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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我不能告訴她。她會為這此傷透心的。她看出我有心事。她也許以為我遇上了什麼麻煩。我相信,我父親也這樣認為。」
我說,在愛荷華州,我們從來沒有反對白種人與非白種人的種族通婚的法律。他說:「是啊,愛荷華州是激進主義燦爛的明星。」
我說:「我想他是希望趁天氣還好,出來走走。」
他從胸袋裡掏出一隻皮夾打開送到我面前。他的手有點不大穩當,我不得不戴上老花鏡。戴上之後就看得很清楚了。皮夾子里有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他,一個年輕女人和一個大約五六歲的男孩。女人坐在椅子上,男孩站在她身邊,小鮑頓站在後面。那是傑克·鮑頓,一個黑人婦女和一個膚色比較淺的黑孩子。
「我說:『這下子,我又得送你回家了。』」
他說:「可以理解。」
我們還在廚房坐著的時候,小鮑頓走上門廊前面的一溜台階。我說,進來吧,順手推給他一張椅子。可是他在門口站了一兩分鐘,打量著我們,然後很快得出結論。他猜得八九不離十。我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得出。他總是懷疑人們聯合起來反對他。毫無疑問,這種懷疑在大多數情況下沒錯,就像此刻。當他的目光掠過人們裝出來的「鎮定如常」時——他似乎經常碰到這樣的場合——他的舉止有一點兒沮喪和尷尬。這就讓我因為自己也參与其中而羞愧,同時為他感到難過。他還有點惱怒,這自然和我有關。
不過,即使大家這樣說,都是出於好意,有時候,我也不得不加以引導。有一次,一個名叫薇達·戴爾的女人非常激動地談起「火焰」。這裏的「火焰」指的是「永久淪入地獄」。我只好拿下《基督教原理》,給她們讀了一段關於被上帝擯棄的人的命運的論述。他們受到的磨難是「用有形的東西比喻給我們看」。用撲不滅的火焰等等象徵性的東西告訴人們,「和上帝切斷聯繫,將是多麼悲慘」。那一段話就在我面前。當然是令人警醒、發人深思,而不是荒謬可笑的。我對她們說,如果你想知道地獄里的苦難是什麼滋味,不要把手伸到蠟燭的火苗跟前體驗火的烤灼,而是要仔細考量自己靈魂最卑劣、最隱秘的角落都有些什麼東西。
「我說:『是的。我一定離她遠點兒。我這次來,就是向你保證,讓你放心。』這當然不是假話。我的確拿定主意不再見她,但是這個決定就是這天早晨,在她父親的教堂里做出的。我想,如果我能給她的父親留下一個胸懷坦蕩的好印象,就有助於維護黛拉在家裡的地位和聲譽。而要想做到這一點,唯一的機會就是拍屁股走人。我看得出,她家的生活條件有多好。我現在也搞不清楚,我去那兒的意圖到底是什麼。當然,我從來沒有想過和她不辭而別。但是我真的就那樣一句告別的話也沒說,當晚離開孟菲斯,直奔聖路易斯。我不知道此番俠義之舉有沒有給老牧師留下什麼好印象,但我確實知道,黛拉大受感動。秋天到了,我『碰巧』走到她那條大街,就如我每個星期都『碰巧』來這兒溜達一樣。我看到了她!我朝她碰碰帽子,她立刻淚流滿面。從那一刻起,我們就把自己看作對方的丈夫和妻子。」
然後,他說:「這個鎮子怎麼樣?如果我們來這兒結婚,能生活下去嗎?人們能不打攪我們嗎?」
於是,我問他,是不是打算回來結婚。
傑克·鮑頓有妻子,還有一個孩子。
「他說:『我知道你是堪薩斯州約翰·埃姆斯的後裔。』換了別人,我肯定會糾正這個錯誤。可是,對於他,我覺得將錯就錯為妙。因為他當然是指你的祖父。這是他第一次和我說的稍微有點肯定之意的話。他說,他認識一些戰爭前從密蘇里州跑到北方來的人家。顯然,他們給他講過關於你祖父的那些激動人心的故事:奇襲,伏擊。我對他說,我就是聽著老人家的故事長大的。這倒是真的。不過我聽的大都是關於他把人家洗好的衣物拿跑的故事。當然,我不可能跟他說這些。記得父親說,有一次,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老頭到我們的教堂,坐在後面。等募捐的盤子傳到他手裡的時候,他把裏面的錢倒到自己的帽子里,拿起來就走。」
「你是不是擔心這件事會氣死你父親?」
他搖了搖頭。「她父親不想讓她和我結婚。對了,她父親也是牧師。我想,這是不可避免的。在田納西,有個虔誠的基督教徒——她家的一位朋友——願意娶我的妻子為妻,並且收養我的兒子。他們認為他是一片好心。我想也是。他們相信,這樣做對誰都好。」他說,「事實是,照顧這個家我有很多困難。日子實在艱難的時候,他們母子隔一段時間就得回田納西。現在他們就在那兒。」他又說,「這種情況之下,我無法讓她和家庭徹底斷絕關係。」他清了清嗓子。
「我們這兒有黑人教堂已經許多年了。」
他繼續說:「我們正經八百地談了幾分鐘。我一直小心翼翼。因為我對老一代的事情知道得很少,不敢冒險撒謊。所以我就說,戰爭結束之後,我們一家都成了和平主義者,沒有繼續談論這方面的事情。我想,這樣做很對,是嗎?」
「哦,」過了一會兒我又說,「今年的橡樹果可是大豐收!」說出這話只能讓人可憐。傑克哈哈大笑起來。
「消息傳到田納西州,家裡人吵吵著和她脫離關係。緊接著她就懷孕,被學校解僱了。那時候,我給人家推銷鞋,賺不了多少錢,但也不用擔心被警察逮捕。她臨產前幾個星期,她母親來看她,發現我們住在城裡貧民區一家破爛的小旅館里,一貧如洗。真丟人。可我們當然沒錢找體面的住處。那間小屋,旅館老闆就向我們額外多要不少錢。因為他對我們這種『非法同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於我們這種違法行為,他自有說法——『有害的同居』?還是『淫|亂的同居』?淫穢。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記不得這個詞。你無法想象他們怎樣千方百計刁難你。」
另一方面,作為一個老人,一個比他父親年長兩歲的老人,儘管精力不濟、身體很差,我覺得自己有權利不受這樣的困擾。如果這件事情讓我生氣,我只是在寫下這些文字時生氣。事實上,我的心臟還有能力向身體其他部位報警。我必須祈禱。我納悶他知不知道我的心臟有問題。
他說:「黑人教堂曾經著過火。」
我說:「啊,親愛的,我們一定關照你。」然後做出一副非常健談的樣子,問她在這個地區有沒有家。

昨天上午,我在教堂書房整理舊物,尋思把還有點趣味的東西、還用得著的資料分揀出來,免得日後都當垃圾被人扔掉。那是一箱又一箱的備忘錄,雜誌上剪下來的文章,傳單廣告,公用事業的單據。看起來,我好像從來沒有扔過任何東西。我擔心新來的牧師沒有足夠的耐心分揀這些東西,一股腦兒扔掉,那就是我的錯誤了。
「後來,她父親和兩個哥哥也來了。我們五個人坐在一起,就黛拉的健康、幸福開誠布公地談了一次話。她父親首先說:『你應該因為我是基督教徒而非常高興。』他是個大人物。他勸我應該九九藏書讓黛拉回家。在家裡她能得到很好的照顧。我把這個意思告訴了黛拉。她和他們一起走了。哦,那凄涼和悲傷!那卸下重擔的輕鬆!一想起還沒出生的孩子我就打怵。我那顆卑劣的心知道,一旦出什麼差錯我將受到譴責。我在她面前極力掩飾那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可她當然看得出,並且很傷心。我心裏一清二楚。我對她說,等我攢夠錢,一定馬上到孟菲斯看她。我花了好幾個星期。因為我欠了些債,那些傢伙找到了我。我原先就估計他們會來逼債,這也是我為什麼希望她趕快離開的原因之一。當然我不能拿這個理由作擋箭牌。最後我萬般無奈,只好給父親寫信,說我需要錢——他至少一年沒有聽到我的消息。他按我的要求先後給我寄了三次錢。他還順便告訴我,你已經結婚了。」
你喜歡那部電影。托拜厄斯的父母不允許他看電影,你就把帶回來的半盒克拉克·傑克都給了他。我覺得你做得很對。我在想,你應不應該看電影。但是,家裡擺著台電視機,再禁止你看電影就沒有道理了。托拜厄斯當然連電視也不能看。你母親答應過他母親,不管什麼時候他來我們家,我們都要留心不讓他看電視。這就足以讓你更經常地想念你這位小朋友了。你不是個好交際的孩子。我有點擔心,如果讓你在電視和托拜厄斯之間做一選擇,你最好的朋友很可能落選。結果,他花了本不該花的時間在門廊外面苦苦等你。有時,在我們看來,你那麼孤單。後來,有了托拜厄斯,一個讓人尊敬的小朋友,那是上帝對我們祈禱的回報,可是你就讓他坐在門廊外面等著,直到你看完電視里的動畫片。不過,現在我不主張嚴格禁止孩子們看電視。托拜厄斯的父親還年輕。他有漫長的歲月和孩子們一起度過。那是上帝的意願。
他看了我一分鐘,然後微笑著說:「你自己的婚姻也沒有,因循守舊。成為流言蜚語的對象是什麼滋味,你一定也略有所知。給你不公平地套上枷鎖,等等。當然,黛拉是個受過教育的女人。」這是他的原話。
「我兒子的名字叫羅伯特·鮑頓·邁爾斯。他對我非常好,很尊重,也很有禮貌。不過不像你的兒子在你面前那樣隨便。」
他清了清喉嚨。「如果你真的肯花時間聽我嘮叨,我可以解釋。謝謝。你看,我認識黛拉的時候,正是處於生活的最低點。怎麼個低法,我就不細說了。黛拉對我非常好。所以,我不由自主,每到她下班的時候,就到第一次和她相遇的那條路上溜達。有時候就碰到她,和她聊上幾句。我發誓,那時候,我真的什麼目的也沒有,高尚的或者卑鄙的,都沒有。只是看見她那張臉就高興。」他笑出聲來,「她總是說:『下午好,牧師。』那時候,我不習慣別人把我當什麼可尊敬、有身份的人對待。但是,我必須說,我喜歡這種『待遇』。結果呢,我就經常沿著那條大街溜達,不一定指望看到她,只是走在這條路上,就能想起她,而想起她,就感到一種安慰。後來,有一天晚上,我又碰到她。聊了一會兒,她請我到她那兒喝杯茶。她和另外一個女人合住一套房子。那個女人也是有色人種學校的老師。房間收拾得賞心悅目。我們在一起喝茶。我們仨。這時候,我告訴她,我不是牧師。她這才知道我原來不是她恭而敬之的牧師。我相信,她之所以請我來,首先因為我給她的印象是牧師。現在,我對她實話實說,自然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說:「我真想見見那個孩子。特別是,你剛才那樣推心置腹地對我解釋了發生過的一切。」我接著又說,「當年,你父親確實很喜歡那個孩子。」
又是一陣沉默。他說:「你知道她父親反對我的主要原因嗎?他認為我是無神論者!黛拉說,他認為白人都是無神論者。惟一的區別是,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罷了。黛拉是我妻子。」
「最近幾年,他的日子一直過得很難。」
鮑頓瞥了一眼那張照片,然後從我手裡拿走皮夾子,合上,裝回到口袋裡。他說:「你瞧。」他似乎努力克制著自己,聲音里充滿了苦澀,「你瞧,我也有老婆有孩子。」然後,他注視了我一兩分鐘,顯然希望自己用不著為這事生氣。
為什麼我喜歡想到你老?你讓我看你的乳牙鬆動時我心裏涌動的柔情,和我想象你膝關節最初的疼痛的柔情一樣。要勤于祈禱,老年人。我希望你對這個世界比我看得更多——我沒能到處走走,得怪我自己。我希望你讀我留下的那些書。願上帝保佑你耳聰目明,當然還要有健康的心臟。我希望我能幫助你挑起生活的重擔,一路同行許多年,可是只有上帝才能最終感受到這種為人父者的滿足。
我問:「你結婚多長時間了?」話音剛落就有點後悔。
對於這件事我自然也沒有多少好說的。
哦,我就這樣忙著,渾身沾滿灰塵,髒兮兮的,還有點鬱悶。我還必須說,我很怕被人打斷,因為我隨時都有可能感到自己力不勝任,干不完這件事。現在,幹了不到半個小時,就已經很累了。
一字不差。
我問他,為什麼後來改變主意,他想了一會兒才回答。
「有幾個原因,讓我覺得有必要和他談一談。我的父親。可是,」他說,「回家的時候,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已經那麼老。」
「你的教養很好。」
哦,下一個星期,我抓住她的手,對她說:「禮拜日晚上,我們有個《聖經》學習小組,如果你能參加,我們非常歡迎。」回家之後,我就祈禱,希望我的「狡猾」能得到回報。我又颳了臉,盡量靜下心來讀書,一直讀到傍晚。我早早地去了教堂。她正在門口台階旁邊站著等我,似乎想和我說幾句話。這時候,我開始懷疑——就像我經常懷疑那樣——上帝的恩典包含著燦爛的笑容。她滿頭秀髮散發著清香,對我這個微不足道的「鄉村老情郎」說,希望我給她施洗禮。

說出這樣一番話就很像他了。那種卑劣。其實他的話並沒有完全說到點兒上。我從來沒有覺得有誰對我的婚姻說三道四。你母親以她自己特有的方式表現出她是一個非常文雅的女人。如果有個別人確實說過什麼不中聽的話,我也立刻原諒了他們,就好像壓根就沒有聽見。因為他們的判斷全然錯誤。我知道,他們也應該知道。
「我有把握相信你不會那樣說。」
他說:「我沒有權利讓你為我的麻煩把自己搞得心力交瘁。」我認為他的意思是,說了半天也沒有意義。我認為,總而言之我們的談話很好。我向他表達了這個意思。他點了點頭,和我道別。過了一會兒,他說:「沒關係,爸爸。我想,不管怎麼說,我已經失去他們了。」
「啊,好,平安無事就好。」他說。我再次請他入座時,他坐了下來,直盯盯地看著我,半笑不笑。他想讓你知道,他心裏清楚你們正說他的壞話,而且相信你們九_九_藏_書不敢再試圖愚弄他時,臉上就是這種表情。鮑頓開始打盹,談話進行不下去的時候,他就犯困。我不能責怪他,儘管這樣一來,我就得動腦子如何應對眼下的局面。因為,一想到該對傑克說什麼,我就很緊張。在我看來,一直就是這樣。我為他難過,這是事實。他能看透人,這對我幾乎是一道符咒。我對他當然不能誠實,所以只能說假話。他看著我,好像我是天下最大的騙子,好像我在侮辱他。事實上也正是這樣。
他笑了起來。「我們之間的關係光明磊落,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可是還是有流言蜚語傳到田納西州。於是,她姐姐專程來訪。目的很清楚,想把我嚇跑。晚上,我經常拿一本詩集去看她。我們倆輪流著念給對方聽。她姐姐坐在那兒怒目而視。說起來真好笑,也真好玩兒。等那個學年結束之後,她的幾個哥哥便把她帶回田納西州。她讓羅琳交給我一張字條,表示告別。我知道,想找到她的父親並不難,因為他是牧師。於是我就到了孟菲斯,找到他那座教堂。那是一座由主教管轄的循道宗教堂,氣勢宏偉,非洲風格。第二天是禮拜日,我去聽他講道。我當然知道黛拉也會在那兒。我希望和她的父親說幾句話。心裏想,如果我看起來坦率直爽、不乏男子漢氣概,或許能贏得他的好感。我把皮鞋擦亮,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
他清了清嗓子。「像人們常說的那樣,我們在上帝眼皮子底下結的婚。他沒給我們髮結婚證書,但也沒有把反對白種人與非白種人種族通婚的法律強加到我們頭上。『隱藏的上帝最仁慈的恩賜。對不起,」他微笑著說,「在上帝眼裡,我們結為夫婦大約已經八年了。我們夫妻相伴,在一起生活也已經十七個月兩個星期零一天了。」
我在想,等你到了我這把年紀的時候,也許和我一樣,想記錄下自己一生中的某些經歷。根據我的經驗,人年紀大了,在某些方面不再健壯,所以,越老就越難保持對自我的意識。
我對他說,他想和我談多久都沒問題,我願意洗耳恭聽。他說:「那就太好了。」然後,他又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如果我們能找到維持生計的辦法,」他說,「我想,她會和我結婚的。我相信,她家極力反對這門婚事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他們說,我沒能力讓家人過上好日子。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這時,他又顯得疲憊不堪,抬起雙手捂住臉。我只能原諒他。
「大約兩年前,我終於找到一份還能賺點兒錢的工作。我付了首期款之後,在黑人和白人混居的地方按揭了一套房子。這樣一來,羅伯特和黛拉就可以搬過來住了。其實,根本就算不上什麼『一套房子』,不過我給它刷了刷油漆,又找了幾塊小地毯和幾把椅子。我們在那兒過了將近八個月。後來我們就麻痹大意了。有一天,我們一起到公園散步,我的老闆一家正好也在那兒。第二天,他把我叫到辦公室,說他要為自己的好名聲考慮。我打了他。實在是太愚蠢了。我打了他兩次。他撞在桌子上,斷了一根肋骨。我答應賠償全部醫藥費和由此造成的一切不便和損失。我以為他已經同意私了,可晚上,警察還是找上門來,提到禁止未婚同居的法律。我感到極大的恥辱,但還是保持了頭腦冷靜。我想,盡一切可能不被他們抓進監獄,才符合一個丈夫和父親的身份。我把家人送上去孟菲斯的長途公共汽車,出租了房子,把狗送給鄰居。」
「是的,」他說,「可是他父親對我說,如果我是個紳士,就應該離她遠點兒。我知道他為什麼這樣說。她的家境很好,而我不是什麼紳士。」他不容我表示不同意見,繼續說,「我知道這個詞是什麼意思,牧師。儘管現在我可以說,妻子的影響使我變得更好。至少暫時這樣。」
哦,他當然對我的心臟問題一清二楚。你母親曾經請他把我的書房搬到樓下。
「是的。他看起來有點兒替你擔心。」
「可是走過幾個街區之後,我意識到她正跟在我身後。她走到我身邊,說:『我只想告訴你,不要那麼難受。』」
我說:「你回來,他很高興,對他的身體也大有好處。」

他說:「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謝謝你,牧師。』有一天,下著大雨,她抱著一摞書和卷子——她是個老師——有幾份卷子掉在人行道上,狂風吹得到處都是。我幫她從雨水中收起來,還一直把她送到家門口,因為我打著一把傘。當時,我並沒有特別想這件事情。我的行為舉止可以說無懈可擊。」
我為自己開脫,我不知道實情到底是什麼。我確實相信,他父親來,實際上就是為了警告我。可是又不能完全確定這一點。不管怎麼說,我是不會泄露秘密的。特別是像這種煽動性的、帶有誹謗性的話更不能說出去。何況可憐的老鮑頓就坐在離我三英尺遠的地方,完全有可能聽見我和傑克的全部談話內容。但是,不誠實就是不誠實,被人當場識破是一件很丟人的事,尤其你別無選擇,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把謊撒下去,在憤怒的眼睛注視下,竭盡全力挽救欺騙造成的損失。
下面是我的一些想法:如果我只是作為上帝的牧師,把手放在她的額頭,純粹為她祝福,我就希望她的感受和我的感受完全相同。哦,我知道她喜歡我,對我也非常忠誠。但是,我希望,什麼時候,《雅歌》能讓她大吃一驚,彷彿那至理名言都是她的心裡話。我無法真的讓自己相信,她的感受會和我完全相同。我為什麼要對這個傑克·鮑頓如此擔心呢?愛情之所以崇高,是因為它像神的恩賜——對方是不是值得這份愛從來不那麼重要。我也許會留給她遠比我已經給予她的更大的幸福,儘管也會留下很多困難。有時候,我覺得我已經在她身上看到這種苗頭。如果上帝非要在那一刻讓我親自看一眼他想給予她的恩賜,我將從中找到上帝對我自己巨大的仁慈。
我說:「你得原諒我提起這件事。說這話真傻。我累了。我老了。」
然後,他又閉上一雙眼睛。他似乎費了好大勁兒才說出這番話。我想,那是因為他不願意說這些不得已才說的話。我把這些話當作警告。我不知道除了警告還會有別的什麼意思。我把他特意上門和我談這件事情,理解為他在強調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他當然是這個意思。現在,我又一次告誡自己,必須和你母親談一談。
完全正確。
我說:「不過,從你說的某些事情看,你給我的印象似乎就是個無神論者。」
「絕對不會。」
「但我還是在門口堵住他,和他說了幾句話。我說:『我只想告訴你,我和你女兒的友誼絕對光明正大。』他說:『如果你是個體面的人,read.99csw.com就應該離她遠點兒。』」
「是的。」他說,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聲音,「我佔用了你太多的時間。謝謝你。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牧師的謹慎。」
他點了點頭。「昨天,他哭了。」他看著我,「我又讓他失望了。」然後,他壓低嗓門兒說,「自從離開聖路易斯,一直沒有我妻子的消息。我一直在等她來信。我已經給她寫去好幾封信……那句諺語怎麼說來著?『期待讓人心痛。』」他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我甚至發現自己開始借酒澆愁了。」
兩三個女人發表了她們對教義,特別是對罪惡和判罪的看法。這些觀點可不是從我這兒學來的。我指責收音機播放的那些東西在神學方面造成的思想混亂。電視更糟。你花四十年的時間教你的會眾領悟了那些深奧的道理,現在,一個神學常識比長耳大野兔多不了多少的傢伙在收音機里喋喋不休地講道。你的一切努力就付諸東流了。真不知道哪兒才是個頭。
就這樣,你們三個人喜氣洋洋地回來了,身上散發著爆米花的香氣。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只是不能對你們說罷了。閑聊了幾句之後,你母親和格羅瑞把鮑頓扶上汽車,送回家。那是他現在惟一待著舒服的地方。然後她們在鮑頓家給我們大夥準備晚飯。你去找托拜厄斯,用你那些「持槍歹徒」「聯邦元帥」之類的廢話,「污染」他那顆路德會教友純潔、善良的心。我和傑克·鮑頓坐在桌子旁邊。他一言不發,過了一會兒便揚長而去。他沒有回父親家吃晚飯。誰也沒說什麼,但是我知道,大家心裏都很著急。你母親和格羅瑞收拾完桌子,就散步去了。她們說,去欣賞美麗的夜色。可是「欣賞」回來之後,格羅瑞說,她們看見傑克了。他告訴她們,他要晚一點回家。我看出,她們是在酒吧找到他的。她們沒有詳細說什麼,鮑頓也沒有問。
「但是,這件事情我可沒法向你下保證。我不想把事情搞糟。你容我再想一想。」
「『可以把濃酒給將亡的人喝,把清酒給苦心的人喝』。我背得對嗎?」
剛才,我之所以猶豫,是因為長期以來,我一直習慣於對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從根兒上找卑鄙、低劣的東西。我完全有理由懷疑他這樣專情于那個和他沒有結婚的女人,並且和我談起那個孩子的動機。我想,也許是我錯了,但是眼下的問題不是我應該做出怎樣的反應,而是我是否有責任、有義務做出反應。如果是鮑頓,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因為他總是把傑克想得比他實際上好得多,或者說,我一直認為他是這樣做的。
我說,這話不假。可是我恐怕活不到施加這種影響的時候了。我對他提到我的心臟。
「看起來,很好的一家人。」我說。
他說:「你知道,傑克還沒有學好。還不好。」他連連搖頭。
我說:「謝謝你。」
「她父親終於回來之後,屋子裡一下就空了,整幢房子靜悄悄的,沒有什麼響動。我站起身。他沒有和我握手的意思,第一句話就是:『我知道,你不是個退役軍人。』哦,我撒了個謊,說我心臟不大好。不過話剛出口就後悔了。因為我覺得我說話的時候軟弱無力,很難讓人信服。不過,我根本就沒必要為這件事擔心,因為我能看出,我說的話他連一個字也不相信。記得《申命記》中說,懦夫不敢參軍。『誰懼怕膽怯,他可以回家去,恐怕他弟兄的心消化,和他一樣。』所以,我是有《聖經》作依據的,儘管我沒提這碼事兒。」
「我把父親寄來的那點錢都留給了她。三個月以後,她和姐姐帶著孩子回到老地方,就是羅琳那兒。那是我們倆相識時,她的棲身之地。那時,我倒是有一間新屋子,很乾凈,房租也便宜,而且是那種很體面的地方。所謂體面的意思是,如果我帶回去一個黑人老婆和一個黑孩子,就會立刻被他們趕到大馬路上。即使我真的攢了點錢,也租不起先前那個可以讓我和黛拉容身的破旅館的小房子。我從來沒還過父親的錢。一分錢也沒有。」
他坐下之後,我從桌子上搬那幾個箱子。他連忙站起來從我手裡接過一個,放在地上。他當然是一片好意,可我心裏還是有點煩。我寧願幹活兒的時候,一頭栽到地上死了,也不願意讓人生拉硬拽地多活一天。可他用心是好的。他把兩個箱子都放到地上,手和背心前面都沾了灰塵。他掏出手帕撣了撣。我建議到禮拜堂坐著說話,他說,辦公室就蠻好。於是,我們靜靜地坐了一會兒。
他笑了起來。「幾天前,格羅瑞對我說:『他弱不禁風。我們可不想把他折騰死。』我們,是的,沒錯。我也不想把他折騰死。所以我想也許我可以和你談談。我向你保證這是最後一次打攪你。」
就這樣,我開始教你母親學習基督教的教義,並且在適當的時候,為她施了洗禮。我非常快樂,已經習慣於看著她,看著她靜悄悄地坐在教堂里。我慶幸自己沒有毀掉半世清名,熬過了激|情澎湃的那一段最難熬的日子。我沒有在大街上追她。有一次,我看見她從雜貨店走出來,就差點追過去。那次可真把我嚇得出了一身汗。由此可見,我那時候多麼容易衝動。儘管我已經六十七歲了!但是我始終如一地尊重她的年輕和她的孤獨。這一點,我可以向你發誓。我特別注意這方面的問題。我想,最好再找幾個年長、善良的女人和她一起學習。我相信這導致她可能因為害羞不敢發言。後來,我很為這事兒後悔了一陣子。
「於是,我就送她。過了一會兒另外那個女人也回來了。她叫羅琳,就是和她合住的那個女老師。她們教堂那天本來有晚宴,可是黛拉說她不舒服,留在家裡等我。送她回家之後,我本來應該馬上就走,可是我沒有。我們一起吃南瓜餡餅。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表示和解呢?」
「她咯咯地笑著說:『當然,你肯定得送。』」
你也許會納悶,我把這些事情都寫了下來,還談什麼「牧師的謹慎」。哦,我這樣做,一方面是因為我習慣於這種思考問題的方式;另外一方面,他這個人,你永遠也別指望聽到別人說他的好話。除了寫下這個故事,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讓你看到他人性中美好的一面。
「這幾個星期期間,河邊舉行奮興佈道會,一種帳篷集會。因為那兒總是聚集著許多人,鬧鬧哄哄,但沒有什麼酗酒的場面,我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去看熱鬧。有一天晚上,我旁邊站著一個人,離我也就https://read•99csw•com一臂之遙。那傢伙突然倒在地上,就像挨了一槍。他再爬起來的時候,伸出一雙胳膊摟著我說:『我的負擔沒有了!我已經變得像個小孩子一樣了!』我心裏想,倘若我再往左站兩英尺,或許我就是那個『幸運兒』了。我當然是開玩笑,但事實是,倘若我真的和那個人換個位置,真的能甩掉負擔,重做新人,我的一生和現在就大不相同。我就可以直視黛拉父親那雙眼睛,甚至我父親的眼睛。我就不會被人家看作是對自己孩子靈魂的威脅。那個人站在那兒,鬍子上沾著鋸末,說:『我是罪人之最!』他看起來好像說的都是真話。他似乎因為後悔和寬慰而痛哭流涕。我站在那兒雙手插在口袋裡,既為他著急、臉紅,又覺得挺好玩兒。第二天,父親的信來了。我用他寄來的錢買了一件還算體面的外套,一張公共汽車票,自我感覺又稍稍好了一點。」
事實上,我編的假話非常可笑。因為老鮑頓只能從床邊挪動到門廊下面他那張椅子跟前。
我說:「我想,你和格羅瑞談過這件事吧。」
「我一個勁兒地道歉,還想一走了之。可是她說:『你坐下!』我只好坐下和她一起吃飯。吃飯的時候,誰也沒說話。我對她說,飯菜很香。她說:『也許曾經很香。』她接著又說,『晚了兩個小時,嘴裏一股酒氣……』她對我說話的態度,好像我,哦,還是從前那個我。我突然覺得,我沒有資格待在這兒,我也不是她應該尊重的人。悲涼之感油然而生,我甚至為自己會生出這樣一種悲傷而吃驚。我站起身,向她道了謝,給自己找了個借口,走了出來。」
今天很怪,我一直心煩意亂。格羅瑞打來電話請你和你母親去看電影。她來接你們的時候,把老鮑頓帶來了。她扶他走下汽車,走過門前那條小路,走上台階。現在他輕易不出門,突然出現在我們家門口,我著實吃了一驚。我們請他在廚房餐桌旁邊坐下,給他倒了一杯水,你們三個就走了。所有這些麻煩事似乎把他壓垮了。他坐下來的時候,讓自己臉上多多少少有點和藹可親的表情,可是閉著一雙眼睛,時不時清清嗓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收音機里正播著什麼,我們聽了一會兒。如果有什麼有趣的事兒,他就呵呵笑幾聲。我估計他就這樣呆了將近一個小時,才開口說話。
她搖了搖頭,用非常柔和的聲音說:「我壓根兒就沒家。」我感覺到一股為她而生的悲傷從胸中升起。與此同時,自己那顆卑鄙的心在感謝上帝。
她說:「你應該娶我為妻。」於是,我就娶了她。
他點了點頭。「她是個好女人,他是個好孩子。我是個很幸運的男人。」他臉上露出微笑。
「我相信,他是這麼認為。」
今天早晨,壯麗美好的黎明在前往堪薩斯州的路上經過我們的家。今天早晨,堪薩斯州從睡夢中蘇醒,走進明媚的陽光,對整個天空和大地莊嚴宣布,這個被叫作堪薩斯,或者愛荷華的大草原又迎來它有限歲月中新的一天。然而,光明是持續不變的。我們只是在那光明之中「翻來覆去」罷了。每一天都是完全相同的夜晚和黎明。我祖父的墳墓融入陽光之中,那塊小小的墓地雜草叢生,滴滴露珠映照出太陽的輝煌。
就在這時,傑克·鮑頓來了。他又穿著套裝,系著領帶,鬍子颳得乾乾淨淨,頭髮梳得光光溜溜。可是,儘管如此,他看起來還是有點煩躁,眼圈發青,顯得很疲憊,願上帝保佑他。看見他,我覺得很有興趣,我承認,更多的是興趣,而不是高興。我臉上、手上都是塵土,沒法兒坐下來和他好好談話,所以就去洗了把臉,等我回來的時候,他還在門口站著——我忘了讓座,他就那麼站著。他看起來面色蒼白,我很為自己的粗心而愧疚。但是,他似乎很怕自己無意之中惹我生氣,所以特別注意別人也許剛剛學會就扔到腦後的行為舉止。這樣一來,反而讓人覺得,他是想讓你慚愧。至少這是我的感覺。我知道,對於我,這並不公平。
我一直坐在那兒,腦袋放在桌子上,把這件事前前後後想了一遍,祈禱著,直到你母親來找我。她以為我碰上了什麼有趣的事,隨她想去吧。在我看來,似乎真的應該有個什麼「插曲」。否則,看到她只能無言以對。

然後,他說:「我離開這座小鎮好長時間,主要是為了對我父親表示尊重。我本來永遠都不想再回來。」
「你父親覺得,他需要到外面活動活動。」我說。
我幾乎要提醒他,我自己的身體也不好。如果真的說出這話一定非常愚蠢。因為轉念一想,連自己也無法想象他向我吐露什麼秘密能讓我心臟病突發,倒地而死。
我在想自己的心思,他接著說:「也許並非如此。也許這隻是我自己的看法……」然後,他坐在那兒端詳自己一雙手。
「我趕到孟菲斯的時候,孩子恰恰前一天出生。黛拉家裡擠滿了七大姑八大姨和修女嬤嬤之類的婦人,進進出出,很是熱鬧。她們讓我進去坐在一個角落裡。我知道,在她父親回家之前,誰也不知道該拿我怎麼辦,所以大家都各行其是。如果那天天氣暖和一點的話,我想我會坐在外面的露台上。一個女人走過來說:『他們母子平安,都睡著呢。』她還一片好心,給我拿來一張報紙。手裡有個東西看,少了我許多尷尬。」
我說:「我很理解。」他笑了起來。
「烏鴉可是大顯身手了。」他說,「葫蘆豐收,個個長得勻稱、漂亮。」這當兒,他一直凝視著我,彷彿在說,讓我們真誠相待,哪怕只是五分鐘。
事實上,我祖父一直懷疑長老會教徒藏了好多錢。所以這事兒不是沒有可能。而且他那頂帽子什麼時候都能派上用場。
別的女人來幫忙幹活的時候,她也來。把窗帘拿走洗乾淨,除掉冰盒裡的霜。後來,她一個人來幫我料理花園。把花園收拾得草木蔥蘢,繁花似錦。有一天傍晚,我看見她站在美麗的玫瑰花旁邊。我說:「我怎樣才能報答你?」
「所以,這麼多年,我們一直居無定所,實在過不下去,為了孩子,她只好回孟菲斯住一段時間。他是一個極好的孩子。我相信,他從來沒有真的缺過什麼。他有舅舅,堂兄弟,表姊妹。外公——黛拉的父親——對他更是寵愛。」

我說:「我們的談話不能就此結束。」可是我那麼累,那麼沮喪,只能從椅子上站起來。他在門口停下來,我走過去,張幵雙臂摟住他。有一會兒,我覺得他把頭放在我的肩膀上。「我累了。」他說。我感覺到他心裏的孤獨。此刻,我應該是他的第二個父親。我很想說幾句帶有這個意思的話,可是事情看起來那麼複雜,我太累了,想不出如何才能向他做出這樣的暗示。聽起來,我好像試圖在他的失敗和我的失敗之間找什麼相同的東西,實際上,我是想說,他比我以前任何時候想象得都更好。於是,我說:「你是個好人。」他看了我一眼,純粹是品評或評價的眼光,笑著說:「你可以信我一句話,牧師,比我壞的人多的是。」
現在的情況是,我不知道老鮑頓會如何看待這件事情。意識到這一點,https://read.99csw.com我竟有幾分驚訝。這麼多年,我們什麼問題都探討過,惟獨沒有討論過這個話題。僅僅因為我們周圍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事情。
哦,這個問題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這樣想。
她們都沉思默想了好一會兒。我也在考量自己,耳邊是習習晚風,陣陣蟬鳴。我幾乎在警告自己,等待我的將是無邊的孤寂、新的痛苦。我多麼痛恨為了所謂名譽、體面,我就必須克制自己,為了強加在自己頭上的那些所謂常識,必須把這份愛永遠藏在心底。可是,當我抬起頭,發現你母親正面帶微笑,看著我。她碰了碰我的手,說:「一切都會好起來。」
鮑頓盡量打起精神,用他想讓別人聽起來說的是實話時那種輕鬆的口吻說:「對不起,傑克!女人們一起出去看電影的時候,埃姆斯和我一直相互照顧!我們以為你不會這麼早就回來!」
他讓我看了一張他們的照片。他只讓我看了一眼,就收了回去。我有點兒驚訝。這一點他一定預料到了。不過,我看出,他還是做了點努力,才沒讓自己因此而生氣。你看,他的妻子是個黑女人。我確實吃了一驚。
他說:「你在這兒還是很有影響的。」
他抬起手,放在眼前。
「你曾在伊甸神的園中,佩戴各樣寶石,就是紅寶石、紅璧璽、金鋼石。
「教堂里坐滿了人,我在後面找了個地方坐下。可我是惟一一個白人,立刻引起人們的注意。黛拉的姐姐在唱詩班,更是把我看得一清二楚。我從她父親看我的那副樣子,看出他滿腹狐疑,正納悶我是誰。他站在佈道壇上大講,有的人披著羊皮,骨子裡卻是貪得無厭的惡狼。要警惕他們鑽到你們中間。他還講,陵墓外面可以粉刷得潔白,但是裏面還是死人骨頭和所有污穢不堪的東西。這當兒,他自然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她的聲音那麼溫柔。世界上會有這樣的聲音,我竟是聽到這聲音的人,無論那時,還是現在,在我看來都是上帝深不可測的恩典。
他聳了聳肩。「差點兒氣死她的父親和母親。他們詛咒我出生的那個日子。」他笑了起來,伸手摸了摸臉,「如你所知,我和別人作對時,經驗豐富,可是這件事情是全然不同的另外一碼事。」
傑克說:「我回家發現一個人也沒有,有點吃驚。」
我明白他提這個問題的意思。總的來說,鮑頓和我的思想非常一致,可是這個問題不像他想的那麼簡單。我猶豫了,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我說:「我們已經談過這事兒了。」
他點了點頭。「也許說我是個絕對沒有信仰的人更接近事實。我甚至不相信上帝不存在,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當然,這也是關係到我妻子的事情。部分的原因是為了我好,另外也為了那個男孩好。我有一段時間沒有對她說真話。我對她說出真情之後,我相信,她認為她可以拯救我。如我所說,她第一次見我的時候,把我當成牧師。許多人都犯這個錯誤。」他笑了起來,「一般來說,我會糾正他們的錯誤。當然也糾正了她。」
他說:「不要對我說這是老天的報應。」
小鮑頓用異樣的目光看著我,那目光我以前從來沒有看見過。他臉色蒼白,然後微笑著說:「『孩子們的孩子是老人的心肝。』」
然後,他說:「如果是你,而不是我父親……」
然後他又說:「我不想讓你因為聽我說這些事累壞了身體。我知道,我打斷了你的工作。我想告訴你的是,為什麼我三番五次要和你談話。」
「儘可能把這些事情安排好之後,我就回到這兒,心裏想,或許能想出個辦法,和我的家人——我是說我的妻子和兒子——一起在這兒生活。我甚至想,把羅伯特介紹給父親是一件多麼快樂的事情。我想讓他知道,我終於有一個可以為之驕傲的兒子了。他是個非常漂亮的孩子,特別聰明。相信我,他是在教堂里長大的。他想當牧師。可是,回來之後,我看見父親身體那麼虛弱,真不想再折騰他了。真的不想。現在,肩上的擔子已經夠我挑了。」
你們三個人回來之後——你們回來得相當快——事情就好多了。格羅瑞第一眼看見傑克在我們家坐著,吃了一驚,可是你母親看見他很高興。我相信,她看見他總是很高興。
「他之所以知道我的全名,是因為黛拉想給小寶寶取這個名字。聽到事情的原委,我感到一陣寬慰。他父親說:『她一直等你。』整整一個下午,我守在她床邊,她想談話的時候就和她聊一會兒,不時看一眼我們的小寶貝。他哭的時候,女人們就把他抱走。他們送來晚飯,我尋思事情有了轉機,然而這隻是他們按照基督教的教義辦事罷了。到了晚上,她父親告訴我,最好走人。他說:『這次我對閣下還不感興趣。』我想,他完全有權這樣說。他們在照顧她,而我一籌莫展。所以我想還是先回聖路易斯,找一份還說得過去的工作,積攢點錢,再做安排。她說帶孩子回家的時候,是指回聖路易斯。」
當我做祈禱的時候,一種對他的痛苦的感覺不時湧上心頭。他是一個必須以這種非同一般的痛苦為理由而被寬恕的人。
「只是一場損失不大的小火,許多年前發生的事。」
「我也不知道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反正鬼使神差,我『順便』去她那兒,借給她一本特意為她買的書。可是故意裝作是我自己圖書室的藏書,還特意在幾頁折了角。她邀請我感恩節和她共進晚餐。她知道我和家裡關係不好。她說,不能讓我一個人過節。我說,我不習慣和陌生人一起吃飯。她答應我,肯定不會讓我拘束。可我臨去之前,還是喝了兩杯酒,而且還遲到了。我以為她是請我參加聚會,或者諸如此類的什麼活動。到了地方才發現只有她一個人。她看起來非常不高興。」
「沒錯,肯定是這樣。」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你那麼了解我的父親。」
「小時候,沒有人為我張羅這件事,」她說,「我一直覺得缺了點兒什麼。」哦,她那悲涼的、絕對純潔的目光。
他搖了搖頭。「你昨天和他談話了?」
「哦,是的,他談過,」鮑頓說,「可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為什麼要回來,也沒有對格羅瑞說過。他似乎在聖路易斯有工作。具體什麼工作,我也不知道。我們都覺得,他可能結婚了。我暫時相信他是結了。詳細情況也是一無所知。他似乎手裡有點兒錢。有多少,怎麼賺來的,一概不知。」他接著又說,「我知道,他和你、和埃姆斯太太談過話。我知道這事兒。」
「因我恩愛成病。」這是《聖經》的經文。想起這句話,我不由得笑了起來。每逢遇到麻煩,我總是求助於《聖經》。現在,我選擇的經文是《雅歌》!也許我從中懂得了,如果我更年輕,如果我知道你母親沒有結過婚,這種為愛而受的煎熬在上帝眼裡一定很美。像現在這樣,那詩歌的美妙只能讓我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