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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當然,只要你在忠縣一天,我就用手中的筆監督你一天。」鍾清莞清清脆脆地笑了,「我在忠縣報社裡的名號叫『鍾辣子』,筆下的報道從來都是火辣辣的。」
「但還是有兩樣東西是永遠頂用的,甚至比人命還值錢。一個是美元,另一個就是……」趙信全「啪」的一聲將皮箱打開,一根根燦亮的金條赫然而現,「這一箱『小意思』,足可彌補你在東部各省分店的損失了吧!用你在塗井鹽廠中的那些股份來換,你絕對不會吃虧。」
朱萬玄注視著他,雙目澄澈如秋水:「我已經徹底想清楚了—你說得對,值此抗戰期間,鹽產只能是取之於公、惠之於民,而不能成為一己牟利之工具。」
黎天成看到這一幕情形,暗暗地笑了:這隻杯子其實是他剛才進屋后故意放上去的,也是他故意拿出來尋找機會好好利用的。而今,見到趙信全果然對它大感興趣,他便走了過去,熱情而道:「信全兄喜歡這隻杯子,你拿去便是了。這些天來,你送給我的禮物,我都一直還沒還謝。」
趙信全的表情怔了一下,有些狐疑地瞧了瞧他:「你真的辦不到?」
「信全兄,你對我實在是太熱情了。」黎天成也含笑而道,「多年不見,你可安好?」
模糊,綿延,卻又分明;
趙信全盯著他的目光漸漸變冷:「我怎麼聽說在朱家,其實你一直在幕後勸說你舅舅把那些鹽產股份捐給國家呢?」
浪勢奔騰,側眼波罅里,
黎天成只得微笑著一攤雙手:「信全兄,你自己隨意吧。」
朱萬玄一抹淚水,重重一嘆:「靠天靠地都是靠不住的,關鍵還是靠人。依靠牟寶權這樣的縣長、馮承泰這樣的處長,我看很難斗得過日本鬼子!」
黎天成的心在胸腔里激烈地跳了幾跳,終於穩穩地落了下來:「舅舅你真是深明大義、顧全大局,令甥兒欽敬至極。」
「不錯。」
黎天成聽罷,不由得呼吸一緊:這趙信全好生厲害,竟早已在朱家內部埋了眼線。為了得到這些鹽產,他也是把什麼手段都用上了。可是,面對趙信全的咄咄相逼,黎天成並不想和他發生正面交鋒,只得隨機應變地答道:「信全兄,我總歸還是黨國的幹部,吃黨國的飯,辦黨國的事。我舅舅那麼大義凜然,我不陪他說幾句官話怎麼行?你不知道私底下我勸說了他多少次。」
他正思忖之間,鍾清莞又向他含笑問來:「黎秘書,你不僅擔任了縣黨部的職務,還兼領了三青團忠縣團部的書記長。值此三青團忠縣團部即將組建之際,我們報社希望你給全縣青年題寫一篇寄語。你準備寫什麼樣的內容呢?」
「而那二角銀圓一斤的鹽價,刨去工錢、灶錢等成本,又能剩下多少賺頭?算了,不如且拿了我這一箱『黃魚』,用近水解近渴,把你的朱家大業在這一場大戰亂中撐持過去,做成百年名企才是正道。世伯,是不是?」
「你好,我是忠縣政府機關報《忠縣報》的記者鍾清莞。」那綠衫少女落落大方地打量著他,「今天是特地前來採訪黎秘書的。」
「哦?『有志者大有為之福地』?」鍾清莞追問過來,「這個說法,可否有請黎秘書闡明一下?」
趙信全半信半疑地看了他好一會兒,終於用手杖重重地一敲地板:「看來,你舅舅是鐵了心要用這些鹽產股份去換他自己一個流芳百世了。唉,他們朱家的人,個個都是這麼『正義』。」
趙信全聽罷,不以為然地笑了:「西洋學說卻認為:商人以利為本、以利為命,不逐利、不求利則無以言商。朱世伯,你若想做得更大更強,便不應該被這些舊教條束縛。」
趙信全面色一窘,慌忙答道:「朱世伯訓示得是。你放心—我拿到你的鹽產股份后,也一定是合法經營、以仁行銷,決不會胡作非為的。」
趙信全唇邊的笑意愈來愈冷:「世伯,你把國民政府想得太廉潔太公正了!他們抽出的這八角銀圓一斤的純利潤,只怕有一大半存進了高層那幾個人在美國紐約銀行的私人賬戶里。」
「難道我們真的要做亡國奴了?」朱萬玄九_九_藏_書的聲音是一片莫名的愴然,令人聽了有些鼻酸。
你為什麼遲回于夢境?
鍾清莞聽罷,柳眉一挑,馬上拋出了尖銳的問題:「黎秘書,你是國民黨的青年要員,請問:貴黨到忠縣來建設黨團組織,是否有『以黨代政』『機構冗復』之嫌?」
朱萬玄的神情忽然顯出前所未見的鄭重端肅:「天成,在當今的國民政府之中,舅舅就只信你一個人了。這樣吧,我會把塗井鹽廠里百分之三十六的股份全部捐給國家,但作為附加條件,我會向他們明確指定你為塗井鹽廠的特定監督員,專門監管鹽廠的產、運、銷一切事務,決不允許有任何蛀蟲貪墨官鹽公產,你若查出不法行為,可以懲處任何違法之徒。如果上級鹽務機關包庇或縱容不法之徒,你可以代我收回所捐的鹽產。要讓他們明白,我捐出這些鹽產,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惠濟民生,絕不是讓任何人可以監守自盜、中飽私囊的。」
正在這時,朱孚來上前稟道:「老爺,門外趙公子求見。」
「你知道的,當年我比你更早就離開了忠縣。德國、法國、英國、義大利、日本,我都去遊學過。」趙信全耍弄著掌中的手杖,輕輕一語帶過,「我聽說你後來一直在江浙一帶發展?」
聽著這些話,黎天成像木頭人般怔了一下,心頭一定,忽又「突突突」地激烈跳動著,胸腔中彷彿有熱流要湧出來一樣。他咬了咬嘴唇,抑制著內心的激動,正色答道:「舅舅這麼信任甥兒,甥兒自當義不容辭,為舅舅監管好每一粒鹽的去向!」
進了辦公室,黎天成先在室內做了一番布置,把那座「羊馬相戲」銀像擺上了案頭,然後在桌几上斟了兩杯清茶。他剛做完這一切,身後的室門便被輕輕敲了一下,隨即一串英語拋了進來:「Hello! Mr.Li! (Hello! Mr.Li:你好!黎先生!)」

黎天成暗一咬牙,把一切的矛盾都往朱萬玄身上推:「不是我不想幫忙,實在是幫不了這個忙。你先前應該找了很多人去勸說過我舅舅吧,他不聽真的就是不聽,八頭牛也拉不動。」
「哪裡,哪裡。」黎天成笑了起來,「信全兄,我是真心地想向你表達我的謝意。」
三天後,四川省鹽務管理局來了一位姓龔的副局長,當場見證了朱萬玄的鹽廠股份捐獻和給黎天成頒發塗井鹽廠特定監督員證件的公開儀式。
黎天成聽了,微微一怔:這個趙信全真是不死心啊!居然找到這裏來死纏爛打了!他只得吩咐道:「那好,隔五分鐘后請他到我的辦公室來。」
片刻過去,客廳的地板上傳來了「咯噔,咯噔」的清脆聲響。黎天成知道是趙信全來了。他透過斑竹屏風上細細的縫隙看過去,只見一個魁梧的身影映入眼帘。趙信全穿著歐式的燕尾西服,右手拄著鑲滿珠寶的西洋手杖,左手提著一個油亮的皮革小箱,戴著寬邊金絲眼鏡,背部稍微有些低駝,臉上永遠掛著一副彬彬得體的笑容,只有那一雙深黑的眼睛在不時地閃射著幽亮的光芒,冷不丁刺得人不敢正視。
「信全兄,你這是莫大的謬讚了。我是一個小小的職員,怎配和黨內的領袖們相提並論。」
「勸說我舅舅把他在塗井鹽廠的股份轉讓給你?」
趙信全不停地轉動著自己那柄亮閃閃的西洋手杖:「既是如此,朱世伯為何會這般拒絕晚輩呢?」

聽著黎天成節奏舒緩而輕靈的吟誦,鍾清莞那深深的瞳眸一下變得似星星般明亮。
她既然問得如此尖銳,黎天成也就只有答得十分直白了:「鍾記者,你應該知道:四川省多年來沉淪于軍閥混戰之中,飽受兵戈之苦,一直未能在各市縣建立健全黨團組織,與封建割據之化外偏域絲毫無異。我們到此建設黨團組織,是來指導廣大川民貫徹落實孫總理的三民主義思想和黨國抗日圖強之方針的。而在實際的庶務上,也可監督當地吏治、促進政風凈化。尤其是后一點,應該是廣大川民喜聞樂見的。」
「我真的辦不到。」
「蔣總裁認為,依靠長江三峽https://read.99csw.com之天險,是可以阻住日寇侵略入川的。」
在那個晚上,黎天成陪那位龔副局長和田廣培喝得大醉。他知道,自己離黨組織交給他的任務又走了極關鍵的一步。
「該麻煩的時候還是要麻煩的,你不要見外。」趙信全湊了過來,「我今兒也就不客氣了—你必須要幫我一個小忙。」

他觀察之間,朱萬玄已站起了身,將趙信全熱情迎到客座上坐下。趙信全把那柄西洋手杖放在身邊,雙手托著那個皮革小箱,輕輕放到了桌几之上。
「任何人上門來談這件事兒,老夫也一樣會拒絕他的。」朱萬玄端起了茶杯,「趙世侄,對不住了。」
黎天成面色微紅,有些靦腆起來:「你現在可別稱讚得太早—我等著你在我離任的最後一天還這樣稱讚我哪!而且,我隨時歡迎你們來監督我兌現自己的承諾。」
任憑長鯨吞噬,亦甘心。
趙信全不是傻子,立刻心有所動,將手中的「彩蓮瑪瑙杯」慢慢捏緊了,「天成君,難道你竟一點兒也不想欠我趙某人的人情?」
「世侄,我並不眼紅那八角銀圓一斤的純利潤被政府以鹽業稅的名義拿走。他們畢竟是拿去充實國庫對敵備戰的。」
下午,黎天成剛到縣黨部辦公樓上班,朱六雲便從門口處迎了上來:「黎秘書,一位姓趙的先生一直在接待室等你。」
趙信全無可奈何地長嘆一口氣,目光往「百花齊放」斑竹屏風一掠,欲言又止。最後,他還是緩緩站了起來,拎著那隻小皮箱、拄著那根西洋手杖,一步一停地走出了客廳。
「這杯子不錯,很漂亮。」趙信全禁不住拿起了這隻彩蓮瑪瑙杯,愛不釋手地把玩著。
趙信全拄著手杖緩步走到黎天成的書架前,細細地觀看著:上面是《曾國藩家書》《孫子兵法》《中庸》等一排線裝書,下面則是《戰爭與和平》《紅與黑》《罪與罰》等一排西方文學名著。他不禁深深一笑:「天成啊,你是一個很有廣度的人,一方面,你和你們蔣總裁一樣,中國傳統文脈的底子打得牢;另一方面,你和你們汪副總裁一樣,對西方現代文化的精華吸收得多。」
「朱恆昌」是朱家設在長江中游最大的分店,平日里收益都很可觀。它被炸掉,朱家產業的損失自是極大。想來,朱萬玄的心裏定是十分難受的。黎天成只得安慰他:「事情已經發生了,舅舅你就要看開一些。鬼子對咱們欠下的賬,總有一天要找他們還回來的。」
看到她手中的藍皮速記本,黎天成才從微微失神中反應過來,「你……你是……」
「朱世伯,你聽到今天早晨中央電台的財經新聞播報沒有?」趙信全雙手按著那個小箱,挺直了腰板看著朱萬玄,「國幣貶值的速度是一日千里,銀圓回庫的速度也是一日千里,這簡直比日本人的機械部隊來得還快—國民政府為了籌集軍費,開始不擇一切手段地明搶暗奪了!他們只顧自己的權位,哪管人民的死活?」
這,就是被牟寶權稱為與自己「璧玦同輝」的趙信全。黎天成暗暗掃視著他的渾身上下,感覺他至少應該算是一個城府很深的人。
朱萬玄斂回心神,拿起電話,放到耳邊聽了幾句,面色微變,只悶悶地說了一聲「知道了」,便將話筒緩緩放下。
躍入縹緲的夢潮清冷,
「相信黎大秘書已經猜出了我是誰。」趙信全用手杖指了一下桌案上的那座「羊馬相戲」銀像,笑得十分親熱,「你對這件禮物還滿意嗎?」
「很好。我不光想支持你當一個好官、當一個清官,我還想支持你當一個大官!」趙信全面露笑容,用手杖點了點地,「我在法國留學期間和你們國民黨汪副總裁的秘書曾仲鳴關係不錯。曾仲鳴把我介紹給你們四川省黨部主任委員陳公博—四川省黨部應該能管你這忠縣黨部吧?陳公博也應該能幫你陞官晉級吧?」
此時,鍾清莞再年輕,也聽懂了黎天成這番話的弦外之音。從今天社長康吉森交代她來採訪縣黨部掛牌儀式時那句「弄一塊『豆腐乾』回來」的話里,她便察覺read.99csw.com出了縣政府對縣黨部微妙而疏離的態度。但她本人事先就對黎天成有興趣,於是大胆地找到他搞了一場專訪。黎天成的胸懷、作風,果然令她頗覺不虛此行。她迎著黎天成蘊有深意的雙眼,悠然而道:「劉禹錫有兩句詩寫得好:『晴空一鶴排雲上』『桃花凈盡菜花開』。我以為,再陰沉的暗算,你若心地光明,也傷不了你一根毫毛的。」
黎天成從斑竹屏風後面緩步轉出,正欲開口。客廳的那部電話機卻驀然鈴聲大作,十分震耳。
「哦?你的意思是指他們在化公為私、貪墨肆行?我朱萬玄也就應該學他們的醜樣一起大撈特撈?」朱萬玄炯炯然正視著他,「可惜,我至少還是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這些事兒,我做不到。趙世侄,你記著:商人在國難當頭之際若還念念想著發大財,那便是十足的奸商了!」
鍾清莞看著那一堆紅包,粗粗目測了一下,應該至少裝了好幾千銀圓—黎天成竟能毫不吝嗇地捐出,足見他的清正和大度。一時間,她心底對黎天成的好感不禁油然而生。父親鍾世哲曾經向他談起黎天成的奪人風采,她當時還有些不信。直到今日親眼見識了黎天成開明的作風、優雅的氣度、磊落的襟懷后,她才徹底信服了父親對黎天成的評價—俊爽之材、精敏之器。於是,她一邊飛快地在本子上記錄著黎天成的言行,一邊揚聲贊道:「黎秘書你視金錢如鴻羽,視民生如泰山,不愧是黨國的精英奇才啊!」
朱萬玄徐徐點頭:「原來這便是你死死扭住我這些鹽產股份不放的最大心結?難怪你也對鍾世哲的那幾口產鹽私井很感興趣。」
「剛才阿昌打來電話,漢陽正街的『朱恆昌』店鋪被日本鬼子的飛機給炸了。」
黎天成瞧見他神色不對,關心地問道:「舅舅,出什麼事兒了嗎?」
屏風背後的黎天成聽罷,心底暗想:這個趙信全,完全是一條「變色龍」,見風使舵的本領比誰都高!
「不錯。連人命都不值錢了,國幣、銀圓更扛不住!」朱萬玄淡然而道。
趙信全將身軀往後一退,目光卻直盯著朱萬玄:「朱世伯,你是覺得晚輩的禮數不周,在一些地方失敬於你了嗎?若是如此,我願向你深深致歉。」
你的心是自由夢魂心,
朱萬玄悠悠一嘆:「老夫從小所受的教育是:『眾人皆瘦我獨肥、眾人皆窮我獨富,實為我平生之大恥。』」
「十六個字:歷史名城、人文勝地、山水交映、秀美如畫,可謂有志者大有為之福地。」黎天成很含蓄地微笑道。
「Nice to meet you。」黎天成略顯沉肅地伸出了手,「趙先生,我們都是中國人,最好還是用中國話交流。OK?」
黎天成在屏風後面看得分明,暗嘆一聲:這趙信全果然是財大氣粗、出手不凡!不知道舅舅能否擋得住他的巨大誘惑?
黎天成定住了心神,很溫雅地一笑,為她輕輕拉開了辦公桌前的那把藤椅,「『春風動瓔珞,為有佳客來。』鍾記者,請坐,我很樂意接受你的採訪。」
朱萬玄把手一擺:「世侄你溫文爾雅、彬彬有禮,老夫對你是毫無意見。」
為這大自在的無終始,
「你舅舅真是愚不可及!他與其捐給那些大官僚以國家的名義中飽私囊,何如賣給我一個好價錢來挽救他自家產業的危機?你應該知道的:這一次日本入侵,你舅舅至少損失了大半的分店財產。」
「信全兄,你總應該支持小弟當一個好官、當一個清官才是吧?」
鍾清莞年齡雖是不大,但顯然也是遊走各界的熟手,一開口便很自然地感嘆道:「我原本以為黎秘書是位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領導者,沒料到初見之下黎秘書竟是這般的俊朗靈逸!」
不多時,「吱呀」一聲,房門開處,似乎照進來一片柔和明亮的光華,一位綠衫少女健步而入。約十八九歲的年齡,身材高挑,臉蛋偏圓,螓首蛾眉,鼻樑高挺,一雙水靈靈的杏核眼,兩瓣明潤潤的玫紅唇,顧盼轉眸之際一派清爽伶俐之氣撲面而來。

黎天成腰板一直,面色九_九_藏_書一正,沉肅而道:「我為黨國內部存在著這樣的敗類而感到恥辱。鍾記者,我在這裏通過你的報道面向忠縣公開承諾:我黎天成和縣黨部的同志,一定嚴守『清、慎、勤』為政三原則,若有違背,願受黨國和民眾的任何制裁!」
趙信全一聽,不好與他硬拗下去,便換了語氣,顯得極為懇切地說道:「朱世伯,你是知道的:我趙家在三十年前失去了鹽業根基,所以一直對此念念不忘。祖父、家父臨終前都囑咐過我:一定要重振趙氏鹽業!此事還望朱世伯多加成全,我趙信全沒齒不忘。」
看朝彩晚霞,滿天的星,
客廳中幽然靜了下來。朱萬玄似一座石像般坐在那裡,無言無語。
「我們忠縣,以前在黨團組織建設上基本是一片空白。但我相信:唯其為一張白紙,正好可以繪出世上最美麗的圖畫!」
黎天成略一沉吟,娓娓道來:「我給全縣廣大青年的寄語就是一段詩歌,摘自徐志摩先生的《青年雜詠》。」
夢魂,不願醒,
你為什麼迷戀于夢境?
「先不忙著坐嘛!請讓我參觀一下你的辦公室如何?」
「不錯,朱世伯,請恕晚輩今天在這裏打開天窗說亮話了。鹽業生意在平日是能賺錢的。但現今是戰亂時期,在鹽業這樣關係到國計民生的命脈產業上,你縱有官井鹽產的股份,也賣不了高價錢。因為國民政府是不會讓你這樣的私人來私賣得利,它是要留給它自己發大財。你看,政府始終是從你或鍾老闆的手裡以二角銀圓一斤的價錢買入,然後在市場上以一塊銀圓一斤的價錢賣出。這中間有八角銀圓的純利潤被政府拿走了,你冤不冤啊?
朱萬玄忽地抬臉看著他:「天成,你說實話,武漢三鎮守得住嗎?」
外邊的朱萬玄卻似毫不動容,向趙信全正顏而道:「朱某已經決定,將自己所有塗井官鹽中的股份全部捐給國家,以補抗日救國之用。」
黎天成凝肅而答:「舅舅你也可以好好監督甥兒,甥兒一定說到做到!」
黎天成心頭暗暗一動,卻不形之於外:「那真是多謝信全兄你有心了。但小弟的仕途之事,似乎暫時不必麻煩信全兄。」
鍾清莞放下鋼筆,唇角不自覺地掠過一絲冷笑:「上周三,潘文華將軍在重慶市召開了中外記者招待會,公開揭露了國民黨重慶市交通局黨部共謀貪污三萬銀圓的『窩案』,引起社會各界一片嘩然,不知黎秘書對此有何感想?」
朱萬玄不禁冷笑一聲:「難怪西洋那邊會冒出一個『嗜利狂魔』!原來病根就在西洋的這些歪理邪說上啊!」
「我舅舅那麼固執迂直、那麼大義凜然,我在他面前一句話也遞不進去。實不相瞞,我才知道:他已經決定把那些鹽產股份全部捐給國家了。」
解脫你骯髒的外內衿,
青年!
聽到黎天成這個說法時,鍾清莞神色一動,不禁深深注視了他一眼。這位縣黨部的黎秘書,似乎和她先前所見過的政府官僚們大不相同。她翻開了速記本,迅速轉入了正題:「謝謝黎秘書對我們媒體記者的重視。請問一下:你初臨鄙縣,印象如何?」
「鍾記者,你這便是謬讚了。鐵木磐石之材,有何靈逸可言?倒是你們這些『無冕之王』,鐵肩擔道義、妙筆激風雷,那才是真正的自由靈逸,讓我十分敬慕。」黎天成當年在南京也是出入過大世面的,口舌之流利機敏,非常人能比,「其實,我是非常喜歡和你們記者打交道的,我一向認為,媒體記者既是我們的良友,更是我們的嚴師,能夠督促我們的黨務工作更加廉潔、更加高效。」

你拋棄你塵穢的頭巾,
黎天成幾乎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應該是很難守得住了。」
那邊,朱萬玄的整個面龐都被桌几上那一箱金條映得黃澄澄的:「趙世侄近來真是闊綽大方啊!老夫很好奇:你在上海做的是什麼生意?在這個年代、這個時節竟然還能日進斗金?」
黎天成會意地點了九*九*藏*書點頭。
你幸而為今世的青年,
「那我怎麼感覺你對我一直是有些若即若離的?居然還把我送給你們黨部掛牌辦公的『賀金』捐給縣救濟院?」
「是的。」黎天成右手一揮,「請坐。這茶我都給你泡好了。」
夢裡的光景,
說罷,他把辦公桌的抽屜「嘩」地一下拉開,拿出一堆大大小小的紅包,「咣咣噹噹」地散在桌面上,正視著鍾清莞,慨然講道:「這些錢都是今天各界人士送給縣黨校掛牌辦公的賀金。當著你的面,請你做個證:我宣布將它們全都捐給縣救濟院,用來購買床具安置難民。」
露出赤條條的潔白身,
他話音一落,趙信全已是雙目一凝、面色一青,怔怔地注視著他。半晌之後,他才似反應過來:「朱世伯,你的高風亮節,令晚輩十分欽佩。但這麼重大的一件事兒,請你不要草率決斷。」
「火辣辣的批評最好了,能讓我們『出出汗、發發熱、醒醒神』。」黎天成一語雙關地說道,「其實,我們最厭惡的是陰沉沉的暗算。那是令人最為不齒的。我們歡迎火辣辣的批評,反對陰沉沉的暗算。」
趙信全莞爾一笑:「只要朱世伯你在忠縣支持我,我包你從今而後日進萬金都不在話下。」
黎天成徐徐轉過身去,只見趙信全笑盈盈地拄著珠光燦燦的西洋手杖走了進來。他又用英語說了一句:「Nice to meet you(Nice to meet you:很高興認識你)。」
一聽她這似淺非淺,別有寓意的兩句話,黎天成不由得暗暗動容:這個女記者心竅玲瓏、才氣內斂,倒是一個難得的人物!只要查實了她不是武德勵進會的暗探,自己一定要把她拉攏過來……
黎天成毅然說道:「所以,我們決不能完全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只能依靠自己的努力來救亡圖存。這世界上從來都沒什麼『菩薩』『神仙』是可以包救百難的。」
他想著:陳永銳是時候聯繫自己了,拿到了塗井鹽廠的特定監督權,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出面保護鹽務安全。
縣黨部掛牌慶典儀式舉辦后的第四天早上,黎天成和往常一樣從朱家大院出發到白公路那邊上班。臨到出門時,朱萬玄忽然喊住了他:「你今天上午在家裡待一下。我準備和趙信全進行最後一次談話,我希望你留下來聽一聽。」
聽了他這一席話,朱萬玄漸漸平靜下來,深深地瞅了黎天成一眼,從桌几上拿起一份《忠縣報》遞到了他眼前:「鍾家那個女娃兒採訪你的報道,我這幾天一直在反覆閱看。天成,你那些話講得很好啊!舅舅只盼你今後言行如一、始終如一地做下去,不要給你父親、母親丟臉!」
朱萬玄一字一頓鏗鏘有力地說道:「我已經說了,『眾人皆瘦我獨肥』的事兒,我決不會做。」
他這一動作分明便是送客的姿態了。
聽到這短短的幾句話,黎天成心底頓時泛起了波瀾:看來,朱萬玄終究是聽取了自己的建議,要對他的鹽廠股份一事做最後的決定了。他至少是不會把這些鹽廠股份轉賣給趙信全了。那麼,他究竟會怎樣處置這些鹽廠股份呢?黎天成一時也拿不準底細,想要開口追問,又怕適得其反。大概此時此刻,他也只能選擇靜觀其變:「好的。正巧我今天上午在部里也沒什麼要緊的事兒。」
朱萬玄的表情顯得很寧和,伸手指了指客廳那座繪著百花齊放圖案的斑竹屏風:「等一會兒他來了,你且去那屏風的背面旁聽著。小心一點兒,不要暴露了自己的形跡。」
趙信全彷彿沒有聽到他的話語一般,自顧自地踱著,忽然身子一定,在書架的一個格子前停了下來:那裡放著一隻絢爛生光的彩色瑪瑙杯。這瑪瑙杯的外形恰似一朵初放的蓮花,粉紅透白;托在掌心往裡看去,只見一圈圈的紅艷螺紋漸漸由淺入深旋繞到底,宛若層層疊疊的花瓣綻了開來,美輪美奐,奇妙至極。
朱萬玄立刻向黎天成使了一個眼色。黎天成連忙退到「百花齊放」斑竹屏風後面的那隻圓凳上坐下,輕手輕腳地不敢發出一絲異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