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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宋初詞壇與柳永的變革 第一節 五代詞風的承續與發展

第二章 宋初詞壇與柳永的變革

宋初詞壇承續晚唐五代的詞風,寫景大多是閨閣亭園,言情也不離傷春怨別,體裁也仍然以小令為主,其中只有晏殊、晏幾道、歐陽修等能在藝術上繼承前人而有所創新。范仲淹在詞境上突破「花間」,張先於詞體上突破小令,但詞至柳永才稱得上「聲色大開」,從所抒寫的情感意緒,到用來抒寫的語言、結構和體裁,無不令人耳目一新。首先他使慢詞成為與小令雙峰並峙的文學樣式,其次他探索了慢詞鋪敘承接的結構手法,最後柳詞的語言「明白而家常」。

第一節 五代詞風的承續與發展

三、疏雋深婉的《六一詞》

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後清明。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日長飛絮輕。
——《鷓鴣天》

——《臨江仙》
他的詞大多通過情人的聚散離合,表現人生的飄忽和世事的無常,調子凄苦哀怨:「今感舊、欲沾衣。可憐人似水東西。回頭滿眼凄涼事,秋月春風豈得知!」(《鷓鴣天》),「誰知錯管春殘事,到處登臨曾費淚。此時金盞直須深,看盡落花能幾醉?」(《玉樓春》),「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阮郎歸》)。由於極盛而衰的家世,他自己早年的詩酒風流與晚年的落魄潦倒形成巨大的反差,所以,他的詞多回味宴席上的衣香人影,重溫昔日的春夢秋雲,陶醉於桃花扇影前的歌聲,魂繫於樓台月下的妙舞,可這一切過去的甜蜜只襯得今日更為孤獨悲涼: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封建社會後期,士人的精神結構中潛伏著深刻的矛盾,他們一方面追求治國平天下的功名,另一方面又日益沉湎於風花雪月的享樂。歐陽修宥于宋人所謂詩文體尊而詞體卑的成見,在詩文中不苟言笑地發議論,在詞中則無所顧忌地坦露風月綺懷。何況他本來就既有剛正嚴肅的一面,也有細膩多情的一面,筆記野史屢有他私生活中風流韻事的記載(見《侯鯖錄》《堯山堂外紀》)。他甚至常以俚俗活潑的語言,生動而又大胆地表現沉醉於愛情之中的少女少婦既羞怯又撒嬌的情態,如《南歌子》:
詩文中的歐陽修與詞中的歐陽修都是真實https://read.99csw•com的,各自表現了他精神結構的不同側面。當然也有少數詞所抒寫的情感,可與其詩文相互吻合。如《採桑子》十三首與散文《醉翁亭記》、詩歌《豐樂亭記》都生動地表現了他遣玩的豪興,還有些詞真實地抒發了他心靈深處的矛盾,下面是《採桑子》中的二首:
——《蝶戀花》
歐陽修是北宋一代儒宗和文宗,立朝剛正不阿,論道儼然不苟,德業文章無不叫人肅然起敬。可他現存的《六一詞》和《醉翁琴趣外篇》兩詞集中的兩百四十多首詞,仍然承續五代詞風,寫景大多是閨閣亭園,言情也不離傷春怨別,如: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拼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春悄悄,夜迢迢,碧雲天共楚宮遙。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


把他的詞集名為《珠玉詞》與他的詞風倒很切合,王灼《碧雞漫志》稱其詞「溫潤秀潔」,的確,它們都透出一種雍容典雅的貴族氣派,但又沒有絲毫鋪金疊繡的俗氣,溫婉、朗潤、秀雅、清麗,像圓潤晶瑩的珠玉一樣迷人。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一、「溫潤秀潔」的《珠玉詞》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闌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

他感傷但不過分凄厲,幽怨又不至於痛苦,處處能見出他的明智與理性,能感到他的爽九九藏書朗與曠達,不過,這些都是以失去執著為代價的,既然「今古夢茫茫」,何必又那麼認真呢?「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浣溪沙》),「不如憐取眼前人,免更勞魂兼役夢」(《木蘭花》),他不可能有「為伊消得人憔悴」的一往情深,只是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憂鬱而已,所以他以羡慕的筆調描寫少女們的淳樸天真: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閑妨了綉工夫,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

二、「措詞婉妙」的《小山詞》



——《鷓鴣天》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其三
——《蝶戀花》
這些極盡嫵媚風韻的小詞與詩文中所見的歐陽修的面孔大不一樣,害得那些迂腐的衛道者以為它們「當是仇人無名子所為」(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二十一)。當然不能排除有些猥褻鄙俗之作是混入他人的作品,但不能說《六一詞》中所有艷詞全是「仇人無名子」所為。

行雲卻在行舟下,空水澄鮮,俯仰留連,疑是湖中別有天。
——《踏莎行》

群芳過後西湖好,狼籍殘紅。飛絮蒙蒙,垂柳闌干盡日風。https://read.99csw.com
宋初,詞基本是花間詞的延續——體裁主要還是小令,格調仍然細膩婉約,題材照樣多屬艷情。其間能承續五代詞風並加以發展的只有晏殊、晏幾道和歐陽修。
巧笑東鄰女伴,採桑徑里逢迎。疑怪昨宵春夢好,元是今朝鬥草贏,笑從雙臉生。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
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搖征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浣溪沙》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晏幾道(1030—1106?),字叔原,號小山,晏殊的第七子。這位宰相的貴公子為人很有個性,黃庭堅在給他的詞集《小山詞》寫的序言中說:「余嘗論叔原固人英也,其痴亦自絕人。愛叔原者,皆慍而問其目。曰: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痴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一作新進士語,此又一痴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飢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他父親是北宋前期一代顯宦,富弼、范仲淹、歐陽修、宋祁、王安石皆出其門,但他自己寧可一輩子「陸沉于下位」,也「不能一傍貴人之門」。他為人傲兀而又天真,個性疏放而又有點迂闊,生活態度上鄙薄世務,過日子又拙於生計,這使https://read•99csw.com他走向社會後吃盡了苦頭。早年享盡貴族公子的豪華,晚年飽嘗人生的艱辛與世態的炎涼。
夢后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這首詞于境則深邃,于情則深摯,是《六一詞》深婉纏綿的代表作。它一度混入馮延巳的《陽春集》中,后經李清照指出才「物歸原主」,由此可見歐詞的淵源所在。他像馮延巳一樣喜歡用清麗的語言來寫柔婉的情懷:
晏幾道與李後主都曾有過前榮后枯的身世,兩人都用詞抒寫盛衰無常的感傷,所以有人將他比之於李煜,但晏幾道並未經歷李後主那種國破家亡的創痛,只是家道中衰、晚景堪哀而已,所以李後主不加雕飾,直抒天蒼地老的沉哀,晏幾道則以清詞俊句來抒寫前塵似夢的悲切。晏幾道受乃父的影響也較大,詞壇上有「二晏」之稱,但二者的經歷、氣質、個性和學養全然不同,所以詞風也判然有別。同樣是懷人,晏殊說:「不如憐取眼前人,免更勞魂兼役夢。」(《木蘭花》)晏幾道則說:「衾鳳冷,枕鴛孤。愁腸待酒舒。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阮郎歸》)同樣是感時,晏殊說:「乍雨乍晴花自落,閑愁閑悶日偏長。」(《浣溪沙》)晏幾道則說:「留春不住,費盡鶯兒語。滿地殘紅宮錦污,昨夜南園風雨。」(《清平樂·春晚》)相對於小晏牽腸掛肚的痴情,大晏現實得鄰於世故、曠達得不近人情。晏幾道當然不可能有乃父那份雍容閑雅的氣度,但比乃父要執著純真,抒情也比他更細膩動人。他善於以曲筆來抒情寫意,造成一種蘊藉低徊的藝術效果,陳廷焯稱其「措詞婉妙,則一時獨步」(《白雨齋詞話》卷一)。


——《破陣子》https://read.99csw.com
畫船載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盞催傳,穩泛平波任醉眠。
晏殊(991—1055),字同叔,江西臨川人。真宗景德二年(1005)以神童召試賜同進士出身,成年後更是仕途通達,位至宰輔。雖然他既飽于學問也不乏才情,可政治上既無大的風波也無大的建樹,官場生涯實在是平靜甚至平淡。史書說他未嘗一日不宴飲,綺筵公子和綉幌佳人陪伴他一生。身為北宋所謂「太平盛世」的宰相,高官、顯位、尊嚴、富貴、利祿……當時士子夢寐以求的一切他無不享有。然而,他那一百三十多首《珠玉詞》中沒有一點向上的衝動,沒有一絲火熱的激|情,沒有任何美妙的憧憬,甚至沒有半點功成名就的得意。他反而常借惜別、傷春等題材來表現自己對個人生死的無奈,對世事盛衰的感傷,對功名事業的幻滅,如「勸君看取利名場,今古夢茫茫」(《喜遷鶯》),「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踏莎行》),「一霎好風生翠幕,幾回疏雨滴圓荷。酒醒人散得愁多」(《浣溪沙》)。再看看他的兩首代表作:
笙歌散盡遊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
——其四

對仕途浮沉和人世滄桑的深切感嘆,絲毫不影響他「揮毫萬字,一飲千鍾」(《朝中措》)的豪情;明明感到「笙歌散盡遊人去,始覺春空」的空寂,可還是興緻勃勃地「穩泛平波任醉眠」;何曾不知道「富貴浮雲,俯仰流年」,但這絲毫不妨礙他「蘭橈畫舸悠悠去,疑是神仙。返照波間,水闊風高揚管弦」(《採桑子》)的曠達洒脫。他的詞風詞境兼具超曠豪宕之氣和深婉沉著之情,這兩方面都對後來的詞人產生了影響,「疏雋開子瞻,深婉開少游」(馮煦《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