧招牌的可愛的鄉村奶茶屋。
關於動機的記憶模糊不清,或許是單純的突發奇想,我的第一次單身旅行,不知為何是到永平寺去坐禪。大約十年前,我果敢地突然逃學而去。因為孩提時代就喜歡寺院的氣氛,覺得能在寺院住宿一定不錯。這也許是對「禁欲主義」這個大抵與自己無緣的概念的憧憬。無論如何,對於當時的我來說,解脫和靜謐這類詞與頹廢和墮落同樣甘美。
「地獄。也許吧。」
傳統下午茶的基本模式是:紅茶、牛奶,外加擺放在造型像鳥籠的華麗三層盤子上的三明治、烤餅和蛋糕。

微妙的朦朧感

靜坐在書屋的地板上

我說啊,拉爾夫,夫人有夫人的特權。這不是詭辯,有些東西是不可侵犯的,掙扎也無濟於事。但是反過來,情人也有情人的特權,固然不可能更換角色,但各自必定都有存在的價值,好比米飯和點心。大家都不打算認可這一點,其實真夠滑稽的。
解放感突然襲來。當男人從視野中消失的一剎那,是多麼輕鬆,多麼孤獨,然後又是多麼安心。
結果立刻便後悔了,因為俊英用十分悲傷的眼神注視著我。當然,他不是因為我說了他要下地獄而悲傷。
那又怎麼辦呢?若是你這麼問,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我只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愛一個人。把愛一個人這種單純的感情分門別類,逐個冠上婚外戀啦、遊戲啦、出自真心啦之類的帽子,怎麼看也是一派胡言吧?的確如此,你一定會這樣回答。
四周瀰漫著雨水濡濕的街道的氣味。
這些喜悅散播到了周邊,僅僅是漫步也會感到幸福。細微的日常的,比如哼一下小曲這類輕快的幸福。我想人們是因為這些才聚集而來的,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還是狗狗、貓咪和小鳥。
因為一天讀不完,一連去了好幾天。芹澤光治良的《結婚》(在日本已絕版,找不到了)和歐文·肖的《露西·克朗》(還特意讀翻譯版,真夠可憐的),無一不是每個角落都細細地品味了一番。坐在書店裡讀書,只有那時而已。
每轉一圈,內心便靜靜地清晰起來,我知道,自己又到了孑然一人的時候。
我總是想,我要是會繪畫該多好。繪畫把存在於那裡的東西原模原樣地畫出來就行,文章卻無法如此。
多保重。代我向艾蓮及她幼小的兒子們問好。
與其說是故意發難,不如說有些無地自容,我只能硬著頭皮說下去:
我問道,男人臉上顯露出意外的表情,儘管如此,還是把錢遞給了在售票亭中發獃的售票員。我跨上了白色的馬。咖啡色的馬鞍,馬鐙和韁繩都是深咖啡色,馬背上有一根垂直的金色扶手。在嫩綠和桃紅的背景上,這匹白馬到處用紅色和藍色裝點著,跨上去感覺又硬又冷。
比如回憶起某件往事時,常會自言自語:是的是的,我那時也這麼小,有老鼠尾巴似的小辮子。然而一旦與記憶中的小孩四目相對,我便毛骨悚然。那孩子彷彿看到外星人似的,內心充滿戒備,而我則因為時間的連環變得七零八碎,驚慌失措不知該如何是好。我異乎尋常地喜歡這種迷失自我的瞬間特有的眩暈感。
我的淚水幾乎奪眶而出。我無法相信,這個人不是因為我,而是在為我悲傷。那是個極大的衝擊。
愛你的
其實,若是走在公園,會與各種各樣的人擦肩而過。好像連作一體的互相依偎的老夫婦,戀人們和孩子們。遛狗的人,給水鳥餵食的人。寫生的人、攝影的人,讀書的人、午睡的中年男人。享用午餐的人、衣著亮麗的老婦人們。我還遇到了兩次結婚典禮。在鮮花怒放的公園裡,盛裝打扮的人們把新郎新娘簇擁在中間熱鬧地行進。甚至連這些也成了風景極小的一部分,花兒們才是壓倒性的,感覺目不暇接。該怎麼說呢,似乎綻放得失去了限度。
我希望有一座連接現世與彼岸的石橋。一座形狀平緩的拱橋,全長約十五米,寬約二點五米,欄杆還是華麗的硃紅色為好。橋畔當然得有柳樹,美麗的淺綠隨風搖曳。若是太安靜,便有點兒可怕,所以,在橋兩邊都排列著酒館和餐館就好了。空中瀰漫著烤雞肉串的氣味。最好是來往行人川流不息,一派繁榮的景象。
記得有一次看完音樂劇后,我們在回家的路上去吃墨西哥料理,這情景你一定還記得(讓你忘,你也忘不了)。曼哈頓的餐廳如此之多,而你的情人與她的丈夫和孩子們居然在那裡用餐。夫婦倆喝著特奎拉酒,看似非常恩愛,而且孩子們可愛得九_九_藏_書令人嫉妒。餐廳內瀰漫著油炸食品的氣味和調味品的香氣,還有懸吊著紅色燈籠國籍不明的裝潢。突然,我按捺不住哭了起來,無論是你還是她,本來並未注意到對方,視線卻因此碰到了一起。我哭個不停,邊哭邊說:「不行,怎麼會是這樣。」總算停止了哭泣,可過了五分鐘又嘩嘩地流下淚來。我悲傷極了。當時無法解釋,但那絕對不是同情你,也不是念及自己觸景生情。該怎麼說呢,我完全是以他人的視線,從空中俯瞰全景而感到了悲哀,也包括她和她的丈夫,以及「戀愛」這個理念本身。
音樂響起,木馬開始旋轉。陡然產生的孤獨牢牢印在我的體內。那種自由,那種不可思議,雖然有些不安卻又輕鬆。轉了一圈,父親和母親笑著向我揮揮手。我也回應他們,但只是一瞬,他們旋即又消失在了後面。父母當然不會知道那一瞬間浮現在我臉上的表情。
儘管如此,這本書的主角小毛驢是一頭完美的動物。沒有慾望、溫和、純潔,像常人一樣會疲勞,稍稍有些悲哀。並不具有某種象徵,始終是一頭具象的毛驢。
玫瑰的周圍,螞蟻和蜜蜂聚集而來。玫瑰使人聯想起指骨的略帶黃色的纖細枝莖上,螞蟻在爬行。層層的花瓣中時常躲藏著滾圓的胖蜜蜂,忍不住埋下頭想聞一聞花香時,常常被嚇一跳。
在這位攝影師的建議下,我順道去了當地人買花的園藝屋、夕陽下大學生們為第二天的划船比賽進行練習的河邊——西斜的夕陽、藍白條相間的帳篷、選手們的號子聲和白色運動服、掠過水麵的風——等等,再繼續自己的旅程。早晨喝威士忌麥片粥,傍晚在露台喝杜松子酒,夜晚則把一大盤魚收入胃囊,這之間的空閑時間,每天堅持喝茶。
自那以後過去了很長一段時間,但凡去掃墓或是新年首次參拜神社寺廟,我必定祈禱許願:保佑俊英上天堂。
大約一周前,與朋友邊吃串烤豬排邊聊這個話題。那位朋友是單身,從來沒有與已婚女子戀愛過,他說自己結婚後,決不與妻子以外的人相戀:「總而言之,這是意志的問題。」或許的確如此,但如果那樣,我一定會因為恐懼無法成為人家的太太。不是嗎?婚後幾十年的時間里,倘若丈夫沒有與其他女子相愛,是因為他的意志力,那我就得懷疑自己存在的意義了。這個人每天回到我身邊是因為堅強的意志,可能不是因為愛我。一想到這兒,我便分分秒秒都忐忑不安。我想我會因為擔心、因為焦慮而瀕臨死亡。在每分每秒都感到不安的狀態下生活幾十年,你覺得這真的可能嗎?如此痛苦的事情,大家怎麼能夠做到呢?若是戀人,當那人來玩時,我至少可以知道他是來找我的,對吧?我可以想著,真開心啊,並與他相擁在一起,對吧?
坦白地說,我曾經憂心如焚、柔腸寸斷地在內心深處對所愛的人說:「我是何等悲傷,將來要把它寫成小說給你看看。」也曾有唯一的一次,我有過「我仍然想在你身邊老去」這種毫無理性可言的念頭。這樣的事情是不對的吧?不符合我們的常理,無法解釋吧?
如此說來,拉爾夫,你也很會做菜。每當我悶悶不樂,你總是給我做好吃的。紅辣椒味的奶汁乾酪土豆真是絕品。面對想要哭、一邊大口往嘴裏塞奶汁乾酪土豆的我,你不是還開著髒話連篇的玩笑鼓勵嗎?從哥倫布街右轉,一步之遙就是你的公寓。破舊的椅子、麥當娜的掛歷,還有二手電筒視機等,我都記憶猶新。你常常對我說,不必消沉,我不過是稍晚了一點遇見他,在他妻子面前沒什麼可自卑的。現在,你依然這麼認為嗎?
老人們著實難伺候。不過,雞毛蒜皮的一點小事會讓他們欣喜不已。剛才還面紅耳赤地說著什麼,轉眼間已經進入了夢鄉;以為他們還沉浸在夢鄉,可一眨眼已經醒來在品嘗點心了。總之,包括我在內,這輛巴士的乘客非常缺乏協調觀念,卻營造出了無憂無慮的舒適感和朝氣。
巴士上完全是法語圈,而我不會法語。除了阿拉伯導遊(他的英語有濃烈的地方口音)和兩位來自丹麥的老婦人(她們操著一口流利的英語),我沒法和其他人交談,只有一位老人經常找我說話。這位八十二歲的老爺爺在體態肥胖的老人中尤為突出,身軀龐大,因此說話聲似乎有點痛苦。有一次(那是在用餐時,他坐在我的正對面),他突然兩手按住心臟,呼吸急促,掙扎著說著什麼,我還以為是心臟病發作,慌慌張張喊來了導遊。匆忙趕來的導遊與老人三言兩語說了幾句,苦笑著告訴我:這人只是說「好久沒有和年輕女孩一起用餐,太激動了」。
這可能與前些日子觀看的法國電影《無情的世界》帶有的倦怠感有些相似。雖說是「倦怠感」,但絕不是什麼頹廢派風格、墮落的東西,而是更為日常、更為可靠穩健的事物。
我二十三歲的時候去了美國。因為充其量只有一年,本以為這期間讀不到日文書也不成問題。
在《痴情》這部電影中,有一句台詞:「這就是人生,去編織美麗的回憶吧。」這是母親對飛蛾投火般墜入婚外情的女兒說的話。我喜歡這部高質量的電影,在橋上擁抱和在機場相會的場面是那麼幸福,我總會輕輕啜泣,甚至覺得窒息。你應該明白吧?剎那之間洶湧而至溢滿胸間的幸福,那種徹底割斷前後關係、簡直就像只將那一刻抽取出來、經過凈化的轉瞬即逝的幸福。
愛花愛庭院的英國人,甚至對形成院落一部分的蟲子也表現出敬意,連蠶食綠葉、令人生厭的蝸牛,也不把它們置於死地,充其量收集在塑料袋裡,扔到鄰家的院落去,這是在英國生活二十年的攝影師的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