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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縱浪大化 四

第二章 縱浪大化

我無騰化術,必爾不復疑。
客養千金軀,臨化消其寶。

第二首《影答形》中的「影」選擇了另一種存在方式。「影」和「形」一樣為死亡恐懼所折磨,「此同既難常,黯爾俱時滅」,它從心底也希望游崑華成仙不老,「誠願游崑華,邈然茲道絕」。衛生養形既不可能,存生不死更是無望:「存生不可言,衛生每苦拙。」「存生」句來自《莊子·達生》:「世之人以為養形足以存生,而養形果不足以存生,則世奚足為哉。」不能讓形長存就應該讓名不朽,不可使人的一生「身沒名亦盡」。要求名就須立善,「立善有遺愛,胡為不自竭?酒雲能消憂,方此詎不劣!」這種人生態度在魏晉也有代表性,早在漢末的《古詩十九首》之十一就唱道:「回車駕言邁,悠悠涉長道。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求名者嘲笑酒徒縱飲的生存選擇低劣,一般人也認為立善求名的存在方式比唯酒是務的存在方式更積極可取。事實上,求名與飲酒只是一個銅板的兩面,「不得已而托之身後之名,與托之遊仙飲酒者同意」
草木得常理,霜露榮悴之。
或者拘束于當年換得美名於後世,以生前的枯槁博得死後的盛譽;或者將自己肉體生命看得高於一切,厚自奉養如待賓客,養生服藥煉丹吸氣無所不用其極,時時處處擔心千金軀奄化不存。前者以榮名為寶,後者以千金軀為寶,不為名所累,便為形所役。就像《形影神》三詩中的「形」累于養而求飲,「影」役於名而立善一樣,以榮名為寶和以千金軀為寶的表現形態雖然相反,但所患都在於將個體生命看作一己的佔有物,斤斤計較個人生前軀體的不滅或身後聲名的不朽,由於其生命意識的狹隘、惼仄、自私,所以其生命存在也顯得卑微、渺小而又拘謹。這首詩「前八句言名不足賴,后四句言身不足惜,淵明解處正在身名之外也」。「淵明解處正在身名之外」,「淵明置身真在日月之上」,詩人在超越生死的同時,也向人們昭示了他生命意識的深度,展示了他生命存在的高度。
立善常所欣,誰當為汝譽?
天地長不沒,山川無改時。
奚覺無一人,親識豈相思!


彭祖愛永年,欲留不得住。
日醉或能忘,將非促齡具?https://read.99csw.com
「漸近自然」才是詩人超越生死的唯一選擇,它既能去「形」之累又可解「影」之役:「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形、影、神都明白人不可能久視長生,「形」斷言自己的結局是「奄去靡歸期」,「影」也知道終將與「形」一起「黯爾俱時滅」,「神」更認為「老少同一死,賢愚無複數」。但前二者將個體生命當成自己的私有財產,提心弔膽害怕失去它,面臨死亡深淵不是「舉目情凄洏」就是「念之五情熱」。後者並不把一己生命作為私人的佔有物,認為個體生命是大化生命的一部分,追求個人生命的不朽枉然無益,只會使自己把生命看作一種沉重的負擔,它暴露了「營營惜生」者心胸的狹隘和自私,應當將個體融進廣闊的生命洪流,將一己生命融進宇宙大化的生命節律之中。一方面在精神上吐納山川,另一方面又與造化和同一氣,隨天地而同流,與大化而永在,天地大化的生生不息就是個人生命的永恆。這樣,還用得著為「吾生」的存亡而牽腸掛肚,為「奄去靡歸期」而涕淚漣漣,為「身沒名亦盡」而五情俱熱,為求飲求名而棲棲遑遑嗎?生命如能「縱浪大化中」,便不會因高壽和盛名而竊竊驚喜,也不至於為命短和名沒而戚戚憂懼。沃儀仲評這首詩說:「日醉促齡,立善誰譽,並飲酒好善,一齊掃去矣。細尋結穴處,只在縱浪大化,不喜不懼,淵明置身真在日月之上。題中『自然』二字,釋得透快。」人們從「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的詩句中,往往只注意到詩人生性的曠達和筆端的瀟洒,很少人由此認識到「淵明置身真在日月之上」。較之為了個人肉體長生或精神長存而煉丹服藥、而縱酒荒放、而立善求名之流,淵明面對死亡的「縱浪大化」和「不喜不懼」,其境界何其高遠,其胸襟多麼博大!
人為三才中,豈不以我故!
但余平生物,舉目情凄洏。
立善有遺愛,胡為不自竭?
神釋
現代的陶詩研究者多認為這三首詩是針對釋慧遠《形盡神不滅論》和《萬佛影銘》而發的,順便也批評了道教徒的「長生久視」說。我們的先哲早就注意到了人的形神關係,魏晉人的覺醒更引起人們對這一問題的關注,形與神及二者的關係已成為當時文學、玄學、佛學和清談經常涉及的題材,如嵇康《養生論》說:「精神之於形骸,猶國之有君也。神躁于中,而形喪于外,猶君昏于上,國亂于下也。」《世說新語·任誕》篇載:「王佛大嘆言:『三日不飲酒,覺形神不復相親。』」慧遠更是系統地論述了形神關係,《萬佛影銘》中更兼及形、影、神三者:「廓矣大象,理玄無名。體神入化,落影離形。」該銘的序文描寫法身說:「法身之運物也,不物物而兆其端,不圖終而會其成。理玄于萬物之表,數絕於無形無名者也。若乃語其筌寄,則道無不在。是故如來或晦先跡以崇基,或顯生途而定體,或獨發於莫尋之境,或相待于既有之場。獨發類乎形,相待類乎影。推夫冥寄為有待邪?為無待邪?自我而觀,則有間于無間矣。求之法身,原無二統。形影之分,孰際之哉!」據湯用彤先生考證,知立台畫像于義熙八年(公元412年),刻銘于義熙九年。此為當時精神生活中一大盛事,一時文人雅士對此多有歌吟讚頌。陶淵明該詩也用「形」「影」「神」名篇,論者因而以為此詩也是專為慧遠《萬佛影銘》和《形盡神不滅論》而作。其實,詩人在詩序中交代得明明白白,寫這首組詩是有感於「貴賤賢愚,莫不營營以惜生」之惑而寫的。「惜生」是指過分看重一己的生命,可慧遠不但不「惜生」反而主張棄生,因怯於生死之苦和輪轉之痛,他還曾致書王謐勸其不要欣羡高壽久生,在《致劉遺民等書》中也勸弟子棄絕世俗的感性生活以為「來生之計」。《形影神》序文既明言此詩專為祛「惜生」之惑而作,硬把它說成是衝著慧遠的《形盡神不滅論》和《萬佛影銘》而來的,與詩人的本意和詩歌的主旨都不相符。再者,把它美言成後來范縝《神滅論》的先聲,並不能增加這三首詩的聲價;把它看成與慧遠辯難的韻文,反而糟蹋了它作為藝術品的美學價值,更容易使人忽視詩中表現出來的詩人對生命體驗的深度。https://read.99csw.com
《神釋》中詩人借「神」之口抒寫其生命感懷。「形」懼「奄去靡歸期」而「舉目情凄洏」,「影」懼「身沒名亦盡」而「念之五情熱」。在極陳「形影之苦言」后,「神」以「自然」的生命意識來釋「形」「影」之「苦」:「三皇大聖人,今復在何處?彭祖愛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賢愚無複數。」死亡是每個人生下來就得擔當的宿命,三皇五帝該是遺惠千秋的大聖大賢吧,他們今天又在何方呢?活了八百多歲的彭祖也不可能永留世間,不管如何「營營惜生」,人人都要走向死亡的深淵。「日醉或能忘,將非促齡具」辨「形」的「願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辭」,沉湎醉鄉非但不能超脫生死,反而使生更短促,使死更提前。「立善常所欣,誰當為汝譽」辨「影」的「立善有遺愛,胡為不自竭九_九_藏_書」,立善當然是為人欽仰之舉,但想以立善邀譽則不可取。「形」累于養而欲飲,「影」役於名而立善,其弊全在於「營營惜生」,而「營營惜生」的癥結又在於害怕失去自我——自我的身體、生命、精神、名譽、財富。
老少同一死,賢愚無複數。
願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辭。
《飲酒二十首》之十一與《形影神》中所展露的生命意識可相互印證:
此同既難常,黯爾俱時滅。
身沒名亦盡,念之五情熱。
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
結托既喜同,安得不相語!
形贈影

謂人最靈智,獨復不如茲!
第一首《形贈影》反映的就是及時行樂的人生態度。天地永恆不沒,山川無改舊容,草木枯榮相繼,人雖然自稱是天地之間的靈長,但他不僅比不上天地山川永恆長在,甚至還不能像草木那樣枯而復榮。「適見在世中,奄去靡歸期」是每一個人的宿命。既然找不到羽化成仙之術,大家的結局都是「必死不復疑」,那麼,不得肉體長生就得窮盡今生:「願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辭。」最後兩句是放縱感性的代名詞,「言百年忽過,行與草木同腐,此形必不可恃,當及時行樂」。這種生命意識和生活態度在東漢末年以後十分時興,如《古詩十九首》之十三:「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送,賢聖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為葯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又如《古詩十九首》之十五:「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愚者愛惜費,但為後世嗤。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列子》則是這種生命意識集中的理論表現。它認為「生者,理之必終者也」,「欲恆其生」是昧於理惑于數的愚蠢行為。它同時也批評了「惜生」「求生」:「死之與生,一往一反。故死於是者,安知不生於彼?故吾知其不相若矣,吾又安知營營而求生非惑乎?」因而生命唯一能做的就是肆口目之所需,恣心意之所慮。表面上看,狂飲爛醉和縱慾無度是在作踐生命,是「惜生」和「求生」的反面,然而,它骨子裡是對惜生不得、長生不能的絕望表現:https://read•99csw•com不能永遠抓住生命便要趁機揮霍生命。

影答形
屢空不獲年,長飢至於老。
與子相遇來,未嘗異悲悅。
飲酒與求名是「形」和「影」面臨死亡時的生存選擇,陶淵明將兩者的生存方式視為「苦」,表明他拒絕了這兩種生存方式。可是,早就有陶詩篇篇有酒的誇張說法,現存陶集中涉及飲酒的詩篇佔了一半。他的《飲酒二十首》之三慨嘆說:「道喪向千載,人人惜其情。有酒不肯飲,但顧世間名。」絕筆《輓歌詩三首》之一也不無遺憾地說:「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在昔無酒飲,今但湛空觴。春醪生浮蟻,何時更能嘗?」據此,逯欽立先生斷言:「形之所行,正淵明之以服膺者可知也」「影之所言,正淵明之所不取,詩雖並言形影之苦,然所謂營營惜生者,實指此影而不指此形也」。可是,《形影神》序文說「極陳形影之苦言」,「營營惜生」明明雙綰「形」與「影」,詩人並沒有分別出「實指影而不指形」來,《神釋》詩也是既破飲酒又破求名。
適見在世中,奄去靡歸期。
三皇大聖人,今復在何處?
雖留身後名,一生亦枯槁。

貴賤賢愚,莫不營營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極陳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釋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
誠願游崑華,邈然茲道絕。
與君雖異物,生而相依附,
問題是詩人終生斷不了酒,帶有自傳性質的《五柳先生傳》也表白自己「性嗜酒」,酒與他的個體生命事實上構成了深刻的內在關聯,他為什麼又在《形影神》詩中否定「得酒莫苟辭」呢?他的《五柳先生傳》中不是也說過每當親舊「置酒而招之」時,「五柳先生」就「造飲輒盡,期在必醉」嗎?一方面自己「平生不止酒,止酒情無喜」(《止酒》),一方面又否定人家「得酒莫苟辭」,這不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嗎?然而,這一矛盾只是表面的,詩人在《飲酒二十首》之十四說:「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同樣是飲酒,有人是由於怯懦害怕需要壯膽,有人則因為豪邁奔放不得不抒發;有人是借酒忘卻苦悶憂傷,有人卻以酒來表達快樂舒暢—read.99csw.com—酒中之味的確太深了。《列子》也指責「營營求生」為惑,求長生者昧於事理,求虛名者焦心苦性,何況死後虛名不足以潤冢中枯骨,還不如窮當年之歡盡一生之樂為得。「形」的人生態度與《列子》如出一轍。陶淵明其所以否定這種存在抉擇,是因為它仍然沒有超脫生死,仍然對死亡心懷恐懼和絕望,並且在面臨死亡深淵時放棄人的社會性,放棄人的價值關懷,使人重新退回到動物性。陶淵明飲酒是為了使自己擺脫世俗的羈紲,「泛此忘憂物」的目的是「遠我遺世情」。他的《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有助於我們理解陶淵明所說的「酒中深味」。這篇傳記記載他外祖父孟嘉「好酣飲,逾多不亂;至於任懷得意,融然遠寄,傍若無人。溫嘗問君:『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爾。』又問聽妓,絲不如竹,竹不如肉,答曰:『漸近自然。』」所謂「酒中深味」和「酒中趣」就是使人得以「漸近自然」,使人得以展露個體存在的本真性。上文引到的《游斜川》一詩中「迥澤散游目,緬然睇曾丘」的景物陶醉,與「中觴縱遙情,忘彼千載憂」的酣飲之樂,二者是在斜川的春遊中同時進行的,賞美景與嘗美酒同是為了「漸近自然」。陶淵明與縱酒者「好酣飲」雖同,但嗜酒的原因和酒後的境界卻異,「形」的「得酒莫苟辭」當然為他所不取。

存生不可言,衛生每苦拙。
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
裸葬何必惡,人當解意表。
集中而又深刻地表現陶淵明生命意識的詩歌當推他的《形影神》三首組詩,清馬墣在《陶詩本義》卷二中說:「淵明一生之心寓於《形影神》三詩之內。」下面是三詩並序:
死去何所知,稱心固為好。
酒雲能消憂,方此詎不劣!
憩蔭若暫乖,止日終不別。
傳統士人一直將「聞道」作為存在的目的,待到魏晉時期儒學價值大廈崩塌,原來所聞之「道」便成了已陳之芻狗,轉眼變為士子輕視乃至嘲諷的對象,大家認識到從前汲汲以求的名節操守都難免虛偽,只有屬於自己生命的生生死死、屬於自己人生的坎坎坷坷才最為真實。於是,對生命的珍惜、對人生的喟嘆成為一時文學最激動人心的主題,「貴賤賢愚莫不營營以惜生」因之煽熾為一種廣泛的社會思潮。「惜生」貴生是人們面對生命短促的情感反應。「惜生」的方式有多種多樣,但最終目的只有一個:害怕失去這唯一屬於自己的生命。為此,有人煉丹服藥以求肉體長生不老,有人拚命行善求名以求百世流芳,有人則乾脆秉燭夜遊及時行樂。
大鈞無私力,萬理自森著;
顏生稱為仁,榮公言有道,
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