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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收據

一張收據

做完這一切之後,那個簡直可以被詛咒的恐怖女人就服下了事先準備好的毒藥,躺在了鐵軌上,面帶猙獰可怖的微笑,一邊幻想著自己的丈夫從崇高榮譽的頂端跌入萬人唾棄的深淵,在地獄里呻|吟哀號的景象,一邊靜靜地等待著飛馳而來的列車,無情地碾壓過自己的身體。至於那個裝毒藥的容器,我就不得而知了。好事的讀者,不妨去鐵軌附近仔細找找,說不定在稻田的泥沼中會有所發現。
「當時那傢伙就像外國偵探小說中所描寫的那樣,像狗一樣四腳著地趴著,將周邊的地面嗅了個遍。然後,他跑進富田博士的家裡,對主人和僕人們提了各種各樣的問題,又用放大鏡將每個房間的每個角落都仔細觀察了一遍。反正就是運用所謂的最新偵探法,大大地折騰了一通。最後,他到上司面前說:『這案子,看來還得仔細調查啊。』聽他這麼一說,大家全都緊張起來了。首先便對屍體進行了解剖。解剖由某大學醫院的某某博士執刀,而解剖結果則證明,黑田名偵探的推測一點都沒錯。因為他發現了死者在被碾死前已經服用了某種毒藥的痕迹。也就是說,有人事先將夫人毒死後,將其屍體搬到鐵軌上,造成了自殺的假象。其實,這是一起不折不扣的凶殺案。當時的報紙上刊出了《兇手為誰》這樣聳人聽聞的大標題,極大地煽動起讀者的好奇心。於是,承辦此案的檢事便將黑田刑警叫了來,要他進行證據調查。
「這個嘛,其實我也多少知道一點,因為這是最近的奇聞,社會上早就傳得沸沸揚揚了。當然了,我沒你了解得這麼詳細。所以,你能再給我說說嗎?」一位年輕的紳士如此說道。隨即,他將一塊還滴著鮮血的肉塊送進了嘴裏。
根據我今天的調查得知,約翰早就被訓練出了將一些小東西叼回家的技能。一般是在與主人同行時,會吩咐它將什麼東西送回家,讓它養成了這樣的習慣。每逢這時,約翰便會將東西叼回家,並放到裡屋的房間里。我在博士家發現的另一種情況是,從後門進入要到達裡屋的房間,必須通過環繞內院的木板圍牆上的一扇木門。可這扇木門像西式建築的門一樣,裝有彈簧,只能往裡推開。
「好吧,那我就給你說說吧。喂!服務生,再來一杯啤酒。」
「根據法醫的觀察,死因當然是碾壓而死,主要是右腿從大腿根處被軋斷了。而能夠說明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的最有力證據,就是在死者的懷裡找到的,那個夫人寫給她的丈夫,也就是富田博士的一封遺書。信上說,自己常年患有肺病,難以治愈,不僅自己痛苦,也給身邊的人帶來了許多麻煩,她已經難以忍受,所以要自行結束生命。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這種事情似乎並不稀罕。這時,要不是出現了一位名偵探,估計這事也就到此為止了。報紙也頂多在第三版刊登一個小小的報道,說什麼『博士夫人厭世自殺』之類的。可正是託了那位名偵探的福,這事才成了我們的絕妙談資。
「我所看到的,也就是這麼多。下面所要說的,是綜合各家報紙的報道,並加上我自己的想象得出的內容。

「難道被火車碾死的人,是穿著男式皮鞋跑到鐵軌上去的嗎?要不然,就是由符合此腳印的人將夫人抱到了鐵軌上,兩者必居其一。當然了,前者的推斷其實是不太可能的,而後一種的可能性應該比較大。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該腳印還有一個極其微妙的特徵,就是腳後跟部分吃入地面非常深。無論觀察該類腳印中的哪一個,都具有同樣明顯的特徵,這就是持有重物行走的明確證據。黑田刑警的判斷是:重物的重量導致腳後跟吃入地面更深。關於這一點,黑田在八卦小報上大吹大擂,說什麼人的腳印能傳遞給我們許多信息。譬如說,怎樣的腳印,是跛子留下的;怎樣的腳印,是瞎子留下的;怎樣的腳印,是孕婦留下的……大肆鼓吹其『腳印偵探法』。你要是感興趣,可以讀一讀昨天的八卦小報。
「接下來,黑田刑警就重點調查了從富田博士家到鐵軌之間來回往複的腳印。發現總共有四種。第一種,是剛才講的,身份不明的腳印;第二種,是走到現場的,富田博士穿的光板木屐的腳印;第三和第四種,是富田博士家用人的腳印。僅此而已,並未發現被碾死者從家裡走到鐵軌處的腳印。想來那應該是較小的,穿著布襪踩出來的腳印,可就是哪兒也找不到。
這一位也是個青年,衣冠楚楚,可頭髮卻亂蓬蓬的,還留得很長,顯得極不協調。隨後,他說了這樣一段話——
「黑田刑警煞有介事地拿出了三件證據:第一,一雙平口皮鞋;第二,用石膏翻制的腳印模型;第三,幾張皺巴巴的舊紙。你看,這就有些偵探小說的意思了。根據這三件證據,黑田刑警聲稱:博士夫人並非自殺,實為他殺。而殺人兇手不是別人,居然就是其丈夫,富田博士本人。怎麼樣?這下事情就變得好玩了吧。」
我因何種理由相信富田博士是無罪的呢?一言以蔽之,司法當局僅憑刑警黑田清太郎氏之調查而推定富田博士有罪之做法,太過草率。或者說,太過幼稚,簡直是如同兒戲。試想,倘若將博士那顆細緻縝密、算無遺策的聰明大腦與此次所謂的犯罪事實做一下對比,我們又會作何感想呢?恐怕會因思想層面的天壤之別而不禁啞然失笑吧。莫非刑偵人員以為博士之大腦早已衰耄老化,以至於會留下拙劣的腳印、臨摹筆跡的廢紙、盛放毒藥的杯盞,從而成就黑田氏的名聲?抑或那位博學的嫌疑人竟會不知中毒后,毒素仍殘留于屍體之中?因此之故,我即便不提供任何證據,也同樣堅信博士是無罪的。話雖如此,我亦尚不至於莽撞無知到僅憑以上之推測來為富田博士鳴冤叫屈。https://read•99csw.com
「我是說,黑田或許是一位小說家,可不是一位偵探。」
如前所述,推理的出發點,就是那張PL商會所出具的收據。這張收據,是在案發前夜,估計是半夜時分,從快車車窗里掉出來的。可是,它為什麼會被壓在重達五六貫目的石塊下面呢?這就是我第一個著眼點。唯一的可能,是有人在列車駛過之後,將該石塊搬到了PL商會收據所掉落的地方。因為從其所在位置看,該石塊不可能是從鐵軌上,或是從經過此處運載石塊的無蓋卡車上掉落的——那麼,它是從哪裡搬來的呢?由於它十分沉重,也不可能是從很遠處搬來的。結果,僅從其楔形的形狀,便可判定是博士家屋后那些為了砌築下水溝而堆放著的,眾多石塊中的一塊。
「這方面倒是多拜八卦小報所賜了。案子到了這一步,他們完全出於獵奇心態,開始了連篇累牘的報道。不過這種小報,有時也挺管用的。
看著對方如墜雲里霧裡、摸不著頭腦的表情,左右田露出了意味深長的詭笑。
「要說起這一段,簡直是一本偵探小說。照黑田刑警的說法,他之所以會產生是否為他殺的疑問,是因為法醫曾頗為不解地嘟囔了一句『沒想到死者傷口的出血量竟然這麼少』。就是這麼點細枝末節。好像之前在大正某年某月某日某某町發生的老母被殺案,也出現過同樣的情況。據說儘可能地懷疑,然後仔細地一個個對疑點進行排查,這就是偵探術的基本原則。而黑田刑警深諳此道,所以他就先構建了一個假設:不知哪個男人或女人,給夫人喝了毒藥,然後把夫人的屍體搬到了鐵軌上,以期火車的車輪將一切都碾壓得面目全非。根據這一假設,他又進一步加以推定:將屍體搬到鐵軌上去時所踩出的腳印,應該還保留著。而對於黑田刑警來說十分幸運的是,一直下個不停的雨,下到發生火車碾壓事件的前一天晚上就停止了,而地上也確實留下了各種各樣的清晰腳印。也就是說,他正好遇上了一種最理想的狀態:由於雨是在前一天半夜裡停的,而碾壓事件發生在凌晨四點幾十分,所以正是在最佳時間段里踩出了能留存的腳印。於是,正如前面所說的那樣,黑田刑警像狗似的趴在地上察看了起來。好吧,既然說到這了,我就來畫一張現場的示意圖吧。」
刑警黑田清太郎氏,如今正因其赫赫功勛而光彩照人。乃至於世人讚歎其為「和制夏洛克·福爾摩斯」。我亦無意將正處春風得意之頂點的他,推落至萬丈深淵。事實上我亦相信黑田氏為我國警界之佼佼者,是手法高明的破案好手。此次之所以會老馬失蹄,實為其頭腦遠比其他人更好之緣故。若論其推理方法,並無差錯。唯在調查物證方面有所欠缺,在縝密周到之處尚不及我這一介書生,我亦因此而為他深感可惜。
上述第三點中所提及的狗腳印,就是解決這一疑問的關鍵。當我將狗腳印與博士夫人這唯一的疏忽結合起來考慮時,便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想必,夫人原本是打算穿著博士的平口皮鞋往返于鐵軌與自家之間的。並且,肯定想另外選一條不會留下腳印的路先走到鐵軌處。然而,滑稽的是,這時出現了一個搗亂者,那就是夫人的愛犬約翰——這個名字,還是我今天造訪博士家時從女傭嘴裏聽來的——它十分敏銳地觀察到了夫人的異常行為,並在一旁不停地叫喚。夫人擔心狗叫聲會驚醒家裡人,從而發現自己的異常行為,所以覺得不能再磨磨蹭蹭了。即便沒吵醒家人,要是將附近的狗都招來,也很難對付。於是,夫人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順水推舟,既能將約翰支走,又能實施自己計劃的妙招。
這一話題在此就暫不多論了,下面談第二個疑問,即那個腳印沒有回到博士家,又該如何解釋呢?關於這一點,倘若簡單考慮,或許會認為,由於那是被碾死者的腳印,沒有回家也是理所當然。然而,我認為有必要做更深一層的考慮。犯罪天才如博士夫人者,怎麼會忘了讓腳印回去呢?即使PL商會的收據沒有十分偶然地從列車車窗掉落下來,那她不就仍然在唯一之線索的所在地,留下了笨拙的蛛絲馬跡嗎?
「什麼意思?」松村在香煙的繚繞煙霧中,眨巴著眼睛反問道。
「這名婦人不是九九藏書旁人,就是富田博士的夫人。接到了列車員的報警后,刑偵人員趕到了現場,看熱鬧的人也聚攏了過來。也不知是誰去博士家報的信,很快,富田博士便驚慌失措地和用人們一起跑了出來。就在一片亂鬨哄的時候,我正好經過那兒。你知道的,我當時正好去那個町玩,而我又有早上起來散步的習慣,結果就被我撞上了。屍檢開始后,一個像是法醫的傢伙檢查了死者的傷口,檢查完畢后,屍體被抬進了富田博士家裡。在旁觀者眼裡,事情簡簡單單,就這麼結束了。
我已將與此文內容相同之報告呈遞于審理富田博士案之預審判事某某氏。想必僅此亦已足夠,然顧慮到萬一該氏有所誤解,或因其他理由而將區區一介書生之陳述葬送於幕后,況且又因我之陳述推翻了某得力刑警所證明之「事實」,縱令幸獲採納,亦不知日後是否會將我所敬愛之富田博士所蒙受之冤屈大白于天下,為達到喚起輿論之目的,故特此寄上本文,萬望刊行。
「你真是一躍成為明星了。」松村稱讚他的朋友道。
「為什麼?」松村像是吃了一驚,用一種期待奇迹發生的眼神望著對方。左右田從西裝背心的口袋裡,掏出一張小紙片,放到了餐桌上。
「由此,富田博士被警察帶走,黑田清太郎大出風頭,報社記者有了意外的收穫,學界則爆出了天大的醜聞。正如你所說的那樣,社會上已傳得沸沸揚揚。也難怪,這確實是一個離奇曲折、極富戲劇性的案子。」
內容如下:
「那片空地上,有十人以上的腳印,縱橫交錯著,最後都集中在火車碾壓處的附近。初一看,自然是雜亂無章,難分彼此。可將其一一加以分類之後,就能分辨出哪幾種是光板木屐留下的,哪幾種是高齒木屐留下的,哪幾種是皮鞋踩出來的。再將身處現場的人數與腳印種類數一一比較,就會發現多出了一種腳印。也就是說,發現了一種不明身份的腳印。並且,這是皮鞋踩出的腳印。在那天早晨,只有前來調查此案的刑偵人員穿著皮鞋,而這些人還都在場,沒一個人回去。這就很奇怪了。在進一步調查后,結果發現這種可疑的腳印,居然出自富田博士家。」
說著,左右田——正在說話的青年的名字——就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本小型筆記本,用鉛筆在上面畫了一張草圖。
「黑田刑警由此而得出的結論是:富田博士想要清除平日里的眼中釘、肉中刺;愛情道路上的絆腳石,難以忍受的歇斯底里狂——也就是他的夫人。並且要以絲毫無損其博士名聲的方式來加以實施。於是,他便處心積慮,以服藥為名讓夫人喝下了某種毒藥。毒死夫人之後,他就穿著那雙平口皮鞋,扛著夫人出後門,將她放到了鐵軌上。隨即又在她懷裡塞入那封早就預備好的、煞有介事的遺書。等到被人發現遭受火車碾壓后,這個大胆的兇手再故作驚慌地跑到現場,整個過程就是這樣。為什麼富田博士不提出離婚而要行此險道呢?某報紙對此做了如下解釋——估計是記者自己的理解。一共有兩條:第一是不忍辜負已故老博士的情誼,唯恐人言可畏;第二,對於心狠手辣的富田博士來說,這一條可能是最主要的理由,那就是他還覬覦著博士夫人從父母那裡所繼承的,並不龐大的財產。
二、作為物證而保管在警察局的博士的平口皮鞋鞋帶。
其中之一,便是我偶然撿到的PL商會所開收據。除此之外,黑田刑警仍有兩處確鑿無疑的疏漏。然而,即便是這枚收據,倘若黑田刑警的觀察足夠仔細,或許我便不會以那樣的偶然方式加以發現了。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一眼就可看出,將該紙片壓在底下的石塊,是堆放于博士家屋后砌了一半的下水溝旁的眾多石塊中的一塊。換言之,唯獨這塊石塊,被人搬放至離屋子較遠的鐵軌旁。而對於警覺程度高於黑田刑警者而言,這塊石塊本身便提示著某種意義。不僅如此,我當時還將此收據出示給正在現場踏勘的一位警員看了。而對方非但毫不領情,反說我妨礙公務,要我「滾一邊去!」。時至今日,我依然能在眾多警員中將他辨認出來。
下面,我按照先後順序,逐一記述我的推理過程。
江戶川亂步|Edogawa Ranpo
「鐵軌略高出地面,兩側的斜坡鋪設了草坪。鐵軌與富田博士家的後門之間距離十分寬闊,大概有一個網球場那麼大吧。那是一片碎石砂礫鋪就的空地,寸草不生,踩出的腳印,就留在了鐵軌的這邊。而鐵軌的另一邊,位於富田博士家相反一側的地方,是一片水田,遠處還可看到工廠的煙囪,這也是近郊常見的景色。沿東西向伸展的某某町西郊,除了富田博士家,就只有幾棟文化村式樣的住宅。也就是說,與鐵軌相平行的地方,排列著富田博士家等幾戶人家。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他說道。
「那麼,四腳著地的黑田刑警,在富田博士家與鐵軌之間的空地上,到底『嗅』出了些九九藏書什麼呢?
我與博士本人,並無私誼,只因拜讀其過著作且崇敬其過人睿智而已。然而,就此次事件而言,我不忍眼看著我國學界之泰斗因錯誤推理而蒙受不白之冤,又因偶然機會,我在現場獲得了一件物證——我相信如此因緣巧合,舍我再無他人了。基於理所當然之義務,遂出此舉。望勿誤解。
「這位名偵探名叫黑田清太郎,當然了,說他是名偵探,不過是外行人的想象罷了。
在與前一天相同餐館的同一張餐桌旁,左右田與松村面對面地坐著。
於是,我便搬開了重達五六貫目的石塊,撿起了這張幾因雨淋而損壞的紙片,發現這是一張PL商會所開出的收據。這一意外發現,極大地激發了我好奇心。
第二點,關於兇手的腳印。即只有兇手從博士家後門到鐵軌處的腳印,並沒有從鐵軌處回到博士家的腳印。關於這一點,黑田刑警是如何解釋的呢?我不得而知——心不在焉的記者們居然對如此重大的疑點毫無報道。估計他以為兇手將受害者放在鐵軌上后,出於某種考慮,自己沿著鐵軌走上一段,然後繞遠路回家的吧。事實上,只要稍稍繞遠一些,也確實能找到可以不留下腳印而回到博士家的路——但在博士家裡發現了與腳印相符合的平口皮鞋后,縱使沒發現回家的腳印,黑田刑警也以為獲得了兇手已經回家的證據了吧。如此考慮,似乎也合情合理,可細究起來,是否仍有些不自然之處呢?
僅此而已。于讀者諸君而言,這兩件物品恐怕毫無價值。然而,想必大家也都懂得,對於刑偵人員而言,有時即便是一根頭髮,也能成為極其重要的犯罪證據。
「我只是很高興能為學術界貢獻一點微薄之力罷了。如果今後富田博士要發表震驚世界學術界的著述,我不就可以要求他在署名處加上『與左右田五郎共著』這樣的金字了嗎?」說著,左右田便張開五指,像一把梳子似的插入他那頭亂蓬蓬的頭髮之中。
抱著人行走所留下的腳印,與抱著石塊行走所留下的腳印,極為相似,足以蒙蔽老練警探的眼睛。而這個令人震驚的障眼法卻被我識破了,即某個企圖讓博士背負殺人罪名的人,穿上博士的平口皮鞋,抱著石塊而不是夫人,一路將腳印留到了鐵軌旁——否則,就再無別的解釋了。然而,倘若是那個可惡的障眼法製造者留下了這些腳印,那麼被碾死之人,亦即博士夫人又是怎麼走到鐵軌上去的呢?因為怎麼說都少了一行腳印。因此,以上的推理只能有唯一的結論。那就是,我不得不十分遺憾地認定,博士夫人本人,就是詛咒其丈夫的惡魔。這可真是令人不寒而慄的犯罪天才。我的腦海中不禁浮現出一個因嫉妒而瘋狂,且患有肺結核之不治之症——這病會導致患者頭腦病態——的一個陰暗女人形象。一切都是那麼的黑暗,一切都是那麼的陰險。在此黑暗、陰險之中,是一個雙眼放出可怕光芒的蒼白女子的妄想;幾十天、幾百天來的妄想;以及此種妄想之實現……想到這裏,我不禁毛骨悚然。
「啊呀,你了解得可真仔細啊。」一直聽著的那位青年,亦即松村,忍不住插嘴道。
青年說到這兒,帶著狡黠的微笑望著對方的臉。隨即從衣服裏面的口袋裡掏出一個銀色的香煙盒,動作麻利地捏出一根「牛津」牌香煙,隨手「啪!」的一聲合上了蓋子。
「時間是大正某年十月十日凌晨四點;地點是某町郊外,富田博士家後面的鐵軌處——這就是案發現場。一個冬天,不,是秋天吧,哎,管它呢……天還沒亮的凌晨,上行第×號列車打破了黎明前的沉寂,疾馳而來。突然,不知何故,列車拉響了刺耳的警笛,隨即,憑藉著異常制動機構之力,列車緊急剎車,停了下來。然而,還是差了那麼一點點,在它完全停下之前,軋死了一名婦人。我可是現場目睹了,雖說是第一次,可還真是讓人不好受啊。
當天回家后,我並未形成任何意見。對於上文所列三點,也並未加以深入考慮。在此,我是為了引起讀者的注意,才故意記述得如此清晰明了,其實我當天在現場,並未做如此周詳的考慮。而是在第二天、第三天,讀了每日的報紙后,得知我崇敬的富田博士已被當作嫌疑犯帶走,甚至是在讀到了黑田刑警的破案經驗后,我才基於本文開頭所述之常識,認為黑田刑警的偵探必定有誤。當時,我也結合了當天目擊的諸場景來加以考慮,仍有若干不解之謎。故又於今日造訪了富田博士家,詢問了其家裡人諸多問題后,總算探明了本案的真相。
以上,我已經列舉出我所有的證據。敏銳的讀者想必已經能大致猜出我下面所要說的話。然而,儘管對於這部分讀者而言以下結論或許將成為蛇足,可我還是必須陳述一下。九_九_藏_書
「開玩笑,這怎麼可能?」松村嘴上這麼說,卻也並非絕對地加以否定。聽他的口氣,他也處於半信半疑之中。
最後,便是夫人自殺的理由了。這一點也正如讀者諸君所想象的一樣,原因極為簡單。根據我從博士的用人處所打聽到的情況,同時也正如遺書中所寫的那樣,夫人確實是個嚴重的肺病患者。這一點,不是已經揭示了夫人自殺的原因嗎?亦即,夫人非常貪心,她企圖以自己之一死,來達到厭世自殺與報復丈夫另有所愛的雙重目的。
「是啊。」正聽著的那位青年,立刻給他擦了根火柴,說道,「到此為止,我也都基本了解。可那個叫黑田的傢伙,是怎麼發現兇手的?這方面,我倒是願聞其詳。」
至此,我的陳述也已結束。如今,我唯盼預審判事某某氏儘早傳喚我出庭。
「雖說你看到了現場,對這個案子十分感興趣,可還真沒想到你調查得這麼詳細。可要說起來,那個叫黑田的刑警,真是聰明絕頂,簡直和警察的形象有點不相符了。」
「要是細說的話,恐怕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無關緊要的地方我就跳過去吧。總之,黑田刑警在費盡心機調查過腳印之後,又在富田博士裡屋的檐廊下面,找到一雙與那問題腳印相符合的平口皮鞋。不幸的是,經過用人的辨認,這正是那位知名學者平日里常穿的皮鞋。除此之外,還有各種各樣的小證據。譬如,用人們的房間與博士夫妻的房間相距很遠;當天夜裡,用人們——兩個都是女的,睡得死沉,直到早上外面都嚷嚷開了,才醒過來,對於夜裡所發生的事情,一點都不知道;富田博士本人,當天卻是十分難得地在自己家裡過夜。此外,博士家的內情,似乎也在給腳印的證據背書。
「嗨,怎麼說呢,也就是個小說家而已吧。」
也就是說,自夜半至凌晨碾壓事件被發現的時間段中,有人將石塊從博士家屋后搬到了碾壓處。如此,地上必然會留下其腳印。又由於前一夜所下的小雨,到夜半時分已經停了,所以其腳印是不可能被雨水沖刷掉的。然而,此腳印,正如聰明的黑田刑警所調查的那樣,只可能是除了早上現場所在人員以外的,「兇手的腳印」。於是就必然得出,搬運石塊之人,即是「兇手」的結論。當時,我也曾為如何給「兇手」賦予搬運石塊的原因而絞盡腦汁。可當我終於發現他如何巧妙地運用障眼法之後,便不禁為此大吃一驚。
第二天,在某某市據說是發行量最大的晚報上,刊載了一封長達五欄的讀者來信,標題是《我證明富田博士無罪》,署名為左右田五郎。

「所謂內情是這樣的,估計你也知道吧,富田博士是已故的富田老博士的上門女婿。也就是說,他夫人是個招婿入贅的任性女人,既患有肺結核之痼疾,臉蛋也長得不怎樣,更何況還患有嚴重的歇斯底里症。誰都能想象得出,他們的夫妻關係是不可能好的。事實上富田博士也確實在外面金屋藏嬌,對一個藝伎出身的女人寵愛有加。當然了,我個人以為,這些事情對於博士的存在價值分毫無損。妻子患有歇斯底里症,往往會讓其丈夫發瘋抓狂。就富田博士而言,則是使夫妻關係越來越糟,直至最後釀成如此慘禍。這樣的推理,應該也合情合理吧。
以上,無非是我結合了「沒有回家的腳印」和狗腳印等,以及博士夫人的犯罪天才而展開的想象。對此,或許有人會指責我過於穿鑿附會了。當然了,如果說「沒有回家的腳印」其實只是夫人的百密一疏,而狗腳印,則是夫人早就計劃好的、處理皮鞋方案的一部分也未嘗不可。但是,不管怎樣,都無法動搖我所主張的「夫人犯罪」說。
這裏出現了一個疑問。那就是,一條狗,能夠一次運送一雙,亦即兩隻皮鞋嗎?能夠回到這個問題的,則是前面所列舉的兩件物證中,那個尚未加以說明的「作為物證保管在警察局的博士的平口皮鞋鞋帶」。我也是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從博士家某用人的記憶搜尋到的。原來那雙鞋在被扣押時,是像劇場保管鞋子時那樣,用鞋帶將兩隻鞋系在一起的。刑警黑田氏是否留意到這一細節?還是發現目標對象后欣喜若狂,漏掉了這一點,或者儘管注意到了卻也沒多加考慮?好吧,就算沒有忽視,估計也僅僅滿足於「兇手出於某種目的,用鞋帶將兩隻鞋系在一起」之類的推測吧。如若不然,黑田刑警不會得出如此結論。
「可我覺得,他也僅僅是個一般的小說家而已。」左右田說著,將手伸進西裝馬甲的口袋裡摸索著什麼,臉上卻浮起了嘲諷的微笑。
「是啊。是在三等快車上租用枕頭時,所付的四角錢的收據。這是我在火車碾壓現場,無意中撿到的。我要憑藉這張收據,為富田博士做出無罪的申訴。」
一、我在現場拾得的PL商會收據一枚(三等快車所配備枕頭的租金收據)。read.99csw.com
至於那封從夫人懷裡發現的遺書,儘管到目前為止我還隻字未提,但顯然也和皮鞋腳印一樣,是夫人準備的偽證。我並未親眼看到此信,故而下此結論僅憑推測而已,然而,倘若請筆跡專家加以研究,必能得出夫人有意寫成別人模仿其筆跡的結論。同時也能判定,信中所寫的內容,亦句句是實,並無虛言。至於其他細枝末節,我在此就不一一列舉反證,或加以說明了。因為,閱讀了以上的陳述后,想必讀者諸君已能自行明了。
第三點則是大部分人都沒注意到的,甚至部分看到的人都沒有太在意的證據。那就是一條狗的腳印。現場布滿了狗的腳印,尤其明顯的是,有一行狗腳印與兇手的腳印相平行。那麼我又是怎麼注意到的呢?因為該狗出現在被碾死者的附近,且其腳印消失在博士家的後門口,則多半可將其判斷為死者的愛犬。然而,它卻並未出現在人們聚集處,就是這一點讓我感到了奇怪。
「『偵探』二字,還是請你更正為『空想家』吧。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空想天馬行空到什麼程度。譬如說,如果那位嫌疑犯不是我所崇拜的大學者,我或許就會將富田博士『空想』成殺死其夫人的兇手,逐一推翻我這次所提供的所謂的最有力證據。你明白嗎?我一本正經、煞有介事地羅列出的所有證據,只要仔細斟酌一下就能發現,都是同樣能適用於其他場合的、模稜兩可的東西。唯一一件確鑿無疑的物證,就是那張PL商會所出具的收據。可是,即便是這個,要是我不是在石塊底下,而是在石塊旁邊撿到的,又將如何呢?」
閑話少敘。我所要提供的證物,實為如下兩件不起眼之物品:
「不過,我還真沒想到你還是一位如此出色的偵探啊。」
「然而,事情到了這一步,還有一個疑難問題尚未解決。就是我一開始提到過的,從死者懷裡發現的那封遺書。因為經過仔細辨認,發現那上面的字,確實出自博士夫人親筆,這一點毫無疑問。夫人為什麼會寫出這種言不由衷的遺書呢?對於黑田刑警來說,這是一個難以逾越的難關。他自己也說過,這件事曾讓他大傷腦筋。然而,在他費盡心機之後,終於發現了幾張皺巴巴的用來練字的廢紙。也就是說,富田博士曾在廢紙上臨摹過夫人的筆跡。其中有一張是夫人在外出旅行時寫給富田博士的信,兇手正是以此為『字帖』來練習妻子的筆跡。真可謂是處心積慮。據說那些廢紙都是黑田刑警在富田博士書房的字紙簍里發現的。
博士夫人正是巧妙地利用這兩點。了解狗的人想必都不會反對如此說法,那就是:光是口頭上叫狗走開是沒用的,而要它去做某事——譬如說,將木片扔得遠遠的,讓它去叼回來之類的——狗肯定會忠實地執行。夫人正是利用了狗的這一動物心理,將平口皮鞋交給約翰,讓它離開現場。並且希望藉此將皮鞋至少放到裡屋的檐廊旁——估計當時防雨門是關著的,所以約翰不能一如既往地將皮鞋放入房間;以及不讓狗再次來到現場——因為內院圍牆上的那扇木門,從裏面推不開。
「這又怎麼了?這不是PL商會的收據嗎?」松村頗覺奇怪地反問道。
至此,我們可知黑田刑警于現場踏勘時,遺漏了三點:
「其實也用不著什麼證據,富田博士本來就應該是無罪的。像富田博士這樣的人物,怎麼會為了一個歇斯底里的女人而葬送了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大好前途呢?只有傻瓜才會這麼想。但富田博士可是屬於全世界的人物,是全世界屈指可數的大人物。松村君,其實我今天要坐一點半發出的火車,去造訪富田博士家。儘管博士不在家,但我可以向他家的其他人打聽一些情況。」說著,左右田看了一眼手錶,取下了餐巾,站起身來,「想必富田博士自己也會為自己的清白辯護吧,同情富田博士的律師們也會為他辯護的。而我所掌握的證據,是其他人所沒有的。什麼?你要我和盤托出?少安毋躁,還請稍稍耐心等待一下。因為我的推理尚有一絲縫隙,必須再做一些調查才能保證天衣無縫。為了彌補這一絲縫隙,我現在必須告辭一會兒,出一趟遠門。服務生,請幫我叫輛車來。好吧,我們明天還在這裏見面。」

實言相告,我是基於某個偶然的發現而開始思考本案的。案發當天,我恰好在現場。當時,我正在一旁看著檢屍官忙碌著,忽然發現我所坐著的石塊下面,露出一角白色紙片。倘若我沒看到那紙片上的日期印戳,恐怕也就不會對本案產生疑問了。然而,于博士而言十分幸運的是,那張紙片上的日期,如同某種啟示一般,異常鮮明地映入我的眼帘。大正某年十月九日,亦即案發前一日的日期印戳。
說完之後,左右田端起跟前的杯子,一口喝了個精光。
「哎?哦,對啊,是個出色的小說家。應該說,他的創造性工作,比小說更加生動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