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章 不失此生 四

第三章 不失此生

——《輓歌詩三首》之三
詩人「北窗下卧」的那份閑適,聽「時鳥變聲」的那份自在,開卷后「欣然忘食」的那份忘情,「自謂是羲皇上人」的那份高情逸想,使人恍然如見天際真人。朱熹曾說學詩應從陶淵明處下手乃佳,「不如是,無以發蕭散沖淡之趣,不免於局促塵埃,無由到古人佳處」。他在該書同卷中接著指出:「晉宋間詩多閑淡,杜工部等卻常忙了。陶雲:『身有餘勞,心有常閑。』乃《禮記》身勞而心閑則為之也。」為什麼陶淵明能有這份蕭散閑靜,而唐宋詩人「卻常忙了」呢?其關鍵是「唐人多宦情,宋人多理障」,不能像陶淵明那樣超脫世俗人際的利害,因此「不免於局促塵埃」,難得享有陶淵明那份遠懷真樂。
發歲始俯仰,星紀奄將中。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陶靖節一生自樂」說明他的精神高度迥拔時流,他的「自樂」「自娛」「自欣」不僅是一種快樂的心理感受,更主要的是一種超越的人生韻味,一種屬倫理又超倫理的存在境界。宋代陳模在《懷古錄》上卷中將陶淵明之所樂與白居易之所樂進行過比較:「白樂天最不忘情者,故發而為詩,強身軀道,其實不悟此理。陶淵明窮而至於乞食,其視樂天富貴聲色之樂,豈可同年而語?然淵明陶然自得,未嘗數數留意于外物,蓋真實有得於心者,與徒事虛言者不同。」稱白居易樂在聲色富貴也許以偏概全有失公允,說陶淵明自得於富貴聲色之外倒不失為卓見。他解除了富貴、利祿、功名的束縛,而且在終極的意義上超脫了生死的滯累:
千年不復朝,賢達無奈何。
——《形影神·神釋》
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
眼見許多個體生命的死亡,人們害怕自己也難逃大限而「失去此生」,於是便激起了他們對個人不朽的追求,他們企圖把自己的生命當作自己的一種特殊財產永久佔有。可是,生命是人不斷追問「我是……?」的存在過程,而不是可以被人擁有的某物。且不說個人感性生命的不朽勢不可能,單就這種追求本身就把自己的生命降格為可以被佔有的某物,這樣,想「不失此生」反而失去了此生。陶淵明突破了追求個人不朽這種狹隘自私的局限,縱浪大化,托體山阿,讓個人生命融入宇宙大化的生命之中,在感性時空之中獲得對時空的超越,放棄了個人不朽的慾望卻在更高層次上獲得了永恆——與天同一。個人的死生之變不可謂不大,陶淵明卻能出之以從容閑暇,「形跡憑化往,靈府獨長閑」(《戊申歲六月中遇火》)。鍾秀在《陶靖節紀事詩品》卷一《灑落》中說:「秀謂靖節胸中闊達,有與天地同流氣象。觀其生前之順受,臨終之高態,覺矯揉造作,導引氣行,托仙釋之名,干造物之化,以自賊其神者……讀《形影神》、《輓歌》六詩,可以爽然失矣。」在陶淵明那闊大的胸中,主客、物我、人己、生死、窮達的對峙都已超越,所以他能平和曠達地面對死亡:「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能享有生命的大自在大安詳:「觴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雜詩十二首》之四)九_九_藏_書
明兩萃時物,北林榮且豐,
——《自祭文》
「縱浪大化中」「托體同山阿」,讓個體生命深契宇宙大化,這就是孟子所謂「上下與天地同流」,莊子所謂「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哲學家將此稱為「自同於大全」,而詩人自己則將此說成是「復得返自然」,這種境界即馮友蘭所說的人生最高境界——天地境界。達于天地境界的人才可體驗到「與天地同和」的「大樂」。「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讀山海經十三首》之一),這是人生的「極樂」或「至樂」。這種「至樂」不表現為心理愉悅和快|感,超越了常人所感受到的那種樂與不樂,呈現為心境的平淡與生命的靜穆:「不喜亦不懼。」此種平淡不是由於精神的貧乏,靜穆也並非生命的麻木,它是詩人個體生命的升華。窮達壽夭既已勘破,則目前所遇莫非真樂:
滿懷喜悅去深谷汲水,唱著歡歌到山上負薪;半夜起床美美吃一頓粗茶淡飯,再束緊腰帶下田躬耕;春天匆匆忙忙「載耘載耔」,雖然還不知道日後的收成,春耕播種就足以叫他無比歡欣;白天穿粗布夜晚蓋被褐,心裏照樣喜滋滋樂陶陶。原來陶淵明之所「樂」者恰是世人之所苦,難怪江州刺史檀道濟見陶淵明「躬耕自資」以致「偃卧瘠餒有日」時,大發惻隱之心地勸他說:「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這位俗不可耐的刺史大人哪裡知道,被他視為「自苦」的在陶淵明反而感到「自得」呢?奔競于官場的士大夫恐怕大多難得理解陶淵明之所樂,不獨檀道濟一人認為他是在「自苦」,所以,他不可能與他人分享自己生命的「自得」之樂,不得與人偕樂就只好自樂了:「揮茲一觴,陶然自樂」(《時運》),「居止次城邑,逍遙自閑止」(《止酒》),「日夕在耘……耦耕自欣」(《扇上畫贊》),「寄心清尚,悠然自娛」(同上),「或有數斗酒,閑飲自歡然」(《答龐參軍》)。陶淵明在《時運》中感嘆黃唐世遠而知音難尋:「清琴橫床,濁酒半壺。黃唐莫逮,慨獨在余。」因而他在「景物斯和」的暮春只好一人「偶影獨游,欣慨交心」(《時運序》)。在人們貪富貴戀官爵的世道里,還有誰像陶淵明那樣「自得」于「被褐」,歡欣于「耦耕」呢?「偶影獨游」則人不知樂而我獨樂,「濁酒半壺」則人不知慨而我獨慨。清鍾秀在《陶靖節紀事詩品》卷四中說:「陶靖節一生自樂,未嘗屈己徇人。有時獨樂,自樂也;有時偕樂,亦自樂也;有時期于偕樂,而終於獨樂,尤自樂也。」九-九-藏-書
三皇大聖人,今復在何處?彭祖愛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賢愚無複數……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

遷化或夷險,肆志無窊隆。
如果說「復得此生」的本質歸結為復歸於生命的真性,那麼「得此生」的生存體驗則表現為一種自得的心境。蕭統在《陶淵明傳》中將其為人概括為「任真自得」,這正好揭示了「任真」與「自得」的深刻關聯:「任真」不僅是「自得」的必要條件,而且就是「自得」本身。
簞瓢屢罄,絺綌冬陳。含歡谷汲,行歌負薪。翳翳柴門,事我宵晨。春秋代謝,有務中園,載耘載耔,乃育乃繁。欣以素牘,和以七弦,冬曝其日,夏濯其泉。

即事如已高,何必升華嵩。
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雖未量歲功,即事多所欣。
——《與子儼等疏》
——《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
少學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歡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
居常待其盡,曲肱豈傷沖,
上文已經闡明,所謂「任真」,即任其性命之性,率性而行,稱心而言,讓自己生命的真性充分展露而毫無遮掩。盡一己之性以通萬物之情,通萬物之情便與萬物為一體,於是,與萬物共枯榮,隨中和而任放,連死生之變都不足以撓其心,更何況人世的軒冕榮華和官場的爵位利祿呢?不在乎生死,不役於塵世,不累于富貴,自然就臻於無入而不自得的境界了。「自得」也就是自足於懷,在任何患難、困厄、存亡的處境中都能保持心境的平和、充實和滿足。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被時人稱為作者生平志趣的「實錄」,是他「任真自得」的生動寫照:
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朝。
神淵寫時雨,晨色奏景風;
既來孰不去,人理固有終。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縱浪大化並與大化同流是陶淵明堅持不懈地「進德修業」(《讀史述九章·屈賈》)的結果。與老莊和許多魏晉名士不同,他不提倡退回到無知無識渾渾噩噩的原始狀態而自然直接地同一,放棄存在意義的探尋,中止人生的價值關懷。渾渾噩噩的原始狀態雖然能與自然直接同一,但它停留在人生的最低境界——自然境界。此種境界中人完全受制於生理本能,行乎所不得不行,止乎所不得不止,其生命是一種無覺解無意義的自在存在。陶淵明委運自然不是將自身降低為一種自然的存在物,而是經由人性的培養和人格的完善將生命提升到與天地相參的高度。他常說自己「總發抱孤介,奄出四十年……貞剛自有質,玉石乃非堅」(《戊申歲六月中遇火》),「自我抱茲獨,僶俛四十年」(《連雨獨飲》),「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飢」(《詠貧士七首》之一),「冬無縕褐,夏渴瓢簞;相將以道,相開以顏」(《祭從弟敬遠文》)。效玉石之堅貞,抱茲獨而僶俛,剝離俗染以弘真性,克己去私而淡然無塵。這樣,道德壅培與人生磨礪成了他的個體生命與宇宙生命復歸一體的中介,他在意義與價值的層面上實現了天人合一的天地境界。《五月旦作和戴主簿》一詩就是這一境界的呈現:https://read.99csw.com


因此,陶淵明往往既抒寫行樂意向同時又讚美固窮節操,他一方面說既然「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雜詩十二首》之一),那麼何不「放意樂余年,遑恤身後慮」(《詠二疏》)?意識到人生「去去轉欲遠,此生豈再值」時,他便高唱「傾家持作樂,竟此歲月駛」(《雜詩十二首》之六)!另一方面他又甘於「躬親未曾替,寒餒常糟糠」(《雜詩十二首》之八),「弊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的饑寒生涯(《詠貧士七首》之三),滿足於「豈期過滿腹,但願飽粳糧;御冬足大布,粗絺以應陽」(《雜詩十二首》之八)的淡泊日子。他一方面發誓行樂以不負年華,「若復不快飲,空負頭上巾」(《飲酒二十首》之二十),「今我不為樂,知有來歲不」(《酬劉柴桑》)?「且極今朝樂,明日非所求」(《游斜川》),在「老少同一死,賢愚無複數」(《形影神·神釋》)陰影的籠罩之下,他似乎決意當一名放縱的酒徒、狂客以解脫生死。另一方面他又反反覆復地說「衣食當須紀,力耕不吾欺」(《移居二首》之二),寧可「竟抱固窮節,饑寒飽所更」(《飲酒二十首》之十六),「斯濫豈攸志,固窮夙所歸」(《有會而作》),也不願為了「好爵」和「厚饋」而改變「素心」(《詠貧士七首》之四),寧可「固窮濟意」,也不願「委曲累己」(《感士不遇賦》)。表面上看,這好像暴露了陶淵明內心的矛盾和精神的分裂,其實,詩人「今我不為樂」或「且極今朝樂」之「樂」就是《五柳先生傳》中「以樂其志」的「樂」,它指的是超脫了生死富貴之累而達到的內在的幸福和愉快,是精神的一種持續的安詳、靜穆、平和。我們來看看詩人「今我不為樂」「且極今朝樂」所樂的是什麼吧:
時光如輕舟快棹往複無窮,春去冬來循環不盡,俯仰之間一年就去了一半,春風不知不覺地變成了南風,北林的樹木轉眼又亭亭如蓋。人生也像時光一樣不斷流逝,但又不像時令那樣往複循環,人生往而不復,去不再來,就像《形影神》詩中所說的那樣:「草木得常理,霜露榮悴之。謂人最靈智,獨復不如茲。」個體生命甚至不能像草木那樣枯而復榮,「既來孰不去,人理固有終」。對死的面臨促成了對生的執著,對人生有限性的體認激起了超越這種有限性的衝動。
「五柳先生」的「任真」的確既可親又可愛:在家貧無酒時親舊招之即去九*九*藏*書,沒有任何違心的推辭婉謝;每去總是盡興酣飲必至於微醉,從不故作姿態假裝斯文;醉后便獨自離席歸去,毫不在意去留的客套禮節,其言其行無不稱心率性。他的「自得」同樣令人可敬可仰:卑微到人不知其為「何許人」,甚至連稱呼的姓字也不被人知道;清貧到住宅「不蔽風日」,家中「環堵蕭然」,衣著「短褐穿結」,飲食「簞瓢屢空」,可「五柳先生」的精神世界常「晏如也」,而且對這種生活滿足得願「以此自終」。這種滿足當然不是一種感性的滿足和快意,只是一種精神的充盈和富有,「不慕榮利」自然就無羡于榮華,「忘懷得失」便無往而不自得。「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於富貴」,榮枯得喪都不影響其心靈的怡然快樂,因為他已超越了功名的追逐與利祿的貪競而達于無累之境。
——《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之二
他雖然超脫人際的利害算計,鄙棄塵世的爵祿功名,但同時又對世事人生充滿濃厚的興趣,對人際冷暖充滿深摯的關懷,所以他在詩的結尾說:「即事如已高,何必升華嵩。」逯欽立認為「即事」的意思是「對當前事物的認識」。「即事」一詞在陶集中凡兩見,《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之二說:「雖未量歲功,即事多所欣。」可見「即事」是指眼下所面對的自然景物,所應對的世事人生,在不同詩歌的上下文中它的側重點有所不同。「即事如已高」的「即事」泛指自己一切日用人倫的日常生活,舉凡父子之情親、夫妻之恩愛、朋友之交遊、田園躬耕之苦樂、讀書飲酒之陶然、山水花鳥之妙賞、生死意義之沉思無不包括在「即事」之中。陶淵明深刻地體認到,「此生」的意義與價值就在此生之中,只要「此生」能本真地「生」並享有「生」之樂,那麼就達到了理想的人生境界,「何必升華嵩」而後為高呢?在平凡的日常人倫之中實現超越,在現成的此際人事之中贏得永恆。「寵非己榮,涅豈吾緇?捽兀窮廬,酣飲賦詩。識運知命,疇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無恨」(《自祭文》),不因生死而喜懼,不以夷險為窊隆,正像清蔣薰在《陶淵明詩集》卷二中所說的那樣,陶淵明所達到的人生境界真可謂「登峰造極」。人生如此才「可以無恨」,如此人生才算「不失此生」。
飢者歡初飽,束帶侯鳴雞,揚楫越平湖,泛隨清壑回,鬱郁荒山裡,猿聲閑且哀,悲風愛靜夜,林鳥喜晨開。
贊曰:黔婁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於富貴。」其言茲若人之儔乎?酣觴賦詩,以樂其志。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
如何超越人生的有限而獲得永恆呢?「人理固有終」的命運「貴賤賢愚貧富之所同」,而如何安頓「有終」的人生「貴賤賢愚貧富」則各「爭其異」。陶淵明安頓今生和超越有限的方式有異於常人:「居常待其盡,曲肱豈傷沖。」「居常」也即居貧處困,《高士傳》有言:「貧者,士之常也;死者,命之終也。居常以待終,何不樂也?」個體生命既然「固有終」時,而貧窮又是士人的常態,那麼居貧以待盡又何樂而不為呢?當然,居貧待盡不是說在饑寒煎熬中無可奈何地等死,它是身處窮困且面臨死亡時的一種洒脫的人生態度。「曲肱」句暢發上句「居常」之義,它隱括《論語·述而》中孔子的一則自述:「飯蔬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蔬食飲水曲肱本身對陶淵明來說當然沒有什麼可樂的,但他過著蔬食飲水曲肱的生活仍不改其樂。面臨死亡的深淵,意識到生命的限度,他想到的不是在疆場建立赫赫武功,在朝廷建立奕奕文治,在人世造就不朽的美名,更不在生前縱情聲色,不過是蔬食曲肱居貧待盡,這是一種無所目的無所關心無所欠缺的滿足,是一種超功利超生死的自得境界。達到了這種境界就可以視生死如晝夜,視富貴如浮雲。不管時運的變化是平順還是兇險,不管人生世事是通達還是坎坷,只要能「肆志」而行「稱情」而言,就無所謂貴賤之別或高下之分了。詩中的「肆志無窊隆」與《連雨獨飲》中的「任真無所先」同一旨趣,陶淵明將「肆志」「任真」「稱情」(這三者是同一意思)以及與之相伴隨的生命快樂,視為存在的本體和人生的極致,所以,能任真適性並因之能享有生命的真樂就是「得此生」。https://read.99csw.com
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




虛舟縱逸棹,回復遂無窮。

——《丙辰歲八月中於下潠田舍獲》
被褐欣自得,屢空常晏如。

因而,陶淵明的「得此生」最終又落腳在獲得精神的怡然快樂上,他自覺或不自覺地把這種怡然之樂設定為生命的終極境界。將「樂」作為生命的取向是他在意識到「有生必有死」后對「生」的安頓:「民生鮮長在,矧伊愁苦纏,屢闕清酤至,無以樂當年」(《歲暮和張常侍》),「萬化相尋異,人生豈不勞,從古皆有沒,念之心中焦。何以稱我情,濁酒且自陶。千載非所知,聊以詠今朝」(《己酉歲九月九日》),「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雜詩十二首》之一)。這一類詩句在陶集中隨處可見,很容易使人聯想到《古詩十九首》中「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的詩句,有的學者甚至傾向於認為陶淵明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列子》的影響,「主張在短暫的人生中及時行樂」。然而,陶淵明所謂的「樂」與《古詩十九首》和《列子》的及時行樂貌同而實異。他並不主張以感性的放縱來消釋死亡的恐懼,他既不艷羡「被服紈與素」的奢華,更不追求「肆情於色」的刺|激。把陶淵明詩文中「樂」的生命取向當作一種「及時行樂」便把他生命的怡樂降格為物質的享受和官能快|感,事實上,他之所樂無待于感性對象的好壞和人生境遇的窮通,他在《詠貧士七首》之六中就稱自己「介焉安其業,所樂非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