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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淡而濃·瘦而腴·朴而巧 朴而巧

第五章 淡而濃·瘦而腴·朴而巧

朴而巧


腳踏小舡頭,獨速舞短莎。

——《答友人贈炭》
處處得相隨,人那不如月。
——《怨別》
驅卻坐上千重寒,燒出爐中一片春。
負我十年恩,欠爾千行淚。
行人只顧趕路,天晚不覺,夜色彷彿是從後面追上來的,「后」字和「起」字都下得妙。「前」字也極妥帖精確,拚命趕路,精神都集中在前方,這樣才只注意到前面的虎聲。后兩句用高空中左右飄動搖擺的旌旗來比喻趕夜路的遊人恍惚不安的心情,更是形象巧妙。

生氣散成風,枯骸化為地。

愁結填心胸,茫茫若為說。
一開始以「杜鵑聲」和「斷猿啼」襯起,再反接砧聲,用前二者的凄苦之音來反襯遊子耳中砧聲的哀切。然後「杵聲不為客」和「杵聲不為衣」兩個相同的排疊的句式錯綜而下,恰好地反映了遊子思念家鄉的迫切心情。「切」「絕」和「客」「白」兩組急劇的入聲韻正合遊子急促悲切的情懷,結尾用「衣」「悲」一對徐緩的平聲韻又正好表現出遊子鄉愁的悠深。全詩句法古拙單純,語言雅潔簡古,音節多變蒼涼。沈德潛評此詩說:「竟是古樂府。」又如:
——《送淡公十二首》之三
杵聲不為客,客聞發自白。read.99csw.com
荒郊煙莽蒼,曠野風凄切。
如果一味鬥巧爭新、雕琢掎扯,必然真質大傷,篤情因掩,語言也失去了天真之趣。我們只是為了方便,才將孟郊詩語的朴與巧分開來論述,事實上,朴與巧在他詩語中總是結合在一起的。如「三峽一線天,三峽萬繩泉。上仄碎日月,下掣狂漪漣」(《峽哀十首》之三)。詩人平平道來,又是那麼奇險工巧。還有「借車載傢具,傢具少於車。借者莫彈指,貧窮何足嗟。百年徒役走,萬事盡隨花」(《借車》),這是一首常為人稱道的詩,其中令人激賞的比喻,好像是作者在不經意時順手拈來的。全無人工痕迹,堪稱大巧若拙。
行衣未束帶,中腸已先結。
月下誰家砧,一聲腸一絕。
吹霞弄日光不定,暖得曲身成直身。

儂是拍浪兒,飲則拜浪婆。
射鴨復射鴨,鴨驚菰蒲頭。
朴是語言未加雕琢的自然質樸狀態,拙指語言的稚拙真率。孟郊詩語既有民歌的質樸真率,又有古樂府的古拙自然。從下面兩首例詩里可以感受到他詩中民歌的風致:
人們論孟郊的詩語,更多地只看到了奇巧的一面而往往忽略了它樸拙的一面。其實,他的詩歌語言中,奇巧與樸拙是相輔相成的。朴里藏巧,巧中帶朴是他詩語的第三個特色。的確,孟郊十分追求詩語的精巧新奇(見前),但他同時又崇尚古樸,「業峻謝繁蕪,文高追古昔」是他努力的目標。經過他不懈的藝術磨鍊,朴與巧在他詩語中辯證地統一起來了。
閑倚青竹竿,白日奈我何。
沉憂損性靈,服藥亦枯槁。read.99csw.com

杜鵑聲不哀,斷猿啼不切。
不用看鏡中,自知生白髮。
君問去何之,賤身難自保。
且不說「射鴨復射鴨」這種民歌風的調子,也不提「儂」「清浪兒」「鄉貢郎」這些民間口語,單是詩中那種射鴨的水鄉生活,洋溢於詩中那種真率的情趣,就在我們眼前展現出一幅活生生的江南人民質樸、純真的生活圖畫,詩歌也像它所描繪的生活本身一樣:質樸、純真。在孟郊集中這樣的好詩很多:

起二句以詠嘆出之,好像遊子撇開了許多離別的傷心和痛苦才說出這兩句話,見得格外曲折深至。劉須溪評這兩句說:「便極頓挫,殆不可復得。」詩語明白簡煉,「通透有味」(同上),大有漢代古詩「結體散文,直而不野」的韻味,讀來立刻令人想起古詩十九首或稱作蘇李的怨別詩。劉須溪說它「古意沉著,甚有餘情」。的確中肯地道出了它的藝術特色。像《古離別》《遠愁曲》《邊城吟》《楚怨》《古怨別》《古別曲》都寫得古樸深摯,如《古別曲》:
笑伊漁陽操,空恃文章多。
孟郊不僅善於用拙,也工於用巧。他詩中別緻工巧、令人耳目一新的詩句絡繹不絕。他的巧,有的表現在他極力苦思的白描中,如「卧冷無遠夢,聽秋酸別情。高枝低枝風,千葉萬葉聲」(《秋夕貧居述懷》)。后兩句是兩個片語。把這種結構完全相同的片語連在一起,表現出盈耳的秋聲是如此的單調、重複,恰好反映了貧居不寐的遊子煩悶、無聊的心情。劉須溪說這兩句是「創體」,它確實表現了詩人的獨創性。他的巧,有的表現在新奇的比喻里,如「青發如秋園,一剪不復生;少年如餓花,瞥見不復明」(《秋懷十五首》之八),「君心匣中鏡,一破不復全;妾心藕中絲,雖斷猶牽連」(《去婦》)。有的是幾種方法結合起來運用:九-九-藏-書
後路起夜色,前山聞虎聲。

——《悼幼子》
山川古今路,縱橫無斷絕。

此時遊子心,百尺風中旌。
一閉黃蒿門,不聞白日事。
上首是寫給友人送炭的謝詩,下首是悼念夭亡幼子的至語。二詩都情深意摯,來不得半點做作,樸質是這兩首詩歌語言的共同基調,但遣詞驅字又是那樣工巧新鮮。朴里藏巧、情文並至。
——《送淡公十二首》之五

眾虻聚病馬,流血不得行。


儂是清浪兒,每踏清浪遊。
欲陳去留意,聲向言前咽。九-九-藏-書
鴛鴦亦零落,彩色難相求,
秋風遊子衣,落日行遠道。

如何丱角翁,至死不裹頭。

灑之北原上,不待秋風至。
笑伊鄉貢郎,踏土稱風流。
只有詩人樸質之性才會有樸質之詩。他一生厭惡虛偽,熱愛誠樸,所以,當同鄉詩僧淡公回鄉時,他鄉思轉濃:「離腸繞師足,舊憶隨路延。不知幾千尺,至死方綿綿。」(《送淡公十二首》之九)他留戀青少年時代和家鄉勞動人民在一起的那種真誠的生活。這首詩中那種純樸得近乎稚氣的感情就是他青少年生活的真實記錄。無怪乎就是在一千多年後的今天讀來,仍能感受到那種濃郁的江南水鄉生活的氣息,無怪乎對孟郊多有挑剔的蘇東坡也說:「尚愛銅斗歌,鄙俚頗近古。桃弓射鴨罷,獨速短蓑舞。不憂踏船翻,踏浪不踏土。」用當時的口語和民歌寫自己的所歷所感,樸素自然而又親切有味。這種樸質是他從民間吸取營養的結果。它有民歌的清新真率和明快活潑,顯得朴中含俚。當然,孟郊的古體詩更多的還是取法古樂府,並能深得其神韻。他的詩語樸質簡古,如《聞砧》:
杵聲不為衣,欲令遊子歸。
一別一回老,志士白髮早。
如果樸拙得近於粗糙,古簡得失之苟且,必然使詩語質木無文、死板獃滯,缺乏任何藝術魅力。剛才我們領略了他詩語巧中帶朴的藝術技巧,下面再品嘗一下他朴里藏巧的詩作:
青山白屋有仁人,贈炭價重雙烏銀。九_九_藏_書
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說:「長吉師心,故爾作怪,亦有出人意表者。然奇過則凡,老過則稚,此君所謂不可無一,不可有二。」可見,奇與凡、朴與巧、老與稚中存在著藝術辯證法。它們之間既對立又統一,各以自己的對方為存在的前提,如果一方太過,一方不及,必然出現奇過則凡、巧過則平、老過則稚的現象。「辯證法是人類的全部認識所固有的。」孟郊對藝術執著的追求使他能在創作中實踐著藝術辯證法的原則,錢鍾書曾指出:「東野五古佳處,深語若平,巧語帶朴,新語入古,幽語含淡,而心思巉刻,筆墨圭棱」,它的詩語唯其朴中有巧,朴才不流於粗糙,唯其巧中寓朴,巧才不失於纖弱。
——《京山行》
孟郊對於詩語藝術辯證法的運用畢竟是不自覺的,因此他詩語中有少數缺乏藝術光彩也就不足為怪。或淡而傷枯,或瘦而傷寒,或朴而傷粗,或巧有入怪,但這隻是他詩語的白璧之瑕。淡而濃,瘦而腴,朴而巧,才是他詩語的主要特色,也是他詩語的魅力所在。
在富易為容,居貧難自好。

來往天地間,人皆有離別。
銅斗飲江酒,手拍銅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