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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送來些葫蘆,滿滿一口袋。你母親給了他些還綠著的西紅柿。啊,這些晚熟的夏天豐收的果實,細長的南瓜,怪模怪樣的綠皮西葫蘆。每刮過一陣風,橡子都會像冰雹一樣砸在屋頂上。天氣依然很溫暖。有一陣子蜘蛛到處織網,現在這些網被風吹得七零八落。我們可以想象,那些吃飽喝足的蜘蛛藏在枯枝敗葉里正昏昏欲睡,全然忘記自己辛勤編織的網。
下一個星期日,她又來了。我因為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而現出一副可憐相。我怕自己會莫名其妙地笑出聲來,怕自己注視她的時間太長,不時提醒自己她是個陌生人,儘管這幾個星期以來,她一直是我心靈深處最親密、最熟悉的人。我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無法解釋的親密嚇她一跳。我剛理了發,穿了件新襯衫,因為我覺得我堅持不懈、充滿激|情而又不無卑劣的祈禱也許會得到回報,所以還是有所準備為好。我還試著抹了點兒滋潤頭髮的新玩意兒。鮑頓在路上碰見我——那時候我們總是在去教堂的路上相遇——上下打量著我,會心地笑了起來。我想,我真是個徹頭徹尾、不善偽裝的大傻瓜。

我說:「我還記得,你讀過卡爾·巴特的著作。」
「人們都說,沒有習慣不了的事情。」
他說:「年輕時候,我認為安定的生活,是你不小心才偶然過上的生活。」
哦,事情變得越來越糟。她每個禮拜日都來,只有一次沒來。我承認,那些日子我寫的講道稿都是為了讓她高興,都是為了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努力克制自己,講道的時候不要總看她,看的時間不要太長。但是,我總覺得在她臉上看到失望的表情。於是下一個星期我就祈禱,跪著祈禱,希望她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覺得那麼可笑。我對上帝說的都是同樣的話,希望他給我力量,完成好牧師的職責。其實沒有一個字是我的真心話。因為那陣子,我只是個傻乎乎的老頭,請求萬能的上帝遷就、縱容他的愚蠢,而自己對這一點也心知肚明。我的祈禱得到了滿足,而且遠遠超過我能想象出來的要求。妻子,孩子。我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然而,我必須說,所有這一切都讓我又重新瞥了一眼世界的川流不息。我們像一場夢,飛翔而去,把健忘的世界拋在身後,任其踐踏、損壞、替代我們曾經珍愛的一切。這就是世界的流逝,它是那樣非凡。
那天早晨,一開始就有些事情讓我生出一種靈魂出竅的感覺。這是事實。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這些事情是如何發生的,我們倆是如何結婚的。相信我,這段經歷讓我學到許多東西。它加深了我對希望的理解,讓我懂得,這樣的變化是可以發生的。使我對死亡的想象美好了許多。這話聽起來當然很怪。
一陣沉默,然後她說:「還回聖路易斯?」
「你不抽一支?」
又是一陣沉默。他划著一根火柴。我聞到一股香煙味兒。
他沒有說話。
「『不得體』!我猜他們一直在打探你。」
「唔。聽起來一定很累。」
又是一陣沉默。他們一直忙著敲黑胡桃,連頭也沒抬。他們說的是乾旱已經降臨,而且還要持續好幾年。那是真正的災難。我記得一陣和煦的風輕輕吹過,就像今天。沒有再比剝黑胡桃更讓人厭煩的事了。他們倆每年秋天都干這活兒。我母親說,黑胡桃弄得他們身上一股傢具味兒。不知道有沒有人不同意這種看法,但她一直用胡桃木傢具,當然熟悉這種氣味。
可是,你母親說:「我也在聖路易斯待過。那時候,我們許多人去那兒找工作。」她咯咯咯地笑著,「可是運氣不好。」
他說:「哦,謝謝你的款待,萊拉。」然後他站起身,「替我向牧師道晚安。」說完就走了。


「那是肯定的。」
沉默了幾分鐘,你母親站起身,把你從被子下面抱出來,然後送你上床睡覺。
他說:「你如果知道我的意圖,大概就不會讚賞了。」

「我想,那就可以了。」
他說:「老頭是聖人。」

記得有一次,我的父親和祖父坐在門廊下敲開黑胡桃,剝掉殼。他們倆不相互「䶗」的時候,也就是說,就像今天這樣,兩個人都默不作聲的時候都喜歡對方陪伴。
她說:「我確實花了好長時間,才習慣這個地方。這是事實。」
也許我應該說,我們像行星。可是,倘若那樣說,就失去了我所說的我們像「文明」的含義。行星也許都是從同一個星球裂變而來,但是,這種比喻無法表述歷史的厚重。我們無疑都是生活在一代一代人生活的廢墟之上。因此看起來就有一種連續性,這很重要,因為它誤導了我們。活到我這把年紀,還能記得許多往事——我們經常到灌木林里,人數很多,我們會圍成一個圈,然後逐漸收攏,驚起野兔在我們前面逃竄,直到它們被我們團團圍住,然後大家一擁而上,用棍棒把它們打死。那是經濟大蕭條期間的事,大家都在挨餓,想盡一切辦法填飽肚子。所以,我也不想吹毛求疵。(我們不打長耳大野兔,只打棉尾兔。大家都知道,長耳大野兔似乎有點忌諱,但是究竟忌諱什麼我已經不記得了。)還有的人吃土撥鼠。孩子們上學帶的午飯只有一隻煮土豆,或者一小片抹了豬油的麵包。那時候,教堂的玻璃窗經常落著一層厚厚的塵土,我不得不搬張梯子爬上去,拿把掃帚掃一掃,好讓教堂里有點亮光,人們看得清手裡的讚美詩集。九-九-藏-書
「犯罪現場。」我敢肯定,這是一句玩笑話。但是這句話確實讓我去思索,我在他身上感覺到的痛苦有多少是由於他在這兒而產生的?這裏發生的事情是不是仍然會引起他的痛苦,也許是羞愧。
「一肘尺左右。」
我們倆又沉默了一會兒。
「我倒不在乎,」她說,「總有人或遲或早告訴我點兒什麼。現在,我舉止得體已經這麼久,我開始喜歡這種方式了。」
「好了,」她說,聲音很溫柔,「好了,傑克,上帝保佑你。」
世界猶如大瀑布,想一想與它一起順流而下的都是什麼,確實觸目驚心。
我一直從頭到尾看這幾頁,意識到,有時候我只是記下自己著急的那點事兒,可是我寫這些信的初衷是講給你聽。我本來想給你留下一份理性的、坦率的「遺囑」,從中了解我比較好的本質。可是現在看來,你將看到的只是一個克服重重困難、試圖理解他正與之搏鬥的那個東西為何物的老人。
我希望能把手放在他的額頭,將那些被誇大了的,或者錯位的,或者在這個世上無法糾正的愧疚和懊悔,一掃而光。那時候,我就能看到我實際上在處理些什麼事情。
「哦,」他說,「現在我還時不時想『破譯』他那些『密碼』呢。」
他說:「埃姆斯牧師還沒有警告你防備我?」
父親說:「這是上帝的意願。」
那個可怕的禮拜日,她沒有來。早晨,沉悶,灰暗,彷彿空氣不再流通,人們看起來邋裡邋遢,教堂也顯得破破爛爛。我那天講的是:歡迎陌生人,因為她也許就是「出乎意料降臨在你面前的天使」。我不願意讀下去。我覺得在座的每一個人都知道我站在那兒坦白自己的愚蠢。在我看來,她不會再來,這將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我萬般無奈,又回到原先單調的、令人生厭的生活之中,度過糟透了的一個星期。我感謝上帝,沒有讓我把自己完完全全變成傻瓜,沒有讓我走到教堂門口,挽住她的手,和她談話。儘管,我曾經在心裏想過無數次,和她說些什麼,甚至把想說的話寫了下來。可是,過了一會兒,又恨自己真是個傻瓜,居然沒有拉過她的手,沒有和她說過話。那個星期,我試圖讓自己描繪,她身上究竟有什麼東西那樣強烈地吸引我——我之所以想這個問題,是因為如果我說不出個所以然,這種吸引力就會煙消雲散。我整整一個星期都在思念她,好像她是我世界上惟一的朋友。(我還想了幾個實際問題——弄清楚她的名字,打聽出她的住址,而且想到可以拿牧師的關心作借口。真丟臉。)
她摸索著找到我的手,握在她兩隻溫暖的手裡。「他不說別人的壞話。從來不說。」
歲月艱難,但是我們都習以為常。這就是我們的文明。幽靈之谷。一如現在人們所知的迦勒底人的烏爾。我當然為此而感謝上帝,既然那是不可避免、一定要發生的事情,我就不後悔曾經在那幽靈之谷煎熬。這樣的經歷讓你看到事物的另一個方面。我聽到人們說,艱難讓他們懂得,生活中除了安逸和物質享受之外,還有更多的東西。我也知道周圍許多年紀大的人,還記著那艱難的歲月,連五分鎳幣也捨不得花。我不能為此而責備他們,儘管這意味著我們這座教堂剛剛開始走出它自己的「經濟大蕭條」。「有施散的,卻更增添;有吝惜過度的,反致窮乏。」我們這座小鎮的種種證明了這句箴言的千真萬確。哦,我這座教堂雖然破爛不堪,但因為同樣的理由,它仍然矗立著。所以,我不應該真的抱怨什麼。知道什麼是貧窮是件好事,如果你能在公眾場合從容應對就更好了。https://read.99csw.com
於是,我說:「沒關係,不管怎麼說,我都讚賞你。」
小鮑頓因為我——用他的話說——還沒有警告你母親防備他而感到驚訝。我聽了之後吃了一驚。他那口氣好像認為我出於一時的疏忽,才沒有和你媽媽說他的壞話。在這個問題上,誰能比他做出更好的判斷呢?他也許認為我知道一些其實我根本就不知道的事情,認為鮑頓對我傾訴了許多其實他根本就沒有對我講過的事情,或者人們對他的議論傳到我的耳朵。而事實上,我很少聽到別人說三道四。我總覺得凡是涉及他的時候,人們都變得很圓滑,說話也很講策略。
從神學的角度看,這是一種完全不能接受的觀點。只是在我腦海一閃而過的一個念頭。我為此而表示歉意。
「那就全了結了。」他又想起應該注意自己的言談舉止,「再見到你真的很開心。還見了你的妻子,你們全家。」
然而,我相信,一定能找到一條路,走出只著眼于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的怪圈兒。不管怎麼說,值得嘗試。那麼——
許多次,我走到自身理解的極限,走進一片荒涼,走上何烈山,走到堪薩斯州。許多次,我害怕把所有的地界標留在身後,或者看起來像是這樣。這一切一直屬於我生活中真正的快樂。夜晚與陽光,寂靜與困難,在我看來永遠嚴酷,也永遠美好。我認為,這都是愛德華教給我的,也是我可敬的祖父最後一次逃進荒原時教給我的。我也許曾經幻想過,自己也是一個那樣身強力壯的老人,願意潛入到大地之中,在流逝的時光中悶燃,直到世界末日。哦,我現在的注意力已經不在這個方面了。我現在的困惑是在另外一個新領域。這個領域讓我懷疑,以前是否真的迷失過方向。
一陣沉默。你想象得出,我坐在那兒渾身不自在。我想動一動,擺脫自己無意之中陷入的不光彩的處境——好像我在故意偷聽。
我的父親在告訴他自己,也告訴家裡還剩下的這幾個孩子,愛德華的過錯和他相比微不足道。他是對自己,也是對家裡還剩下的這幾個孩子說,眼下的困窘和失望有一種能力,使得困窘和失望對他而言不但變得寶貴,而且頗多教益——困頓之中似乎有一個設計好了的東西,事實上,使之成為上帝仁愛的標誌。同時,也宛如一個寓言,加深了他對自身的理解。對這件事情如此詮釋當然會阻止,至少不鼓勵他責備愛德華的衝動。任何一個人的粗心、輕率,倘若在為上帝的精心服務中被人看到,都不能為那種憤怒開脫。
「要是真有沒錢人待的好地方,我也從來沒有找到過。我哪兒都試過了。」
祖父說:「夏天已經結束了,我們還沒有得到救贖。」
今天下午在教堂開了一個讓人沮喪的會。只來了幾個人,什麼問題也沒有解決。這種事兒讓我非常疲憊。回家之後我本來想打個盹,結果一覺睡到晚飯後。醒來時,夜幕已經降臨,屋子裡空無一人,我就走到門廊。你和你母親坐在鞦韆上,兩個人裹著一床被子。她說:「這也許是最後一個溫暖的夜晚了。」她騰出一個空,讓我在她身邊坐下,用被子蓋住我的腿,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幸福與快樂莫過於此。今年夏天,她一個人打理被她稱之為「貓頭鷹花園」的花園。我就是她說的「貓頭鷹」。她在什麼地方看到一篇文章,文章說,白顏色的花夜晚香氣襲人。於是,她就沿著前面的人行道種了她能想到的每一種白花。現在,只留下幾株玫瑰、香雪球和矮牽牛花。
儘管我告訴自己,第一天早晨,我幾乎沒有注意到她,可是整整一個星期,我還是盼望下次做禮九*九*藏*書拜時她能再來。我一直責備自己,她走出教堂大門時,沒有問她姓名,結果想起她,只能用那些和我的職責有關的稱謂——「迷途的羔羊」,「迷失的靈魂」。其實,我從來不用這種表達方式,更不會用到她的身上。整個經歷很有趣的一部分是,我不能誠實地面對自己,又不能欺騙自己。那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我就像個傻瓜。可是,你看,我並沒有忘記她的年輕和我的老邁。而且,我對她一無所知,就連她是否結過婚,也不清楚。所以,我無法對自己承認,我只是想看看她,聽聽她的聲音。她說:「早上好,牧師。」僅此而已。可是,我記得,我努力把那聲音留在心裏,非常想聽到那聲音再在耳邊回蕩。
我們一起在黑暗中坐了一會兒。你迷迷糊糊睡著了,媽媽摸著你的頭髮。這時,大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肯定是傑克·鮑頓。我想,他是想來道個晚安,然後繼續走自己的路。可是,你母親請他進來小坐一會兒,他便走了進來。他穿過大門,在台階上坐下。我注意到,他對她一直謙和、有禮。
他笑了起來。「多高一摞?」
如果我早一點兒獲得這種經驗,就會聰明得多,就會更富於同情之心。我真的不明白,來找我的人,為什麼對好的意見,對常識性的東西都那麼冷漠;為什麼,我規勸他們哪怕稍微理智一點的時候,他們都會不耐煩地說:「我知道,我知道」,而這話的意思實際上就是「沒關係。我不在乎」。這是聖人和殉道者才說的話。我現在知道,因為激|情澎湃,他們才能毫無節制地拒絕別人的好意。我似乎在拿偉大、崇高的東西和渺小、平凡的東西做比較,也就是說,拿上帝的愛和凡人的愛做比較。但是,我並不把它們看作相互分離的東西。如果神給我們一小口食物,我們就能吃飽;如果神輕輕地觸摸,就會賜福於我們,那麼,我們在某個人臉上找到的愉悅,當然能引導我們明白最高貴的愛的本質。我虔誠地相信,這是真理。我記得,那些日子,因為愛的存在而愛上帝,因為感激的存在而感激上帝,而這一切深深埋藏在我痛苦的心靈之中。我意識到,有許多東西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當然,隨著時光的流逝,這種種感覺變得不再強烈。這是一種恩惠。
「我看到你回來也很高興。」我說,因為我真的很高興,當然是為老鮑頓而高興。
我想起父親有一次講道的情形。那是他和愛德華的決裂已經傳出去,他也經過一段時間反思之後的事情。他這個人從來不在大庭廣眾之下談隱秘的或個人的事,最多以抽象的語言暗示點什麼。可是這天早晨,他感謝上帝終於讓他稍稍懂得什麼是背叛;讓他明白,戰爭結束之後,他跑到貴格會教徒那兒,留下他父親一個人挑那副沉重的擔子,對他父親意味著什麼。他講了一件我以前從來沒有聽過的事情。他的母親因為病勢沉重、渾身疼痛,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去教堂了。可是聽說兒子遠走他鄉,只有丈夫在教堂講道,堅持要去。他的姐妹們那時候一直陪伴在母親身邊,只好輪流抱著她往教堂走。那條路對於她們一定非常長。她們去晚了,因為直到早晨母親才提出去教堂。她們急著去教堂,頭髮蓬亂,心裏火燒火燎,而且再著急也只能輕手輕腳走路。那時,他們的母親幾乎碰都不能碰。老太太面色蒼白,頭髮已經被剪掉。幾個女兒小心翼翼,費了好大力氣才給她穿上已經顯得很大的裙子。講道已經過半,她們才走進教堂,穿著家常衣服,汗流浹背,沒戴帽子。大女兒艾米把媽媽抱在懷裡,就像抱著一個半大的孩子。我父親說,正在講道的老牧師停了下來,站在那兒看著妻子、女兒。過了一會兒才繼續講他的經文。那天他講的是為別人受苦的奧秘。那些日子他講的大都是這個內容。他又講了幾分鐘,祈禱了幾分鐘,做了祝福祈禱,然後走到妻子身邊,把她抱在懷裡,吻了吻她的額頭,一直抱著她走回家,留下教友們過循道宗信徒長長的安息日。
「有可能。」
昨天夜裡,我坐在門廊下有意無意裝睡的時候,你母親把我的手握在她的手裡。對於我,那真是極大的幸福。我看到,我確實指出了這一點——「握在她兩隻溫暖的手裡」——我還記下:與此同時,談到我的時候,她把我說得那麼好,我真是受之有愧。但是,回想起這一切,我就意識到,她說這番話的時候,是因為她過著一直嚮往的安寧的生活,而且,她彷彿覺得,自己永遠不會失去這樣的生活,儘管任何務實的、哪怕九_九_藏_書是物質層面的考慮都會告訴她,這種生活其實遲早都會失去。這也讓我高興。我還想起,當他們說,朝別人家的窗戶裏面張望,納悶人家過著怎樣的生活時,我就覺得,我可以與他們倆為伴。其實,我滿可以說,我們仨。因為,上帝知道,許多年來,我也在做同樣的事情。但是,那一刻,她說話的口氣,彷彿告訴我,對於生活所有的疑問她都得到了回答,「一勞永逸」的回答。如果真是這樣,那可太奇妙了。這種想法是我心靈寧靜的源泉。
過了一會兒,她說:「你知道,大家都說你的好話。」
路易莎和我青梅竹馬,幾乎從孩提時代起就註定要結為夫妻。所以,我沒有任何經驗,也沒有任何準備,發現自己居然會日思夜想一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一個比我小許多、也許結過婚的女人。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我可以擺脫我的性格、我的天命、我的名聲——就好像那都是幹了的外殼,可以剝離——去爭取自己希望得到的東西。我以前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生活的全部內容只是身上這套牧師的長袍,書架上的書和記滿了已經履行的、尚待履行的義務的日曆。我曾經說過,那是死亡的預示,至少是正在死亡的預示。可是為什麼這一次的經歷看起來那麼新奇?「激|情」是我們可以用在這裏的詞。

哦,我聽見他在門廊和你、和你母親說話。你在笑,你們都在笑。這實際上是一種寬慰。對於我,他看起來永遠都是一個站得離火太近的人。忍受著眼前的痛苦,知道離更大的危險只有半步之遙。就連放聲大笑的時候他看起來也是這個樣子,至少當他認為要對付我的時候。儘管我真誠地相信,我一直不想冒犯他。啊,我是個能力有限的人,一個老人。當我化作泥土的時候,他還是個神秘費解的活生生的人。
在我覺得需要,或者碰到必要的場合時,我多次用過這個推理論證的方法。事實是,一個人做過的錯事常常預示他將因同類錯誤而受苦。但我從來沒有弄清楚,當我要控制自己的怒火的實際困難上,這種認識能在多大程度上幫助我。我也沒有找到任何將其運用於眼下的困境的辦法,儘管我並沒有放棄努力。
「好呀,」我說,「我很讚賞你的執著。」

他說:「世界上沒有比這兒更好的地方。」然後,好像怕被人誤解,或者怕惹誰生氣,他又說:「回來一段時間真是件好事。」他呵呵笑著,「現在,這兒的人已經分不清我和亞當誰是誰了。真是太棒了。」
他呵呵呵地笑著說:「這正是我今天晚上準備做的事。」
「啊。」他說,好像腳下出現一條裂縫。
「我這樣說,是發自內心的。」
在這個世界上,他一定是最難與之談話的人。


這時候,我似睡非睡,幾乎進入夢鄉。但是有一種想法,一直在我腦海里縈繞盤桓。我希望坐在那個永生的靈魂腳邊,聽他說點什麼。那一刻,在我看來,他就是天使,念念不忘他作為凡人的生活展示的奧秘——人深層次的東西。當然這正是他的本來面目。「除了在人裡頭的靈,誰知道人的事?」在每一個重要方面,人們相互之間都有秘密。我堅信,我們每個人都有相互不同的語言,相互不同的審美觀和法理學。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建立在歷代文明廢墟上的一個小小的文明。但是由於人們對什麼是美,什麼是可以接受的東西觀點各不相同——我急忙補充這一點——總的來說,我們對生活不會滿意,但我們按照這些觀點,努力地生活。我們把我們之間偶然的相似看作真正的相同,因為我們周圍的人都繼承了同樣的習慣,都用同樣的錢幣交易,或多或少都承認同樣的關於「體面」和「神聖」的理念。而所有這一切,使得我們共同存在於我們之間這不可褻瀆、不能跨越的廣闊的空間。
「我無法描述當時感覺到的羞愧,」父親說,「我的姐妹們對我說這件事,是因為她們擔心,倘若我再跑到什麼地方,母親還會堅持到教堂。艾米對我說:『如果你讓我們迫不得已再干一次這種事,我就恨你到死!』當然,我再也不敢了。」
他說:「恐怕待的已經夠長了。倒不是我覺得長。」
除了坐在書桌前面寫下這些文字,並且陷入深深思索的這段時間,整整一夜,我躺在床上無法入睡。你母親為我從來不說別人的壞話而驕傲,我聽了以後深受感動。有時候,我確實努力避免說別人的壞話,儘管你非常清楚,在這種情況下,對於我,那會是怎樣的抗爭。
「兩肘https://read.99csw.com尺是不是就會讓你心安理得?」
「哦。」她滿臉通紅,向旁邊望過去,似乎我的好意讓她吃了一驚,儘管這本來是牧師最基本的、「例行公事」式的問候,也是我在那種情況下允許自己最大限度表露的感情。
有一次,我夢見和鮑頓跑到那條河裡,在淺水裡找什麼——小時候,我們是找蝌蚪——我祖父突然大步流星,從樹林里走了出來,還是平常那副怒氣沖沖的樣子。他舀了滿滿一帽子水,朝我們甩過來。一道水幕翻騰著從天而降,砸在我們身上。然後,他又戴上帽子,昂首闊步向那片樹林走去,留下我們倆站在亮閃閃的河水中,驚訝不已,像渾身放光的使徒。我提到這事是因為,在我看來,如此意外的變化在我們的生活中確實時有發生。未經謀求,不必等待,該來就來了。你是否希望,或者是否應該得到,都沒用。腦海里浮現出這樣的想法,是因為我又想起第一次和你母親見面的情景,在那個上帝賜福的、細雨濛濛的聖靈降臨節。
他笑了起來。
「哦,對於我,這不是問題。一切都那麼熟悉。有一點回到犯罪現場的感覺。」
「是嗎?有意思。我想,我應該相信你。」
他們都笑了。
他背靠門廊柱子,伸開兩條腿。
「不,謝謝。」她笑了起來,「我倒是想抽。可是作為牧師的妻子,嘴裏叼支煙,看起來可不得體。」
這個事實當然沒有任何能給人以慰藉的東西。
「我們在享受寧靜呢。」她說。
「謝謝。」他說。


你和托拜厄斯坐在門廊前面的台階上,按大小、顏色、形狀分那些葫蘆,然後選出自己最喜歡的,刻上字。有的是潛艇,有的是坦克,有的是炸彈。我想,托拜厄斯的父親用不了幾天就會再來我們家造訪。現在孩子們都喜歡玩打仗。他們都在學飛機轟炸、炸彈爆炸的響聲。我們小時候也玩過同樣的遊戲。不過是開炮,拼刺刀。
就這樣,我們又一聲不吱坐了一會兒。你母親端出一壺熱蘋果汁和幾個杯子,靜靜地坐在那兒陪著我們。真是個可愛的女人。這當兒,我一直在想,如果傑克·鮑頓真是我的兒子,不管經歷過生活中什麼樣的磨難,現在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裡,在這個寧靜的夜晚,和我靜靜地坐在一起,我又會是怎樣的心情呢?這樣想的時候,心裏感到相當的滿足。想要寬恕他的想法溢滿我的心房,宛如一團讓人狂喜的火焰,燒得只剩下最精華、最本質的東西。黑暗與寂靜之中,我覺得我可以忘掉所有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只去體會他終有一死的和永存於世的「存在」。一種情感抓住我的心,那是一種充滿愛的恐懼,讓我想起鮑頓對天使的恐懼。

我相信,我已經開始看到在這個問題上,上帝對我的恩典在哪兒。我一直在祈禱。我睡了一會兒,覺得頭腦清醒了許多。
他說:「要是沒錢,那可不是個好地方。」
她笑著說:「我已經好多年不撒謊了。」
那天她離開教堂的時候,我真的抓住她的手,真的對她說了一句話:「上星期,我們一直惦記著你。今天看到你,很高興。」
「這也許沒錯兒,但你回來還是件天大的好事。」
「一摞《聖經》。」
我說:「你回家,你父親高興壞了。」
我要告訴你,如果我的祖父確實把他的衣缽傳給我,他早在我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就這樣做了。他把生命中的聖潔傳給了我,或者傳給我的天職。我竭盡全力,不讓這種聖潔有絲毫虧減。我對我的名聲,甚至性格都非常在意。我把福音書放在胸前,作為我人生和講道的標準。可是,那一刻,我雖然在寫講道稿,心裏卻只想著記住一個年輕女人的面容。
因為我要說出真話,還有一件事不得不說。和你母親談話時,他聲音中那種煩躁不安全然消失。我幾乎要說,他看起來很放鬆。聽起來就像和一個老朋友說話。她也是。
我想,他們一定以為我睡著了。我知道,我經常這樣。他們開始談話。你母親壓低嗓門說:「你有沒有決定這次在家裡待多長時間?」
我從來沒去過聖路易斯。現在覺得這真是一件讓人後悔的事。
她說:「我可不這麼看。那是我嚮往的生活。夜裡,我經常從人家的窗戶望進去,納悶他們過的是什麼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