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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要說,有一些關係和紐帶迫使我對這個年輕人——約翰·埃姆斯·鮑頓,給予特別的容忍和關心。他是我最老、最親愛的朋友最喜歡的兒子。為了彌補我膝下無子的缺憾,可以這樣說,他把他送給我當教子。我在鮑頓的會眾中給他施洗禮。我還清楚地記著那個時刻。鮑頓、鮑頓太太和他們家那幾個小孩子都站在洗禮盆前面,看我喜出望外的神情。我希望他們確實看到了我的表情。因為我當時的感情比我想象的要複雜。他們事先沒有告訴我。
「我不敢說這就是我的條件,但是這種情況下,我將談到上帝的恩典。」我說。
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很讚賞卡爾·巴特。」我相信他將由此發泄他的憤怒。他那種狡猾的、讓人厭倦的憤怒,我從來都無法對付。他永遠都像鬼一樣精明,也像鬼一樣認真。我應該知道他讀過卡爾·巴特的作品。
我相信,天堂里的人們一定享受著更接近於精力永遠充沛的壯年人的某種生活,而不是我們已經知道的其他狀態的生活。至少這是我的希望。並不是說天堂會讓人失望,但我相信鮑頓把天堂想象成世界上最快樂的地方,並且受用這種想象是正確的。我看不出他這樣考慮怎麼會全然錯誤。我當然不在乎你母親在天堂里找到我的時候,發現我還是個年輕人的想法。在那裡,沒有男性也沒有女性,他們既不結婚也沒有人賦予他們婚姻,但是,經必要的更改,在細節上作適當修改後,還是件好事。這個修改!加在一個詞前面多麼累贅!

我問他到底想讓我告訴他什麼。
「不全是這樣。」我說,吃了一驚。因為我確實多次想過這個問題。

你們三個人一起到套院里玩。他在打飛球。你和托拜厄斯跑來跑去,似乎練習接球。跑到離球很近的地方,你就舉起手套保護自己不被球擊中。球砰的一聲落在旁邊什麼地方。但是你突然想練習肩上投球。看著你玩,看著你們三個人玩確實很愉快。我想我一定要出去,看看他心裏在想什麼。我知道他肯定有事兒。
他搖了搖頭。「我不能說我相信。」他抬起頭瞥了我一眼,「我想說實話。」
哦,我還是仔仔細細颳了臉,穿上一件白襯衫,用軟皮擦了擦皮鞋。我想這樣的準備就是一個年老的紳士和一個古怪的老頭兒之間的差別。我知道對於你可愛的母親,前者更適合做她的配偶。但是有時候我忘了這些必要的麻煩。這是我準備糾正的錯誤。
我說:「你父親一直是我們大家的榜樣。」
直到死亡和天堂展示其餘。

「講了好多年。從那時候起,一直沒有多大變化。」
「就算這樣吧。」情況當然就是這樣。
「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呢?你是怎麼看待的呢?我的意思是,為什麼我從來沒有相信過可憐的老父親說的那些話呢?甚至小時候也不信。而我認識的每一個人都覺得他說的沒錯,都認為那是福音。」

於是他問:「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美國的基督教徒看起來總是在等待真正的基督教精神在別的地方發揚光大。」
我說:「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你的問題。我真的希望我能。」
這就是我想告訴你的關於傑克·鮑頓的故事。我說過,他母親去世他也沒有回來。也許他想省掉我們大家應付他的麻煩。
我一直納悶,他提到的「帳篷會議」指的是什麼。我還琢磨了半天「精明」這個詞。我一直害怕和那些與神學並不意氣相投的人談論神學。我有時的確在迴避。我明白總是想當然地認為某人和你說話不懷好意是錯誤的。我也知道這是對別人的不尊重,所以我並不經常這樣做。再說,我沒有多少機會成天在鎮子里轉悠。大街上與我擦肩而過的人有一半都是我給他們施的洗禮。他們知道的神學知識基本上也都是從我這兒學來的。
「我明白。」
「和我在那兒長大的那座教堂一樣。」
「我還記得,人們說他們的教堂失過一次火。」
「你父親就在這兒講道。」他說。
可是這件事卻很糟糕。第一,這個姑娘非常年輕;第二,她家的情況糟糕透頂,窮得要命。換句話說,退一步說她得不到一個年輕姑娘需要的任何保護。傑克·鮑頓究竟怎麼和她相識的,我一直不清楚。她和她的家人住在一幢孤零零的房子里,門廊下卧著那麼多癩皮狗。那是一個凄慘的地方,她是一個可憐的孩子。他卻是一副大學生派頭,身穿印著校名字母圖案的運動衫,開著據他自己說靠唱歌賺來的一輛普利茅斯牌敞篷汽車。(鮑頓有那麼多孩子要教育,所以大家都得幹活兒,傑克也不例外。連老鮑頓也買不起車。一九四六年,會眾們送給他一輛二手別克車,因為那時候他走路已經很困難,哪兒都去不了。)
我說:「坐下,孩子。坐下。我們可以再試試。」
話談到這兒,我覺得可以這麼說,傑克·鮑頓佔了上風。此外,對於這次談話他一點兒都不比我開心,也許還有點厭惡。當然我又覺得自己處於尷尬的境地。我似乎又要拿「年事已高」為自己找理由了。但是我坐在我的教堂里,和煦的、毋庸置疑的陽光從窗口照射進來。我覺得——就像經常感覺到的那樣——我沒能認清真理和真理本身全然無關。這真理從任何意義上講都不是由我或者由任何人決定的。我的心又提了起來——確實是那時的感覺。我說:「我這一生聽過許多次精彩的講道,也認識許多聰明、博學的人。我很清楚,人們愛挑毛病,但是在我看來評判一個人信仰的純正性未免太放肆了,除了對自己的信仰審視與評判。而且即使對自己,這種評判也不無專橫傲慢之嫌。九*九*藏*書
傑克·鮑頓帶著他的球棒和手套來了。你和托拜厄斯沿著大街跑過去迎接他。他把手套放在你的頭頂,你覺得非常好玩。你兩隻手扶著頭上的手套,兩腿綳直,在他身邊大步走著,光腳,光肚皮,就像古時候的一位小王子。我看不見冰棍兒化了的糖水順著你的肚皮流下來,但是我知道肯定是那樣。托拜厄斯扛著球棒。因為傑克言談舉止從來都不是輕鬆自如,所以此時此刻他即使看起來有點緊張,我也不覺得奇怪。他就這樣來了,穿過大門走進我們的院子。我聽見他在門廊和你母親說話,聽起來很快活。我相信我打心眼裡只想在椅子里坐著,至少此刻。
他看了我一眼,以手覆額擋住眼睛。這個姿勢包含了憂傷、沮喪,還有心力交瘁。我知道它的含義。我說:「恐怕惹你生氣了。」
過了一會兒小傢伙把手掬成杯狀,把水灑到媽媽胳膊上,高興得咯咯直笑。媽媽也掬起一捧水潑到女兒肚子上。小寶寶笑著用兩隻小手往媽媽身上潑水。小姑娘也往她身上潑,直到小東西嗚嗚咽咽哭了起來。小姑娘說:「好了,別哭了!你這個樣子還想讓人家怎麼對你呀。」她伸出胳膊抱起小女兒,放在自己膝蓋上,跪在水裡,用一隻空著的手修她的「大壩」。小寶寶呢呢喃喃,一副想要說話的樣子。媽媽就說:「這是一片樹葉。從樹上掉下來的。樹葉。」然後,把那片樹葉放到女兒手裡。太陽似乎盡最大的努力把陽光灑向樹影搖曳的小河,但是一大部分陽光還是被樹木半道劫走。蟬扯開嗓子齊聲歌唱。柳絲低垂,在河水中飄拂。棉白楊和白蠟樹在夏末變得安靜起來,只是在微風中發出沙沙的響聲。
我對她說,從前像我們這樣的小城都參与反對奴隸制的秘密活動。這兒的許多人都不惜採取任何手段和奴隸製作鬥爭。現在情況不同了。想說服什麼人從一位母親手裡偷走她的孩子談何容易。尤其格羅瑞沒有任何證據說明自己有權得到這個孩子。她說,她一次又一次地給小鮑頓寫信,要他看在父母的分上,承認自己是那個孩子的父親。她還把嬰兒洗得乾乾淨淨,打扮得漂漂亮亮,拍了一張面帶微笑的照片寄給他。她還拍了一張嬰兒在老鮑頓懷裡的照片。傑克在格羅瑞過生日的時候給她寄來賀卡和一盒盒巧克力,但是隻字不提他的孩子和他給全家人帶來的苦難。她哭得那麼傷心,不得不把車開到路邊。「他們那麼難過!」她說,「他們那麼丟臉!」(小鮑頓還算有點兒「良知」,把那輛敞篷車留給家裡,自己坐火車回學校去了。這樣一來,格羅瑞就可以每星期帶著父母去看那個可憐的患哮喘、出麻疹的孩子。)
「這麼說,」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說,「在這個問題上,你無法和我分享你的智慧。」
「聽說有一個有色人組成的團,我很感興趣。」他說,「我沒想到這個州有那麼多黑人。」
他笑了起來,說道:「很遺憾,他們都走了。」他似乎陷入沉思。
傑克·鮑頓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非常抱歉。」他在長椅上坐下,給了我點兒時間振作一下精神。他能這樣做很好。我注意到他也刻意打扮了一番。他穿了一件夾克衫,系著領帶,腳上的皮鞋擦得很亮。他看了看這間屋子,顯然注意到它的簡陋。我知道我的教堂確實非常簡陋,沒有任何裝飾,和你見過的那些高雅的、裝飾豪華的古老教堂不可同日而語。因為這座教堂註定就是個臨時性的建築物。
把你認為人世間最好的賜予我,

「永遠都不會談到這種恩典也有不存在的時候。事實上,這正是我們的分歧之所在。如果你已經給出條件,我不會不恭不敬。」
壯年是美好的,也是短暫的。你一定要及時行樂。
長老會的確有座教堂和這座非常相似,但是幾年前就被一座宏偉的磚石結構的建築物代替,現在已經爬滿碧綠的常春藤。鮑頓說,如果他能讓鐘樓坍塌一點兒,那座教堂就真正成了「古建築遺址」了。他還建議可以模仿這座破舊的老教堂蓋我們的新教堂,這樣就可以超過長老會的教堂,更像一座「古建築遺址」了。我想我會這樣建議的。
這是一個悲慘的故事,給我們大家都留下許多悔恨。我認為我們真的應該把孩子偷出來。儘管事實也許是,格羅瑞的計劃以她和其他與拐騙孩子有關的人蹲監獄而告終。孩子回到母親身邊,小鮑頓坐在什麼地方的一棵樹下,讀赫胥黎或者卡萊爾,他的那輛敞篷汽車又回到他的身邊。這樣的事情我不知道怎樣做對,怎樣做錯。我想如果我們籌集到一筆錢,或許能把那個孩子買過來。可這也是罪過。孩子似乎成了人質,她家裡的人則有敲詐勒索之嫌。如果上帝沒有把她領回家,這出悲劇還得持續幾十年。格羅瑞說:「如果我們能養活她哪怕一個星期!」可是,那又能怎麼樣呢?我心裏想。我很清楚她為什麼這樣說,但又總是納悶她到底是什麼意思。我也經常這樣想我那個夭折的孩子。
我相信直截了當地告訴你這些爭議中的問題,會使我心裏安寧一些。睡覺成了大問題,睡神總是躲避著你,真的到來的時候,你早已精疲力竭。祈禱也無法平息不穩的情緒、不寧的心神。如果我覺得我告訴你的話在九九藏書某些方面不夠真實,或者我乾脆就不應該對你說,我會銷毀這幾頁。這當然不是我第一次銷毀自己寫下的東西。過去我們用燒木頭的爐子,這事兒辦起來不費吹灰之力。看到滿篇胡言亂語被火焰吞沒,也是件令人快慰的事情。我在想,應該請人給我們在外面砌一個烤肉的爐子。就像繆勒斯家的那個。
「沒有,沒有,」他說,「但我非常希望我們能更……更直截了當地談話。」
傑克·鮑頓絕對沒有理由和這個姑娘搞在一起。沒有一個體面人會幹出這種事情。可是翻來覆去在腦子裡想,這種事還是逡巡不去。這也算是我的偏見。通過多年觀察形成的看法越發堅定了我的這種看法——罪人並非都是不體面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是。但是那些不道德的人從來不會真正悔改,從來不會真正改造自己。也許在這個問題上我又錯了。《聖經》對人的這種屬性並無論述。悔改和自新是只有上帝才能做出評判的靈魂的問題。以我的經驗,不名譽的人都是些頑固不化的傢伙。看到這些,我的心就往下沉,因為我知道自己無法幫助那些不道德的人。我知道這完全是自己的缺點。
他想知道明天我到不到教堂書房去。我說,早晨會在那兒。於是他約好明天去那兒和我談話。
(碰到這種情況,我就勸告人們祈禱。因為一夜無眠意味著有問題需要解決。黑暗中我變得相當鎮靜,我相信在這種情況下很快就能進入夢鄉。問題是我睡得太死。誰都知道身體以動物的貪婪渴望睡眠。這時候倘若被打攪人就變得煩躁。如果我不記得自己曾經為心氣平和而祈禱,碰到這種事兒也會發火。那時候我就無法聲稱自己得到了心靈的安寧。)
傑克說:「能接父親的班,真是一件讓人嫉妒的事情。」
沉默。過了一會兒,他說:「謝謝,耽誤了你的時間。」站起身準備離開。
「哦,是的。戰爭爆發前從密蘇里州來了許多黑人。我想還有許多人到了密西西比河谷。」

首先我想說的是,上帝的寬恕和恩典對任何過失和錯誤都已經足夠了。因此非要判斷那些過失和殘酷的根源與本質是錯誤的。我認識到了這個道理,希望你也能。
現在我們有了盤尼西林,許多事情和過去都有很大不同。可是,那時候,幾乎什麼病都能死人,哪怕你其實沒什麼大病。「我們給她送來鞋,」鮑頓太太說,「她為什麼光著腳?」那個姑娘說:「捨不得穿。」那個可憐的姑娘,她的母親,臉色蒼白,神情陰鬱,看樣子傷心得要命。如何面對生活中日積月累的挫折與悔恨呢?她離開了學校。後來發生了什麼我們一概不知,只知道她跑到芝加哥去了。
做完這些事情之後我來到教堂,等待晨光瀉入禮拜堂。我在長椅上直挺挺坐著漸入夢鄉。這樣很好,因為小鮑頓在書房找不到我就會來這兒找我。我想象可憐的老撒母耳被女巫拖出地獄時感覺到的幽暗。現在我也有這樣一種感覺。「你為什麼讓我焦急不安,把我帶到這兒來?」事實上,黑暗中我一直祈禱,希望自己有更多的智慧對付約翰·埃姆斯·鮑頓。可是等他叫醒我的時候我立刻意識到,我那蒼老、陰鬱、卑劣的自我僅僅因為想多睡幾分鐘,就要讓他大吃苦頭。倘若在不合適的時間、不合適的地點被人發現自己睡得正香而被人家同情,我心裏真的很不舒服,對那種悲憫更是嗤之以鼻。你母親總是對人家說,我整夜讀書、寫作,剛剛醒來。有時候的確如此,但是有時候我只是徹夜難眠。
「哦,」他說,「我想,我已經向你提過一個問題了。」
——伊薩克·瓦茨
我說:「當這個古老的聖所充滿寂靜和祈禱的時候,卡爾·巴特寫下的任何一本書就其深刻程度而言,都無法與之比擬。如果我不相信巴特知道並且承認這個真理、尊重這個真理,我就不相信他自己信仰的純正性。」
他說:「謝謝。」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倒很希望自己能像父親一樣。」他瞥了我一眼,似乎以為我會哈哈大笑。
我確實願意回憶那個早晨。準確地說那年我六十七歲。但我並不覺得老。我希望能把你母親那天留在我腦海中的記憶講給你聽。我希望能把她在我心裏的印象留給你,因為那印象如此美麗,一想到它們將隨我而去,我心裏就非常難過。不過生命自有其塵世之美。記憶的本質嚴格地講不屬於凡人俗世。那畢竟是一種奇妙的東西,能夠回到根本沒有真實性可言的某一時刻,甚至是在它消逝的過程中得以重現。我的意思是某一個時刻輕微不足掛齒,用記憶長久地保存下去實在是上天的恩賜。
傑克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似乎總惹人生氣。可這總也不是我的本意。」然後他又說:「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並不是有意冒犯你,牧師大人。」
「是的,都走了。很遺憾。現在我們這兒新搬來幾家立陶宛人。他們當然都是路德會教友。」
那兩篇稿子中的一篇是關於寬恕的。時間是一九四七年六月。至於當時為什麼講這個話題,我已經忘了。我想,也許是因為那時候我一直在心裏琢磨「馬歇爾計劃」。講稿根據摩西律法闡述「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那就是,每七年減免一次債務,解放一次奴隸;每五十年歸還一次人們的土地,如果這些人的身份還是奴隸,歸還他們自由。在《聖經》里,減免債務的唯一理由就是存在債務。我的講稿還拿這種減免和神的恩賜,同回頭的浪子之後又在父親家裡恢復了原先的地位作了一番比較。儘管他既沒有要求恢復自己兒子的身份,也沒有為他給父親造成的悲傷懺悔。read•99csw.com
「哦,」我說,「這麼說,我就沒有多少活兒可幹了,對嗎?」
我真希望多有幾張年輕時候的照片。我假定因為我相信你讀這些文字的時候我不會變老,當你走完漫長的人生之路、我們再相見的時候我們倆就都不老。我們像兄弟。這自然是我的想象。有時候當你爬到我的腿上,靠在我的懷裡,我感覺到你身體的輕捷、靈敏和你沉甸甸的腦袋。如果你在洒水器下玩了半晌就渾身冰涼;如果晚上剛洗了澡就熱乎乎的像個小火爐。你躺在我懷裡,摸著我的鬍子,告訴我你在想什麼,那真是完美的愉悅。我還想象,你這個小東西在天堂找到了我,一下子跳到我懷裡。這想法讓我非常快樂。不過我相信還是前者更好,更接近現實生活。我們對天堂一無所知,或者知之甚少。我覺得還是加爾文|做得對,他不鼓勵人們懷著好奇心探究上帝認為不適合向我們展示的那些東西。
我發現床頭柜上面放著的那本《聖經》下面有兩篇講道稿。我尋思是你媽媽放在那兒讓我注意到的。她從閣樓上取下不少我當年用過的講道手稿。她是用洗衣房的籃子拿下來的。拿下來,之後她就認真閱讀。她說,有些稿子現在還能用,這樣一來就用不著再費心勞神地新寫,可以省下點力氣給你寫這些話。這種說法比先前的建議更容易接受。以前她只是說我用從前的稿子可以省點力氣。如果我真的連寫講道稿的力氣也沒有了就該告別講道壇了。可是為了能有更多的時間和你在一起而不寫新的稿子,就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碼事了。
二十年是一段漫長的歲月。對於他這些年的情況我一無所知,但是我相信我會知道的——如果真的發生過損害他信譽的事情。如果我的判斷正確的話,他不像是一個事業有成的人。
今天早晨我很早就醒來。其實這實在是「我昨天晚上幾乎一夜未眠」的另外一種說法。我一直在想,今天一定要穿戴得比平常更整潔點。我有一頭好頭髮,雖然已經「分佈」不均勻,但凡是長著的地方還很濃密,而且白得好看。我的眉毛也是白的,也很濃密。我的意思是,頭髮長得很長,向四面八方拳曲著。眼睛的虹膜從來沒有特別的顏色,現在彷彿蒙了一層薄霧,有點渾濁。我的鼻子和耳朵看起來比壯年時候大。我知道從外表看,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個很說得過去的老傢伙。歲月真是奇妙的東西。昨天你站在我的椅子旁邊擺弄我的眉毛,拔下幾根,看它們怎樣拳曲回去。你覺得很好玩。沒錯兒,是好玩。

回家的路上,格羅瑞一直和我講她想出來的一個拐騙那個孩子——就是那個嬰兒——的計劃。她聽說過一些從前人們從密蘇里州偷帶逃亡者的故事。所以她認為把一個小嬰兒藏起來更容易。城裡的好幾幢房子都有秘密地窖和閣樓,人在裏面藏一兩天毫無問題。教堂的閣樓上也有一個密室。我得記著哪天帶你去看看。要爬過一截梯子才上得去。好的,我們會去看看的。
「這麼說,他們現在都走了?」
「但是,他對美國人信奉的宗教很少尊重。你同意嗎?他在這個問題上很坦率。」
我說過,那天下著雨,可是我們點了許多蠟燭。這是我們紀念聖靈降臨節時的習慣,只要還掏得起錢就點許多蠟燭,還擺放了許多鮮花。記得當我看到屋子裡有個陌生人的時候,我心裏確實很高興。因為我這個避難之所看起來其樂融融,成了人們走進來躲避風雨的舒適之地。我相信我那天是就著明亮的燭光,或者是在聖靈亮光的照耀下講道。我想她沒有發現,或者已經不記得這些,或者她不認為那有什麼特別的好處。可是我真希望再看到那一切。
他說:「我小時候,這個鎮子里還有幾家黑人。」
不管怎麼說,小鮑頓從來沒有承認孩子是他的,沒有預先採取任何措施,更沒有給過對方任何幫助。但是他確實把這件事情告訴了他的父親。在老鮑頓看來,是兒子向他這個牧師懺悔自己的罪行,但是在我看來,這完全是一種卑鄙無恥的行為。因為他肯定知道,這個孫子將是壓在老鮑頓心頭的一塊巨石。他甚至告訴鮑頓那個姑娘住在什麼地方。格羅瑞開著那輛傻乎乎的敞篷汽車帶著老頭兒去找那個姑娘。鮑頓想給那個孩子——是個小姑娘——施洗禮,或者至少因為知道有人將為孩子施洗禮而放下心來。但是那家人對他充滿敵意,好像幹壞事的是他。鮑頓丟盡老臉,十分沮喪,只好留了點錢走人了。鮑頓太太看到他那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好生奇怪,硬從格羅瑞嘴裏弄清事情真相。她聽了之後也非常難過,格羅瑞只好開著車帶兩位老人到田野里兜風。鮑頓太太一定要去看那個嬰兒,一定要抱抱她。她這樣做也許很不明智。哦,我也抱過她。在這種情況下,我真的不知道什麼才是「明智之舉」。她們帶去尿布、小孩衣服,還留了些錢。這種情況持續了好長時間。事實上持續了好幾年。格羅瑞經常找我,為這事哭哭啼啼。因為事情一直沒有進展。那個孩子總是那麼臟,而且好像總也長不大。
他說:「我還想告訴你一件很奇妙的事情。我經常撒謊,因為我說謊話的時候人們都信我,倒是說真話的時候沒人相信。」他聳聳肩笑了起來,「所以我知道,我現在也在冒風險呢。」他又說,「事實上,我說謊話的時候也會出岔子。」

「他對歐洲人九-九-藏-書信奉的宗教也有很多批評意見。」我說。確實如此。可是話剛出口,我就意識到我的回答含糊其辭。小鮑頓當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我從他臉上的表情——算不上微笑——看出他的心思。
有一次我和格羅瑞一起去給那個小寶寶送點兒東西。他們家住在西尼斯納波特納。快到橋上的時候我們看見那兩個孩子——小寶寶和她媽媽,在河裡玩。我們開著車向那幢房子駛去,把帶來的東西放在籬笆跟前。我們沒法進院子,因為那群狗狂叫著向大門口跑來,沒有人出來把它們喊回去。我們帶來的東西一直都是罐裝火腿、罐裝牛奶,總而言之都是狗沒法下口的東西。那個小姑娘一定聽到汽車駛過的聲音和狗的吠叫聲,知道是我們來了,因為那天是星期一。如果她聽見,對我們也視而不見、不予理睬。她忠實地反映出她父親對我們的看法,對我們的關心和幫助嗤之以鼻。只要我們給她創造了這種機會,她就要讓我們知道她的態度和立場。我必須說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無法理解。她父親顯然認為我們之所以費這麼大心思,花這麼多錢財,就是為了不讓傑克惹上麻煩。雖然從來沒有人說過這事兒,也沒有人暗示過這種想法,但是我不能說他的看法全然錯誤。我也不能說這不是傑克向他父親坦白這件醜事的動機之一。他知道可憐的老鮑頓不可能對這種局面無動於衷。這也就可以解釋,他為什麼要留下那輛普利茅斯。
他說:「他的態度很嚴肅。他認為值得為此而爭論。」
這段往事湧上心頭,是因為記得和寬恕是完全相反的兩件事情。毫無疑問它們通常就是這樣。應該原諒傑克·鮑頓的不是我。如果說他對我個人造成過什麼損害,也是間接的,而且確實非常微小。或者,至少他對我造成的傷害在他做的那些事情中從來都排不上號。一個人失去自己的孩子,另一個人毫不在乎地否認自己父親的身份,這並不意味第二個人侵犯了第一個人。
但是,我很難從約翰·埃姆斯·鮑頓身上看到什麼善意。這是個很糟糕的問題。回家的路上你母親說:「他只是提個問題。」這話從她嘴裏說出來,幾乎就是一種譴責。又往前走了一會兒之後她說:「也許有的人自己心裏不舒服。」這就是譴責了。她說得很對。一個像我這樣的老兵即使被人嘲弄——如果他確實意在嘲諷——也沒有保護自己的必要。但問題不是有無必要,只是習慣。
這些觀點今天看來依然正確,是對經文完滿的解釋。哦,一九四七年,我已經快七十歲了,在這些問題上我的思想已經相當成熟。你母親應該聽過我這次講道,所以才能想起這篇手稿。她第一次來教堂是那年的聖靈降臨節。我記得是五月。從那以後,除了有一回,一個禮拜日也沒有錯過。
約翰·埃姆斯加上他的「阿門」。
我不會原諒他。我不知道如何原諒他。
他一言不發坐了一會兒,說道:「我有個朋友,哦,算不上什麼朋友,只是在田納西州碰到的一個人。他聽說過我們這個鎮子,也聽說過你祖父。他給我講了一些堪薩斯州從前的故事。那些故事都是他父親講給他聽的。他說,內戰期間愛荷華州有一個有色人種組成的團。」
「你現在相信嗎?」

鮑頓一家之所以那麼喜歡那個孩子,因為他們愛傑克。她長得很像他。現在他終於回家,格羅瑞非常喜歡和這個弟弟待在一起,好像他們之間壓根兒沒有發生過不愉快的事情。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回家,也不知道他們一家最後如何達成和解。如果我的講道給他們這種和解蒙上了一層陰影,我也不後悔。
哦,下面是這個故事的結尾。小姑娘活了三年多。她長成一個活潑的、瘦而結實的小東西。她的媽媽和那個「不錯的基督教徒家庭」雖然因她而悶悶不樂,但也為她驕傲。可是後來她割破了腳,因傷口感染而死。他們最後一次去看她時,孩子已經不成樣子。格羅瑞連忙找來一位醫生,然而已經於事無補。孩子的外公說:「她的命運坎坷。」格羅瑞打了他個耳光。他威脅說要告她。不過我猜他一直也沒有真的去起訴。他同意鮑頓家把小姑娘埋在他們家的墓地。因為一應費用都由鮑頓支付,而且還給了他們一點錢。就這樣,她進了鮑頓家族的墓地。墓碑上寫的是:嬰兒,三歲(她母親從來沒有正經八百給她取過名字)。還有一行字:「天堂里的安琪兒永遠看著我天父的臉。」
這種情況下,做不利於他的證明,我良心何安。然而,人們常常有一種非常真實的感覺,帶著這種感覺,為了人類的目標,我們把自己和自己的歷史恰當地、公正地聯繫到一起。說一個賊是上帝的兄弟和喜愛的人是正確的。可是,因此就說賊不是賊就錯了。我並不願意以此影射小鮑頓。就我所知,他和任何傳統意義上的「偷」字都不沾邊。我只是想解釋為什麼我覺得有必要向你講他的過去,或者說講我知道的那點事情,講和我們說的這個話題相關的事情。
我說:「在這種情況下,我不知道該如何談這個問題。你想讓我說服你相信基督教的真理嗎?」
我有個討厭的習慣,一開始就按照是否能從中獲得的快樂,或者是否能因此而實現什麼意圖,對一次談話做出「評估」。現在我對這次談話的期望值不高。我說:「我的使命和我父親的使命一樣。我以為,即使我有一個全然不同的父親,上帝也仍然會召喚我。」我承認,我當時有點兒惱火。
我相信我一直努力要求自己不要說愛德華稱之為「乳臭未乾」「天真無知」的話。依我看這種約束非常有用。這也是一種自衛的方式https://read.99csw.com,但是我希望,總的來說,至少是有用的。有些宗教界人士有一些毛病,甚至招來別人的譏笑,或者理性的輕蔑。有時候,我覺得這種譏笑和輕蔑也很公正。但是,我要勸告你,不要總按原則自衛。因為這樣做排除了最壞的可能性,但也同時排除了最好的可能性。最起碼,表明一種信仰缺失。如我所說,最壞的可能性作為經驗恰恰極具價值。經常,當我們認為自己是在保護自己時,其實是在反抗救助我們的人。我知道這一點,我親眼看到確實如此,儘管我自己遇到這種情況也並非總能照此辦理。我真的懷疑,我是否知道如何按照這個原則生活一天,甚至一小時。這確實是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

我覺得很累,覺得比我這個年紀的人受到更多的困擾。這是我惟一可以解釋自己眼淚的理由。我幾乎像小鮑頓一樣驚訝。
「是啊。不過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是個孩子。火不大,損失也很小。」
她帶我親自去看那孩子。我可以對你說,確實非常糟糕。人們當然有權按照他們自己認為合適的方式生活,但是,對於一個嬰兒,那個家實在不是一個可以成長的地方。院子里到處都是罐頭盒、碎玻璃,地板上鋪著又臟又破的褥墊,亂扔著天知道的什麼東西。到處都是狗。小鮑頓怎麼會佔這樣一個姑娘的便宜?然後就把她拋棄?格羅瑞說,她問她哥哥是不是打算和那個姑娘結婚的時候,他只說了一句話:「你也看見她了。」去那兒的路上,格羅瑞告訴我,一定要說服那家人同意那個姑娘和她的嬰兒一起到城裡,在一個很好的基督教徒家裡生活。我試著勸說,可是姑娘的父親朝地板上吐了一口唾沫,說:「她已經有一個很好的基督教徒的家了。」
我覺得結尾部分相當有力。耶穌讓他的聽眾把自己想象成父親,想象成寬恕別人的人。因為,如果我們是債務人(我們當然是債務人),那就意味著我們沒有資格施恩於人。恩典是最大的饋贈,因而被寬恕只是這饋贈的一半。另外一半是我們也可以寬恕別人,可以恢復失去的地位,可以獲得解放。從而我們可以感覺到上帝的旨意通過我們得以實現。這就是我們偉大的自我回歸。
你和托拜厄斯在院子里玩。你把帽子放在一根籬笆柱子上,兩個人朝帽子扔石子。也許扔久了就能打中。「啊,老兄!」托拜厄斯雙拳緊握,仰起小臉,扭動著身子作痛苦狀,好像差一點兒打中似的。你們倆又去揀石子,索佩跟在後面,小心翼翼拉開一段距離,似乎它自己有事情要辦,碰巧和你們同路。
他當然有理由指出這一點。他已經提出一個問題,而我避而未答。的確這樣。我不能不注意到他聲音中流露出的不滿。我知道,他急切地希望把這次談話進行下去,所以努力讓自己表現得禮貌周全。
我極力回想沒有電話線之前小鳥在哪兒棲息。那時候它們要想找個地方晒晒太陽一定比現在難得多。而它們顯然喜歡沐浴溫暖的陽光。
我說:「沒錯,前些年他們都搬走了。」
我像你一樣用袖子擦了擦臉。相信我,那是一個很尷尬的場面。他似乎說了一句「請原諒」之類的話就走了。
他笑了起來。「我敢保證,如果我被說服,我將滿懷感激之情去反思。就我所知人們通常都是這樣。」
「我看得出。」
我之前說過,人們基本的生活情況都大同小異,可以寥寥數語,一筆帶過。大約二十年前,無論具體情況是什麼,反正上大學的時候他和一個年輕姑娘搞到一起,結果生了個孩子。任何一位牧師都可以告訴你,這種事並不少見,而且總有這樣那樣的解決辦法。
不管怎麼說,格羅瑞和我把車停在大橋那邊一百碼遠的路邊,然後走回來站在橋上看那兩個孩子。小寶寶剛剛開始學習走路,一|絲|不|掛;小姑娘穿著裙子,一直濕到腰部。已是夏末,河水很淺,河床有一半裸|露著,泥沙呈現出河水流過的波紋。一片片沙洲橫陳于河灘之上。大一點的沙洲雜草叢生,野花盛開,蝴蝶和蜻蜓像小精靈一樣上下翻飛。小姑娘不時擺出母親的架勢對小寶寶發號施令,就像孩子們平常玩「過家家」一樣。也許她知道我們能聽見她的說話聲。她正用樹枝和泥巴築一條「大壩」,想攔住一股水流。小寶寶努力弄明白這項「工程」的原理,好幫助媽媽。她兩隻小手一會兒捧來一捧泥巴,一會兒捧來一捧水,媽媽就說:「好了,別在這兒亂踩。干好的活兒也都讓你弄壞了!」
我說:「是的,我很讚賞他。非常讚賞。」

於是我們又一聲不響坐了一會兒。他取下領帶在手上繞了兩圈,讓我看了看,好像那上面有什麼有趣的東西,然後裝進口袋。最後他說:「小時候,我以為上帝就住在閣樓上,為我們買食品、雜貨。這是我所形成的宗教信仰最極端的形式。」他接著又說:「我並不想說的那麼難聽。」
「這一點我明白。」我說。
我說:「我會記在心裏的。」
過了一會兒,我們回到車上,向家裡駛去。格羅瑞說:「這世上的事兒我一件也搞不懂。搞不懂。」
該怎麼辦呢?我現在的想法是給他寫一封信,可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說:「我無法表達心裏多麼難過。」他說得很真誠,令人信服。
「是的,有這樣一個團。還有一個『老頭團』,一個循道宗信徒組成的團。大伙兒都那麼叫。不管怎麼說,他們都是禁酒主義者。」
他雙臂交叉放在胸前,往後靠了靠,一隻腳顫動了一會兒。「你是不是覺得,」他說,「你我之間沒有共同語言很正常?是不是沒有辦法給在烈焰中凋萎的、或者將要凋萎的我們這些人澆哪怕一滴水?說說你的條件好嗎?難道你我之間有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為什麼真實的思想無法交流?我覺得這真沒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