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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第六章

第一部分

第六章

「你也有這種感覺?」佩奇問。
「這裏。我不想這麼說,但我發誓這個人不是自殺。」
「至於這點,或許他是真正的繼承人呢。」佩奇說。
法恩利那身粗花呢衣褲彷彿吸進一噸的水,變得又黑又沉。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翻了過來放在池邊,自己身上也濺了一些水。花園在這個寧靜夜晚里散發的浪漫花香,特別是玫瑰花香顯得格外不真實。佩奇一直在想:這個人是約翰·法恩利,他死了。這不可能啊。這不可能,除非那個漸漸變得明朗的想法是真的。
「為什麼?」佩奇問。
「等一下,」他說,「關於這座花園,你為什麼不喜歡它呢,巴羅斯先生?有什麼與之相關的回憶嗎?」
「當然是沒這麼個東西。我很好奇我已故的對手為了辯解胡亂寫了些什麼。最有趣的是,當時墨里擺出一副貓頭鷹似的嚴肅表情,宣布他寫的答案正確,而你注意到我的競爭對手幾乎喪失了信心吧。噢,該死的!」他停頓一下,用點著的雪茄頭畫了個像問號的奇怪形狀。「好了,讓我們看看這個可憐的傢伙對自己做了些什麼吧。可以把手電筒給我嗎?」
「很抱歉,」巴羅斯開始高聲喊道,聲音異常尖銳,「約翰爵士出了意外,你們最好別過去——」
「法恩利啊!」佩奇大聲喊著,「法恩利!」
晚風徐徐吹進迷宮般的樹籬,搖晃著玫瑰花。
「這是謀殺,或是,」佩奇突然說,「自殺。」
「不管怎麼樣,」巴羅斯發表看法,努力兼顧正規禮法與人道主義,「我們得把他拉出來才行。雖然應該維護好現場等警察來,但是我們不能任由他趴在水裡不管啊。這可不合適。況且,他本來的姿勢已經被我們動過了。可不可以——」
「知道。」
巴羅斯清了清嗓子,肩膀一聳,像個緊張的演說家要開始演講一樣。他打開手電筒,順著光照的方向朝著屋子走過去。光照到了茉莉,後面跟著的是肯尼特·墨里,不過並沒照到他們的臉。
申訴人夾著一根細細的黑色雪茄……是抽了一半熄滅的。他把雪茄叼在嘴上,小心地點燃,這才抬起頭來看。
雖然火柴熄滅了,靠耳朵佩奇還是能聽見他輕微的呼吸聲。來的這個人無疑顯得有些亢奮。他又走近了些,手握拳放在身後,雪茄在嘴角閃著火光。
水池周圍鋪著一圈約五英尺寬的細粒砂岩。昏暗中,外形甚至連面部都依稀可見。https://read.99csw•com法恩利俯身躺在水池裡,從花園後面看去,他的臉微微朝向右側。水池的深度剛好使得他的屍體輕輕漂浮起來,水還在繼續往外溢,濺到低矮的圓形池邊,繼而流過那片砂地。他們還看見水裡有一片暗色的東西在他的身體周圍蔓延開來。直到那片暗色碰到屍體旁邊一片白色的荷花花瓣時,他們才完全看清楚它的顏色。
可墨里在面對這種事情時所表現出的承受能力也不如預期。他猶豫起來,然後從巴羅斯手中接過手電筒,將光線對準水池邊的屍體。他呼出一口氣,上下鬍鬚之間露出了牙齒。
墨里饒有興緻地望著他們。
「你說得對,我收回問題。」佩奇說。
不得不調整思路了。他意識到自己最初關於謀殺的想法僅僅只是猜測。儘管又有了新的猜測,但他仍不免回憶起最初的想法:假如這是謀殺,那麼肯定是經過精心策劃的。大家就像被人耍了一樣,全都把注意力放在了肯尼特·墨里身上。這屋子裡的每個人腦子裡除了墨里根本沒想到其他人。所有人都不知道彼此身在何處,除了墨里。任何人在這種真空狀態下都可以偷襲,只要他的攻擊對象不是墨里。
「當時你人在哪裡?」
「是啊。你們倆都寫了答案——」
墨里的精神為之一振,幾乎都要激動起來。「啊,對啊。報警吧,」他說,「沒錯,在……呃……現實當中有太多事情要做。我想你們會允許我來主導吧。巴羅斯先生,你可以跟我來嗎?佩奇先生,你能不能幫我個忙,留在這……呃……屍體旁邊直到我們回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房子方向傳來,打斷了他們的對話。申訴人打開手電筒,照到了威爾金律師,佩奇記得剛看見他在餐廳里吃魚子醬三明治來著。威爾金顯然正處於受驚嚇的狀態,緊緊攥著馬甲白色襯裡的邊緣,彷彿要開始一番演講。接著他緩過神來。
「我沒叫你,」佩奇冷冷地說,「不過很好,你答應了。知道出了什麼事吧?」
巴羅斯沉著臉說:「都是這談話鬧的,突然就引出了蘇格蘭場和可憐的維多利亞·戴利。我一向認為自己是個明智的人,但這件事讓我思緒萬千,必須從根本上想清楚。另外,我一直不喜歡這座花園該死的氣氛。」
「毫無疑問。」申訴人從嘴上拿下雪茄,吞雲吐霧,在黑暗之中煙霧以鬼魂的九-九-藏-書形狀詭異地盤旋而起。「我猜墨里已經完成了指紋比對。他做小調查的時候你也在場。告訴我,你有沒有注意到我們這位過世的朋友究竟是哪一點泄露出他不是約翰·法恩利這一事實的?」
「你是說自殺,」巴羅斯邊擦手邊說,「不久前我們還有人妄想發生謀殺,可是自殺也沒好到哪裡去啊。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這意味著原來他才是騙子。他盡全力矇混過關,抱著一線希望,期待墨里沒有指紋記錄。當測試完成後,他無法面對結果,於是跑到這裏來,站在水池邊,然後——」巴羅斯用手往喉嚨旁邊一比畫。
「如果墨里沒有提出撒手鐧式的問題,」他冷冰冰地說,「那墨里就不是墨里了。他的作風一向如此。我早就預料到會這樣,甚至有點擔憂,萬一他提出的不是決定性問題,而是我記不得的事情。但最後問的顯而易見是個決定性問題。你記得的。《艾平的紅書》指的是什麼?」
「自殺。」
「恐怕是這樣!」佩奇附和著說。恐怕?恐怕?是啊,這難道不是對一個死去的朋友最惡意的指控嗎?現在就把所有責任都推到他身上,反正他再也無法反駁了對嗎?他因隱隱作痛而心生憤恨,因為約翰·法恩利是他的朋友。「目前我們只能這樣想。天哪,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親眼看見他自殺了嗎?他是用什麼自殺的?」
「讓她去吧,」墨里說,「這樣對她來說會比較好。」
「未經檢驗證據就妄下結論,」墨里的語氣既像嚴厲的批評又像是平和的討論,「是非理性思維最容易……」
「好吧。」
「為什麼?」佩奇務實地問道。
「該死,他還真說中了!」
他一邊像是在指引倒車那樣繼續說話,一邊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開路。手電筒的光線很平穩。但是他走到水池之前就把手電筒關了,也許是因為天色還夠亮,也許是他那會兒不想把現場看得太清楚。
兩人驚魂未定,卻不得不故作鎮定。
「對,我知道,聽我說。我只問你,你認為他們當中哪個是冒充的?你和他們聊過之後肯定有些想法吧,畢竟不管對於騙局還是這場意外來說都是關鍵問題,這點你不否認吧?假如法恩利是冒充的,那他完全有理由自殺,我們肯定也認可。但是萬一他不是冒牌貨——」
「你是在叫我嗎?」一個聲音幾乎從他手肘邊傳來。
「不,不,你沒理解。」墨里像催眠師九-九-藏-書那樣揮了揮手,他似乎因討論的平衡被打破而顯得煩躁不安。「你推測這可能是謀殺的基礎建立在,如果眼前這位……呃……不幸的先生是真正的約翰·法恩利,那他就不可能自殺。但是,不管他是不是真正的約翰,為什麼有人要謀殺他呢?假如他是冒充的,為什麼要殺他?法律會處理他的;假如他是真的那個,又為什麼要殺他?他的所作所為並沒有傷害任何人。你瞧,我只是把正反兩面都拿出來分析分析。」
他領著巴羅斯匆匆離去,佩奇留在水池邊守著約翰·法恩利的屍體。
「到處閑逛。」
「我已經跟你說了——」墨里失去了耐心。
「沒注意到。」
「也說不上是回憶,」巴羅斯顯得不安,「只是每當有人講起鬼故事,這裏比別的地方提到得都多。我記得其中一個是關於——不過還是算了吧。我以前認為這地方很容易鬧鬼,倒不是說遍地都鬧鬼……總之,這無關緊要。我們得做點什麼事,不能光站在這裏說話……」
「哪裡不對勁?」
佩奇的震驚之情逐漸平復。他站在黑暗之中,思索著這樁悲劇的無奈和複雜。倘若只是一個冒名頂替的傢伙自殺,那就簡單了。墨里讓他看不到一點扭轉局面的表現,這擾亂了他的心緒。要是墨里能直截了當地說也行:「對,毫無疑問他就是冒充的,我從一開始就知道。」而事實上,墨里就是這麼想的,他的語氣已經表達出來。可他隻字不提。難道他只是喜歡故弄玄虛?
「先生們,你們最好回到屋裡去,」他說,「墨里先生想見你們。我希望——」他惡狠狠地強調這個詞,並盯著申訴人看,「我希望你們兩位在事件發生之後都沒進過屋子。」
「殺死法恩利?」巴羅斯怪聲怪氣地複述著,「不會是這樣。醒一醒。等等,定定神,咱們走吧。」
佩奇遞了過去然後走開。只見申訴人藉著光線蹲了下去,許久沒有說話,除了偶爾幾聲喃喃自語。接著他站了起來。雖然身上動作緩慢,手上卻將手電筒開關按得啪啪作響。
確實如此。從各種事實和理由來看,法恩利的自殺沒有太多疑點。佩奇看見墨里在點頭,就像他時而曖昧不明的態度。他點頭的樣子好像根本沒放在心上,他摸著下巴上的鬍子,像是個努力回憶著陳年往事的老人。動作並不太大,不過還是能夠看出來。
「看起來——」巴羅斯輕輕地說,「你沒必要再比https://read.99csw.com對了。」
「你是認為——」
「別說傻話了!」茉莉厲聲說。她拼盡全力掙脫他,跑到陰暗的水池邊。所幸她沒看見原本的慘狀。儘管她極力保持鎮靜,但佩奇還是能聽見她的腳後跟在地上蹭著。為了扶她站穩,他伸出胳膊摟住她的肩膀。被倚靠的時候,他能感覺到紊亂的呼吸聲。然而她一邊啜泣,一邊吐露出來一句略微隱晦的話。茉莉說:
「不,不,我只是提問。假如他是真正的約翰·法恩利爵士,他沒有理由割斷自己的喉嚨。因此,他必定是冒牌貨,對嗎?」
佩奇從語氣的曖昧判斷她指的不是她丈夫。不過這會兒他被嚇到了,並未理解她的意思。接著她把頭轉向黑暗之中,快步離開,向屋子走去。
「帕特里克·戈爾」猛一轉身。「別告訴我又發生別的事了。」
「可究竟是誰,」佩奇問道,「誰想要殺死法恩利呢?」
佩奇把他的問題又問了一遍。
「可憐的騙子,」申訴人看了眼下面說道,「不過他也有不少值得佩服的地方。很遺憾出現這種局面。他無疑是繼承了他祖先的清教徒信仰,在把持這片土地的同時,懺悔著度過了許多年。畢竟,他本來可以繼續冒充,做個比我要好的鄉紳。可是他被剝去了法恩利的偽裝,於是只好這麼做。」
「是啊。恐怕是這樣。這是——」
「沒錯,」威爾金急切地說,「看來是有人乘虛而入。有人趁墨里先生不在,潛入書房,偷走了包含我們唯一物證的指紋記錄本。」
佩奇能感覺到對方緊緊盯著他。「你該不會仍然相信——」
「他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嗎?」
佩奇還沒來得及問納撒尼爾·巴羅斯這位極其嚴謹的律師所謂「不見得」是什麼意思,就聽見說話聲和腳步聲交織在一起,從屋子的方向傳來。他急忙說:
「這是慣例。噢,沒錯。事實上,這絕對有必要。請把你的手電筒給佩奇先生,朋友。然後往這邊走。當年我住在這兒的時候宅子里還沒有電話,不過我猜現在應該有吧?好,好,好。我們還要找個醫生。」
「我好奇的是,兇器在哪兒?」他繼續說,用手電筒在模糊的水面上照來照去。「很可能在這水池裡,不過我想還是別找比較好。警察做這件事要比我們更合適。事情變成這樣,我不禁擔心,」申訴人像要做出讓步似的說道,「為什麼要殺死一個騙子呢?」
「我什麼都沒有證明,」墨里極其嚴肅地說,「九*九*藏*書我是說,還沒比對完指紋呢,我才剛剛開始。」
完全合情合理。
(是暗示、直覺,還是在暮色之中受了花園特殊氣氛的影響?)
這時佩奇突然意識到,申訴人由於心情徹底放鬆,亢奮之情佔據了全部。
「沒有,」巴羅斯張開手指扶著額頭,用指尖按壓著,「或者至少……不見得有人。這些樹籬有齊腰高,而……」
「我們無能為力,」佩奇說,「他的喉嚨被割斷了。」
「嗯?你說什麼?」
這個人在黑暗中說話,結果把佩奇嚇得跳了起來,差點絆倒在屍體上。現在已經完全入夜,體形和輪廓都看不清了。砂石小路上響起腳步聲,隨後是划火柴的聲音。從火柴盒裡閃出一絲火焰,有人用雙手護著。紫杉樹籬一側出現了那位申訴人的面孔……自稱約翰·法恩利的帕特里克·戈爾……正看向水池旁邊。他步伐略微笨拙地向前走過來。
佩奇一拽他出來,池裡的水就再度飛濺。法恩利的腳踝已經碰到池邊。不過,在經歷了再也不願回憶的一分鐘之後,佩奇直起身來。
「你是否已經證明,」佩奇問道,「約翰·法恩利爵士其實不是約翰·法恩利爵士?」
兩人在黃昏之中對視。
「你叫我?」他又問。
「可是你基本上確定了,對吧?」佩奇步步進逼,「他們當中哪一個是冒充的?」
「我的朋友,」他的語氣變了,「不對勁啊。」
「沒有。我是說,我沒親眼看見。我剛剛從走廊那道門裡出來,拿了這個電筒,」巴羅斯說著按了幾次開關,然後朝上舉著,「是從走廊桌子的抽屜里拿的。你知道我的眼力在走夜路時有多差勁。我剛一打開門正好看見法恩利站在這裏……模模糊糊,你知道……背對我站在水池邊。然後他好像是在做什麼,或者動了一下,我的視力很難看清楚。你肯定也聽到那聲音了。而後我聽見一陣水濺到四周的響聲……你知道,有這聲音肯定更不妙。再也沒有什麼事比這更加糟糕透頂的了。」
「你仔細看過他嗎?過來瞧瞧吧。一個人會對自己的喉嚨割上三次嗎,而且任何一次都是割向會致命的頸靜脈血管?他辦得到嗎?我不知道,但我很懷疑。別忘了,我是從馬戲團開始自力更生的。這種傷口我只見過一次,就是密西西比河以西最好的馴獸師巴尼·普耳被一隻豹咬死的時候。」
「你是權威人士。他們全都要過來了,可不能讓茉莉看見這景象。你能不能運用職權阻止他們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