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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座幽靈 一

銀座幽靈

大阪圭吉|Osaka Keikichi

——今晚可有點不同尋常啊。
「這……這怎麼可能?」剛才那位警官稍顯狼狽地說道,「要是這樣的話……簡直不可思議……澄子被殺才二十來分鐘,而房枝已經死了一個小時。也就是說,兇手在受害人被殺的四十分鐘前,就已經死掉了——是這麼回事吧。照這麼說,澄子斷氣前說的『房枝』,和有許多證人看到的揮舞剃刀的房枝,都不是房枝本人。因為那時房枝早就死掉了。這怎麼可能……難道是房枝的幽靈,幽靈殺人?在銀座,在響著爵士樂的街區之中,出現了幽靈?這對於報紙來說,倒是個絕好的題材……」
那是一個從天氣上來看,也不太正常的夜晚。入夜時分颳起了略帶涼意的西風,但到十點鐘左右就突然停止了。空氣凝滯不動后,變得悶熱異常,完全不像個秋天的夜晚。一直在二樓臨街房間的角落裡應付客人的一個女招待,站起身來,用手絹在自己的領口處扇著,她來到窗戶邊,推開了鑲嵌磨砂玻璃的窗戶,不經意地看了對面人家一眼。忽然,她就像看到了什麼兇險場景似的猛地扭過了臉,立刻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後一聲不吭地給她的同伴們遞了眼色。
沒過多久,四周就漸漸地安靜了下來,等能聽到電車通過四丁目交叉路口的聲響時,一心只想著早點打烊的女招待們已經把香煙店給忘了,開始想方設法地打發三個賴著不走的醉漢回去。而慘劇,就是在此刻上演的。
原來,壁櫥里的房枝,已經死了。
確實,那場景不同於往常。沒有聲嘶力竭的叫喊,而是不動聲色地步步緊逼。即便是偶發高聲,也立刻淹沒在周邊的雜訊之中。十一點鐘剛過,那個正在上女校的女兒君子,許是聽了母親的吩咐,開始關店打烊,嘩啦啦地關上店門。不過,那家香煙店,總是一到十一點鐘就打烊的。但櫃檯前的玻璃門上還開著一個小窗口,可以九九藏書賣香煙給來得晚的客人。不知為什麼,達次郎——就是房枝的相好,今晚沒在店鋪露面。
然而,當人們進入香煙店的時候,那個房枝卻不見了蹤影。不僅是房枝,連達次郎也不見了。只剩下女兒君子,她也不上樓去,就在店面前,面無人色地瑟瑟發抖。
最早發現香煙店裡「夫妻吵架」的,是青蘭的女招待們。因為從青蘭的二樓包廂,可以透過窗戶看到對面香煙店二樓臨街的房間——畢竟街寬只有三間左右。而且還時不時地會從對面傳來女主人聲嘶力竭的喊叫聲。有時,對面的玻璃窗上,還會出現一些不堪入目的身影。每逢這種時候,青蘭的女招待們就會一邊隔著桌子跟客人敷衍,一邊悄悄地互遞眼色,輕聲嘆息。只是誰都沒料到,香煙店裡的這種山雨欲來的險惡空氣,會如此快速地鬱結起來,最後竟導致了匪夷所思的奇怪事件,讓人感到噁心不已。而這一幕慘劇的目擊者,正是當時在青蘭二樓當班的女招待們。
沒過多久,警察們就到了。
——嗯,看來是要對阿澄動真格了。
「不好啦!」
青蘭的窗戶處,「呀——」地響起了女招待們的尖叫聲。她們驚恐萬分,有的已經哭出聲來。在她們背後看到同一幕慘劇的那三位客人,倒不愧是男人,他們一聲不吭地立刻跑下樓梯,對著樓下的女招待和客人大喊:
被殺的,果然是澄子。只見在電燈被撞碎的漆黑屋子裡,澄子仰面朝天地倒在地板上。她身上穿著的,正是剛才青蘭的女招待們所看到的那身黑底上印有胭脂色井字條紋的絢麗和服。和服的下擺十分凌亂。第一個拿著手電筒衝進房間的警察,聽到倒在地上的澄子的喉嚨口正發出低低的呼氣聲,馬上跑過去將她抱了起來。只聽得這個年輕女子喘息著用蚊子叫一般低低的聲音說道:「房……房枝……」還沒說完,就斷read.99csw.com了氣。
她身上穿的正是青蘭的女招待們剛才看到的那件幾乎純黑的和服。脖子上纏著一條手巾。不知道是她自己用它將自己絞死的,還是被別人用它絞死的,反正她已經死了,軟綿綿地耷拉在那兒。臉上毫無血色,一片死白,雖說已經出現了輕度的浮腫,但仍可認出她就是房枝。毫無疑問,當女兒君子看到母親變成這個樣子后,號啕痛哭,想要撲上前去,但被警察抱住了。
他們叫喊著跑到了街上。其中的一個,立刻跑去派出所報案,另外兩人酒也被完全嚇醒了,在原地直打轉。這時,香煙店裡傳出一陣「吧嗒吧嗒」的走路聲和「乒乒乓乓」的撞擊聲,緊接著店門被猛地打開了,身穿桃色毛巾睡衣的女兒君子沖了出來。看到那些已經跑到街上,不知所措的男女后,她用著哭腔沒頭沒腦地喊道:「阿澄,被人殺死了!」
那三位客人一直跟在警察身後悄悄地觀看死人。這時,其中的一位高聲尖叫道:「啊,就是她!用剃刀殺死那邊那個穿漂亮衣服女人的,就是這個人!」
不久之後,法醫就隨同檢事、判事一起來到現場,正式開始調查。然而,在檢查了房枝的屍體之後,卻證實了一個極為奇怪,且多少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實。
女招待們鬆了一口氣,面面相覷,用微妙的眼神「竊竊私語」了起來。
該店的老闆是個早就年過四十的女人,名叫恆川房枝——姓氏牌上用平假名寫著呢。據弄堂里流傳的小道消息所言,她是個寡婦,之前丈夫是個退休官員,她有一個女兒,正在上女校,好像也快畢業了。房枝長得白皙豐|滿,雖然穿著打扮非常地樸素得體,可徐娘半老,風韻猶https://read.99csw.com存,青春之火在她身上彷彿尚未完全燃盡。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家裡住進了一個三十來歲、表情呆板的男人,並開始拘謹地跟左鄰右舍打招呼,與大家交往了起來。這種令人陶醉的平靜並沒有維持多久。香煙店生意興旺后,就雇了一個年輕的女店員。那個名叫澄子的,才二十齣頭的女店員,有著健康的小麥色皮膚,精力充沛,活蹦亂跳,像一個皮球似的。她除了照料生意,也兼做家務。然而,不久后,原本太太平平的日子,眼看著就掀起了風浪。
那就是,如果是房枝殺死了澄子,那麼她應該死在澄子之後,絕不可能死在澄子之前。可事實是,澄子的屍體還留有幾分生氣,體溫也沒有完全冷卻,但房枝的死後現象更為明顯:屍體已經完全冷卻,並且還出現了屍斑。經過科學、冷靜的觀察,法醫做出了明確的判斷:至少已經死了一個小時。
然而,率先拉開壁櫥移門的警察,一打開門就喊了一聲:「啊呀,糟糕!」
對面香煙店二樓上的窗戶仍跟剛才一樣,像海螺蓋似的關得死死的,裏面亮著電燈。一開始,只是從那邊傳來低低的悲鳴聲,也聽不清是啜泣,還是在哼哼唧唧。
這家香煙店的二樓,除了這個發生殺人事件臨街的房間,還有兩個房間:最裡邊的和中間的房間。但是,這兩個房間里都沒有房枝的蹤影。樓下,除了店面,也還有兩個房間,但也都找不到房枝。香煙店的大門,在十一點鐘的時候已經關上了。在警察進入店內的前後,她是不可能從大門處逃走的。於是警察們就湧進了廚房。那裡有個後門,後門外是三尺來寬的一條小弄堂。並排著的三戶人家的後門都對著這條小弄堂。通過這條小弄堂就可以不通過前街而走出去。在這條小弄堂的路口,擺著個烤雞串的燒烤攤。攤主一副老好人模樣,天一斷黑,就在那兒擺攤了。警https://read.99csw.com察問他有沒有看到什麼,他一個勁兒地搖頭,十分明確地說有兩三個小時沒看到有人進出弄堂了。警察只好重新回到香煙店,這回才真正徹底地檢查起這座問題重重的房子來,廁所等所有的隱秘之處全都檢查了。最後,他們終於在二樓那個發生兇殺事件房間的壁櫥里,發現了房枝。
她的喉嚨處被利刃深深地割了兩道。周邊是一片血泊。一把沾滿鮮血的日本剃刀被扔在血泊的邊緣,靠近窗戶的地方。
這時,香煙店二樓的窗上,出現了搖搖晃晃的巨大人影,隨即,這個踉踉蹌蹌的人影「咣」的一聲撞到了電燈上,結果,屋裡就變成了漆黑一片。可是很快,似乎有什麼東西——應該還是那個踉踉蹌蹌的身影,就靠在了臨街的玻璃窗上,隨著「咔嚓」一聲巨響,窗戶正中間的一塊玻璃被撞破了,身影之主人的後背也就露了出來。
——今晚真的很嚴重啊。
一條三間寬的弄堂兩側,是一家連著一家的色彩繽紛的小店,如同彩虹一般,成為銀座後街的一道亮麗風景,看得人眼花繚亂。在一家藍色霓虹燈上打著「cafe·青蘭」的字樣、在弄堂里算是較大的店鋪前面,是一家叫「恆川」的頗為精緻的香煙店。兩層樓,兩開間不到一點的門面,收拾得整整齊齊,十分敞亮,就像靠放爵士樂招攬客人的周圍小店一樣,該店生意也相當不錯,吸引著整條弄堂的客人。
「殺人啦!」
一個身穿幾乎純黑的和服,后脖頸子十分白皙的女人,後背緊靠在窗戶上,伸出窗外的右手中攥著一把像是剃刀似的滴血利刃,正獃獃地望著漆黑一片的屋內,聳動肩膀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可是,她像是很快就感覺到青蘭的窗戶處有人在觀看似的,「唰」地轉九*九*藏*書過頭來望了一眼,隨即又踉踉蹌蹌地消失在黑暗之中。那是一張刷白刷白,五官扭曲移位,怒目而視的臉。
女招待們再次用微妙的眼神交流了起來。
青蘭的女招待們,把剛才所看到的一切,簡明扼要地用沉著冷靜的語調報告給了警察。那三位客人也為她們的報告做了證明。根據這些證人的報告以及被害人所留下的遺言,警察們馬上就大體把握了整個事件,很快開始了針對房枝的搜查。
青蘭的女招待們,不約而同地又面面相覷起來,而當對面傳來「咚」的一聲像是人倒在地板上的聲響后,她們就全都嚇得站起來,臉色刷白地涌到窗口,探出身子朝對面張望。
——估計是達次郎和阿澄之間的那點事,終於被老闆娘抓到把柄了。
香煙店二樓那半開著的玻璃窗裏面,那位皮膚白皙的女主人房枝,穿著一身幾乎純黑的和服,正朝著坐在對面的女店員澄子——而不是男人,一個勁兒地說著什麼。澄子一聲不吭,連頭都不點一下,噘著嘴,將臉扭向一邊。她穿的是黑底上印有胭脂色井字條紋的絢麗和服,使她今晚顯得更美了。然而,房枝很快就注意到青蘭二樓上的動態,她將那張充滿敵意的臉轉向這邊,急匆匆地站起身來,「啪」的一聲關上了玻璃窗。青蘭這邊頓時覺得狂野粗放的爵士樂的音量提高了許多,就跟這邊關上了窗戶似的。
一個像是長官模樣的警察踏上了一步,重重地點了點頭,然後緩緩地說道:「如此看來,殺死那個叫澄子的女人之後,這個房枝傻愣著站了一會兒,察覺到被青蘭的你們看到之後,就緩過神來了……她考慮到下樓去也很危險,於是就踉踉蹌蹌地走到這兒,把自己藏在了壁櫥里……可後來呢,她既感到危險,又感到自責,實在受不了了,就自殺了……嗯,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說完之後,這位警官朝身穿桃色睡衣、痛哭不止的君子彎下腰,亮出了警察手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