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11

11

還有兩點,我覺得應該在我們先前談話的時候說清楚。一是,教義不是信仰,只是討論信仰的方法;二是,希臘字sozo通常被翻譯為「得救」,但它還有「愈合」「恢復」之類的意思。所以傳統的翻譯使這個詞的意思狹窄了許多,結果引起許多錯誤的期盼。我想,他應該認識到,上帝的寬恕不會那麼狹隘,會有許多方式表示他的恩典。我沒話找話地和他閑扯。我知道,他一定經常聽父親給他講同樣的事情。我首先想到的是,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孤單——我看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走著。我相信,他很高興有人陪伴。他不住地點著頭,臉上的表情顯得非常有禮貌。
我說:「這麼說,你要去孟菲斯?」
他對我說,他不想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兒。事實上,他希望我能在比這兒更廣闊的世界,創造自己的生活。他和愛德華都強烈地感受到,如果我能取得更多的經驗,一定能派上更大的用場。他對我說,無論從多遠的距離看過去,基列都是個「古代遺址」、「出土文物」。我提到我們在這兒擁有的歷史,他笑了起來,說:「那不過是些古老的、遙遠的、令人不快的往事,許久以前的戰鬥。」我聽了以後,很生氣。他說:「看看這個地方,一棵樹剛剛長大,就會被風吹斷。」他向我詳細敘述了外面世界的精彩。我暗下決心,永遠不冒險去體會都市的繁華。他說:「我已經認識到,我們生活在這裏,受到非常古老、非常褊狹的觀念的限制。我想讓你明白,你不必忠誠于這些觀念。」
我將祈禱,然後睡覺。
我們在馬路上走著,他四處張望,目光掠過你住在一個鎮子里時從來不屑一看的東西——山牆上的鏽蝕,穿過一塊空地的小路,棉白楊和晾衣竿之間掛著的吊床。我們從教堂前面走過。他說:「我再也看不到這個地方了。」我從他的聲音里聽到一絲悲涼。這似乎給了我一個機會。於是我說:「你要多多保重。說不定什麼時候他們就需要你。」過了一會兒,他點點頭承認這種可能性。
這種做法和我對於佈道的理念完全不同。站在這兒,讀一摞早已泛黃的手稿。上面寫的都是自己一時的心得,現在試圖沖淡半輩子前的某個夜晚注入字裡行間的那種絕對和肯定。小鮑頓坐在第二排。他似乎總能看穿我。我最近覺得,他或許會抱著玩世不恭的希望,到哪個教堂去聽哪位牧師講鮮活的真理,而此刻,我卻是在嘟囔那些早已沒有生命的廢話。他就坐在那兒,面帶微笑看著我。我確實認為,將理性主義和非理性主義聯繫起來,也就是說將唯物主義和偶像崇拜聯繫起來考慮問題具有一定的意義。如果我有精力,一定會脫離經文,就此論述一番。可是現在我只能拿著那些舊講稿,照本宣科,和大家握握手,回家坐在睡椅上打瞌睡。我確實覺得小鮑頓實際上會因為我講的這些東西和我們之間談的那些事情以及他本人毫無關係而感到慰藉。上帝保佑這個可憐的傢伙。事實是,站在這兒,我希望能為自己老年的恐懼找到理由。這讓我驚訝。我覺得,我彷彿已經把妻子、孩子遺贈給他,如果我能彌補他自己的損失的話。
傑克要走了。格羅瑞心緒煩亂,來和我訴說。她已經向兄弟姐妹們發出「警報」,要求他們立即中止人道主義的勞動,趕快回家。她相信,老鮑頓將不久於人世。「他怎麼能現在就走呢?」她說。我想,這是一個貌似有理的問題。但我應該知道答案。這個家裡將坐滿可尊敬的人,他們的丈夫、妻子、可愛的兒女。他怎麼能心裏懷著那痛苦的「寶貴財富」,置身於這一切之中呢?——我自己也有妻子和孩子。

神學家談論先於恩典本身的恩典,並且允許我們接受它。於是我想,一定有先於勇氣本身的一種品質,允許我們勇敢——也就是,承認生活中有比我們的眼睛能夠承受的更多的美麗,珍貴的東西被放到我們手中,如果不給予應有的尊重,就會造成巨大的損害。因此,正如老人們所說,這種勇氣使我們有用,使我們能夠慷慨大度。這是完全相同的事情的另外一種說法。這是講道壇上的說法。除了殘存的古老的勇氣,除了那古老的勇敢和希望,我還能留給你什麼呢?哦,如我所說,它現在只剩下一堆灰燼,總有一天,上帝會再把它吹成熊熊燃燒的火焰。
「不,不,」他說,「沒關係。」他摘下帽子,放在膝蓋上,低下頭,幾乎擱在我的手上。我使出渾身的力氣為他祝福,當然是重複《民數記》中的祝福祈禱。「願耶和華使他的臉光照你,賜恩給你;願耶和華向你仰臉,賜你平安。」再也沒有比這更美好的祝福,或者更能表達我此時此刻的心情、更適合此情此景的感悟的祝福。他還沒有睜開眼,抬起頭,我說:「上帝保佑約翰·埃姆斯·鮑頓,這個被我們深愛的兒子,兄弟,丈夫和父親。」然後,他坐下看著我,彷彿大夢初醒。https://read.99csw.com

然後他停下腳步,看著我說:「你知道,我又做了一件最糟糕不過的事情——這個時候離開這裏。格羅瑞永遠都不會原諒我。她說:『很好!這是你的傑作。』」他臉上掛著微笑,但是實際上目光中有一種恐懼,一種驚奇。也許一直就有。他確實是在做一件可怕的事情。他父親行將就木,他卻不肯留在身邊。這種事只有他的父親才能原諒。
「我理解你為什麼要走。真的理解。」這確實是我的肺腑之言。我一定要告訴你,那一刻,我對心中所有舊有的痛苦生出感激之情。這在我看來,確實非同尋常。

「我一定替你去做。當然一定。」
回家之後你母親服侍我躺下,打發你去找托拜厄斯玩。她放下百葉窗,在我身邊跪下撫摸著我的頭髮。休息了一會兒,我又爬起來,記下這些事兒。記下之後,我又看了一遍。

我可以告訴你,如果我曾經娶某個皮膚紅潤、身體健壯的女人為妻,她給我生下十個孩子,十個孩子每人又生下十個孫兒、孫女,我還會離開他們,在聖誕節前夜,在那個最寒冷的夜晚,徒步走一千英里,只是為了看你母親的臉,看你的臉。如果我永遠找不到你們,希望找到你們就是我的安慰。那是我孤寂中惟一的希望。這希望除了在我的心中,在上帝的心中,不可能存在於任何事物之中。這隻是表示我對上帝永遠都感激不盡的方式,因為他把輝煌從這個世界藏起來——你母親當然除外——而在你那張甜美的、平凡的臉上呈現於我的面前。那些善良的鮑頓家的兄弟姐妹將為他們的富足和傑克的貧窮而羞愧。而他寧願一文不名也不羡慕他們擁有的一切。我很清楚,這不是可以忍受的心境。
我想,該結束這些文字了。我從頭到尾大致看了一遍,發現有些事情還有點意思,主要是我是如何被這個世界牽引回來了。我在一開頭寫下的對死亡的期待,現在讀起來卻充滿青春的活力。其中的新奇和玄妙顯然讓我極感興趣。
我的心情格外沉重。鮑頓坐在他那張莫里斯式靠椅上,目無所視。格羅瑞對我說,他整整一天只說一句話:「耶穌永遠不會老!」格羅瑞心煩意亂,傑克也神情沮喪。他們只是出於禮貌,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說著閑話,也許納悶為什麼我還不走。我也巴不得趕快回家。等到終於可以向傑克表明我來是想給他點錢的時候,卻得罪了他。
除了這個話題,我不知道還能說點什麼,把談話繼續下去。可是我不想離開他,而且,不管怎麼說,因為心髒的緣故,我不得不緊挨他在椅子上坐下。我們就那樣坐著。我說:「如果你能收下我給你的幾塊錢,你就是對我做了善事。」
於是,我說:「格羅瑞和我都說了。我對她說,不要輕易做出判斷。也許有更緊急的事情。」
有時候在我看來,好像是上帝在吹這「創造物」可憐巴巴的灰燼,讓它重放光明——瞬息之間,一年,或者一輩子,然後又變成灰燼。再看到它的時候,誰也不會想到,它曾經和火、和光有什麼關係。這就是我在聖靈降臨節佈道時講的內容。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上帝比我的佈道所暗含的意思更堅定持久、更豐富多彩。不管你的眼睛轉向哪裡,世界都像耶穌變容一樣,閃閃發光。你不用帶任何東西,只需一點點想看的願望。然而,誰有勇氣看它?

我離開的時候,看見格羅瑞站在走廊,看客廳里坐著的兄弟姐妹,他們的妻子、丈夫和孩子。這些孩子有的已經長大,有的還是半大。他們無非是說說各地的新聞,議論議論時政,還玩紅心紙牌遊戲。廚房裡和樓上,還有兩撥https://read•99csw•com。路上,我還碰到五六個散步回來的人。我有點兒慚愧,直到現在才意識到,傑克一走,格羅瑞該有多難。留下她一個人應付這一家家不愁衣食、心滿意足的人來了之後造成的混亂,留下她一個人忍受所有這些人表現出來的分寸得體、發自內心的好意。然而,沒有一個人和她一起微笑著面對這沒完沒了的一切,沒有一個人是為了尋求她的保護才來到這裏——這是一種最糟糕的遺棄。只有上帝可以安慰她。
我一直走到教堂,進去之後,休息了好長時間。我相信,我們一起走著的時候,我從小鮑頓的臉上看到一絲譏諷。他似乎嘲弄自己居然會把希望寄托在這樣一個破舊的地方,而且,為了放棄這個希望,付出那麼大的代價。我知道是什麼希望。正是這種地方給人以鼓勵,讓人們覺得可以在這兒過不受煩擾、平靜安寧、沒有苦惱的生活。「將來必有年老的男女,坐在耶路撒冷街上,因為年紀老邁就手拿拐杖。城中街上,必滿有男孩、女孩玩耍。」這是預言,是先知撒迦利亞的幻想。他說,在人們眼裡那將非常美好。所以在這個悲涼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都要有人類居住。傍晚玩傳球、接球,聞河面飄來的清爽的氣味,聽火車隆隆駛過。這些小城曾經是頑強的堡壘,它的存在就是為了保衛這樣的和平。

我熱愛大草原!我經常看到黎明向我們走來,晨光灑滿大地,萬物驟然之間「容光煥發」。「良辰美景」這個詞深深地印在我的靈魂里,我驚訝,我居然能親眼目睹這樣美好的事物。也許還有更為美妙的「第一時刻」——「那時晨星一同歌唱,神的眾子也都歡呼。」但是就我所知,與此相反,即使紅日當空,他們也仍然歌唱,仍然歡呼,當然還是那樣美妙。而在大草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分散我們對黃昏或清晨的注意力。地平線上沒有任何東西縮短,或者延長。從這個觀點看,連綿逶迤的群山不過是對大自然的魯莽、無禮。
他認為他可以原諒我對那些觀念的忠誠,彷彿那是對他的忠誠,彷彿那只是他可以為我糾正的、好心犯下的錯誤,彷彿那不是對我自己的忠誠,一絲一毫也不是。姑且不談上帝——可以這樣說——因為那時候,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就像我已經知道好多年、好多年一樣,上帝完全超越了我對他的理解。這就使得對他的忠誠和對習慣、教義以及對碰巧與他有關的記憶的忠誠全然不同。我知道這一切,那時候就知道。他以為我多麼無知。可我讀過歐文、詹姆斯、赫胥黎和斯維登堡,哦,看在上帝的分上,還有布拉瓦茨基的著作。他對此一清二read.99csw.com楚。因為實際上他從我肩膀後面看過我讀的這些書。我還訂閱過《國家》。我不是愛德華,但也不是傻瓜,我說起話來同樣頭頭是道。
「謝謝你。」

今天早晨,我醒來之後,心裏想,我們這座小鎮也可能會因它所有的真相淪落到地獄的最底層。錯誤在我,也在別人。我回想我這輩子這兒發生過的事情——大旱,大流行性感冒,經濟大蕭條和三次可怕的戰爭。在我看來,我們從來沒有對剛剛經歷的災難反思,並且提出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那就是,上帝想讓我們從中明白什麼?「傳道」這個詞來源於古法語predicateur,意思是「預測未來」。那麼,「預測未來」除了想在那些麻煩中尋找意義之外,還能有別的什麼目的呢?
我想,如果他能像古代的雅各該有多好!他已經失去的寶貝兒子為了他的幸福,帶給他可愛的小羅伯特·鮑頓·邁爾斯——「我想不到得見你的面,不料,神又使我得見你的兒子。」哦,這該多麼美麗,美麗得宛如天使的幻象,想到這兒,一種快樂從我心中升起。在我看來,當什麼東西確實應該真實的時候,它就一定具有真實的力量。我因此又想到天堂。如你所知,現在我動不動就想起天堂。
在兩種情況下,創造物聖潔的美麗會變得璀璨奪目,而且這兩種情況會一起發生。一種情況是,當我們感覺到我們對這個世界力所不逮;另一種情況是,當我們感覺到世界對於我們也常常力不從心。奧古斯丁說,上帝喜歡我們每一個人,就像我們都是他惟一的孩子。這想必是真的。「主耶和華必擦去各人臉上的眼淚。」倘若我們說,這正是我們心之所想,也絲毫減弱不了這詩句的美麗。
然後,我說:「實際上,我是想為你祝福。」
「謝謝你,牧師。」他說。他的口氣讓我想到,他也許覺得我認為我剛才提到的所有那些角色,都已經不屬於他。而實際上這絕非我的本意,或者說恰恰相反。哦,不管怎麼說,我對他說,能為他祝福是我的榮幸。這確實是肺腑之言。事實上,我讀神學院,獻身於神職,忙忙碌碌這麼多年,似乎就是為了這一刻。他像平常那樣端詳著我。汽車來了,我說:「你知道,我們都愛你。」他笑著說:「你們都是聖人。」他在汽車門口停下,抬了抬帽子便走了。願上帝保佑他。
我要請你母親把我那些舊講道稿統統燒掉。教堂執事可以安排這件事情。那些稿子足可以點一大堆火了。我在想熱狗和果漿軟糖,慶賀第一場雪。當然,她想保存哪篇都可以,不過我並不想讓她為這些東西浪費太多的精力。有用也好,沒用也罷,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他聳了聳肩。「怎麼個祝福法?」
「哦,按照我的想象,我把手放在你的額頭上,祈求上帝保護你。不過,如果你覺得不好意思……」大街上有幾個行人。
我答應小鮑頓替他向父親告別。所以,吃完晚飯就溜達過去,知道老傢伙這會兒應該睡覺,屋子裡空空蕩蕩,我可以悄悄說上幾句話。我的好朋友很快就要離開這個世界,烏雲籠罩著他臨終前對事物的理解能力。他的耳朵已經聾了好幾年。我知道,如果他醒著的時候,我對他說起那個名字,他一定會掙扎著,打起精神,迫不及待想弄清是怎麼回事。這樣一來,我就會在他心中製造出一種我那時、甚至是一輩子都無法以任何手段和安撫消減的焦慮和渴望。彷彿無論我說什麼,都會解開他那個巨大謎團的任何一部分。他將獨自承受那憂傷和迷亂之苦,我則沒有力量目睹那一切。
今天早晨,我到銀行拿支票兌換了一些現金,希望能用這點錢幫幫傑克。我想,他也許需要錢到孟菲斯。不一定現在就需要,但是總會派上用場。我去了鮑頓家,等待著,和誰也沒什麼話好說,白白浪費著寶貴的時間,直到有機會和他單獨說話。我把錢放到他手裡,他笑著放回到我外套的口袋裡,說:「你這是幹什麼?爸爸。你自己也沒什麼錢。」他的目光變得冷峻,說:「我要走了。別擔心。」我取出來的是你的錢,你母親的錢,實在沒有多少,想給出去,結果卻是這樣。
他說:「隨便別的什麼地方。」他臉上露出微笑,清了清嗓子,說:「我收到一直等待著的信了。」

可憐的格羅瑞在鮑頓九_九_藏_書床邊為我放了一把椅子。我在他身邊坐了好長時間。小時候,我經常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從窗戶爬進他的卧室,喊他起來一塊去釣魚。如果驚醒他的母親,她會非常生氣,所以,我們總是偷偷摸摸。有時候,他還想賴在床上睡一會兒,我就拽他的頭髮,揪他的耳朵,趴在他耳朵旁邊說悄悄話,好像我想起什麼荒唐可笑的事情。有時候,他被我弄醒之後就哈哈大笑。哦,那已經是多麼久遠的過去。昨天晚上,他在這兒,像他一直以來那樣,身體朝右側躺著。毫無疑問,躺在上帝的懷抱里。儘管,我知道,如果我喚醒他,他就又回到客西馬尼。於是我在他熟睡的時候對他說,我已經替你為你那個孩子祝福了。此刻我還覺得他的額頭緊緊貼著我的掌心。我說,我愛他,就像你希望我做到的那樣深沉。所以你的祈禱肯定會得到回答,老傢伙。我的也一樣,我的也一樣。我們不得不等好長時間,是嗎?
我和你說過,我自己是個孝順的兒子——可以這樣說——從來沒有離開父親的家,甚至父親自己離開之後,我還固守在這裏。僅此一點,「孝子」的資格就不會受到任何挑戰。我是這樣一個正人君子,天堂的宴樂也會相對而言有所節制。這樣很好。愛沒有什麼公正而言,也沒有什麼比例之說。無此必要。因為無論情況多麼特殊,所謂愛也只是對於無法理解而又欣然接受的現實的一瞥或者一個美麗的寓言,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麼意義,它只是永恆長河中短暫的一瞬。所以,它怎麼可能從屬於某種原因或者結果呢?

哦,我們沒來得及提這個問題,問題就拂袖而去。我們變得就像沒有法律的人,連左手右手也分不清楚的人,只是擱淺在沙灘之上。陌生人或許會問,為什麼這兒有一座小鎮?我們自己的孩子也會問。誰能回答他們?它只是沙丘之間一個頑固的「前哨陣地」,離堪薩斯州「一彈之遙」。這也正是這座小鎮存在的全部目的。它是約翰·布朗和吉姆·萊恩需要躲藏和休息時的根據地。像這樣的小鎮至少有過一百個,都是在早已被人遺忘的內戰高潮之時建起來的。它們的規模大小、破敗程度,足以衡量當初建設者的勇氣和熱情。現在,這些小鎮看起來那麼難看、土氣、可笑,即使對那些在這兒住了一輩子,對它的歷史、現狀了如指掌的人也這樣。我也覺得它荒謬可笑。我真的認為,我之所以從來沒有離開這裏,是因為害怕一去不復返。
他清了清嗓子。「這麼說,你不介意代我向我的父親告別?」
這是兩天前的事情。現在又是禮拜日。如果你做的是這種工作,你就覺得似乎天天都是禮拜日,或者禮拜六晚上。你剛剛準備完這個星期的事情,下個星期就到了。今天早晨,我從你母親陸續給我挑揀出來的那些講道稿里拿出一份,讀了一遍。稿子是關於《羅馬書》第1章的。「他們的思念變為虛妄,無知的心就昏暗了。自稱為聰明,反成了愚拙。」等等。《聖經·舊約》的經文出自《出埃及記》,愚昧無知造成的災難。我的這篇講道稿抨擊了理性主義和非理性主義。我的觀點是,這兩種主義都崇拜創造物,而不崇拜造物主。我瀏覽了一遍,不時感到驚訝。有時候,因為說得很對;有時候,因為錯得讓我汗顏。而總體上的感覺是,那一定是別人寫的。傑克·鮑頓穿著那身讓人感到很累的套裝,系著領帶,坐在你身邊。你很高興。我相信你母親也很高興。
你母親看起來想讓每一頓晚飯都是我愛吃的。經常有肉糜糕、甜點。她在桌子上放上蠟燭,因為現在天黑得早。我估計,她是從教堂買的。這樣做很好。她經常穿著藍裙子。你長個了,紅襯衫穿在身上顯得很小。老鮑頓合家團圓,除了讓他牽腸掛肚的傑克。他們都來問候我們,請我們去吃晚飯。但是這幾天,我們三個人特別願意自己待在家裡。你身上散發著傍晚的寒氣,一雙眼睛非常明亮,粉紅的面頰和手指冰涼。燭光下,在我這雙老眼看來,那麼美麗。寒冷讓所有昆蟲都閉上嘴巴。黑暗讓我們說話壓低了嗓門兒,就像在策劃什麼陰謀。你母親做完飯前感恩禱告,給你往麵包上抹黃油。我真希望鮑頓能看到他兒子怎樣領受他的祝福,看到他怎樣低著頭。如果read.99csw•com我告訴他,如果他明白我的意思,他就會為自己看到的場面嫉妒,因為他本來應該是給兒子祝福的那個人。我好像覺得,他的手就放在我的手上。啊,我可以想象他在世界那面,以一種頓悟的驚訝回過頭看著我——「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過這樣的生活!」每個人都有一萬條理由過這樣的生活。
我喊了他一聲,他停下來等我。我一直和他走到汽車站。我帶著那本《基督教的本質》。這本書我一直放在門邊的桌子上,希望有機會送給他。他拿在手裡翻了翻,對著這本已經破爛的書笑了笑,說:「我從小就記得……不,我會永遠記著這本書!」也許他在想,這本書看起來像他從前經常裝在口袋裡的什麼東西。這個念頭從我腦海里閃過,讓我覺得,好像這本書原本就是他的。我相信他很高興我送給他這件禮物。我在第二十頁折了個角——「我只有跳出我的存在,才能對這個存在懷疑。我怎麼能懷疑上帝?他就是我的存在。懷疑上帝就是懷疑我自己。」等等。我背會了這些話,還有一些也爛熟於心。所以能和愛德華討論一番。但是我們不願意浪費那天玩傳球、接球的寶貴時光,所以沒有太多涉獵這個話題。後來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

為什麼往事又浮上心頭?因為我在想生活中的挫折和失望。這種挫折與失望太多太多。關於這些,我並沒有都對你講過。
今天早晨我看見傑克·鮑頓向公共汽車站走去。他看起來太瘦,衣服穿在身上顯得肥大,手裡提的箱子讓人覺得輕飄飄的,似乎沒裝什麼東西。那樣子看起來早已過了青年時代。不是個你想把女兒嫁給他的人。但是他身上有一種優雅和勇敢。
老鮑頓,如果能從椅子上站起來,擺脫他的衰老、古怪、偏執、悲傷以及種種局限,一定會丟下英俊文雅、自信滿滿的滿堂兒孫,跟著這個從來就不甚了解的、像護著傷口一樣護著的兒子遠行。給他一個父親根本給不了的保護,用他不可能擁有的力量保衛他,用他做夢也不會想到的錢財支持他。如果鮑頓處於正常狀態,他一定會完全原諒他過去、現在、將來的每一樣罪過,無論那罪過是否屬實,是否是他的。在這個問題上,他就是這樣「揮霍無度」。而這是我喜歡看到的。
活足夠長的時間超過你可能經歷的苦難是值得的。這是另外一個你為什麼必須珍愛健康的理由。
於是我給了他四十美元。他只收了二十,還給我二十。我們又坐了一會兒。
他笑了起來,說:「恭敬不如從命。」
我不記得自己當時說了什麼,只是大吃一驚。哦,他這番高論起到的效果只是使我對這個我從來沒離開過的地方平添了幾分鄉愁。我無法相信他會對我說這樣的話,就好像他認為我沒有能力把忠誠寄予我認為合適的地方。我怎麼能接受一個對我的評價如此之低的人的忠告呢?這都是我那個時候的想法。哦,那是怎樣的一天!然後,一兩個星期之後,我收到他的一封信。我曾經對你提到過那時的孤獨、黑暗,我已經嘗到那是什麼滋味兒。可是那天,好像一股寒風席捲了我。那徹骨的寒冷我卻從來沒有感受過。那寒風吹了我一年又一年……父親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裏,丟給上帝。這是事實,所以我沒覺得懊悔。我付出太多的辛酸,但也從中學到許多。
我祈禱,你在一個勇敢的國家成長為勇敢的人。我祈禱,你找到一條使自己有用的路。
我曾經提到,我的父親和母親離開了這裏。是啊,他們當然走了。愛德華在墨西哥灣海濱地區買了一塊地,還為他自己一家和父母建了一幢別墅。他之所以這樣做,主要是為了我母親離開這個氣候惡劣的地方。他真是一片孝心,因為我母親的風濕病年紀越大越嚴重。當初的想法是,他們在愛德華那兒住上一年,然後就回基列,等冬天天氣冷了,再到南方,直到我父親退休。所以,第一年,我就替他上講道壇佈道。可是父母親除了回來看過我兩次之外,再也沒有回來。第一次是路易莎去世之後,第二次是回來勸我跟他們一起走。那一次,我請父親佈道,他搖了搖頭說:「我再也幹不了這件事了。」


在我看來,這個樸素自然、未被留意的地方如同耶穌基督一樣。我不由得想,你遲早要離開這裏。如果你真的這樣做了,或者打算這樣做,那是一件好事。整個這座小鎮看起來都像是被磨蝕之後的希望,然後又被磨蝕。但是沒有及時變成現實的希望,還是希望。我愛這座小鎮。我想最終安息于這裏的泥土下面,將是我的愛最後的狂熱的展示——我也將在流逝的時光中悶燃,直到再放射出燦爛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