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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由冷落到推尊 四

第十章 由冷落到推尊

——何湛之《陶韋合集序》
七子派以古人的格調體制束縛了活人的個性心靈,連該派晚期的盟主王世貞也對是古非今的主張有所悔悟,他在《鄒黃州鷦鷯集序》中說「有真我而後有真詩」,其後繼者如王世懋、屠隆等更提出性靈說以矯其偏。王慎中、唐順之、歸有光、茅坤等唐宋派繼起,強調學古人的精神脈理而不師其腔調文辭,「得意于筆墨蹊徑之外」,「發於天機之自然」,「但直書胸臆,信手寫出」,「便是宇宙間第一等好詩」,歸有光主張「胸中盡有,不待安排」。不崇古體不習今語而「自為一源」的陶淵明自然受到唐宋派的推重。唐順之稱陶詩為「宇宙間第一等好詩」:「即以詩為喻,陶彭澤未嘗較聲律,雕句文,但信手寫出,便是宇宙間第一等好詩。何則?其本色高也。自有詩以來,其較聲律,雕句文,用心最苦而立說最嚴者,無如沈約,苦卻一生精力,使人讀其詩,只見其捆縛齷齪,滿卷累牘,竟不曾道出一兩句好話。何則?其本色卑也。本色卑,文不能工也,而況非其本色者哉?」歸有光也讚賞「平淡沖和」的「陶靖節詩,類非晉、宋雕繪者之所為」。明中葉學者焦竑否定明代詩壇上伸正黜變的崇古之風,重視「變」在詩歌發展中的作用,而且主張不以古人的陳法為法,重在創作中的靈活運用和得心應手。他在《陶靖節先生集序》中便將陶詩喻為珠玉:「若夫微衷雅抱,觸而成言,或因拙以得工,或發奇而似易,譬之嶺玉淵珠,光採自露,先生不知也。其與華疏彩繪,無關胸臆者,當異日讀矣。」
陶公自三代而下為第一流人物,其詩文自兩漢以還為第一等作家。惟其胸次高,故其言語妙,而後世慕彼風流,未嘗不欽厥製作。
——王圻《稗史》,引自陶澍集注《靖節先生集·諸本評陶彙集》
七子派持格調說論詩,因不滿台閣體的庸弱膚廓,轉而高揭復古以求真詩的大旗,一時「操觚談藝之士翕然宗之,明之詩文於斯一變」。前七子領袖之一李夢陽在《缶音序》中偏激地斷言「宋無詩」,認為「學不的古,苦心無益」。胡纘宗在《胡蘇州集序》中進一步提出:「詩必以《三百篇》為準,而漢魏次之,舍是雖工,猶棄源而尋委,舍根而培枝,況未工乎?」七子派中人都有強烈的崇古傾向,認為體因日變而格以代降,王世貞在《劉侍御集序》中說:「自西京以還至於今千余載,體日益廣而格日益卑,前者毋以盡其變,而後者毋以返其始。」胡應麟在《詩藪》外編卷二中說:「漢、魏、晉、宋、齊、梁、陳、隋,八代之階級森如也;枚、李、曹、劉、阮、陸、陶、謝、鮑、江、何、沈、徐、庾、薛、盧,諸公之品第秩如也。其文日益而盛,而古意日衰也;其格日變而新,而前規日遠也。」由此,他們順理成章地得出師古的結論:「行遠自邇,登高自卑,造道之等也。立志欲高,取法欲遠,精藝之衡也。世之日降而下也,學漢、魏,猶懼晉、宋也;學晉、宋,靡弗齊、梁矣。」詩論家肯定「因情立格」,將詩情置於詩格之上,「因情以發氣,因氣以成聲,因聲而繪詞,因詞而定韻」,後人通過詩歌的音韻、格律、聲調求得古人的真性情https://read.99csw.com。這在理論上並沒有什麼錯,可是在實踐中情況並不那麼簡單。漢魏古詩中那種內在的格力風神,那種精力彌滿的生命衝力往往難於把握,而作為詩歌外在形式的格律、音韻、聲調卻不難辨識。七子派的流弊是徒擬古詩的格調而遺失了古詩的精神,在創作實踐上一味以格古、調高、聲宏相誇示,在批評中往往揚贗品而抑真詩。陶淵明就是這種理論批評的受害者。
許學夷對陶淵明詩中那些出之以議論的「見理之言」也有卓見:「或問予:子嘗言元和諸公以議論為詩,故為大變,若靖節『大鈞無私力』『顏生稱為仁』等篇,亦頗涉議論,與元和諸公寧有異耶?曰:靖節詩乃是見理之言,蓋出於自然,而非以智力得之,非若元和諸公騁聰明,構奇巧,而皆以文為詩也。」陶詩中的「見理之言」不是得之於冷冰冰的理智思索,不是「騁聰明構奇巧」的產物,而是他存在體驗的結晶,是他生命的展露與情感的凝聚。許氏接著說:「作詩出於智力者,亦可以智力求;出於自然者,無跡可求也。故今人學靈運者多相類,學靖節者百無一焉。」陶詩源於他存在的深處,出於他胸襟的自然流露,不是通過智力可以求其似的。許學夷大大豐富了人們對陶的理解,開闊了對陶的接受視野。
許學夷並不像胡應麟那樣不分青紅皂白地譏諷宋人尊陶,反而平心靜氣地承認宋人論陶眼光的高明:「鍾嶸謂淵明詩『其源出於應璩,又協左思風力』,葉少蘊(即宋葉夢得)嘗辯之矣……嶸蓋得之於驪黃間耳。要知靖節為詩,但欲寫胸中之妙,何嘗依仿前人哉。山谷謂『淵明為詩,直寄焉耳』,斯得之矣。」他還能破除門戶之見,否定自己所崇奉的王世貞的意見,轉而肯定朱子的觀點:「靖節詩,初讀之覺其平易,及其下筆,不得一語彷彿,乃是其才高趣遠使然,初非琢磨所至也。王元美雲:『淵明托旨沖淡,造語有極工者,乃大入思來,琢之使無痕迹耳。』此唐人淘洗造詣之功,非所以論漢、魏、晉人,尤非所以論靖節也。朱子云:『淵明詩平淡出於自然。』斯得之矣。」他對陶詩語言特徵的評論與宋人不約而同,認為陶詩「直寫己懷,自然成文」。同時,他又不同意宋人所謂陶無意為詩而詩已至的說法,認為陶詩在有意與無意之間:「若靖節,則所好實在詩文,而其意但欲寫胸中之妙耳,不欲仿顏、謝刻意求工也。故謂靖節造語極工,琢之使無痕迹既非,謂靖節全無意于為詩,亦非也。」他還將陶詩與《孟子》進行類比:「靖節詩,句法天成而語意透徹,有似《孟子》一書。謂孟子全無意為文,不可;謂孟子為文琢之使無痕迹,又豈足以知聖賢哉!以此論靖節,尤易曉也。」將陶與儒家聖賢類比,這對陶來說是推尊之至了。陶既寫出天成透徹的妙語,但又不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為了出語驚人而「用破一生心」,陶寫妙語又不為妙語所累。他對杜甫論陶提出了異議:「子美詩云:『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焉得思如陶謝手,為渠述作與同游。』豈以靖節亦為性僻耽佳句者乎?」這段話既道出了陶詩語言的特徵,又點出了陶超妙的人生態度,許氏對陶淵明其人其詩可謂別有會心。
晚明公安派的崛起,以性靈說來對抗七子派的格調說,提倡「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要求詩人坦懷任意,不以外在的辭藻、格律和腔調掩飾真情。袁宏道後期又以平淡為性靈的至境,因而他十分推尊陶詩,他在《敘咼氏家繩集》中說:「蘇子瞻酷嗜陶令詩,貴其淡而適也。凡物釀之得甘,炙之得苦,唯淡也不可造;不可造,是文人真性靈也。濃者不復薄,甘者不復辛,唯淡也無不可造;無不可造,是文之真變態也,風值水而漪生,日薄山而嵐出,雖有顧、吳,不能設色也,淡之至也。元亮以之。」他和自己所崇敬的蘇軾一https://read.99csw.com樣,將陶詩推為藝術的最高境界。
儘管前後「七子」標舉格調,主張詩歌師法漢魏與盛唐而輕視六朝與宋代,少數詩人和詩論家對陶淵明偶有微詞,但明代絕大多數陶淵明的接受者還是公認陶為第一流大詩人,陶淵明在文學史上的地位進一步得到確認,人們常將他與屈原、杜甫並列,甚至有人認為他是《詩經》之後的第一人:
在黃文煥的視野中,陶詩的確是平處見「奇」,易中藏「奧」。我們先看看他對陶詩章法的解析。陶淵明的組詩《飲酒》二十首,詩人在詩前小序中交代說各首之間「辭無詮次」,只是將飲酒或與飲酒有關的詩連綴在一起,各首之間並無有機聯繫。但作者未必然,接受者何必不然,黃文煥評這一組詩說:「陶詩凡數首相連者,章法必深於布置。《飲酒》二十首尤為淋漓變幻,義多對豎,意則環應……至其字句環應,互洗互翻,牽連只屬一絲,錯綜分為萬緒……小小點綴亦皆互映淺深,至大關目大本領所在,則歸宿于孔子與六經,以為殿章宏議。」他在該組詩總論的最後說:「詩心靈妙真神矣化矣!詮次之工,莫工於此。而題序乃曰『辭無詮次』,蓋藏詮次於若無詮次之中,使人茫然難尋,合漢、魏與三唐,未見如此大章法。」又如他對陶《連雨獨飲》一詩章法的解析:「『會歸盡』『久已化』『乃言』『何言』,章法前後相映。以終古無不歸盡之身,而曰『飲得仙』,立證長生,『乃』字說得容易。以現前未嘗盡之身,而曰『形骸久已化』,竟如溘死。『復何』字拋得輕脫。『情遠』『心在』『忘天』『抱獨』,尤屬飲中得仙之丹頭,自註明白。『情遠』乃能『心在』,『忘天』乃能『抱獨』,若心被情牽,獨受天制,俗慮種種,敗壞仙根矣。」我們可以不苟同黃氏對陶詩章法的分析,但不得不承認他閱讀的沉潛和揣摩的深細。再來看看黃氏對陶詩句法和用字的解析。如對陶《五月旦作和戴主薄》中「神淵寫時雨,晨色奏景風」二句的分析:「雨景微蒙,上障無光,澄淵清徹,雨腳雨點,絲絲倒現,是時雨被神淵描寫也。觀早起之天色,足定其為何風:色晦風必惡,色清風必和,是景風憑晨色具奏也。鍊字鍊句之奇奧,前無漢、魏,后壓三唐。」又如他對陶《酬丁柴桑》中「放歡一遇,既醉還休」二句的分析:「『放』字『遇』字,奇甚,意有拘束,則我景中之情不能往而迎物,情中之景不能來而接我,『放』之而可以相『遇』矣。此既往迎,彼亦來接,適相湊合,遇之妙也。『還休』與『一遇』相映。『一遇』已足以休,況其屢乎?『方從』復與『還休』相映。由此不『休』,由此日『遇』,是在善『放』。從『憂』說『放』,從『放』說『休』,從『休』又再說『欣』,逐句轉換。」黃文煥研究陶詩強調細讀文本,相對於我國古代詩評重感悟而輕分析的傳統,這種分析實在令人耳目一新。看上去平淡自然的陶詩叫詩論家難以措手,人們一直止於大而化之的感悟,在黃文煥手中則被分析得入木三分。可能有人說他繁瑣,有人說他牽強,有人說他匠氣,但誰都得承認他闡述的深入,佩服其分析手法的高明。別人看去那麼自然平易的陶詩,在黃文煥眼中卻是這般變幻奇奧!
明初的開國文臣宋濂在《題張泐和陶詩》中說:「陶靖節詩,如展禽仕魯,三仕三止,處之衝然,出言制行,不求甚異於俗,而動合於道,蓋和而節,質而文,風雅之亞也。」其弟子明初理學家方孝孺則從人生態度上推崇陶淵明:「吾嘗于陶淵明有取焉。淵明好琴,而琴無弦,曰但得琴中趣,雖無音可也。嗟乎!琴之樂於眾人者,以其音耳,淵明並其弦而忘之,此豈玩於物而待于外者哉,蓋必如是而後可以為善用物……淵明之屬意於菊,其意不在菊也,寓菊以舒其情耳。樂乎物而不玩物,故其樂全;得乎物之樂,而不損己之天趣,故其用周。」另一理學家薛瑄從「真情」的角度推崇陶詩:「凡詩文出於真情則工,昔人所謂出於肺腑者是也。如《三百篇》《楚辭》、武侯《出師表》、李令伯《陳情表》、陶靖節詩……皆所謂出於肺腑者也。故皆不求而自工。故凡作詩文,皆以真情為主。」明初有復古傾向的吳訥認為詩文格以代降,四言詩崇《詩經》,五言詩崇漢魏,將晉代詩人都置於曹、劉之下,唯獨認可陶淵明的四言、五言詩,把它們視為文學史上的例外,不僅不是格以代降,其成就反而超過了文學高峰的建安:「《國風》《雅》《頌》之詩,率以四言成章,若五、七言之句,則間出而僅有也。《選》詩四言,漢有韋孟一篇。魏晉間作者雖眾,然惟陶靖節為最,后村劉氏謂其《停雲》等突過建安,是也。」他還認為「五言古詩,載於昭明《文選》者,唯漢魏為盛。若蘇、李之天成,曹、劉之自得,固為一時之冠。究其所自,則皆宗乎《國風》與楚人之辭者也。至晉陸士衡兄弟、潘安仁、張茂先、左太沖、郭景純輩,前後繼出,然皆不出曹、劉之軌轍;獨陶靖節高風逸韻,直超建安而上之。」成化、弘治年間的文壇領袖李東陽,提出以格律聲調為主要內容的格調說,評價詩人時自然也以格律聲調為褒貶,但對從不刻意講求句格聲調的陶詩仍能識其妙處,他在《麓堂詩話》中稱讚道:「陶詩質厚近古,愈讀而愈見其妙。韋應物稍失之平易,柳子厚則過於精刻。」他的弟子何孟春對陶詩更禮讚有加,許陶為「西漢以還第一等作家」。九*九*藏*書

前七子的代表人物之一何景明在《與李空同論詩書》中首發高論:「夫文靡于隋,韓力振之,然古文之法亡于韓;詩弱於陶,謝力振之,然古詩之法,亦亡于謝。」此說遭到清人的嚴厲駁斥:「此直是英雄欺人語。古文之法亡于韓,近人猶有拾其唾餘者;至評陶詩為弱,尤屬謬妄。此七子所以為七子也。彼但知為《明月篇》(何景明作)耳,又安知陶、謝。」這一「謬妄」之論在七子派中居然還有同調。胡應麟在《詩藪》中說:「曹、劉、阮、陸之為古詩也,其源遠,其流長,其調高,其格正。陶、孟、韋、柳之為古詩也,其源淺,其流狹,其調弱,其格偏。」胡氏認為寫詩的第一義是追慕遠古的源頭,「擬漢不可涉魏,擬魏不可涉六朝,擬六朝不可涉唐」,揣摩古人的格調聲腔,直至擬襲得「無毫髮遺憾」。他說「文章自有體裁,凡為某體,務須尋其本色,庶幾當行」,如果「為其題者,不用其格,便非本色」。因此,他指責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雖本之於《楚辭》卻不像楚騷那樣「哀怨切蹙」,陶的四言、五言詩儘管「夷猶恬曠,然第陶一家語,律以建安,面目頓自懸殊」。也就是說,寫辭賦就得像楚辭那樣哀怨憂蹙,寫古詩就得像《十九首》那樣「寓感愴于和平」,陶竟然甩開前人的模子獨辟一家,所以便「非本色」,不地道,便源流不遠,來路不正;加之陶淵明又不模仿古人腔調,所以便是「調弱」,便為「格偏」。胡氏在同書中還說:「陳王詩獨擅,然諸體各有師承。惟陶之五言,開千古平淡之宗;杜之樂府,掃六代沿洄之習。真謂自啟堂奧,別創門戶。然終不以彼易此者,陶之意調雖新,源流匪遠;杜之篇目雖變,風格靡超。故知三正迭興,未若一中相授也。」在胡應麟看來,詩歌創作必須「諸體各有師承」,「別創門戶」就是無法無天,鼓勵因襲陳規而反對獨樹一幟。他將古詩分為二格,並將陶所開創的平淡一格視為偏門:「古詩軌轍殊多,大要不過二格。以和平、渾厚、悲愴、婉麗為宗者,即前所列諸家;有以高閑、曠逸、清遠、玄妙為宗者,六朝則為陶,唐則為王、孟、常、儲、韋、柳。但其格本一偏,體靡兼備。」他認為陶的四言詩也「出身不正」:「晉以下,若茂先《勵志》,廣微《補亡》,季倫《吟嘆》等曲,尚有前代典刑。康樂絕少四言,元亮《停雲》《榮木》,類其所為五言。要之,叔夜太濃,淵明太淡,律之大雅,俱偏門耳。」陶淵明的四言、五言詩在胡氏眼中都出於左道旁門,他在胡應麟所續的詩史「譜系」中自然就被打入了另冊:「古詩浩繁,作者至眾。雖風格體裁,人以代異,支流原委,譜系具存。炎劉之制,遠紹《國風》。曹魏之聲,近沿枚、李。陳思而下,諸體畢備,門戶漸開。阮籍、左思,尚存其質;陸機、潘岳,首播其華。靈運之詞,淵源潘、陸。明遠之步,弛驟太沖。」陶淵明在詩歌史上好像是一位找不到「父輩」的外來人,這樣他又被胡氏排擠在詩歌發展史之外:「建安首稱曹、劉。陳王精金粹璧,無施不可。然四言源出《國風》,雜體規模兩漢,軌躅具存。第其才藻宏富,骨氣雄高,八斗之稱,良非溢美。公幹才偏,氣過詞;仲宣才弱,肉勝骨;應、徐、陳、阮,篇什寥寥,間有存者,不齣子建範圍之內。晉則嗣宗《詠懷》,興寄沖遠;太沖《詠史》,骨力莽蒼,雖途轍稍歧,一代傑作也。安仁、士衡,實曰冢嫡,而俳偶漸開。康樂風神華暢,似得天授,而駢儷已極。至於玄暉,古意盡矣。」胡應麟認為陶淵明只能算二流詩人,既不像蘇軾捧得那麼高,也不像杜甫貶得那麼低:「子美之不甚喜陶詩,而恨其枯槁也;子瞻劇喜陶詩,而以曹、劉、李、杜俱莫及也。二人者之所言皆過也,善乎鍾氏之品元亮也,千古隱逸詩人之宗也。而以源出應璩,則亦非也。」其實,杜甫並非胡氏所說的「不甚喜陶詩」,杜是首先將陶謝並稱的第一人,他將陶視為六朝第一流詩人,而胡氏則依然停留在鍾嶸品陶的地方列陶于「中品」。七子派既然稱「宋無詩」,宋代推尊陶淵明當然也就成了宋人淺陋的證據:「世多訾宋人律詩,然律詩猶知有杜。至古詩第沾沾靖節,蘇、李、曹、劉,邈不介意,若《十九首》《三百篇》,殆于高閣束之,如蘇長公謂『河梁』出自六朝,又謂陶詩愈于子建,余可類推。」陶淵明與宋代詩人似乎命運與共,在明七子派那兒瞧不起宋詩與輕視陶詩竟是一回事。九九藏書
情之所蓄,無不可吐出;景之所觸,無不可寫入,晉惟淵明,唐惟少陵。
更為重要的是,明代的詩人、詩論家和陶詩專家獲得了自己的期待視野,不再像金、元人那樣通過蘇軾的眼光來看陶,因而,明人對陶淵明文本具有新穎的藝術感受與理解,如黃文煥、許學夷、鍾惺、譚元春等人都對陶詩提供了較有深度的藝術解釋,無論是褒是貶都不拾人余唾,既斷以己意又言之成理。
——何孟春《陶靖節集跋》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明後期學者黃文煥的《陶詩析義》。黃氏于天啟乙丑進士,崇禎中坐同鄉黃道周黨下獄。屈原和陶淵明一直是他獄中的精神伴侶,《楚辭中直》八卷和《陶詩析義》二卷便寫于獄中。他大概是借屈子以抒其憤,借陶公以鎮其心。「《陶詩析義》之例有三:一曰鍊句煉章,不專平淡;二曰憂時念亂,不徒隱逸;三曰理學標宗,聖賢自任。」由於他是在鐵牢這一特殊的處境中接受和理解陶詩的,他對陶詩便具有新的期待視野,陶詩對他也傾訴了新的情感內容,呈現出新的藝術風貌。前此對陶詩的言說多是些空靈而又空泛的感悟,說「平淡」、道「自然」、稱「省凈」、贊「精拔」,無一不是遠眺陶詩這座崇山峻岭時的含糊讚歎,絕不能作為後人閱讀陶詩的「導遊圖」。黃文煥真正深入到陶詩內部,對其意脈、章法、字句進行剖析,每首詩詩句下附點評,篇末又進行整體把握和分析,細緻考察了陶文本的內在機制,儘管難免牽強、迂闊之談,但機警獨到之論隨處可見。他對陶詩藝術的感受和解釋別具隻眼:「古今尊陶,統歸平淡;以平淡概陶,陶不得見也。析之以鍊字煉章,字字奇奧,分合隱現,險峭多端,斯陶之手眼出矣。」前人對陶詩的「奇奧」偶有零星的評論,白居易贊其「文思何高玄」,宋范溫也能在陶詩平淡的文字中「得其奇處」,黃文煥沒有停留在不關痛癢不可指實的讚歎上,進一步指出陶詩「奇」在何處。他不僅勾畫出了「陶之手眼」,也豐富了後來陶詩接受者的心眼。清代紀昀不同意他解讀陶詩的方法,認為「陶詩之妙,所謂『寄至味于淡泊,發纖穠于簡古』,其神理在筆墨之外,可以涵泳與化,而不可一字一句求之於町畦之內,如伯英、逸少之跡,不可鉤摹以波磔,襄陽、雲林之畫,不可比量以形象。文煥遭逢世難,藉以寓意則可,必謂得陶之精微則不然也」。首先應允許對陶九*九*藏*書詩有不同的解讀方法,不同的接受視野,如果世世代代的接受者都用蘇軾的眼光來看陶詩,陶淵明將永遠只一副面孔,陶詩也不可能與時而常新;只有通過一代代人在不同的視點上來看陶詩,才可能給陶詩帶來「橫看成嶺側成峰」的萬千氣象。

繼公安派興起的竟陵派,其領袖鍾惺和譚元春為矯公安派淺率刻露之弊,在詩情上追求孤峭幽深,在藝術上提倡渾厚蘊藉。鍾惺在《與高孩之觀察》中指出:「詩至於厚而無餘事矣。然從古未有無心靈而能為詩者,厚出於靈,而靈者不即能厚。」這樣渾厚便與他們所標舉的「性靈」聯繫起來了,厚不是來自高古的格調而是源於人的真性靈。為了「引古人之精神,以接後人之耳目」,鍾、譚二人花大量的精力選編了《古詩歸》一書。該書選入陶詩三十五首,幾乎佔了陶詩總數的三分之一。他們對陶詩的選錄獨具隻眼,對陶詩所作的評語更富有靈氣。蘇軾評陶詩有外枯中膏之說,鍾惺認為這並未搔著陶詩的癢處:「坡公謂陶詩外枯中腴,似未讀儲光羲、王昌齡古詩耳。儲、王古詩極深厚處,方能彷彿陶詩。知此,則枯、腴二字,俱說不著矣。古人論詩文,曰朴茂,曰清深,曰雄渾,曰積厚流光;不朴不茂,不深不清,不渾不雄,不厚不光,了此可讀陶詩。」無論是「枯」還是「腴」,對於詩歌來說都是一種偏弊,所以就陶詩而言「枯、腴二字俱說不著」,因為陶詩達到了不枯不腴的理想境界。鍾惺在東坡之外又出新解。現代美學家朱光潛先生也有類似的看法:「陶詩的特色正在不平不奇、不枯不腴、不質不綺,因為它恰到好處,適得其中;也正因為這個緣故,它一眼看去,卻是亦平亦奇,亦枯亦腴,亦質亦綺。這是藝術的最高境界。可以說是『化境』,淵明所以達到這個境界,因為像他做人一樣,有深厚的修養,又有最率真的表現。」鍾、譚二人常以「厚」字概陶:「幽生於朴,清出於老,高本于厚,逸原於細,此陶詩也。」他們二人常在陶淵明詩句下評以「語厚」「幽厚」「溫甚,厚甚」。「厚」字在這兒既指陶詩情感的深厚,也指其詩風的渾厚。
七子派對李東陽復古主張和格調說承風接緒,可前七子和后七子中許多人並沒有承續李東陽尊陶的傾向,反而出現不少貶抑陶淵明的議論。在何景明、胡應麟等人眼中,陶淵明又降為二流詩人。招致陶淵明減譽的原因是什麼呢?
不過,並不是七子派中的所有人都貶抑陶淵明,前七子的領袖之一李夢陽就對陶淵明相當推重,在《刻陶淵明集序》中感嘆「夫陶子,知其人者鮮矣,矧惟詩」,並以陶淵明知音的口吻說:「淵明,高才豪逸人也。」明後期的詩論家許學夷持論仍以七子派為宗,論詩崇尚漢魏而鄙薄齊梁。不過,他講格調但不為格調所縛,分源流正變但尊「正」而不一概否定「變」,在《詩源辯體》中還曾批評王世貞、胡應麟知正不知變:「元美(王世貞字)、元瑞(胡應麟字)論詩,于正雖有所得,于變則不能知。」所以他能真正體認陶詩的妙處,將陶淵明與「粲溢今古」的曹植並列,而對被胡應麟大加讚美的陸機、謝靈運卻十分輕視:「梁昭明《文選》,自戰國以至齊梁,凡騷賦詩文靡不採錄。唐宋以來,世相崇尚,而詩則多於漢人樂府失之。又子建、淵明選錄者少,而士衡、靈運選錄最多,終是六朝人意見。」他還在該著中特地將陶與謝進行了一番比較:「康樂詩上承漢、魏、太康,其脈似正,而文體破碎,殆非可法。靖節詩真率自然,自為一源,雖若小偏,而體完備,實有可取。」雖然他像胡應麟一樣認為謝客詩源遠脈正,陶潛詩「自為一源」而無師承,但他並不像胡那樣因此將陶詩打入另冊,反而認為謝詩「文體破碎」,陶詩卻文體「完備」,抑謝揚陶的傾向是明顯的。他對陶那些「不欲范古求工」的四言詩也讚賞不已:「陶靖節四言,章法雖本風雅,而語自己出,初不欲范古求工耳,然他人規規模仿,而性情反窒,靖節無一語盜襲,而性情溢出矣。」許氏將詩人性情的「窒」「溢」置於格調的正、變之上。
晉處士植節于板蕩之秋,游心於名利之外,其詩沖夷清曠,不染世俗,無為而為,故語皆實際,信《三百篇》之後一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