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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過激的說法,不很準確。我不想推崇這樣的「事實」。它只不過是這一事實擴大了的或者推斷出來的「版本」。如果你在心裏琢磨,我們稱之為石頭的東西和我們稱之為夢的東西有著怎樣的不同——我們知道,事實上這二者有天淵之別——我想說的則是一種更加截然不同的東西。我們和這種東西共同存在於世。儘管何為「存在」,人類的環境在我們身上創造出極具局限性的、獨特的觀念。有一次,我就這個話題講過一次道。經文是「你的意念非同我們的意念。」那是比兩個月久遠得多的過去發生的事情。應該是去年。我想,那時候不少人聽了大概迷惑不解,但是我自己頗為滿意。我甚至希望愛德華在場。記得有位太太走出教堂大門時問我:「誰是費爾巴哈?」這個問題讓我意識到自己的一種脾性——過分沉湎於自己的思想之中。你母親想給我們家那隻貓取名為費爾巴哈,可你堅持叫它索佩。
我對抽象的東西的確感興趣。這自然情有可原。先是因為年輕,后是因為偏執,現在則因為老邁——這就意味著人們不再像從前那樣領會我說的那些話的含義。到目前為止這是一種表示原諒的、最糟糕的形式。我以前有過一本書,書中講了不少關於講道的幽默故事。記得那是別人送的一件禮物。送書的人沒有寫名字,多少年以前送的,我已經忘了。也許不少人早就厭煩我了。說來也怪,這個想法竟讓我感到安慰。有些事情我一直認為必須講給他們聽,哪怕誰也不想聽,或者誰也聽不懂。其中一件就是,對過去一兩個世紀影響深遠的信仰的攻擊事實上毫無意義。我必須告訴你這一點。因為如果不建立這樣一種信念,我告訴你和他們的其他事情就幾乎失去了全部意義和給予關注的必要。
今天早晨你拿著你畫的一幅畫跑來讓我看,想讓我誇誇你。我正在看雜誌上的一篇文章,想把最後一段看完,所以沒有抬起頭看你。你母親用最親切、最悲傷的聲音說:「他聽不見。」不是「他剛才沒聽見」,而是「他聽不見」。
我認為第五條戒律一定刻在第一塊牌匾上,列于那幾條要求正確崇拜的法律之中。因為正確崇拜首先需要正確理解(見《羅馬書》第1章)。在這個問題上,《聖經》要求你正確理解那些你非常熟悉、深刻了解的人。你只有尊重與自己不相干的某個人,才能真正完成自己的責任與義務——對相互親密、相互理解的人表示尊重。如果所有這些做法有利於父母的話,我願意再次指出,《聖經》里的人物給我們樹立了身為父母始終如一的好榜樣,那就是他們都尊重自己的孩子。我覺得,關於這一點,值得注意的是,不是亞當,而是上帝譴責該隱。以利從來不譴責他的孩子們。撒母耳也不譴責他的孩子。大衛從來不責備押沙龍。最後可憐的老雅各在為他的兒子們祝福的時候,才責備了他們幾句。這也是一件不同尋常、耐人尋味的事情。
傑克面帶微笑,把雜誌還給我。「沒錯。」他說。
「你說的很對,」我說,「就是這麼回事。」
「我相信是這樣。可是會不會有人天生就很壞,一輩子做壞事,然後就下地獄?」
「那麼好了,」他父親說,「你得當心點。」
鮑頓坐在門廊下面,「聽微風吹過,」他說,「感受微風吹過。」格羅瑞拿來幾瓶檸檬汽水讓我們喝,坐下來和我們聊了一會兒電視節目。你母親也一直看這個節目。我自己並不喜歡。這不是我希望這個世界留給我的最後的印象。
「哦,」我說,「實際上你這種簡化不但無濟於事,反而只能引起更多的問題。」
「等我五分鐘。」她說,站起身向屋裡走去。你母親一動不動坐在那兒聽。

我們倆都認為,當年這本雜誌一定在我們倆的會眾中廣為流傳。因為有一頁刊登的菜譜是如何用橘子果凍加綠橄欖、切成細條的白菜和鳳尾魚做沙拉。在我最後這些年的牧師生涯中,女人們一直把這種沙拉源源不斷地送到我的面前。如果鮑頓患了感冒,這道菜也會出現在他家的餐桌上。這本刊登著長達二十頁的和宗教有關的文章的雜誌,卻同時發表做沙拉的菜譜,實在有失體統,應該有一項法律禁止這種情況的出現。
談話就此結束。我們起身回家吃晚飯。
於是,我說:「這是一個很複雜的議題。」
他笑了起來。「你講的時候用的就是這些文縐縐的詞兒?」
「信仰上帝」這句奇妙的話讓我想起費爾巴哈那本書的第一章。這一章實際上講的是語言的笨拙,和宗教毫無關係。費爾巴哈不去想象「這一個」之外存在的可能性。我則認為現實包括了「這一個」,又超越了它。比方說,世界包括並且超越了索佩對它的理解。索佩也許一直是人類意識形態之爭的犧牲品。它毫無疑問會對現狀做出貓科動物的評價。這種評價和所謂「無產階級專政」或者「曼哈頓工程」沒有任何關係。它觀念的貧乏和現實生活也沒有任何關係。
鮑頓說:「不到。」然後朝格羅瑞擠了擠眼睛。格羅瑞說:「永遠都是道難題。」她說的沒錯。
「會改變的,如果有其他因素起作用的話。比如喝酒,或者人相互之間的影響。這是不是意味著他們的性格發生了變化,或者性格的某一方面得以凸顯就很難說了。」
這是自從他星期日到教堂做禮拜之後我第一次見他。那天禮拜結束后,他繞read•99csw.com過聖壇從邊門走出教堂。我想他是為了避免和我握手。因為這個原因還有別的一些原因,我心裏很不舒服。說實話,我和他目光相遇都有幾分尷尬。我知道,自己來還雜誌主要是找個借口來看看鮑頓和格羅瑞。看他們是不是因為我而心緒煩亂。我還沒看完那篇文章,還打算帶回去細看。有時候我也能把自己的動機掩蓋得嚴嚴實實。星期日晚上躺在床上睡不著時,我甚至想象傑克也許會因為我在教堂里提起從前那場大災難而再度出走,或者看起來,他相信自己會這樣做。我想道歉,但是這樣做只能讓他確信,他對我的意圖猜測得準確無誤,而對此我並不完全相信,同時這樣一來也排除了他對我的意圖少一點歪曲的可能性。不管怎麼說,都會在我們之間製造爭端,也許壓根兒就無此必要。後來我終於猶豫了,不知道是否應該來看他們,生怕來了會被人家看作是一種挑釁,一種刺|激,而不來也有同樣的擔心。這時候格羅瑞來向我們問好。她看起來興緻很高。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在我們倆的有生之年,如果有什麼事情我最不想做的話,那就是惹鮑頓生氣。我想傑克回家對於他來說真是天大的快樂。我還想,從傑克這方面看,能回到這個可憐的老人身邊也算是難得的慷慨之舉,考慮到格羅瑞那些麻煩事,這對她可能也是一種恩賜。想起自己急不可耐地想讓他離開我感到非常愧疚。我承認我只是考慮自己的生活。我甚至想過他可能讓老父親搬出這幢房子,因為他和其他幾個孩子要繼承這份家產。這個地方確實需要好好收拾收拾,格羅瑞一個人根本幹不了。和傑克一起坐在門廊下時,我突然發現他的年紀也不小了。當然不再年輕。他應該四十多歲。安吉麗妮五十一歲,他四十三歲。他頭上已見華髮,眼睛周圍顯出倦容。像歷來一樣他看起來有點緊張,在我看來還有幾分憂傷。
「我希望在這個問題上得到你的幫助,牧師大人。」他說,一本正經。我開始想,他也許是認真的。「這是一個很重大的議題,難道不是嗎?我們不是在這兒死摳字眼,或是推敲一個抽象的概念。」
「我不相信,一個在任何意義上都完美的人會墮入地獄;我也不相信一個在任何意義上都有罪的人就必然墮入地獄。《聖經》對這兩種情況都有明確的論述。」
「那麼我想,你一定有辦法回答他們。」
問:你最怕的事情是什麼?死亡
如果再回過頭看一看我從前寫的那些講道稿,或許會發現有些內容就是關於這個話題。推測起來我大概離生命的終點、力量的終點已經不遠,這也許是對你講清這些事情的最好辦法。我早就應該想到這一點。
他笑了起來。「人們也許一直在問你這個問題。」他說。
趁我現在尚能真誠面對自己,我必須再補充幾句——大約兩個月以來,我覺得人們對我的態度發生了某種變化。這種變化恰恰反映出我對他們的態度發生了變化。也許我理解得不像我應該理解得那麼深刻,也許我明白的不像我應該明白的那麼多。
我說:「我只是想委婉地說明,有些事情我也不懂。我不想把什麼理論強加到一個謎團之上,再拿它愚弄別人,僅僅因為夸夸其談的人通常都這樣做。」
傑克說:「在這個問題上我是個『業餘愛好者』。我想,倘若在這個問題上我和你們有同樣的經歷,也會厭煩這個問題。啊,實際上,我相信,我和它也有歷史的淵源。我有理由經常在心裏琢磨這個問題。我希望你們能點撥點撥。」

這也許是世界上我最不想談的話題。所謂預定論,我大半輩子聽人們談來談去,可是沒有一個人的理解有什麼價值。我常常看到成年人、敬畏上帝的人為了這個學說爭論不休。而此刻我腦子裡出現的第一個想法是,他當然會提出宿命論。

老鮑頓說:「我討厭這種談話。我從來也沒看到能談出個什麼結果。儘管我不把這種談話叫作爭論,格羅瑞。」
這個問題提得真好。我自己不會提出這樣的問題。答案是,他來過我們家幾次,來過教堂一次。這個答案實在無法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真正的原因是,當我站在講壇上看著坐在下面的你們仨,覺得你們就像一家人,年輕、漂亮。我那顆蒼老、邪惡的心從胸中升起。我曾經在別的什麼地方提到的「貪求」淹沒了這顆心。我又體會到當我看到別人過得很美,就襯托出自己的凄慘,就覺得冒犯了自己的感覺。我覺得我彷彿從墳墓里回頭看這個世界。
你母親突然開口說話,這讓我們大家都大吃一驚。她說:「得救又是怎麼回事呢?」她說,「如果你無法改變,得救也就沒有意義了。」她滿臉通紅,「這不是我的本意。」
有時候我幾乎忘記自己寫這些東西的目的。我是想告訴你倘若我能看著你長大一定要告訴你的事情。我相信這些事情能把我變得像個父親一樣教導你。當然有十誡。我想你對第五誡特別熟悉:「當孝敬父母。」我特別指出這一條是因為第六、第七、第八、第九條都是根據刑法、民法以及社會習俗強迫人們必須做到的。第十條是不可強制執行的,即使自己願意服從,即使出於天下最好的願望,還是經常被人們違反。我已經十分坦率地對你講過,看見別人結婚,看見所有人家都兒女成群,尤其鮑頓家,我心裏就非常痛苦——不是因為我想要人家的孩子,是我想有自己的孩子。我想,所謂貪求的罪惡就是,甚至你最愛的人擁有你想有卻沒有的東西時,心裏感覺到的那種怨恨和痛苦。從「愛人如己」的觀點出發(《利未記》第19章第18節),沒有什麼比貪求更容易使人墮落。你覺得那種貪慾在你的心裏,在你的骨髓里。所以從這個角度看,這條戒律是有教育意義的。我從來沒有真正成功地遵循過這條戒律:你不能貪求。如我所說,我避免違背它的辦法就是儘可能多地獨處。我敢斷言如果我自己就接受所謂貪求是人不可避免的慾念,我履行天職的辛勞會更有成效。就像保羅那樣,就像身上扎著一根刺,可以這樣說。「與喜樂的人要同喜樂。」我發現要做到這一點,太難太難。倒是和別人一起哭泣,我做得更好。我不是當笑話給你講這事,只是覺得很可笑。https://read•99csw•com
「根據你自己的經驗,你怎麼看?牧師大人。」
傑克走出來,在我們旁邊坐下。他問能不能看一下那篇文章。我把雜誌遞給他。他說:「我想,他主要的觀點是,美國人對黑人的態度證明他們缺乏宗教的嚴肅性。」
我坐在那兒聽老鮑頓「嘮叨」(他自己用這個字眼兒)有一次他和妻子到明尼阿波利斯旅行的事兒。這時候傑克插嘴說道:「牧師大人,我想聽聽你對預定論的看法。」
他說:「難道這就是備受折磨的人夜半時分找到你家門口尋求幫助時,你的回答——推薦他讀卡爾·巴特的著作?」
「關於這個問題,《聖經》並無明確論述。」
「我猜想,按照你的理解,預定論的意思並非意味著,一個好人下地獄,僅僅因為他從一開始就註定要下地獄。」
事情原來是這樣的:格羅瑞發現那篇文章后,問她父親還想不想讓我看。鮑頓讓她給他念一遍。他聽了以後哈哈大笑,說:「哦,讓,讓。埃姆斯牧師大人一定想看看這篇文章。」他知道哪些段落會惹我生氣,所以我一提到他就笑了起來,很為自己「料事如神」而得意。
你母親沿著那條大路走過來,告訴我們晚飯好了。是冷餐,她說,所以用不著著急。她同意和我們一起坐幾分鐘。她總得讓人勸才能和別人待上哪怕一小會兒。那時候我才能從她那兒聽到一言半語。我想她是擔心自己跟別人談話不得體。我卻喜歡她談話時的那副樣子,或者說我第一次見到她時的那副樣子。「沒關係。」她總是用那種輕柔的聲音悄悄地說。當她表示原諒某人的時候,她就這樣說。但那是一種更為深沉、更為悲傷的屈從的聲音。好像她原諒的是整個大千世界,是上帝。想到今後我再也聽不到這聲音,我不由得悲從中來。我相信是鮑頓使她意識到他糾正別人的那些小伎倆。並不是他親自糾正過她。
就連至聖之所也會坍塌。濃重的黑暗化為明媚的陽光,上帝的神秘變得更加輝煌。我珍貴的「寂靜寶庫」也會四分五裂,巨大的沉寂化為烏有。但是,感謝上帝,他們會等到我死的那天。
「一下子想不出來。」你瞧,我覺得他在糾纏我。
至於孩子尊重父母,我認為必須加以引導,因為父母是更大的謎團,從某種意義講是陌生人。我們的生命已經過去那麼多時光,就連你母親也是這樣,儘管她比我小一代還多。但是她走到我身邊的時候也已歷經風霜。我的意思是我們倆結婚的時候她已經三十多歲。如我所說,那些年她一定經歷了許多苦難。我從來沒有問過她,但是生活讓我學會一件事情,就是知道根深蒂固的、已成習慣的悲傷看起來是個什麼樣子。看到她,我心裏就想,你從哪裡來,我親愛的孩子?那天,剛開始做祈禱她就走了進來,在最後一排椅子上坐下,抬起頭看著我。從那一刻起我眼睛里就只有她那張臉。有一次我聽見一個人說基督教徒崇拜痛苦。事實當然絕非如此。但是我們的確相信,這裡有一種神聖而又神秘的東西,這樣說也無可厚非。她臉上有一種總讓我覺得要去努力勝任的東西,好像那裡面有種真理要檢驗我說的話是否正確。那是一張很漂亮的臉,非常聰明,但是悲傷「嫁接」到聰明之上,可以這樣說,直到合二為一。我相信悲傷之中有一種尊嚴,僅僅因為那是上帝美好的願望。他覺得應該這樣。他永遠把被打入底層的人們提升上來。這並不是說,製造痛苦或者本來可以避免卻非要無端自找痛苦是正確的,認可痛苦本身的價值是一件危險的、不同尋常的事情,所以我想非常清楚地表明自己的看法。那就是,上帝站在受害者一邊,反對迫害他們的人。(我希望你熟悉先知,特別是以賽亞。)

「沒得出個結論?」傑克問。
不過還是先回到尊重你母親這件事情上吧。我想第五條戒律夾在與崇拜上帝有關的戒律和以正確的態度對待他人的戒律之間,自有道理。我一直納悶「十誡」的次序是不是按其重要性排列。如果確實如此,尊重母親比不能犯殺人罪更重要。這種觀點看起來不同尋常,但我還是願意接受。
傑克朝你母親笑了笑,好像正在尋找同盟者,尋找一個分擔他的挫折的人。但是,她只是靜靜地坐在那兒,端詳自己那雙手。
「你還能想出一個更好的詞嗎?」
但是,對宗教敏感程度不同的任何人,倘若有人指責他們的意識或者他們的理解並沒有達到信仰的最高標準,都無還手之力。因為對每個人而言,這種指責實際上切中要害。聖保羅說起這個問題頭頭是道。但是,如果宗教的尷尬、虛假和失敗被詮釋成它沒有核心真理——《聖經》的證據從頭到尾都不支持這種觀點——那麼,人們就無法信任他們的思想、他們對信仰的表達與理解,甚至無法相信他們自己以及鄰居們信仰中總是有缺陷的經驗中那種本質的高貴。在我看來,認真衡量起來,無神論也沒有多少卑下之處。看起來,那篇文章九*九*藏*書探索的宗教自以為是的精神正是作者撰寫此文時自身精神狀態的表露。當然,在許多問題上他的看法是正確的。其中之一就是宗教自以為是的破壞性的潛能。


你母親從來沒有談起過她自己,真的,從來不承認她生活中有過任何憂傷和痛苦。這是她的勇氣,她的驕傲。我知道,你將為此而驕傲,與此同時你要記住,她能做到這一點,需要非常非常巨大的溫柔和善良。因為從來沒有人有過這樣的勇氣,也沒有人需要這種勇氣。年紀尚輕的時候你也許認識不到這一點。教堂里人們對她的態度常常讓我擔心。她對誰都敬而遠之。她禁不住這樣做。於是別人也對她敬而遠之。從另一方面看,我經常想,她和我很相配,不管從外表看我們之間有多大的差異。因為我飽經滄桑,可以理解她。大家對她並不是不友好,他們會給她她願意接受的任何幫助。但是大多數人不像我,看不到她身上的青春活力。我相信在他們看來她甚至有點嚴厲。

我不必因為這樣想就責備自己。作為牧師我曾經對大家多次講過,就連上帝,在他被出賣的那個夜晚還在花園裡哭泣。所以不是我內心深處尚未被救贖的異教徒的東西使我害怕我本來應該歡迎的東西。儘管我的痛苦顯然和一種可恥的情緒——其他性質的情緒——混合在一起。當然,當然。「誰能將我從這將死之軀中解脫出來?」哦,我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們不會都睡覺,但是我們都將被改變,一會兒的工夫,眨眼之間就被改變。」我想象一種讓人欣喜若狂的皮魯埃特旋轉,有點像你很小、身體還不知道用力的時候跳起來接擊球員擊出的平直球。保羅不會說出和這個答案完全不同的、別的什麼意思,所以還可以期待這樣一個答案。
他點了點頭。「我想你的意思就是相信宿命論。」
老鮑頓有點生氣,說:「但願長老會教堂和任何別的地方一樣,能讓人們學會神聖的真理,首先是救贖和拯救。上帝知道,我一直辛勤勞作完成這個使命。」
今天下午我們去鮑頓家還那本雜誌。很長一段路你都拉著我的手。馬利筋籽四處飄飛,你跑著去抓,可是又不時跑回來拉我的手。要對我耐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這些日子我走路一直小心翼翼,生怕心臟出現問題。今年夏天晴天的日子那麼多,聽說已經出現旱象。塵土飛揚,蚱蜢飛來飛去,不過還沒有到肆無忌憚的地步。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看不到了。
我給她寫了一封信,吩咐她一些應該做的事情。我還想把下面的內容加進去——過去好多年裡,我給過別人一些錢,算不上太多,但也佔了我薪水相當大的一部分。一般來說我都編故事說,是一筆忘記了的救濟基金,或者匿名人的捐款。他們相信不相信很難說。那時候我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會有妻小,所以如我所說,不把這事兒記在心上。我沒有做過什麼記載,也記不得在什麼情況下,給過什麼人多少錢。教堂的修繕費,比如換窗玻璃、買油漆,都是我掏的腰包。大家都有過艱難的時候,所以凡是我自己能支付了的,我就不會找別人。我說這件事的目的是想讓你和你母親知道,你們得到的任何幫助,哪怕是相當大的一筆錢,都不要看作是別人的施捨,而是償還。我從來沒有想過,我的會眾欠我什麼,但是,事實是,我往水裡扔了太多的麵包,所以在有麵包漂到你面前的時候,你都應該看作是我親手送給你們的。當然也是上帝的恩賜。
「一般來說,一個人的行為和他的秉性是一致的。換句話說,他的行為也是一貫的。而這種始終如一、前後一致,正是我說到人的秉性時的含義。」我意識到這話繞來繞去,說得太啰嗦。他嘴角掛著一絲微笑。
或者人們認為這些戒律是不同的法律,不能按其重要性加以比較。如果按崇拜對象的次序排列,尊重母親可能放在最後,可是如果按正確行為的次序排列,就應該放在第一位。我想這種觀點頗有說服力。
關於第五條戒律,我還想說幾點,說說為什麼我認為它應該刻在第一塊牌匾上。簡而言之,對上帝的崇拜最根本的原因是源於對上帝的正確理解。上帝與眾不同——他是獨一無二的。他不是人們想象之中的「物中之物」(偶像崇拜——這是費爾巴哈沒能把握的原理)。他的名字引人注目,是神聖的(我把它看作是《聖經》蘊含的「神聖」的反映,是別的語言不可企及的創造性的表達)。安息日又被從其他日子中劃分出來——也許,超越了存在於時間當中的生靈——作為對一段時間的享受。因為「最初」也許可以稱之為「時間的種子」。「種子」落地之後,一切創造的條件才漸漸成熟。之後,你看,又把父親、母親劃分出來。在我看來,幾乎是複述了《創世記》的故事——首先是上帝,然後是上帝的話,然後是日子,再接下去是男人和女人——這之後是該隱和亞伯——你不能殺戮——所有罪惡都記錄在這些戒律里,就如所有罪行都被記錄在防止這些罪行發生的法律里一樣。所以牌匾的區別就在於,它涉及的是「永久」還是「暫時」。
「是的。或多或少就是這些詞兒。這是一個充滿危險的問題,我不得不小心翼翼。」
在當代世界,從基督教的觀點出發,有兩種很有誘惑力的思想。(無疑比兩種更多,別的等一等再說。)一種思想是,宗教和宗教經驗是某些人(費爾巴哈、弗洛伊德等)的幻覺。另外一種思想是,宗教本身是真實的,但是認為你參与其中是一種幻覺。我覺得第二種思想更具誘惑力,因為對於信仰宗教的個人的目的而言,驗證宗教首先要靠你的宗教經驗。九*九*藏*書
你母親說:「人是可以變的。一切都會變化。」她連一眼也沒有看我。
格羅瑞說:「對不起,這種爭論我聽過不下一千次,我不想聽。」
我這樣說,是因為我覺得自己真的不行了。當然不是從醫學的角度考慮。我覺得被人冷落,似乎是一個早已被人遺忘的流浪漢。昨天夜裡,我做了這樣一個夢。在夢裡我實際上就是鮑頓。可憐的老鮑頓。
哦,感謝上帝,經過思考我終於得出這樣一個結論。
問:你為什麼認為,他和他們接觸或者他對他們的影響,足以使他們招致損害?
「你這個問題提得棒極了,親愛的。」鮑頓說,「許久以來,我一直在想,如何才能把天命的奧秘和得救的奧秘變得相符合、相一致呢?我記得為此絞盡腦汁。」
「沒關係。」彷彿她為了將自己的委屈化為烏有,寧願拋棄整個世界。這樣一種慷慨的放棄和自我克制,這樣一種雖然兩手空空卻表現出來的胸懷和肚量,我只有在從前的記憶中才能找到。我沒有什麼可給予你,讓你拿走,讓你吃掉。沾滿灰的餅乾,夏天的豪雨,她的頭髮濕乎乎地垂下來,貼著臉頰。如果我把世界的輝煌乘以二——我所感受的輝煌——我對天堂形成的看法和你在古老畫卷中看到的任何東西都截然不同。
(我當然只是用了一個當代的習慣性用語,他意識到了這一點。他不同意。其實我也不常用,但是我想,時不時開個玩笑也很好玩。)
「我認為,」他說,「埃姆斯太太提出了一個諸位先生應該認真對待的問題。我知道,你們只是作為感興趣的旁觀者參加帳篷會議。可是……原諒我。我不相信還有誰願意繼續討論這個問題,所以我也不想再說了。」
「我對他們說,宗教信仰將某些屬性都歸於上帝:無所不知,無限的權力,公正和恩惠。我們人類勢單力薄,知識貧乏,對公正的見解那樣膚淺,又沒有能力施惠於人。因此這些偉大的品格和屬性如何運作,都是一個我們無法看透的謎團。」
我在這個問題上的看法是,上帝的仁慈、神的眷顧,給我們大多數人造就了一個尊重的對象。孩子有父母尊重,父母有孩子尊重。我就非常尊重你正直的人品、善良的心。你的母親對你真是怎麼愛也愛不夠,怎麼驕傲也驕傲不夠。你生命中的每時每刻她幾乎都關注著。她愛你就像上帝愛你一樣,發自內心地愛,從骨子裡愛。這就是對孩子的尊重。你看,愛某一個人的存在猶如神的愛。你的存在是我們的快樂。我希望你永遠不要像我一樣渴望有個孩子。可是,哦,當你終於到來的時候,那是一樁多麼美妙的事情。將近七年,我一直享受著你帶來的幸福,這是上帝多麼大的恩賜。
使徒說:「要彼此推讓。」還說:「恭敬人。」這條戒律包含的內容卻狹窄得多。從前的評論者經常說,戒律中「你的父親和母親」是指有權管你的任何人。好長時間人們就這樣認為,這種解釋帶來許多害處。比如,奴隸制就是「父權制」的產物。任何人碰巧有權管你,就是你的「父親」!於是這個世界就出了一些兇殘、狠毒的「父親」。「你是什麼意思,壓榨窮人!」經文里有沒有什麼地方說,「給孩子們好吃好喝,卻把父母兩手空空打發走?」沒有。因為父母不能等同於富人或者有權有勢的人。《聖經》里沒有一個父親兇狠地對待自己的孩子,而《聖經》里的富人和權貴經常那麼狠毒。如果尊重權威僅僅意味著不要忘乎所以,公然蔑視權威,那就真正降低了「恭敬」這個字眼用於母親身上時的價值。它就不會足夠美麗、重要到被放到「十誡」的中心,哦,看在上帝的分兒上。

不管怎麼說,我的觀點是必須特彆強調做我害怕去做的事情的可能性。那就是把我認為應該告訴你母親的事情告訴她。
老鮑頓聽了哈哈大笑。「你要是三十年前見到他就好了。」
「哦,聰明得多,」他說,「遠不止兩倍。」
你母親抬起頭看著我。我由此知道,聽起來我一定有點心煩意亂。我確實心煩意亂。提神學方面問題的人,十個有九個都想把我置於尷尬的境地。我太老了,不想再開這種玩笑。這時候,格羅瑞走到門口,說:「你們五分鐘的時間還沒到呢。」似乎有誰需要強調這場談話的徒勞無益。
事實是我不想老,當然更不想死。我不想在你的記憶之中只是一個顫巍巍的老傻瓜。我迫切地希望你在我年輕的時候認識我,倒也不必真的那麼年輕。你在我六十歲時認識我就行,我身強力壯,這方面像我的祖父和父親,區別僅在於,我比較瘦、個子高,但我很壯實,很健康。就是現在如果心臟沒問題,我依然可以做許多事情。
我希望能像某個年老的北歐海盜一樣。我要讓執事們把我抬到這兒放在聖餐桌下面,像點燃火炬一樣點燃這艘古老的船,讓它和我一起駛向來世。儘管事實上我希望他們能省下那張桌子。他們肯定會。
「沒錯。」
那篇文章很有意思,刊登在《婦女家庭》上。那是格羅瑞在她父親的書房裡找到的一本舊雜誌,她拿來給我看。雜誌上面有一張紙條:給埃姆斯看。但是寫在一大堆事情後面。我猜因為那是一九四八年。文章的題目是《上帝和美國人民》。作者認為,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聲稱信仰上帝。但是我們的宗教並沒有達到這個標準,遠沒有。在他看來,所有教堂、教堂里所https://read.99csw.com有的人都是古猶太教的文士和法利賽人。在我看來他自己倒有點像文士,對自己行事的方式一味自嘲、揶揄。你怎麼能分清法律學家和預言家呢?他顯然把自己當作預言家。預言家熱愛他所指責的那些人。而這位作者顯然不屬於此列。
你母親說:「我感興趣。」
我睡得不錯。星期一,只要有可能我就待在家裡。這是我休息的日子。一大早就想問題,祈禱,還收拾了一下書架。這當兒一個念頭浮現到我腦海之中——應該想一想,如果我為自己辯護的話,該說些什麼?事實上就像任何一個頭腦清晰的人一樣,我一直這樣做。但是考慮問題的時候,我喜歡像做數學題一樣,約去一個問題兩邊相等的部分,的確如此。但是從另外一方面講,我發現這種辦法雖然本身看起來挺有意思,實際上什麼問題也沒有解決。如果我把自己的想法寫到紙上,可以表達得更嚴密。一個必須做出的決定,首先要有可行性。不做決定實際上是可供我做出的兩種選擇中的一種,所以決定也必須等待機會。也就是說作為一種行為,不決定付諸實施和決定不付諸實施是完全相同的一碼事。如果我在一系列可能性的一邊決定不採取行動,另一邊決定採取行動,最終的結果等於什麼決定也沒有做,也就是說什麼行動也沒有採取。
下面這段話我們翻來覆去讀了好幾遍:「大多數人表達他們對天堂的看法時,雖然信心十足,但言談話語中,確實有一種不無罪惡之感的驕傲的口氣。因為,關於最後的審判,儘管《聖經》有諸多論述,對死亡之後生命的狀態卻沒有做過明確的描摹。少於三分之一的美國人——百分之二十九——承認對於《聖經》默示中最含糊其辭、模稜兩可的主題之一不知所云。」
這是一種我可以稱之為帶有欺騙性的解釋。一個主題含糊其辭,並不是說你不可能,或者不應該對這個主題形成自己的觀點,也不是說這樣一來就有可能避免形成自己的觀點。思想中的任何觀念,都以某種形式存在於一系列聯想之中。我很想和那百分之二十九所謂不知所云的人談一談,看看他們到底是如何看待這些問題的。
「照你這麼說,人是不可以改變的?」他說。
如果我曾經活在這世上,你就會從我身上學到許多東西,有好的,也有壞的。我想告訴你,我失敗在哪裡——如果這些失敗重要到足以得出真正應該引以為戒的結論。這次失敗當然屬於此列。
「別走,再待一會兒。」你母親說。他留了下來。
還有一篇講道的經文,那就是《福音書》中關於「浪子回頭」的故事。我應該問問鮑頓,他有沒有注意到這個故事。他當然注意到了。當然。我必須再想一想這件事。
「不記得了。」過了一會兒,他又說,「艱苦探索的本質不是得結論。」
答:我,死亡,最害怕丟下我的妻子和孩子,被一個人品極差的人擺布。
我說:「那得看情況。」確實如此。我發現巴特的著作充滿慰藉。記得我在什麼地方和你講過這一點。但是,事實上我想不起曾經向哪個「備受折磨的」人推薦過巴特,除了向我自己。這就是我剛才說的「提神學方面問題的人,十個有九個都想把我置於尷尬境地」的意思。
有一句話,我和鮑頓看了不由得笑出聲來:「你可以問,有多少基督教徒能給基督教下定義。」我說,在二十五卷里,或者不到二十五卷。
鮑頓說,他對天堂每天都會有新的看法。他說:「我主要是只想世界的輝煌,再把這些輝煌乘以二。如果我有精力,就乘以十或者十二。但是對於我,二就足以達到我的目的了。」所以他就只是坐在那兒,把風的感覺乘以二,把草的芳香乘以二。「我還記得我們把那輛舊馬車放到法院房頂上的事兒,」他說,「在我看來,那時候的星星比現在明亮。明亮兩倍。」
「我們那時候也比現在聰明兩倍。」
「請原諒,父親,」傑克說,「我去找格羅瑞。她能告訴我,如何把我自己變得有用。你一直告訴我這是排遣煩惱最好的辦法。」
如此說來,傑克·鮑頓已經四十三歲了。我不知道他自從離開這裏,過著怎樣的生活。從來沒聽說他結過婚,有孩子,或者做什麼工作。我一直覺得最好不要打聽。
他說:「對於一位以牧師為職業的人來說,你確實很精明。」
鮑頓說:「這很容易判斷。」

我不由得有點沮喪,不知道鮑頓為什麼這樣「引導」他。我這個人,也許玩跳棋的時候很精明。
傑克聳了聳肩。「我當心著呢。」
他說:「謝謝。這正是我想知道的。」

「讓我把它簡化一下,」他說,「你認為有的人會有意識地、無可挽回地永墮地獄嗎?」

「我不喜歡『預定論』這個詞。它已經被人們用濫了。」
「我見過。」
誰也不說話,大家都有點尷尬。於是為了把談話繼續下去,我說,他或許能從卡爾·巴特的著作中找到點有用的東西。
閱讀會使你產生這樣一個觀點:父親和母親猶如人類之父和人類之母——上帝喜歡的亞當和他可愛的夏娃,也就是上帝親手創造的人類的始祖。這些戒律有一個模式,那就是分門別類,從而凸顯其神聖。每一天都是神聖的,但是把安息日劃分出來,人們可以因此而體驗時間的神聖。每一個人都應該被別人尊重,但是把父親、母親劃分出來,可以使我們更有意識地尊重他們。他們通常整日辛勞,負擔沉重,也許脾氣古怪,為人小氣,或者愚昧無知,傲慢專橫,但是作為人父、人母,他們理應被兒女尊敬。相信我,我知道這是一條很難遵守的戒律,但是我也知道孝敬父母將得到巨大的回報。因為真正尊重的根源在於你感覺到了那個尊重對象的神聖。拿你母親這個特例來講,我知道如果你能以這樣的方式關注她,就會在她身上發現巨大的愛。當你愛什麼人達到愛她的程度,當你看她就像上帝看她,這條戒律便具有了上帝、人類和存在本身的本質。這就是第五條戒律刻在第一塊牌匾上的原因。我一直勸告自己相信這種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