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序 美味小吃 大塊文章

序 美味小吃 大塊文章

五年前的秋天去台灣公幹,托台灣紀錄片導演丁雯靜老師聯絡,去台北新生南路焦桐兄的二魚文化工作室拜訪。在崇山峻岭般的書堆里,戴著眼鏡的焦桐和善地站起身來,打著招呼。他頭腦清晰,思維敏捷,而且和我想象的不一樣的是,他說話文質彬彬,絲毫沒有他文章中的那種大砍大殺的凶勁兒。在我去台灣之前,他已經應允擔任《舌尖上的中國》第二季台灣部分的美食顧問,並且在牛肉麵的故事里給我們提供了大量實地調研的案例幫助,我來名義上是為了表示感謝,其實還有些想實現開頭願望的意思。
五年後,連年的美食紀錄片拍攝讓我也開始逐漸發福,不斷增長的年齡也讓自己對從前熱愛的一些食物心生畏懼,家人和朋友百般勸誡我節食養生,我周圍的朋友也紛紛加入了不吃主食的隊伍。我終於理解了當年書堆中的焦桐老師,於是兩個月前,我開始有計劃地調整在外就餐的密集程度,並決定晚餐戒斷所有穀物。
一直希望能過上和焦桐一樣的生活,奈何沒有他的專註,也沒有他的才情,他對生活的觀察與表述能力是我輩難以企及的。比如寫稻米,米是台灣最主要的主食,也是焦桐寫得最多的食物,但無論是飯、粉、粥、粄,焦桐幾九_九_藏_書乎沒有重複的描述。他寫米飯把滷肉襯托出「一種忍不住的激|情」,他寫米粉在豬骨湯中浸得「充滿了油脂香」,他寫米粉「是一種很憨厚的食物,甚至有點笨,你喂它什麼,它就變成什麼」。每次讀到這裏,本能地做著吞咽動作的同時,不得不拍案擊節,佩服作者的文采。
陳曉卿\文
台灣人對食物充滿敬畏心,正是因為有這樣較真兒的人,焦桐的寫作才有意義,而他的美食文章也正是根植于台灣肥沃的土壤。在讀到焦桐系列美食隨筆之前,台灣於我只是一個囫圇的地理概念,台灣味道也就像那些名字聽上去有些古怪的食物:鼎邊銼、擔仔麵、棺材板、甜不辣、燒仙草、鯊魚煙……而在焦桐書里,我才第一次了解了原來台灣也是很「大」的。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台灣的東西南北也有微妙的差異:台北吃寬粉,新竹吃細粉;台北吃寬面,台南吃細面;同樣是滷肉飯,台北寫作魯肉飯,而台南寫作肉燥飯……我經常說,食物是人類認知世界最複雜也是最有趣的通道,這句話用來評價焦桐兄的文字,真再合適不過了。
就在這個時候,譯林出版社給我送read.99csw.com來了焦桐老師的最新書稿《台灣小吃全書》,這本書實際上是「台灣味道」三部曲的合集,在十余個大編目下重新梳理和整合了台灣小吃,並增補了四十篇文章,全書凡六百頁。要知道連續十幾個晚上,面對這些充滿慾望的文字,是一種什麼樣的煎熬?
中國文人,一直有寫食記趣的傳統,蘇軾、林洪、張岱、李漁、袁枚莫不如此。上世紀中葉,這種傳統在台灣得到了延續,梁實秋、唐魯孫算作第一代。其中我更喜愛唐魯孫,他的文字像河水,但凡美食出現,即若流經峽谷,激流險灘,歡騰跳躍,有你看得見的興奮和垂涎。然而,我更喜歡他美食之外的閑筆,講人生閱歷,講世事滄桑,講故土鄉愁……靜水流深,天光雲影,是另一番開闊和蒼涼。第一代台灣美食寫作者家境甚好,見識亦廣,托食物寄情,筆觸難免多有懷鄉之意。而到了逯耀東一代,由於受到了嚴格的專業文史訓練,更有全球視野的關照,美食文字中多了很多源流考據,以及西方人文學科中的社會學、人類學分析。逯耀東用《肚大能容》《寒夜客來》等著述,讓台灣美食寫作的風格發生了革命性的變化。
後來又讀到了他的《台灣味道》、《台灣肚皮》九_九_藏_書和《台灣舌頭》,更加覺得此人了不起。一方面我不停地被他充滿煙火氣的食物饞到,另一方面又對他孜孜不倦追求食物的生活方式十分嚮往。我的職業是紀錄片製作,常常一天工作下來,人困馬乏;然而要是為一頓可口的飯食,我仍願意到處尋找;這一點,我和焦桐可謂心有戚戚焉,所以才有想和這位兄台一起把盞的衝動。
焦桐恰恰對看似尋常的食物注入了更多的熱情。他不厭其煩地羅列不同店家的各種小吃——其中一些可能在北人眼中大同小異的,他從食材選取、加工流程、烹飪方法等多個側面來展示它們的差異性。焦桐並沒有刻意強調這種參差多態文本的珍貴,而是儘可能用文學的手段津津樂道、吸引讀者。為此他用了數年的時間走遍台灣做田野調查,經常從中午十二點吃到晚上十二點,而且幾乎每天都在考察新餐館,避免吃重複的東西。所以他的書不僅是用手寫的,更是用腳寫的。
出版社轉達了焦桐兄有意讓我為這本書的簡體字版撰寫序言的想法。蒙老兄高看,經典在前,我是晚輩,怎敢僭越?匆匆寫下上面的文字,只為表達對焦桐先生的敬意。
那是下午,為此我激動得中午特地沒有吃飯,以為能被邀請去饕餮一頓並且有可能九_九_藏_書一醉方休。不成想,焦桐兄很歉疚地說,由於身體原因,他早已開始婉拒所有晚餐應酬,只在家裡吃粥。「身體原因?」我聽著心中一凜,曾經那麼兇殘的饕餮之徒也能放下餐刀,立地成佛啊。這是我和焦桐先生唯一的一次會面,離開時帶了他送的好幾本參考書以及他的作品,同時也帶走了遺憾和不解。
「有生之年一定要和焦桐吃一餐飯。」發這個願的時候是2010年,當時我剛讀罷焦桐先生的《暴食江湖》,餘味在喉。
焦桐的出現,則促成了台灣美食寫作文風的「二變」(張曉風語)。他是以田野調查的方式尋找台灣味道的包容與獨特,同時用中國文字把滋味和趣味鋪陳得活色生香。在他的文章里,飲食成了一種神聖的審美活動,充滿宗教意味。更重要的是,在對食物的認知上,他比前人更進一步。在西方人的字典里,所謂「文化」,經常被定義為「由人創造併為人類所使用的一切」。從這個角度說,人們攝取食物的活動既來自原始衝動,也是我們的文化標本和文明標記。而帶有地域特色的日常食物,不僅暗含著深厚的時間流變軌跡,而且是我們日趨相同的諸多人類活動場景里,最具生命力的文化表徵。
焦桐之所以有魅力,除了仰仗他一支如椽之九九藏書筆和無數性情文字,也與台灣寬容多樣的飲食生態相關。百年來的政治變遷與經濟、社會發展,讓台灣在保全了中華烹飪傳統的同時,廣納不同地域的食物,並不斷加入寶島因素,這正是台灣味道之所在。
焦桐原名葉振富,一位誤打誤撞進入美食領域,卻一直研究台灣飲食文化的詩人和作家。他筆下的食物活靈活現、有滋有味,更重要的是,在文字表述背後,可以讀到他對食物的癲狂熱愛。他曾經驅車一千多公里去吃一頓午飯,也曾經一天吃過十五頓飯,甚至有一頓吃十一隻大閘蟹的經歷。每每寫到他在餐桌上的心理活動,經常可以看到這樣的文字:「肥死了也要吃」「拼了痛風發作,也要把這碗湯喝完」……似乎他永遠保持著一種飢餓狀態。
在北京,我和朋友們經常會聊起「台灣到底好不好吃」這個話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我曾經三次赴台,時間都不長。有限的旅程中,我體驗了很多特色小吃,也去了不少讓我難忘的餐廳,更重要的是,在這裏我感受到了當地人對美食的態度。有次我想吃高麗菜,團隊的台灣攝影師老兄帶著我驅車幾十公里,為的是吃到「更甜」的高山捲心菜——其實所謂的甜度差異,並沒有我想象得明顯,但他認真的態度還是讓我很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