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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編 精神家園 風格

第四編 精神家園

風格

寫作者愛自己的思想,不肯讓它被壞的文字辱沒,所以也愛上了文字的藝術。
有的人用平淡的語言說出不同凡響的見解和樸實的真理(兩者往往是一回事),有的人滿懷激|情地說些老生常談。據說他們寫的都是哲理散文。
事實上,人們歷來用生活語言說話,用書本語言寫書,已沿成習慣。用書本語言說話和用生活語言寫書都是難事,前者非不可救藥的書獃子不能為,後者非不可企及的大師不能為。
風格和方法都不是孤立的,存在於具體的作品之中,無法抽取出來,抽取出來便不再是原來的那個東西,失去了任何意義。每一個優秀作家都有自己的風格和方法,它們是和他的全部寫作經驗聯繫在一起的,原則上是不可學的。
有些人把寫作當作演戲,無論寫什麼,一心想著的是自己扮演的角色,這角色在觀眾中可能產生的效果。
只有質樸的東西才能真正打動心靈。浮夸的東西只會擾亂心靈。
文人最難戒的毛病是賣弄。說句公道話,文字本身就誘惑他們這樣做。他們慣於用文字表達自己,而文字總是要給人看的,這就很容易使他們的表達變成一種表演,使他們的獨白變成一種演講。他們走近文字如同走近一扇面向公眾的窗口,不由自主地要擺好姿勢。有時候他們拉上窗帘,但故意讓屋裡的燈亮著,以便把他們的孤獨、憂傷、痛苦等等適當地投在窗帘上,形成一幅優美的剪影。即使他們力戒賣弄,決心真實,也不能擔保這訴諸文字的真實不是又一種賣弄。
托爾斯泰說read.99csw.com:在平庸和矯情之間只有一條窄路,那是唯一的正道,而矯情比平庸更可怕。據我看,矯情之所以可怕,原因就在於它是平庸卻偏要冒充獨特,因而是不老實的平庸。
大師的文字風格多半是樸素的,本事在用日常詞彙表達獨特的東西。相反,只有初學者才喜歡用華麗的修辭,而他們的文章往往雷同。
托爾斯泰有一種不露聲色的幽默。他能發現別人容易忽略的可笑現象,然後敘述出來。是的,他只是敘述,如實地敘述,決不描繪,決不眉飛色舞,決不做鬼臉。可是那力量卻異常之大,這是真實的力量。
衡量任何精神作品,第一標準是看它的精神內涵,包括深度﹑廣度﹑創新等等,而不是看它是否容易被讀懂。精神內涵差,不管容易不容易懂都不好。精神內涵好,在不損害這內涵的前提下,我認為容易懂比不容易懂要好。形式往往給人以錯覺,譬如說,有的作品的確非常難懂,可是你一旦讀懂了,會發現它其實什麼也沒有說,有的作品看似好懂,可是你讀進去了,會發現其實離讀懂它還遠得很。
這是一位多愁善感的作者,並且知道自己多愁善感,被自己的多愁善感所感動,於是愈發多愁善感了。他在想象中看到讀者感動的眼淚,自己禁不住也流下感動的眼淚,淚眼朦朧地在稿紙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剪除哲學的晦澀,為它嫁接上詩的含蓄。
格言是天神們私下議論人類隱情的悄悄話,卻被智者偷聽到了。
質樸是寫作上的大九*九*藏*書家風度,表現為心態上的平淡,內容上的真實,文字上的樸素。相反,浮夸是小家子氣,表現為心態上的賣弄,內容上的虛假,文字上的雕琢。
無論寫什麼,哪怕只是寫信,寫日記,寫一個便箋,下筆決不馬虎,不肯留下一行不修邊幅的文字。這樣做的人日久必能寫一手好文章。
好的作家生活在自己的韻律之中,因此能夠不斷地唱出自己的新的歌曲。那些沒有自己的韻律的作家,他們唱不成調,唱得最好時是在模仿別人。
寫得明白易懂的訣竅是,只寫自己懂的東西,不寫自己不懂的東西。世上讀不懂的書,作者自己也不懂的佔大半。
刻意求來的獨特是平庸的另一副面孔,你會發現,它其實在偷偷地模仿,而它本身也是很容易被模仿和複製的。
愛護文字,保持語言在日常生活中的天然健康,不讓它被印刷物上的流行疾患侵染和扭曲,乃是文字上的養身功夫。
一個好的作者,他的靈魂里有音樂,他的作品也許在談論著不同的事物,但你彷彿始終聽到同一個旋律,因為這個旋律而認出他,記住他。
看到一些藝術家懷著唯恐自己不現代的焦慮和力爭最現代超現代的激|情,不斷好新騖奇,渴望製造轟動效應,我不由得斷定,支配著他們的仍是大眾傳播媒介的那種嘩眾取寵精神。
對於一個作家來說,節省語言是基本的美德。要養成一種潔癖,看見一個多餘的字就覺得難受。由於惜墨如金,所以果然就落筆成金,字字擲地有聲。
在感情問題上說謊,用誇張的https://read.99csw.com言辭渲染愛和恨、歡樂和痛苦等等,這是浪漫主義的通病。不過,我不想過於譴責浪漫主義,只要它是真的。真誠的浪漫主義者——例如十九世紀初期的浪漫主義者——患的是青春期誇張病,他們不自覺地誇大感情,但並不故意偽造感情。在今天,真浪漫主義已經近於絕跡了,流行的是偽浪漫主義,煽情是它的美學,媚俗是它的道德,其特徵是批量生產和推銷虛假感情,通過傳媒操縱大眾的感情消費,目的是獲取純粹商業上的利益。
對於表達的晦澀和明白不可一概而論。有康德《純粹理性批判》那樣的因為內容過於艱深而造成的晦澀,也有因為作者自己似懂非懂、思維混亂而造成的所謂晦澀。同樣,有蒙田、叔本華那樣的既富有洞見、又顯示了非凡語言技巧的明白,也有內容蒼白、讓人一眼望見其淺薄的所謂明白。我相信,一個誠實的哲學家,無論思想多麼深刻複雜,總是願意在不損害表達準確的前提下力求明白的,決不會把晦澀本身作為一種價值來追求和誇耀。
有真情實感才有抒情的真實,否則只能矯情、煽情。有真知灼見才有議論的真實,否則必定假大空。有對生活的真切觀察才有敘述的真實,否則只能從觀念出發編造。真實極難,因為我們頭腦里有太多的觀念,妨礙我們看見生活的真相。在《戰爭與和平》中,托爾斯泰寫娜塔莎守在情人臨終的病床邊,這個悲痛欲絕的女人在做什麼?在織襪子。這個細節包含了對生活的最真實的觀察和理解,但一般read.99csw.com人決不會這麼寫。
箴言與雋語的區別,在於它的異乎尋常的重量,不管你是否理解它或喜歡它,你都不能不感覺到這重量。
我的人格理想:成熟的單純。我的風格理想:不張揚的激|情。
有的人喜歡用哲學語彙表達日常的體驗,我喜歡用日常語彙表達哲學的體驗。
語言是一個人的整體文化修養的綜合指數。凡修養中的缺陷,必定會在語言風格上表現出來。
只有聰明人才能寫出好格言,但只讀格言的人卻是傻瓜。
質樸是大師的品格,它既體現在日常舉止中,也體現在作品中。這是一種豐富的簡潔,深刻的平淡,自信的謙虛,知道自己無需矯飾。相反,那些貧乏淺薄之輩卻總是在言談和作品中露出浮夸高深狂妄之態,因為不如此他們就無法使自己和別人相信他們也是所謂藝術家。
藝術作品中激|情外露終歸是不成熟的表現,無論在藝術史上,還是對於藝術家個人,浪漫主義均屬於一個較為幼稚的階段。
世上根本就沒有所謂格言家。格言乃神的語言,偶爾遺落在世間荒僻的小路上,凡人只能僥倖拾取,豈能刻意為之。
一段表達精當的文字是一面旗幟,在它下面會集合起共鳴者的大軍。
別人說過的話盡量少說,自己想說的話盡量說透。
真正的獨特是不可模仿的。它看不見,摸不著,而你卻感覺到它無處不在。它不是某些精心做出的姿態,而是貫穿作者全部作品的靈魂。這便是我所理解的風格。
文字平易難,獨特也難,最難的是平易中見出獨特,通篇尋常句子,讀來偏是與眾不同。如https://read.99csw.com此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獨特,方可稱作風格。
一種人用平淡樸實的口氣說出獨特的思想,另一種人用熱烈誇張的口氣說出平庸的思想。
我的目標是寫得流暢質樸而且獨特,而不是寫得艱澀玄妙以造成獨特的外觀。
有的文字用樸素的形式表達深刻的內容,有的文字用華麗的形式掩蓋膚淺的內容。然而,人們往往把樸素誤認作淺顯,又把華麗誤認作豐富。
把簡單的事情說得玄妙複雜,或把複雜的東西說得簡單明白,都是不尋常的本領。前者靠聯想和推理,後者靠直覺和洞察。前者非聰明人不能為,能為後者的人則不但要聰明,而且要誠實。
俏皮話機智,大實話中肯。好的格言既機智,又中肯,是俏皮的大實話。
好的文字風格如同好的儀態風度一樣,來自日常一絲不苟的積累。
文字貴在凝練,不但在一篇文章中要盡量少說和不說廢話,而且在一個句子里也要盡量少用和不用可有可無的字。文字的平淡得力于自然質樸,有味則得力于凝聚和簡練了。因為是原味,所以淡,因為水分少,密度大,所以又是很濃的原味。事實上,所謂文字功夫,基本上就是一種刪除廢話廢字的功夫。世上有一揮而就的佳作,但一定沒有未曾下過錘鍊功夫的文豪。靈感是石頭中的美,不知要鑿去多少廢料,才能最終把它捕捉住。
托爾斯泰的偉大在於他那種異乎尋常的質樸和真實。與他相比,許多作家都太知識分子氣了,哪怕寫起平民來也是滿口知識分子語言。托氏相反,他筆下的知識分子說的仍然是普通的語言,日常生活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