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8

8

一夜無眠,我的心臟很不安寧。在同一個器官里感覺病痛和憂傷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分不出何為病痛,何為悲傷。我有一個習慣,喜歡思量心中的憂傷。也就是說穿過心室、大動脈,找到它的隱藏之地。胸口早已感覺到的重壓告訴我,這裡有我必須細想的東西。因為我知道的情況比我本該知道的更多,而這些額外的信息一定是從我自己身上獲得的——同樣的重壓這幾天讓我擔心。
我在想《基督教原理》里的一段。這一段說:任何人心目中上帝的形象比足以愛他的理由重要得多。上帝等待把我們敵人的罪過加諸他自己身上。所以總記著敵人的錯誤,就是對寬恕的擯棄。這些事情只能是真實的。在我看來,人們之所以容易忘記「愛你的仇敵」的信條,不是為了達到正義的標準,而是因為上帝,他們的天父,愛他們。這個道理我在佈道的時候講過不下一百次。
我又有點摸不著頭腦了。我的觀點大意是,你可以斷言某種東西的存在——「存在」——而對於這種東西為何物卻全然不知。那麼,上帝離我們就更遠了。如果上帝是「存在」的創造者,我們說「上帝存在」又是什麼意思呢?這也許是一個詞彙上的問題。在「存在」面前,上帝或許還賦予它另外一個字元,只是由於我們理解能力的貧乏,只能稱之為「存在」。這顯然是混亂的根源。還需要另外一個詞彙去描述某種狀態或者品質,而對這種狀態或者品質我們並無經驗。我們已知的存在和它們也只有十分細微的相似之處。因此,從任何經驗之中尋找證據,都好像搭建一架通往月亮的雲梯。看起來,似乎有可能,但是直到你停下來,認真考慮這個問題的性質,才明白不是這麼回事兒。

現在,我想講清楚下面的論點。因為這是當我把自己的思想都擺在上帝面前時,腦子裡突然出現的想法。「存在」是最根本的東西,也是最高尚的東西。如果上帝認為我們的罪行算不了什麼,那就算不了什麼。或者除了「存在」這個精妙的、最首要的事實之外,任何現實都是微不足道的、都是有條件的。當然上帝會把它們都「擦掉」,就像我擦掉你臉上的灰,或者淚。畢竟上帝為什麼要在乎那些並非他的創造的污跡呢?
這些想法對我一點兒好處也沒有。最好還是祈禱。


我想起傑克大約十歲或者十二歲時的一件往事。他往我的信箱里塞滿刨花,然後點起火來。他把一根細繩放在火油里浸泡,做成導火索。那時候人們的信箱都釘在大門口的柱子上。就是鄉下人用的那種像塊大麵包似的東西。那是一個冬天的傍晚,我在教堂里開完會,摸黑往家裡走。突然聽見「噗」的一聲,抬起頭正好看見火苗從信箱口噴了出來。我著實嚇了一跳,但是我連一分鐘也沒有遲疑就知道這惡作劇是誰乾的。
傑克親口告訴我他在這個故事里都幹了些什麼。他還把那輛汽車雜物箱上的把手拿給我看。這是他那次壯舉的紀念品。不過,即使沒有這玩意兒作證,我也相信他是始作俑者。那時候,他雖然很小,但是很精明,知道我不會把這件事情說出去。我也確實沒有對任何人講過。當然,我想他的父母應該知道。但是,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沒有跟他們提過一個字。對這樣一個孩子,我真有點望而生畏。他居然能守口如瓶,保密保到這個份兒上。倘若人們知道是一個年僅十歲的孩子使半個縣的人犯下買贓賣贓罪,這個故事無疑將更加完美。


自從收到那些來自德國的長信,父親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關注我的一言一行。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父親和我之間不那麼融洽。無論對他說什麼,都得小心翼翼,因為他會指出任何「異端邪說」的苗頭,然後非常嚴肅地教訓我這種思想發展下去釀成的錯誤,性質會有多麼嚴重。後來的日子里,就連我壓根兒沒說過的事兒,他也要憑空駁斥一番。毫無疑問他是指責愛德華。而且看起來他是把我當作第二個愛德華嚴加防範。同時他顯然是為了自己,「預演」如何捍衛信仰。直到那一刻為止我從來沒有想過,他的防衛,甚至他,多麼不堪一擊。
又是一夜無眠。我一直在想我給傑克·鮑頓施洗禮的那個早晨。我先讓一位執事替我主持那天的禮拜,這樣一來我就能到鮑頓的教堂給小鮑頓洗禮。我們已經談過這事兒,給孩子取的名字是西奧多·德懷特·魏爾德。我想這個名字非常棒。我的祖父聽說,魏爾德曾經連續三個星期,每天晚上都講道,直到說服一個反對解放奴隸的北方人的聚居地的所有人都改信廢奴主義。老人家把這件事當作他一生中最重要的經歷之一。可是當我問鮑頓:「你想給這個孩子取個什麼名字?」的時候,他卻說:「約翰·埃姆斯。」我非常驚訝,他又說了一遍,淚水順著面頰潸潸流下。
我也給他寫了一張字條。意思是真正應該道歉的是我。我最近身體欠佳read•99csw.com,希望很快再有機會和他敘談。你母親把字條給他送了過去。

在信仰問題上,我一直認為對信仰的辯護,和它們需要回應的批評一樣,都是無關緊要的。我想,維護信仰的企圖事實上會攪亂信仰本身,因為凡是對已是終極的事情進行爭論,永遠都不會有一個完滿的結果。我們參与「存在」,沒有留下任何東西。沒有呼吸,沒有思想,沒有疣,也沒有鬍鬚,未能充分地沉浸在「存在」之中。可是,至今沒有一個人能說出「存在」到底是什麼。如果你把一種思想和一縷鬍鬚描繪為相同的東西,如果你從颱風和股票市場的飆升中找共同的東西,把「存在」排除在外,只不過重申了這樣一個事實:在我們已經知道、能說出個名堂的事物中,它們有一席之地。(從而產生這樣一種洞察力:一切「存在」都是平等的!)你可能完成一件極好的工作,但是仍將因為其太不完整而沒有什麼意義。

我並不認為總想這些事情對我的心臟有什麼好處。我的意思是,他一直是個謎。這就是我為什麼對他放心不下,為什麼知道自己無法像判斷別人一樣判斷他的原因。也就是說,我無法對他的行為做出道德上的評估。他就是那樣卑鄙。哦,我不知道這個結論對現在的他是否合適。但是我確實看到,他會對別人造成怎樣的傷害。這一點對於我非常清楚。當我站在講道壇上,一種想法油然而生——我從墳墓里回頭看,看見他坐在你身邊,咧開嘴朝我笑……
孩子們:

哦,他有許多在乎的理由。我們人類確實在做有害的事情。歷史可以讓一塊石頭哭泣。我意識到在這個問題上我的思想變得非常混亂。我累了——這也許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儘管回想往事,甚至在我年輕力壯的時候,只要將罪行的重負置於寬恕的自由的恩典之上,就一定會失敗。如果小鮑頓是我的兒子,那麼順理成章,他那個小孩就是我的孫女。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實在糟透了,而那是事實。因為我是基督教徒,我不能視而不見,我只能這樣說。
為了我自己,我真希望能為他重新施洗命名。那時候我的注意力被自己那些痛苦的想法分散,沒有像平常那樣感覺到手裡那個孩子的神聖,沒有感覺到那個嬰兒在祝福我。現在想起來真是一種遺憾。
我很高興結果不錯,在這個問題上總算達成共識。我從心頭搬掉一塊石頭。我承認我之所以給他寫第二張字條,部分的原因是為了你母親不至於因為我傷害了他而對他表示憐憫和同情。但我仍然感覺良好。看到他臉上「一反常態」的變化,我從心裏高興。有一會兒,他看起來年輕了許多。

好人最大的特點之一是喜歡同情別人。女人比男人更勝一籌,所以她們經常陷入有害於自己的境地。這種事兒我經歷過無數次。可是,要想找到警告她們的辦法總是很難。因為,一句話,這是如耶穌一樣的品格。
可是,事實是我只能通過和自己的不幸,和指責我、非難我的人——上帝保佑他們——真誠磋商的方式,對自己說老實話,除此而外,還從來沒有找到別的辦法去面對現實。只要他們不立刻讓我去死。我真希望死的時候,心臟會很平靜。我知道這並不現實。

我說過他似乎很孤獨。這也是件怪事。因為,我也說過,鮑頓全家都非常愛他。家裡所有的人。不管出了什麼事,他的兄弟姐妹都站出來替他說話。他小時候,偷偷溜出家門,跑到不知道什麼地方。全家人急得要命,到處找他,只希望找到他之後,能對他施加點高尚的影響,免得他日後惹更大的麻煩。記得有一年夏天,我沿後面的籬笆種了一溜向日葵,大約有二十棵。有一天下午,鮑頓家別的幾個孩子來找約翰尼,那時候他們都這樣叫他。我出去幫他們找了一會兒,看見向日葵被人往後扯過,一直扯得腦袋都耷拉到了籬笆那邊。格羅瑞說:「可能是風刮的。」我只好說,是呀,也許是風。
從嚴格的意義上講,對你有害未必就是對我有害,這是問題的重要方面。他可以把我撞倒在樓梯上,我呢,沒等滾到樓梯下面就已經從神學中找到原諒他的理論根據。可是如果他對你造成一點點傷害,神學對我就派不上用場了。
這都是他小時候乾的事兒。一般來說也就是淘氣,讓人討厭,似乎還沒有造成太大的危害。這當然是我的看法,儘管有幾件壞事我從來不想歸咎於他,但是內心深處,我覺得就是他乾的。比如,有一家人的牲口棚起火,好幾頭牲口在大火中喪生。哦,但願我錯怪了他。
如果我有一個小時的時間琢磨這件事情,我想,我的感受會截然不同。可是當時,我的心好像冰凍了一樣,我想,這不是我的孩子——以前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還會有個孩子。我不能準確地說出什麼是「貪求」,但是據我的經驗,所謂「貪求」不只是想得到別人的美德、想像別人一樣幸福,更主要的是拒絕、排斥那些美好的東西,並且因為那美好的一切而生氣。
我很高興說出這番話。我很高興看到我親手寫下的這些文字。因為現在我意識到那並不真實。對於我這是最大的寬慰。
我已經七十七歲了。
哦,這確實不是一個純粹只有修https://read.99csw.com辭色彩的問題。今天早晨你母親交給我一張他送來的字條。上面寫的是:「非常對不起,昨天我惹你生氣了。我絕對不會再打攪你了。」他寫得一手好字。不管怎麼說,我從你母親的言談舉止看出,她知道字條背後的故事。那只是一張疊著的紙,但是如果他不讓她看的話,她絕對不會看上一眼。也許他告訴她那上面寫了些什麼,或者他只是來表示道歉。她把字條送進來之前,我聽見他們在門廊下面說話。她看起來有點兒難過,還有幾分擔憂。為我,為他,也許為我們兩個人。我知道他們倆確實談過話。不常談,談的時間也很短。但是我感覺到他們之間有一種理解。
因此我的忠告是:不要尋找證據。壓根兒就別找那個麻煩。永遠都找不到足以回答這個問題的證據。我認為那些東西都是離題萬里,和我們想要得出的結論毫不相干。因為那些所謂證據是在我們對概念的認知範圍之內為上帝要求一席之地。即使你能說服別人相信它們,自己聽起來也不是那麼回事。從長遠的觀點看,這是讓人非常不安的。「讓你的著作在別人眼前閃閃發光,」等等。柯爾律治說過,基督教的信仰是生活,而不是教義。他的話就帶有這個意思。我並不是說,永遠不要懷疑,或者永遠不要提出疑問。上帝給了你思想,你就應該好好用它思索。我是在說,你一定要相信懷疑和提問是你自己的事情,可以這麼說,不是一時流行的唇髭和手杖。
昨天晚上,我睡得很好。
我不願意想,為了一千個這樣的早晨我會奉獻什麼。有兩個,或者三個足矣。你穿著紅襯衫,你母親穿著藍裙子。

這個男孩兒總是一個人待著,總是面帶微笑,總是想惡作劇。還不到十歲,看見小鎮中心區大街上搭建的那座供模特表演的T台上沒人,他就跑上去學模特表演。那年月,小轎車還是稀罕之物,他特別感興趣更可以理解。有一次他偷開別人的一輛車直奔西去,開了許多英里,直到沒油了。他便扔下汽車,自己徒步往回走。有兩個年輕人趕著一群馬正好從那兒路過,就把車拖到威爾金斯堡,換了一支獵槍。我想,這輛汽車丟失的兩三個月里,這個縣裡有一半人都「擁有」過它,時間當然不會長,也就是一兩天的樣子。後來有一個人口眾多的大家庭用一頭小母牛換了這輛車。七月四號那天,全家人開著車興高采烈地來基列看熱鬧,結果被警察逮捕。警察局順藤摸瓜調查了一次又一次「以物易物」的過程,搜集了一張又一張「借據」,了解了多次這輛車被當作賭注,以打撲克賭輸贏的過程,還是沒有找到最初的那個偷車賊。最後的事實證明,有那麼多人參與這場買贓賣贓的輕罪。法不責眾,當局只好不了了之,但是這個有趣的故事被人們長久地流傳。人們顯然都知道那輛車是偷來的,但是誰也經不起開它一兩天的誘惑。話說回來,誰也沒膽量將它長期據為己有,價格自然就非常「合理」,誘惑力因此而更大。

昨天我的感覺很好。格羅瑞開車來接我們到河邊野餐。托拜厄斯也來了。托拜厄斯是個好孩子。你們帶著球,甚至還有爆竹。還有一個巧克力蛋糕,上面有一層厚厚的巧克力糖霜。河水很淺,但是很美,河面上漂浮著初秋的黃葉。很遺憾,頭天夜裡我沒有睡好,總是心煩意亂,無法安寧。不過大伙兒玩得都很開心。格羅瑞和你母親現在是要好的朋友。你和托拜厄斯追著河裡的樹葉玩,似乎希望永遠這樣玩下去,你們倆還在河邊的泥水中踩來踩去。
他說:「是的,如果你願意,我確實想和你好好談談。」這樣一來,我們就靜觀其變了。
約翰·埃姆斯·鮑頓是我的兒子。如果在我相信的任何事情中,有任何真實可言的話,這也是真實的。我說「我的兒子」,意思是另外一個自我,一個更讓人珍愛的自我。這樣說不足以表達我的意思,但是此刻是我能想出來的最好的表達方式。

你母親找到了我一直為之驚奇的那篇講道稿,就是聖靈降臨節那天,我第一次見到她時講的那篇。稿子放在我的盤子旁邊,用紙巾包著,系著緞帶。「還要修改嗎?」她說,「用不著修改。」她吻了吻我的頭頂。對於她,這已經是心中火焰般感情的表露。

你問,他是不是不打算參加這次為我過生日專門組織的郊遊。你很失望。格羅瑞找了個什麼借口,你母親沒有說話。機智、老練,不言自明。我不由得想她們都知道些什麼?談論過什麼?她們怎麼能不可憐他?我可憐他。我很後悔自己明明知道他的靈魂不得安寧,卻沒能以牧師的身份和他談心。這是一種恥辱。

他沒有回復我送給他的字條。
我還是個年輕人的時候,上帝走到我身邊,把手放到我右肩上。我現在仍然感覺到那隻大手就在我肩頭。他非常清楚地對我說。字字句句震撼我的心。他說,去釋放被監禁的人。把好消息傳播給窮人。宣告這塊土地已經獲得解放。這當然都是《聖經》里的話,那時候,這些話我早已爛熟於心。但是有一點很清楚,為什麼他此時此刻覺得有必要特彆強調這些話呢?沒有一個人靠這些話活著,除非上帝要改造他。我當然也不是,直到那天,他站到我身邊,對我說出這番話。https://read•99csw•com
既然現在想起這些事情,這或許就是我擔心的最主要的問題。
我的意思不是說小鮑頓是我的敵人。我對他的了解還沒到這個地步。加爾文只是舉了一些最極端的案例:更何況,我怎樣才能更容易地忘記那些罪行?這些罪行即使影響到了我,最終在人們眼裡,也只不過是令人煩惱的事情罷了。傑克讓他的父親非常傷心,但總是立刻得到他的諒解。我也讓鮑頓難過,原因是他覺得我不能馬上原諒傑克。我相信最讓老鮑頓傷心的是這個男孩總是獨來獨往,對他像個陌生人,對我們大家也都像個陌生人。
我又寫了一張便條,告訴他我深深地感覺到自己身上的錯誤,等等。然後親自送到鮑頓家。我正要往信箱里塞這張字條,看見傑克在花園裡。他也看見我,於是我徑直把字條交給他。接過字條的時候他似乎有點兒羞澀。我對他說,這是向他再次表示歉意,和上次相比更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他表示感謝,從他臉上的表情我看出,他真的感到一種寬慰。我懷疑他壓根兒就沒有看我第一次送給他的那張字條。他一定以為我在指責他。現在他打開我親手交給他的字條,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又一次表示感謝。
將我置於這樣的境地全然不像鮑頓所為。首先,這完全是非長老會教徒的舉動。我聽見長椅上傳來陣陣啜泣聲。過了一段時間,我才為這事原諒了他。我和你說的都是真話。
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注意聽他講話。而這些聽了他高談闊論的人也因他的觀點而生氣。儘管可怕的大旱已經開始,那麼多人家,甚至整個小鎮都將破產、四散而去,但是大談毀滅還是讓人不快。人群中響起一陣不太大的笑聲。就是那種當一件東西的怪異被人們普遍認同時,你聽到的笑聲。而這是最糟糕不過的事情。祖父身穿牧師黑色長袍,站在舞台上,一隻眼睛以死亡本身冷靜的熱情注視著人群,四周是嘩啦啦飄揚的旗幟。然後銅管樂隊開始演奏。父親走到他身邊,手放在他的左肩上,把他領回到我們身邊。母親說:「謝謝你,牧師。」祖父搖了搖頭,說:「我估計,沒什麼用。」
我們這兒也出過英雄,聖人和殉教者。我想讓你知道這一點,因為這是事實,即使已經沒有人再記得那些往事。看看我們這座小鎮,只有沿著幾條大街排列的一幢幢房子,一排開商店的磚木結構的建築物,一座有升降機設備的穀倉和一個水塔。水塔上寫著「基列」兩個大字。還有一個郵局,幾所學校,運動場和老火車站。火車站早已被荒草淹沒。但是加利利又會是個什麼樣子呢?你不能從外表看出一個地方的歷史與文化。
他犯罪的手段非常狡猾,而且總是單槍匹馬一個人干。記得我先前講過,他偷東西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偷。我這樣說的意思是他偷的東西沒有多大價值,但是對於被偷的人那也許就是無價之寶。他做的那些事情毫無道理,除非他的目的就是造成最大限度的破壞,接受最小限度的懲罰。他十五六歲的時候,經常趁我到教堂的時候,溜到我家裡偷走一兩樣東西。那是你能想象到的最令人惱火的鬼把戲。有一次,他從我書桌上拿走我的希臘語《新約全書》。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什麼比一本《聖經》更不值得費心勞神去偷的東西。還有一次,他偷了我看書用的老花鏡。有一次,我進家門的時候,他正站在客廳。看見我進來,笑嘻嘻地說:「你好,爸爸。」鎮定如常,討人喜歡。他和我隨便聊了幾句,還是平常那副少年老成的樣子,一臉微笑讓人覺得他又開了什麼玩笑。我在心裏琢磨了半天,尋思到底丟了什麼東西。後來才意識到——是放在天鵝絨小盒子里的一張路易莎小時候拍的照片。我這輩子從來沒生過那麼大的氣。他這種卑鄙無恥真是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可我怎麼去鮑頓那兒告他的狀呢?這種話,我怎麼能說出口呢?
我願意把這經歷稱為一種異象。那時候,我們之中有些人會經歷異象。年輕人產生異象,老年人做夢。現在,當年的年輕人早已經成了老年人——如果他們還活著的話。他們的異象不過是夢想。過去的歲月已經被人忘卻。就如古老的讚美詩說的那樣,我們像夢一樣飛翔,而夢則在我們之前就被人遺忘。
所有這一切都讓人覺得不可救藥——我是說那個孩子不可救藥——這一點我不想遮掩。記得有一天早晨他在我門前的台階上刷了一層糖蜜。糖蜜上密密麻麻,一個摞一個,爬滿了螞蟻。看到這裏你或許會問自己,一個孩子孤單到什麼地步才有時間干這些令人討厭的事情?他還想出一種專門砸我read•99csw•com書房的玻璃的辦法。他用這個辦法一下子就可以把我整扇的玻璃窗都砸爛。確實有點兒不同凡響。等到我們的靈魂都歸於平靜,可以為這樣一件事情笑出聲的時候,我一定問問他當年砸玻璃的秘訣。
願上帝保佑你們。
祖父從收到邀請函起,那隻獨眼就閃閃發光。我的父母想極力把事情辦得漂亮一點兒。母親翻箱倒櫃,找他的軍裝,可是除了一頂帽子什麼也沒有找到。我想這頂帽子之所以倖存下來,就是因為它沒用。「軟骨,蹄子,豬嘴。」我母親經常說,她的意思是,不管什麼東西只要到了他手裡,最後只能剩下些派不上用場的破玩意兒。母親在壁櫥里發現這頂帽子,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它收拾得像個樣子。老頭卻說:「我是去佈道。」又把帽子放回到壁櫥里。我現在還保留著那份手稿,「確切的原文,因為它夾在我父親那天埋在花園裡、後來又刨出來的那包東西裏面。佈道很簡短,所以我原文照抄如下。記得,父親鼓勵他事先寫下來,也許是怕他離題萬里,隨便亂講,但我想最主要的是,希望他或者母親能提前看一眼,必要時和祖父討論討論。可是他對我的父母嚴密封鎖,把草稿扔到廚房爐子里化為灰燼,把講道稿藏在他這個「拿細耳人」的貼身口袋裡。
今天是我的生日,桌子上的花瓶插著金盞花。我的那摞煎餅上插著蠟燭。還有好吃的小香腸。你幾乎一字不差背誦了八福詞,背了兩遍,「巨大的成就」讓你高興得滿臉放光。你母親扔給索佩一截香腸。索佩叼起來鬼鬼祟祟地溜走,不知道把那油膩膩的玩意兒藏到什麼地方去了。它無疑是一代代繁衍下去的捕食害蟲的野貓的後代。馴養之後吃得很胖。
那些東西或遲或早又「漂流」回來。有一天我看見那本希臘語《新約全書》被扔在門口的擦鞋墊上。那張照片祌秘地出現在鮑頓家門廳的小桌上,後來又被送回到我手裡。我那把精美的削鉛筆刀——貝殼做成的刀柄上印著「沙特爾」這個詞——後來出現在廚房餐桌上,上面還插著一隻蘋果。那時候這些事兒都讓我惶恐不安。
後來,他開始看我帶回來的那些書。那副埋頭鑽研的樣子就像他希望被書中的觀點說服,而我對那些觀點做的任何批評,不過是桀驁不馴的表現。他喜歡說類似「向前看」這樣的話。你會想到,一種不好的主張因其假定具有的新奇而不受爭議。這種新思想的許多新鮮之處,其實像盧克萊修一樣古老。這一點他像我一樣心知肚明。在他寫給我、又被我燒了的那封信里,他談到「擁抱真理的勇氣」。我因為大受刺|激而永遠忘不了那些話。他總是認為,自己站在真理一邊,我之所以不肯承認他的觀點是因為缺乏勇氣。儘管我知道,他這期間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找到一條從思想上接近愛德華的路。他確實試圖帶著我一路同行。

一想起我可能會厭煩到死,就讓我煩躁不安——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傑克·鮑頓回家了。他的父親,我親愛的朋友喜出望外。就我所知他還沒有做什麼壞事;就我所知他還沒有做壞事的打算。可是一想起他這個人我就心煩。
盤點完這些思想,昨天夜裡我把它們都記了下來。我意識到,我迴避了對於我來說最重要的問題。那就是:我該怎樣應對心裏的恐懼?難道僅僅因為傑克·鮑頓有能力,因為他狡猾,因為無可辯駁的卑劣,就一定會傷害你和你母親?今天早晨你已經打聽過他兩次。
這很有趣。關於這個問題當然有一篇講道稿。「凡不因我跌倒的就有福了」是這篇經文的精髓。但願我有時間好好地想一想。
後來他開始干那些足以讓他的大名見報的壞事。偷酒,開著偷來的汽車兜風,等等。我知道一些年輕人因為遠不及他重的罪行就被送到監獄或者送到海軍服役。可是他的家庭在當地那麼受人尊重,使他逃脫了這些懲罰。換句話說,他因此而得以繼續辱沒他的家庭。
「理解」也許放在這兒不對。因為我從來沒有和她提起過他。而真正讓我擔心的恰恰是她對他知之甚少。或者,「理解」放在這兒十分準確,不管她了解他還是不了解他。我不知道,哪一種想法更讓我焦灼不安。
我說:「如果你還想和我談心的話,我隨時恭候。」
下面就是他寫的和他講的:
有一次祖父被邀請在七月四日的慶祝活動中講幾句話。我對這件事情記得特別清楚。因九-九-藏-書為我們事先就為他擔心,而後來的尷尬足以證明我們的擔心很有道理。這個動議的由來,從一般意義上講,是因為他是這個地方的「奠基者」,同時也是個退伍老兵,所以這個場合請他講幾句話很合適。那時候的鎮長在基列只住了大約二十年,是個瑞典人,路德會教友,所以大概沒聽過從前那些故事。我的祖父除了從自己家裡偷東西送人之外,很少偷別人家的東西。即使偷了外人的東西,那些「外人」也只限定於我們自己的會眾。極少情況下去偷本來就慷慨大方、樂善好施的長老會教友和循道宗信徒的東西。這些被偷的人出於對他一大把年紀的尊重,更主要的是大家都知道他偷東西是為了送更窮的人,所以誰都秘而不宣。我母親說,你從棚屋門上的掛鎖,就能看出誰家是公理會教友。此話還真有點兒道理。不管怎麼說,鎮長發出邀請時,對老爺子古怪到什麼程度一無所知。
哦,我閉上眼睛,又看見傑克·鮑頓。在我看來他未老先衰。我想,為什麼我總是為了保護自己和這個「衰老的年輕人」作對呢?我怕他帶來什麼損害呢?
我要告訴你一件傻透了的事情。我經常想,那個孩子一定覺得我對於給他施洗、給他命名態度冷淡,覺得我遠沒有為他好好祝福。這種想法當然是迷信。說起這件事,我感到羞愧,但是,我願意誠實。對那個孩子,那個與我同名的人,我確實心懷愧疚。我從來沒能對那個孩子熱情起來,從來沒能。
那些聖人都活得很老。時代變遷,他們看起來都成了古怪偏執,甚至讓人討厭的老人。沒人再想聽他們令人反感的佈道,或者古老的瘋狂故事。說到這兒我自己也覺得羞愧。我對這些老人也十分反感,以至於根本就不想和我的祖父待在一起。確實如此。並非因為他總是那副衣衫襤褸的寒酸相,也不僅僅因為誰家一件有用的東西丟了,主人碰巧從我家門前走過,總要提起這事。而是因為他那隻眼睛在我看來充滿期盼和失望,而且是同時閃爍著這樣一種讓人難以捉摸的目光。每當這目光落到我身上時,我就很害怕。這些老人管那些不熱心於他們心中偉大事業的人叫「假面人」。他們還有許多表示輕蔑的套話。他們對事物的評判十分尖刻。我相信自有他們的道理。
今天早晨醒來聞到一股煎餅味兒。這是我特別喜歡的味道。虔誠地祈禱了那麼長時間之後,心臟就像一團泥堵在食道中間。你母親看見我在椅子上睡著了,就輕輕地給我脫掉鞋,蓋了一條被子。最近這些日子,有時候我坐著睡確實比躺著睡還舒服一點,呼吸更容易。昨天晚上熄燈之前,我仔仔細細把日記本收好,我知道我還想說說關於傑克·鮑頓的事。
總統,格蘭特將軍,曾經把愛荷華州稱為激進主義燦爛的明星。可是如今愛荷華州留下的是什麼?我們基列留下的又是什麼?塵土。塵土和灰。《聖經》說,人會毀滅。人們當然會毀滅。這是值得注意的事情。為了這一切,上帝怒氣未消,可是他依然向我們伸出一雙救贖的手。
我經常想這事兒——時間如何改變周圍的一切。同樣的話讓一代人聽了熱血沸騰、狂呼亂叫,下一代人聽了卻覺得令人厭煩、毫無意義。你也許認為我有義務「拯救」小鮑頓。因為當他探究這些事的時候,他就將這種義務置於我的身上。哦,我對懷疑論及其衍生的談話還有些經驗。那種東西不但徒勞無益,甚至具有破壞性。我的會眾中有些年輕人回家時拿一本《噁心》或者《背德者》,被無信仰的可能性搞得不知所措。儘管我一定跟他們說過不下一千次,無信仰是完全可能的。恰恰是那些告訴他們無信仰的不幸的書吸引了他們。他們想讓我保護宗教,想讓我拿出「證據」。我不願意做這種事情。因為這樣做只能使他們對懷疑主義更加確信無疑,因為站在防衛的立場談論上帝,不可能說出什麼真實的東西。
如果我不得不選一個詞描繪他現在的樣子,也許我會選「孤獨」,儘管「令人厭煩」「惹人生氣」當然也出現在我腦海中。路易莎那張照片不翼而飛期間,我去鮑頓家借書。我們坐在門廊下聊了一會兒。那個男孩坐在台階上,我記得他手裡擺弄著一把彈弓,一字不漏地聽我們談話,不時抬起頭朝我微笑,彷彿我和他之間有個什麼玩笑,或者密謀什麼。我非常惱火。他幾乎是在挑動我當著他父親的面提照片的事。我不得不離開鮑頓家,免得控制不住自己發起火來。他說:「再見,爸爸!」我回家的時候氣得發抖。也許你現在明白,為什麼我聽說他和那個小姑娘的事情之後,最主要的反應就是被這件事情的卑鄙無恥所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