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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縱浪大化 六

第二章 縱浪大化

如前所述,當時承受生命終結的方式不外乎:或者設定一個彼岸世界——西方凈土——作為死後靈魂的棲居之所,或者煉丹服藥讓個體得以久視長生,或者立善揚名建功立業好讓自己流芳百世。信佛、求仙、求名三者可謂殊途同歸:都希望永久地佔有自我。如果以個人不朽為旨歸,那麼,信佛越虔誠,求仙越熱衷,求名越賣力,越表明他們精神境界的狹隘,越說明他們沒有超越自我,越證明他們心中有私——仍然沾滯于個人的生死得失,佞佛、求仙、求名者其實都沒有超脫生死。
人們常把陶淵明這種承受生命終結的態度許為「曠達」,然而,「曠達」豈足以盡陶淵明!詩人的人生所達到的不同於「朝聞道,夕死可矣」的道德境界,不同於「贏得生前身後名」的事功境界,更不同於厭生樂死的宗教境界。「愒日惜時」這種立功求名的事功境界,個體還束縛在一己「小我」的圈子中,還不能擺脫為己之「私」;以西方凈土為皈依的宗教境界,如果信徒所尋求的仍然是一己靈魂的歸宿,本質上仍然是拘束于「小我」;到了道德境界雖然擺脫了「小我」之私,但「我」只是與道德融為一體,個體以現世德性和社會價值自居。陶淵明的「縱浪大化中」「托體同山阿」,則是將一己生命融入宇宙生命之中,個體的一切限制束縛全都解除,精神與天地同其運動變化,胸襟與宇宙同其浩渺無窮,這是與天地相參的天地境界。臻於這一境界的人生才略無欠缺,對個體生命的「從老得終」才「奚所復戀」;精神才覺得充實圓滿,即使死去也「可以無恨」。
古希臘的蘇格拉底也被認為是超越了生死的智者,他能「以無畏和豁達的態度去迎接死亡」。當雅典當局讓他飲鴆至死的前後,他「還像以前那樣談笑自若,神態安詳」,他的朋友和敵人都一致公認他是「最勇敢、最有智慧的人」,也被歷代的西方人推為大智大勇的典範。他為什麼能平靜安詳地面對死亡呢?蘇格拉底在死前對他的學生和友人道出了個中的原因:「正因為我希望能與智慧善良的神為伴,與那些已經去世但比活在世上的人更智慧更善良的人為伍,所以我並不對死亡感到悲哀……我始終不渝地堅持認為:我將在另一個世界發現最仁慈、最神聖的主人。這就是我為什麼面對死亡不那麼憂傷,為什麼堅信另一個世界具備了死去的人們該享有的各種待遇,堅信多年來人們一直所說的善有善報的原因。」蘇格拉底之所以能泰然自若地迎接死亡,原來是由於他相信靈魂不朽,相信自己死後「能與智慧善良的神」一塊過更快樂的生活,能享受一種比生前更好的待遇。他認為人的精神更重於肉體,而死亡又只針對肉體而豁免了精神,這樣死亡對他的威脅就打了一個大的折扣,加之他又堅信自己死後「活」得比生前更幸福,這就更使去死由哀事變成了美差。假如不相信靈魂不朽,假如對自己死後能否比生前更幸福毫無把握,假如對死後可否與「更智慧更善良的人為伍」心存疑慮,蘇格拉底面對死亡的深淵還能「談笑自若」,還能「神態安詳」嗎?現代西方哲人羅素對此多少有點懷疑:「如果臨死時他不曾相信他是要與眾神在一起享受永恆的福祉,那末他的勇敢就會更加是了不起的了。」陶淵明與蘇格拉底大不一樣,他拒絕了靈魂不朽的信仰,也否定了善有善報的虛言,「積善雲有報,夷叔在西山。善惡苟不應,何事空立言」(《飲酒二十首》之二),因而也就無所謂自己死後比生前更幸福,《自祭文》的結尾說:「人生實難,死如之何。」陶淵明所說的死亡是形神俱滅,因此全無善有善報和死後福祉的安慰,在這種情況下,他照樣坦然從容地面對死亡的深淵,「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比起蘇格拉底來,借用羅素上文的話來說,「他的勇敢就會更加是了不起的了」。陶淵明與蘇格拉底都能豁達安詳地迎接死神,但陶淵明高出於蘇格拉底的是,他跳出了個人不朽和死後福祉之類的狹窄圈子,安然從容地「縱浪大化」之中,心胸像天地一樣悠遠博大,讓歷代後人仰慕、神往、驚嘆!九九藏書
「縱浪https://read•99csw•com大化中」是陶淵明超越自我的手段,同時也是他的一種超越了自我的境界。在超越了自我后的天人合一之境,個體便徹底解脫了生死之累。生死由之,壽夭不二,這是儒者的「無入而不自得」,也是道家的「死生無變於己」。「日月不肯遲,四時相催迫;寒風拂枯條,落葉掩長陌。弱質與運頹,玄鬢早已白,素標插人頭,前塗漸就窄。家為逆旅舍,我如當去客;去去欲何之,南山有舊宅」(《雜詩十二首》之七)——談到死時語氣是那樣平靜自然;「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想到死時神態是那樣從容自在;「窅窅我行,蕭蕭墓門,奢恥宋臣,儉笑王孫。廓兮已滅,慨然已遐,不封不樹,日月遂過」(《自祭文》)——面臨死時心境還那樣恬淡安詳。面對死亡這一擺脫不了的宿命,處於令人不勝其哀的生命最後一息,詩人的心靈深處仍然像「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的湖面,既空明湛然又平寧靜遠。
「縱浪大化中」「復得返自然」就其一般意義而言是對青青翠竹、鬱郁黃花、隱隱飛橋、漠漠水田等自然現象的審美陶醉,就其終極意義而言則是實現與天合一之境。論者多從社會倫理的視角來評價陶淵明「縱浪大化」、回歸自然的意義,闡發其中消極反抗現實和不與統治者同流合污等道德內涵,可是詩人的「返自然」超越了社會倫理的層面而具有存在論的意義。返回自然同流天地之後,便在感性之中又超越了感性,與自然同節律便與自然同枯榮,「縱浪大化」之中便隨大化而永在。
陶淵明這種承受生命終結的方式和態度明顯受到莊子的影響,但與莊子對生死的放達又有明顯的差異。莊子也是主張超脫生死的,認為人應該「不知悅生,不知惡死」,能夠做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的人才算「真人」和「神人」。他將人的生死看成是「氣」聚散的結果:「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之生來於大自然的變化,其死又復歸於大自然,死後即「偃然寢于巨室」,「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齎送」。因此,或生或死必須接受大自然的安排,就像兒女對父母必須「唯命是從」一樣:「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為了否定人悅生惡死的天性,莊子還斷言死後比生前更快樂:「予惡乎知悅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由此他又進而抹殺生與死的區別,「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宣稱要與「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為友,「與外死生無終始為友」。既然死與生是一回事,甚至死比生更為快樂,那還有什麼必要悅生而惡死呢?莊子為了否定人們的悅生惡死使他導向齊一生死乃至惡生悅死,並由否定生與死的差別,推向否定生的意義和價值的荒謬極端,由對生與死的放達樂觀滑向了對生的拒絕悲觀:「以生為附贅懸疣,以死為決潰癰。」最後他把生當作一種可惡的累贅和沉重的負擔,把死當作解脫生之重負的樂事。這樣,莊子對生死的放曠達觀就是表面而虛假的,他不為死所懼卻被生所苦——仍然還是為生死所累。陶淵明和莊子一樣認為生命稟之自然又將歸於自然,但他真正將一己生命融入了自然大化之中,熱愛生又不恐懼死,于生於死都廓然無礙,是生是死都一任自然,心無一累則無不洒脫自得。九_九_藏_書九_九_藏_書
陶淵明對人生短促有超乎常人的敏感,而對人生短促的感受越深,其超越人生有限性的渴望也就越切,不過,詩人與上面那些佞佛、求仙、求名者不同,他並不以追求個人不朽來超越人生的有限。他否定了「形盡神不滅」的說教,也明白「帝鄉不可期」的事實,同時又放棄了立善求名的選擇,因而拒絕在天國、「帝鄉」中求得永恆,更不在乎死後留芳百世,《自祭文》中再次鄭重地宣稱自己「匪貴前譽,孰重后歌」,並明確地使自己與求名者劃清界限:「惟此百年,夫人愛之,懼彼無成,愒日惜時。存為世珍,沒亦見思。嗟我獨邁,曾是異茲。寵非己榮,涅豈吾緇;捽兀窮廬,酣飲賦詩。」那些「愒日惜時」之士的人生緊迫匆忙,企圖以其功名、富貴、盛譽使自己生前為世人所珍視敬仰,死後為後人所追憶傳誦,生死始終是他們的掛礙。相反,陶淵明絲毫不以生前為世人所欣羡為榮,也不以死後為後人所思慕為意,輕視世人所珍視的「前譽」和「后歌」,他並不害怕失去自己「不再值」的生命,真正達到了以天地為懷的無私境界。有對生命的無私才有對死亡的無畏:「識運知命,疇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無恨。壽涉百齡,身慕肥遁,從老得終,奚所復戀!」(《自祭文》)這種辭情俱達的文字在文學史上可謂絕無僅有。詩人對生十分眷戀珍惜,對死卻又那樣豁達坦然。自己既然稟生命于大化——「茫茫大塊,悠悠高旻,是生萬物,余得為人」(《自祭文》),那麼重新回歸所自出的大化——「從老得終」「於今斯化」,又哪值得凄凄怨怨哭哭啼啼?又有什麼拋舍不開割斷不了的呢?明張自烈在《箋注陶淵明集》卷六中評論道:「今人畏死戀生,一臨患難,雖義當捐軀,必希苟免,且有纊息將絕,眷眷妻孥田舍,若弗能割者。嗟乎,何其愚哉?淵明非止脫去世情,直能認取故我,如『奚所復戀』『可以無恨』,此語非淵明不能道。」詩人認為由少至老再由老至死是一個自然的變化過程,不必把它看得過於神秘,也不必對此驚恐不安,在他的許多詩歌中常把死亡稱為「化」:「常恐大化盡,氣力不及衰」(《還舊居》),「翳然乘化去,終天不復形」(《悲從弟仲德》),「形骸久已化,心在復何言」(《連雨獨飲》),還有《自祭文》中的「余今斯化」等等。所謂「化」就是天地之運或宇宙變化,生死是天地之運的結果,所以承受死亡的態度也應是「正宜委運去」「應盡便須盡」。當一個人走完了「從老得終」的生命歷程,對死去不應該再有什麼遺恨,此時還要戀生畏死就是私心未泯,俗情仍在。《自祭文》中的「余今斯化,可以無恨」「從老得終,奚所復戀」,是詩人在纊息之際將早年所肯定的「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的生命意識,變為一種自己迎接死神的方式。他何止是泛泛地瞭然于晝夜之道,對生死已經完全無掛無礙不沾不滯了!https://read.99csw.com
「《歸去來兮辭》寫生歸田園,《自祭文》寫死歸黃土陌,機杼彷彿;『永歸於本宅』與『田園將蕪胡不歸』,均先事而預擬屈時耳。」無論是生歸田園還是死歸黃土,所表達的主旨都是「復得返自然」「縱浪大化中」。《自祭文》為詩人逝世前的絕筆,標志著他生命的終結與創作的終結,而承受生命終結的方式和態度則是他生命意識最為真實而集中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