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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步途中

散步途中

這時,他們兩人已經從水天宮電車路往右拐進了一條狹窄的弄堂。弄堂的左側有一座像是事務所模樣的房子,掛著一塊字寫得很大的「私家偵探」的招牌。上下兩層,鑲嵌著玻璃門窗的二樓以及一樓全都燈火通明。來到那座房子前之後,偵探「啊哈哈哈」地大聲笑了起來。
私家偵探 安藤一郎
「也許是可以這麼說的吧。可是,搞這種邏輯遊戲又有什麼意思呢?」
「一點也不艱深呀。所謂人的某種心理,指的就是犯罪心理。某人企圖以某種神不知鬼不曉的間接方法將某人殺死。嗯,說『殺死』似乎不太恰當,應該說是『致死』吧。為了達到這一目的而盡量使該人暴露在危險之中。在此情況下,為了不讓人察覺自己的意圖,而又能在不知不覺中引導對方,那就只能選擇『偶然的危險』了。這種『偶然』之中,如果蘊藏著某種不易察覺的『必然』,那就可以說是天衣無縫了。您吩咐您夫人乘坐公共汽車,在形式上不正好與之相符合嗎?我說的是在『形式上』,所以請您不必生氣。當然了,儘管您並無如此意圖,但對您來說,還是能夠理解人的這種心理吧。」
「當然,您一定是十分了解的。」說完,「紳士」又一聲不吭地吸了兩三分鐘的煙。
「您的工作較為特殊,所以思考問題的方式也頗為奇特啊。至於『形式上』是否符合,只能隨您去判斷了。但是,如果真有人想僅僅利用一個月內乘坐三十次公共汽車而取人性命的話,那麼這人不是傻瓜就是瘋子了。有誰會指望這種根本指望不上的『偶然』呢?」
谷崎潤一郎|Tanizaki Junichiro
湯河的臉上呈現出了十分明顯的為難之色。因為,他口袋裡正放著剛從公司拿到的工資和年底獎金。這筆錢對他來說是一個不小的金額,所以他覺得今晚的他,是頗為幸福的。他本想馬上去銀座,買妻子早就纏著他要的手套和披肩——與她那俊俏的臉蛋相得益彰的厚實皮貨——然後早早回家,好讓她高興高興——他剛才散步時就正想著這樁美事呢。可現在倒好,突然冒出個素不相識的安藤偵探來,不僅破壞了他的美妙遐想,還讓他感覺到今晚難得的幸福都有可能要泡湯。這些暫且不論,這傢伙雖說是偵探,明知人家喜歡散步,還特地從公司趕了來,這就十分討厭了。再說,這傢伙又是怎麼認得自己的呢?一想到這兒,湯河感到極不愉快,甚至有點生氣了。
「您的前妻真是可憐啊。不僅在去世前的半年中得了兩次性命攸關的大病,還多次遭遇令人心驚膽戰的危險場面。我說,那起窒息事件發生在什麼時候來著?」
「我?為什麼?」
「礙於職業規矩,鄙人不便透露客戶的信息。既然您已經有所察覺,那就請您不予深究了吧。」
「我乾的不就是人事方面的工作嘛,這種事對我來說也是家常便飯。那人究竟是誰呢?」湯河像是要激發起自己的好奇心似的問道。
「……」
邁開腳步之後,「紳士」——偵探就掏出雪茄煙抽了起來。並且,在走出百十來米的當兒,他光抽煙,不說話。於是不用說,湯河便覺得自己有些被愚弄了,心裏不由得煩躁起來。
「哈哈,『感謝』二字就不敢當了。關於結婚對象的身世調查,我(『紳士』也將第一人稱從『鄙人』改成『我』了)也總是採取這種方法的。只要對方有著一定的人格和社會地位,肯定是開誠布公地直接調查比較好。再說,有些問題也只有本人才能予以回答。」
「為什麼呢?」
「言之有理。可是,明天貴社是休息的吧。而要是特地登門拜訪,又顯得太小題大做了些,所以還請您將就一下,我們邊散步邊談吧。再說,您不是很喜歡這麼散步的嗎?啊哈哈。」
說完,「紳士」哈哈大笑了起來,用的是政治家裝模作樣時常用的那種「豪爽」的笑法。
「喂,喂,請稍等一下!我剛才就對您的偵探手段表示過敬佩了,您又何必說起來沒完了呢?再說了,您費盡心機調查這些情況,又有什麼必要呢?」
「還有,就是您剛才說到的撞車的危險,既然這撞車本身就是非常偶然的事情,那麼在此範圍內的必然不也是極其稀罕之事嗎?偶然中的必然與單純的必然,其含義還是大不相同的吧。更何況這種『必然』也頂多隻會造成傷害,未必一定會叫人喪命吧。
「是的,是大正二年畢業的。畢業后,我馬上就進入了現在的這個T•M會社。」
「私家偵探」——這可是個稀罕職業啊。雖說湯河也知道東京已開出了五六家偵探所,可真正遇見偵探,今天還是頭一回。湯河喜歡看電影,所以他時不時地會在銀幕上看到西洋的偵探,而他覺得日本的私家偵探,其派頭似乎要比西洋的還大一些。
「啊哈哈哈,您會斤斤計較於這樣的細枝末節,說明您的神經質也並不比我輕多少啊。經您這麼一說,當時的情形我倒也逐漸回憶起來了。其實在當時,我也並沒怎麼在意。我是這麼考慮的,就是公共汽車撞車的危險與在電車上受傳染的危險,哪一個的概率更大一些。即便概率差不多大,那麼,哪一個對生命的威脅更大呢?我考慮的結果還是乘坐公共汽車比較安全。為什麼要這麼說呢?就拿您剛才所說的每月往返共三十次來說吧,如果乘坐電車的話,那麼那三十輛電車裡是肯定有流感病菌的。因為當時正是九_九_藏_書流感的高發期,如此考慮是順理成章的。既然有病菌,那麼在那裡受感染就不是什麼偶然之事了。而另一方面呢,公共汽車的交通事故完全是偶然的災禍。當然,公共汽車是存在撞車的可能性,但並不是從一開始就明擺著禍因。其次,我還可以說,筆子已經得過兩次流感了,說明她的體質比一般人更容易受感染。因此,如果她乘坐電車的話,在眾多乘客之中,她肯定是最可能受感染的一個。而對於公共汽車的乘客來說,大家所冒的風險是一樣的。不僅如此,我還考慮過風險的程度。如果筆子第三次患上流感,勢必會導致肺炎,那麼這次就真的無可救藥了。我聽說,患過一次肺炎的人,是很容易再次患上的,更何況她病後身體還沒充分恢復,正是十分虛弱的時候,所以我的擔心絕不是什麼杞人憂天。而公共汽車發生撞車的情況呢,即便是發生了撞車,也並非一定會送命。最不走運的情況也僅僅是受重傷而已,而受重傷也不見得肯定會要了性命。所以說,我的考慮還是毫無問題的。您看看,事實上筆子往返三十次,不是也僅僅遇上一次撞車,而受的也僅僅是擦破點皮這樣的輕傷嗎?」
「可以呀。譬如說,這兒有一名男子想要殺死自己的妻子——應該說是想要將其置於死地吧。而他妻子的心臟,生來就比較虛弱——請注意,心臟虛弱這一事實之中,就已經包含著偶然性危險的種子了。而那男子為了增大這種危險性,就想方設法提供條件,讓他妻子的心臟狀況更加惡化。譬如說,那男子為了讓妻子養成喝酒的習慣,就開始勸她喝酒。剛開始,只建議她在睡前喝一杯葡萄酒,但漸漸就開始層層加碼,要她每次餐后都喝一杯葡萄酒,好讓她習慣酒精的味道。可是,他妻子原本就不喜歡喝酒,所以並沒有因此如她丈夫所願,變成一個酒鬼。於是那丈夫便改變策略,開始建議妻子抽煙了。說什麼『作為女性是不能連這點樂趣都沒有的』,買來舶來品的高級香煙讓他妻子吸,這一做法倒大獲成功。不到一個月,他妻子就幾乎成了煙鬼,就算不讓她抽,她也停不下來了。接著,聽說心臟不好的人不能洗冷水澡,於是他就建議妻子洗冷水澡。他像是十分關心妻子健康似的跟她說,『你體質差,容易感冒,所以應該每天早上都洗個冷水澡』。絕對信任自己丈夫的妻子,立刻就遵從執行了。就這樣,她在自己一無所知的情況下不斷地損害著自己的心臟。然而,僅僅這樣的話,那丈夫的計劃尚不能圓滿完成。他想到,既然妻子的心臟狀況已經惡化,接下來就該給心臟加以打擊了。具體而言,就是讓妻子容易患上會連續發高燒的疾病——傷寒、肺炎之類。那人最先選擇的是傷寒。出於該目的,他開始頻繁地給妻子吃可能帶有傷寒菌的東西。說什麼『美國人吃飯時都喝生水,稱讚生水是最好的飲料』,於是要妻子也喝生水。還讓她吃生魚片。得知生蚝和石花菜涼粉中傷寒菌比較多后,就也讓妻子去吃。當然了,要讓妻子放心地吃,丈夫自己也必須吃。但是,那丈夫由於以前得過傷寒,已經有免疫力了。結果,雖然那丈夫的計劃並未完全如願,卻也可以有七八分成功了。因為,他妻子雖然沒患上傷寒,卻患上了副傷寒,並且連續發了一星期的高燒。但是,由於副傷寒的死亡率還不到百分之十,所以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妻子竟然渡過了難關。丈夫受到七八分成功的鼓勵,在此之後也繼續讓妻子吃生東西,結果導致妻子在夏天裡時常拉稀。丈夫每次都心驚膽戰地觀察著進展情況,可不巧的是,他妻子並未患上他所期望的傷寒。不久之後,就出現了一個那丈夫求之不得的機會。那就是從前年秋天到去年冬天的惡性大流感。於是那丈夫就想方設法讓妻子患上這種感冒。結果在十月初,她果然就得了感冒——要說怎麼得的感冒,其中還稍稍地費了點周折呢。她當時喉嚨不好。丈夫以預防感冒為由,故意給她配製了高濃度的雙氧水,讓她經常漱口,結果導致她的咽喉黏膜發炎。不僅如此,恰好那時她的伯母得了感冒,那丈夫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讓妻子前去探望。終於在第五次探望回來后,發了高燒。所幸的是,這次感冒並未造成什麼嚴重的後果就好了,隨後就是在新年裡得了更為嚴重的感冒並引發了肺炎……」
「是的,您說得不錯。僅靠乘坐三十次公共汽車,這『偶然』的命中率也確實太低了。可是,如果從各個方面找出各種各樣的危險,並將無數的偶然疊加在其人身上——這樣的話,『偶然』的命中率自然也就會成倍地增長。也就是說,將無數的偶然性危險彙集起來形成一個焦點,並將其人引入其中。在此情況下,該人蒙受的危險,就不是什麼『偶然』,而是『必然』了。」
「嗯,僅、僅就形式上而言——」
「哦,原來如此。如果僅僅聽您所說的這些話,倒也是合情合理,似乎天衣無縫,找不到一點紕漏。可是,在您剛才沒講到的部分,卻存在著不可忽視的事實。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根據您剛才的分析,在公共汽車與電車的安全性比較方面,似乎公共汽車的危險性更小一些,即便有危險,其程度也比電車輕些,並且這種危險是所有乘客公平承擔的。可是,我認為,至少以您夫人的情況,即便乘坐公共汽車,其承受風險的情況也是與乘坐電車一樣,絕不會與其他乘客平等地承擔風險九_九_藏_書。也就是說,一旦公共汽車發生交通事故,您夫人處在率先受傷,且受傷最重的致命境地。這一點,您是不能視而不見的。」
「啊哈哈哈,您要這麼說,我就實在是不敢當了。我好歹也是靠這個吃飯的嘛,您就別計較了。話說回來,關於筆子患病的情況,她在得傷寒之前,還得過一次副傷寒,是吧?時間應該是在大正六年的秋天,在十月份左右。是非常嚴重的副傷寒,據說由於高燒不退,您非常擔心。然後就是在下一年,大正七年,在過新年的時候得了感冒,卧床不起有五六天的樣子,對吧?」
「話雖如此,就這個撞車事件而言,我覺得您多少是應該負點責任的。」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您能舉例說明一下嗎?」
「可是我——或許您已經有所了解吧,我已經成家了呀。您確定沒搞錯嗎?」
「慢來,慢來。您所謂的『安全』,想必是這麼個意思吧:即便是在公共汽車裡,也多少有些流感病菌。為了不吸入這些病菌,就應該盡量處在上風處。對吧?那就是說,即便公共汽車上不如電車那麼擁擠,也並非絕對沒有感染流感的危險。您剛才就是忘了這一事實,是不是?然後,您還想再增加一條理由。那就是公共汽車靠前的位子震動比較小,而您夫人病後體虛,當然是受震動越小越好。就是基於這兩條理由,您才建議您夫人坐公共汽車要坐到前面去的。嗯,說『建議』或許還不太確切,應該說是『嚴厲地吩咐』才對吧。您夫人是個老實人,她覺得絕不能辜負了您的一片好心,一定要遵照您的吩咐。於是,您的吩咐就得到了切切實實的執行。」
說著,偵探突然拽住湯河的手腕,用肩膀推開了大門,將他拖進屋去。明晃晃的電燈下,湯河的臉刷白刷白的。他失魂落魄地在身邊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了下來。
「但是,如果是『偶然』地猛烈撞車,就可說是必然使人喪命了吧。」
電話 浪花五〇一〇號
「這個嘛,倒有些不太好說出口。呃,還是老實說了吧。要調查的人,就是您。就是說,有人委託鄙人了解一下您的情況。我認為與其通過別人轉彎抹角地去打聽,還不如開門見山地直接問您更爽快些,所以就來打擾您了。」
事務所 日本橋區蠣殼町三丁目四號
「啊哈哈哈,您說是邏輯遊戲嗎?我確實是喜歡這種邏輯遊戲的,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就太投入了。失禮了。不過也不用著急,馬上就會進入正題的。在進入正題之前,還是將剛才的邏輯遊戲做一下小結吧。您儘管笑我搞什麼邏輯遊戲,可您自己似乎也十分喜歡邏輯,或許在這方面您可以做我的前輩亦未可知。我覺得您並非對此一點也不感興趣。估計您也已經察覺到了,要是將剛才有關『偶然』與『必然』的探討,與人的某種心理相結合的話,那就會產生一個嶄新的課題,邏輯也就不再是單純的邏輯了。」
「啊,是嗎?有這麼回事嗎?」
偵探嘴裏這麼說著,手上做了個稍顯奇怪的動作——他輕輕觸碰湯河的手腕兩三次,看著就像是在抖落雪茄煙的煙灰似的——像是在無聲地提醒著他人。隨後,他們恰好來到了日本橋之前,偵探在村井銀行前右拐,朝中央郵政局的方向走去了。當然了,湯河也只得緊隨而去。
「您所謂的『免疫力』之類的說法,我也並非一無所知。可是,事實上她在十月份得了一次感冒后,不是在新年裡又得了一次嗎?如此說來,所謂『免疫力』云云,似乎也太靠不住了吧……
「哦,是嗎?那就一起走走吧。」湯河沒辦法了,只得與「紳士」肩並肩地重新開始朝新橋方向走去。其實,他也覺得「紳士」的話不無道理,倘若他明天拿著偵探的名片找上門來,的確會有點麻煩。
「哦,明白了。您是受內人娘家的委託,奉命前來調查我的,是嗎?」
「據說您非常愛您的前妻。」
「哦,倒也確實沒什麼必要。只是我這個人『偵探癖』太重,動不動就想將一些無關緊要的情況也調查得一清二楚,好嚇人一跳。我自己也知道這是個壞毛病,可就是怎麼也改不了。馬上就要進入正題了,還請您少安毋躁,再耐心地聽一下吧。呃,話說當時車窗被撞碎了,玻璃碎片扎進了您夫人的額頭,令她身負重傷。」
「那妻子所得的這第二次感冒,其中也是頗為蹊蹺的。」偵探繼續說道,「當時,妻子的娘家,有個小孩子得了急性感冒,住進了神田的S醫院。於是那丈夫就十分主動地讓妻子去醫院陪護那孩子。他的理由是這樣的:『這次的感冒極容易傳染,幾乎沒有什麼人能去陪護。我內人前一陣子剛得過感冒,有免疫力,所以是最理想的陪護人選。』妻子也覺得很有道理,就去了醫院。結果在陪護的過程中再次得了感冒。並且由感冒發展為非常嚴重的肺炎,出現了好多次險情。那丈夫的計劃似乎這次總算要大功告成了。那丈夫在他妻子的枕邊不住地賠不是,說什麼都是自己不小心才讓她身患重病云云。那妻子一點也不怨恨丈夫,怎麼看都像她將懷著對丈夫之愛的感激之情而平靜地死去。然而,事與願違,就在還差那麼一點的時候,妻子忽然痊癒了。對於那丈夫來說,真可謂是為山九仞九_九_藏_書,功虧一簣了。於是,那丈夫又開動了腦筋。他考慮到,不能光用生病的手段,而是在疾病之外,也要讓妻子遭遇危險。因此,他首先利用了他妻子病房裡的煤氣爐。那時,妻子已經恢復得差不多,身邊已經沒有護士陪護,不過還須與丈夫分床,在另一個房間里睡上一星期。有一天,丈夫偶然發現了一個現象:為了預防火災,妻子每天晚上都是關掉了煤氣爐子才睡覺的。煤氣爐的閥門在妻子的病房與走廊之間的門檻處。妻子有個半夜裡起來上次廁所的習慣,而那時就必定會跨過門檻。妻子是穿著長長的睡衣經過門檻的,那衣擺五次中有三次會碰到煤氣閥門。他心想,要是煤氣閥門再活絡一點,那麼被衣擺碰到后,就肯定能打開了。那病房雖然是個日式房間,卻十分密實,沒有透風的間隙。也就是說,儘管十分『偶然』,可這種『偶然』之中,早就蘊含著危險因素了。那丈夫發現,事情到了這一步,只要稍稍再做一點點手腳,就能將此『偶然』轉變為『必然』了。而所謂的『手腳』,就是想辦法將煤氣閥門再弄得活絡一點。於是在某一天,他趁著妻子睡午覺的時候,悄悄地往煤氣閥門裡注入了一點油,使其更容易打開。他的這一行為,自然做得極為隱秘,可不幸的是,還是被人看到了——他自己並不知道。看到他這一行為的,是他的一個女僕。這名女僕是他妻子結婚時從老家跟過來的,十分愛護夫人,也非常地伶俐乖巧。嗯,這方面就不去多說了——」
「明白,明白。所以請您不用客套,儘管問吧。」
「打擾了,十分抱歉。請問您是湯河先生嗎?」
「啊哈哈哈,不行啊,瞞不住了。從剛才起,您就一直在瑟瑟發抖。您前妻的父親,今天晚上就會在我家裡等著了。喂,您也不用這麼害怕,進來吧。」
「為什麼這麼說?我可不明白。」
說著,紳士遞上了兩張名片。湯河接過名片湊到路燈底下一看,其中一張無疑是他的好朋友渡邊的,那上面還有渡邊手書的一行字:「茲介紹友人安藤一郎。彼乃余之同鄉,多年好友。彼欲調查奉職于貴社之某君行狀,望予以接待並協助之。」
見湯河聽了這話后仍默不作聲,「紳士」便點了點頭,自顧往下說:「那是在您夫人的肺炎已經痊癒,再過兩三天便可下床的時候——嗯,既然是病房裡的煤氣爐出故障,那就應該是在還十分寒冷的時候,大概是二月底吧。由於煤氣閥門鬆了,導致您夫人半夜裡差點窒息而死。所幸的是,並不怎麼嚴重,可即便如此,也還是讓你夫人在病床上多躺了兩三天。對了,對了。在此之後,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您夫人在新橋坐公共汽車去須田町的途中,該公共汽車與電車相撞……」
「真令人驚訝啊。您不愧是幹這一行的,什麼都知道。既然您已經掌握了這麼多,似乎就沒必要再調查什麼了吧。」
「在此之後,又在七月份一次,八月份兩次,患了腹瀉——夏天裡嘛,誰都會腹瀉那麼一兩次的。在這三次腹瀉之中,有兩次是極為輕微的,用不著怎麼休養,但有一次多少有些嚴重,好像還躺了一兩天。之後,也就是進入秋天後,外面興起流行性感冒來,筆子竟得了兩次。就是說,在十月里得了一次感冒——這次是比較輕的,在第二年,大正八年的新年裡又得了一次,這次引發了肺炎併發症,據說情況十分危急。而在肺炎總算痊癒后,不到兩個月的時間,筆子就因傷寒去世了——事情就是這樣的吧?我所說的應該沒錯吧?」
「是啊,我是很愛她的。可是,這並不是說我就不能以同等程度來愛現在的妻子。當然,她去世那會兒,我十分哀傷,所幸的是,這種哀傷也並非多麼地難以治愈,其實也就是在現在的妻子幫助下治愈的。因此,即便是從這方面來說,我也有義務必須儘快地與久滿子——久滿子是現在的妻子的名字,想必您也早就知道了——正式結婚的。」
「好吧,那我就聽一聽您有何貴幹吧。您說想調查一下鄙社某員工的情況,那麼究竟是誰呢?我是打算知無不言的……」
「這次,那丈夫已經成功了七分,但餘下的三分還是失敗了。那妻子差一點因煤氣中毒而死,可她在半夜裡卻又及時地醒了過來,還大喊大叫了起來。煤氣泄漏的原因很快就找到了,最後當然歸結為妻子自己不小心。緊接著,那丈夫所選擇的手段就是公共汽車了。正如剛才所說過的那樣,他想方設法地利用妻子上醫院的機會,不放過一點危險因素。而在『公共汽車事件』仍不成功之後,他就抓住了一個新的機會。給他這個機會的是醫生。出於病後保養的考慮,醫生建議他妻子異地療養。說是最好在哪個空氣好的地方住上個把月。於是那丈夫就對妻子說:『你老是生病,與其異地療養一兩個月,還不如我們全家都搬到空氣好的地方去住呢。當然也不用搬到太遠的地方去,搬到大森那邊就可以了。那兒離海比較近,我去公司上班也比較方便。』他妻子馬上就同意了。不知道您是否了解,大森那兒的飲用水十分糟糕,不僅如此,或許也是由於水的問題吧,傳染病十分猖獗——尤其是傷寒——也就是說,那傢伙發現利用事故不見效,又回到了利用疾病的老路上來。在將家搬到了大森之後,他就變本加厲地給妻子喝生水,吃生東西。與此同時,也鼓勵她洗冷水澡和抽煙。不僅如此,他還在院子里種了許多樹木花草,挖了存水的池塘,又說廁所的https://read.99csw•com位置不好,將其轉了個向,讓下午西邊的太陽能照到那裡。之所以要這麼折騰,都是為了在家中滋生蚊子、蒼蠅。還有,還有,一旦他的朋友中有人得了傷寒,他就聲稱自己有免疫力,頻繁地前去探望,有時候也讓妻子前去探望。或許他原本是打算打持久戰,準備耐心地等待結果吧,可事實上這一番心計卻早早地見效了。搬過去后還不到一個月,就已經見效了。就在他某次去看望了患傷寒的朋友不久,他妻子也患上了這種病——至於他是否還運用了什麼陰險的手段,就不得而知了。他妻子最後就如此這般地死掉了。怎麼樣?就形式上而言,是不是與您的情況一模一樣呢?」
「不,沒錯。我知道您已經有夫人了。可是,您尚未完成法律意義上的婚姻手續,對吧?並且,您是想儘快地完成這一手續,事實是這樣的吧?」

應了這麼一聲后,湯河就不吱聲了。他低著頭,開始思考起什麼來。這時,他們已經過了新橋,走在了年終歲末的銀座大道上。
「您還問『為什麼』,不就因為是您吩咐您夫人不要坐電車,要坐公共汽車去,您夫人才坐的公共汽車嗎?」
「那就是大正二年的十月了(說著,『紳士』開始扳手指頭計算起來),如此說來,你們正好一起生活了五年半啊。您前妻因患傷寒而過世,應該是在大正八年四月份的事情。」
「那是自然。」對於他這一番感情充沛的表白,「紳士」只是輕描淡寫地應了一聲,隨即便說,「我也知道您前妻的名字,是叫筆子,對吧。我還知道筆子是個病秧子,即便是在因傷寒去世之前,也時常患病。」
「您看怎麼樣?鄙人並不想佔用您許多時間,能稍稍配合一下嗎?鄙人也是為了要較為深入地調查一下某個人的情況,考慮后認為比起到貴社去拜訪來,或許在這大街上反倒更方便些。」
「非常抱歉。鄙人深知在這裏突然叫住您是極不禮貌的。這是我的名片。其實,我拿著您的朋友,法學士渡邊先生的介紹信剛去過您的公司。」
「嗯。」湯河嘴裏應著,心裏卻開始犯嘀咕了:這傢伙嘴上說不通過別人間接調查我,其實已經調查得夠多了嘛。於是他的臉上又露出了不快的神色。
「是的。九月份進入公司,十月份結的婚。」
「我是這麼說過——或許說過吧。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已經記不清楚了,你既然這麼說了,我也就覺得似乎是這麼回事了。好吧,好吧,就算我說過的好了。可其中是有這麼個緣故的。當時,筆子已經得了兩次流行性感冒了,並且報紙上也有乘坐擁擠的電車容易得感冒的說法,所以我覺得比起電車來,坐公共汽車去更安全些。這才吩咐她不要坐電車,一定要坐公共汽車去的。我根本沒想到她所坐的公共汽車會跟電車相撞呀。我又有什麼責任呢?再說筆子她也沒這麼想啊。其實,她還感謝我的建議呢。」
「從十月到新年,這中間已經隔了兩個月了。再說,當時您夫人尚未真的痊癒,還一直在咳嗽。所以比起受別人的感染來,反倒是感染別人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沒錯,畢業后您立刻就進了現在的T•M會社。這一點我已經知道了。那麼,您跟您的前妻是什麼時候結婚的?我估計也是進入公司的同一時期。」
這時,他們二人已經走過了京橋,但無論是「紳士」還是湯河,似乎已經忘了自己眼下走在什麼地方了。一個津津有味地說個不停,一個則一聲不吭地側耳靜聽著,兩人只管筆直地往前走。
「所以說您這麼做的結果就是,不僅將您夫人置於某種偶然的危險之中,更是將您夫人推入了偶然範圍之內的必然危險之中。這與單純的偶然之危險的含義是完全不同的。這樣的話,乘坐公共汽車是否真的比乘坐電車安全,就不得而知了。首先,當時您夫人正處在第二次流感剛痊癒的時期。因此,認為她對於該病具有免疫力應該是恰如其分的。要我說的話,您夫人在當時,是絕對不會受感染的。如果要用到『首選』這個詞,應該就是安全方面的『首選』之人。得過一次肺炎的人,更容易再次得肺炎,這完全是要看處在什麼樣的時期。
「怎麼說呢?您所說的,似乎越來越艱深了。」
「嗯。」
「是的。鄙人就是安藤。聽說您在貴社的人事科工作,所以想就友人名片上所記之事前去拜訪。剛才,鄙人已去貴社請求會面了。百忙之中打擾您真是過意不去,您看,您能多少抽一點時間出來嗎?」
「紳士」瞟了一眼湯河頗為欣喜的臉蛋,笑著繼續說道:「為了讓您夫人入籍,您夫人必須儘快地與她娘家和解啊。如若不然,只能再過三四年,等您夫人滿二十五周歲了。可是,要達成和解的話,讓對方理解您這個人,要比您夫人轉變態度更為重要。這是事情的關鍵所在。我自然會為此事儘力的,也請您基於此目的如實回答我的提問。」
「是這樣的吧。首先,您一開始並沒有將乘坐公共汽車也有感染流感的風險考慮在內。儘管沒考慮在內,卻還是以此為借口要您夫人坐在公共汽車的前面。這裏就有一個矛盾了。還有一個矛盾是,從一開始就被考慮在內的撞車風險,在此時卻被您拋諸腦後了。考慮到撞車的情況,那麼坐在公共汽車的最前面自然危險性也是最大的了。可以說,就撞車的情https://read.99csw.com況來說,坐在最前面的人,是獨擔其風險的。您看看,事實上當時受傷的乘客,不就只有您夫人這麼一個嗎?那是一起極其輕微的碰撞,其他乘客全都安然無恙,只有您夫人受到了皮外傷。如果撞車再嚴重一點的話,那就是其他乘客受皮外傷,您夫人受重傷。要是更嚴重些,肯定是其他乘客受重傷,您夫人一命嗚呼了。撞車這種事情,自不待言,是極其偶然的事件。可是,這種偶然一旦發生,您夫人受傷就是必然的了。」
「不錯,鄙人正是湯河……」湯河顯出了些許與生俱來的老好人一般的謙卑和惶恐,眨巴了幾下小眼睛,然後像應對他公司里高層幹部似的,用戰戰兢兢的口吻做出了回應。因為,這位紳士的人品和氣度,簡直與他公司的高層幹部一般無二,所以只看了他一眼,那種「在大街上跟人亂打招呼的粗漢」之感剛要冒頭,就立刻縮了回去,不知不覺地露出了工薪階層的本相來。這位紳士脖子上圍著海獺皮的衣領,上身穿著如同西班牙犬毛一般的、毛茸茸的黑色玉羅紗外套(估計外套裏面穿著的是正宗的晨禮服),下身穿著條紋長褲,手裡拄著根帶有象牙球柄的文明棍。是個膚色白皙,四十來歲的富態男士。
「哈哈哈,您不明白?這就有點奇怪了。您當時是這麼跟筆子說的吧:坐公共汽車時,你一定要坐在最前面,那是最安全的乘坐方法——」
「嗯,可以啊。反正這也是無所謂的事情。既然是關於我自身的情況,那請您毫不客氣地問吧。比起間接調查來,我也更樂意接受這種直截了當的方式。我還應該感謝您採取了這種方法。」
「好吧。既然您不明白,那我就來解釋一下吧。您剛才說『根本沒想到她所坐的公共汽車會跟電車相撞』。但是,您夫人乘坐公共汽車,可不僅限於那一天啊。當時,您夫人剛生完大病,仍需要接受醫生的診療,每隔一天就必須從位於芝口的家到位於萬世橋的醫院去一趟。並且您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樣的就診方式要持續一個月。而這一段時間內,您夫人乘坐的都是公共汽車,撞車事件就是在此期間發生的。這裏,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情況,那就是,當時公共汽車還剛剛開始運行,經常發生撞車事故。只要是多少有點神經質的人,都會擔心乘坐公共汽車會不會遇到撞車事故。順便提一下,您就是個有點神經質的人。因此,您每每吩咐您所最愛的夫人去乘坐風險如此之大的公共汽車,就顯得太馬虎,太反常了。因為,每隔一天去一趟醫院,算上回程的話,就相當於會讓您夫人在一個月內去冒三十次險啊。」
「啊哈哈哈哈,到目前為止的話,可以說是『僅就形式上而言』。您是愛您的前妻的,至少在『形式上』是愛的。可是,與此同時,您還在您前妻毫不知曉的情況下,從兩三年之前起,就偷偷地愛上了您現在的妻子,並且是遠超于『形式上』地愛上了。因此,綜合剛才所說的事實和這一事實來看,剛才的情形對於您來說,就不是什麼『僅就形式上而言』了。」
這時,偵探與湯河已經從中央郵政局前面走過了兜橋,走過了鎧橋。不知不覺地,二人就走上水天宮前面的電車路。
「好吧,據說您和渡邊君是同年級的同學,于大正二年大學畢業,是吧?先從這兒開始問起吧。」
「是的。這所謂『安全』的意思是——」
「是啊。您真是明察秋毫。」
「我估計,那人是要結婚了,所以人家要調查一下他的為人處世吧。」
「沒問題,有空的。我這方面可隨時奉陪……」知道對方是偵探后,湯河就把第一人稱從「鄙人」改成「我」了。
「紳士」說起話來似乎也非常符合他的身份,字字句句透著金屬聲,鏗鏘有力。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湯河十分爽快地予以贊同。不知從何時起,他的內心又「多雲轉晴」了。
「如此說來,您就是安藤先生——」說著,湯河重新上下打量了一下站在他面前的這位「紳士」。
十二月月底的某一天,下午五點鐘左右的黃昏時分,東京T•M株式會社職員,法學士湯河勝太郎,正沿著金杉橋的電車路溜達著往新橋方向走去。
「是有這麼回事。可是,筆子是萬事都滿不在乎的人,並沒有受到多大的驚嚇。再說,您所謂的『重傷』,其實也就是擦破了點皮而已。」
另一張名片上則印著:
「當然了,筆子經常對您的關懷錶示感謝,直到臨死之前,她還在感謝您呢。可是,僅就這起公共汽車與電車相撞的事件而言,我依然覺得您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當然,您已經說了,這是為了防止您夫人得病。這個說法自然也沒錯。可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您是有責任的。」

「只要是我知道的,有問必答。可是,您這事兒真有那麼急嗎?要是不那麼緊急的話,是否可以留到明天再談?當然了,今天談也可以,只是在這大街上說話,是不是有點不合常理……」
他走到橋當中的時候,有人從背後跟他打招呼。湯河回頭看去,一位素不相識、風度翩翩的紳士,脫下頭上的圓頂硬禮帽,正在畢恭畢敬地給他行禮,隨即又走上前來。
「不僅如此,我還對您的結婚問題寄予了諸多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