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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宋初詞壇與柳永的變革 第三節 「變一代詞風」的柳永

第二章 宋初詞壇與柳永的變革

第三節 「變一代詞風」的柳永


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夕陽島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

就其飛揚的神采、勁健的音節、闊大的境界而論,它們都「不減唐人高處」。鄭文焯曾十分精到地說:「屯田則宋專家,其高渾處不減清真,長調尤能以沉雄之魄,清勁之氣,寫奇麗之情,作揮綽之聲。」(《大鶴山人詞話》)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歸雲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少年時。
人們總是把柳永的艷情詞稱為「俗調」,把他的宦情詞尊稱為「雅詞」,並把這二者完全割裂開來。其實二者在他身上具有深刻的內在聯繫:它們都來自詞人對封建正統價值觀的懷疑和否定,對傳統的「讀書—做官」這種人生模式的反叛。他追求和神往的不是治國齊家、揚名千古,不是躍馬疆場、立功塞外,而是娼樓酒館的溫柔與銷魂。在北宋最繁榮的時期,知識分子沒有理想沒有追求,把全副本領都使在花巷柳陌中,甚至以「風流才調」和「追歡買笑」自負,這不僅說明北宋社會潛伏著深刻的危機,也表明整個封建社會的思想基礎已失去了維繫人心的活力,這就是柳永詞思想內容深刻的社會意義之所在。
蔡嵩雲在《柯亭詞論》中說:「《戚氏》為屯田創調」,「用筆極有層次」。第一片從庭軒所見之景寫悲秋之情,第二片從永夜逆館之孤寫「未名未祿」時「綺陌紅樓」之樂,第三片接寫「當年少日」與「狂朋怪侶」的「暮宴朝歡」,以反襯眼下「停燈向曉,抱影無眠」的孤客之恨,抒寫他對自己為名利「長縈絆」的厭倦情懷。像《戚氏》《夜半樂》這read.99csw•com一類他自創的長調,「章法大開大合,為後起清真、夢窗諸家所取法,信為創調名家」(蔡嵩雲《柯亭詞論》)。
柳永不只是了解和熟悉市井平民,而且是市井平民生活的參与者,因此他的艷情詞或愛情詞別具風味:

——《少年游》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晚秋天,一霎微雨灑庭軒。檻菊蕭疏,井梧零亂惹殘煙。凄然。望鄉關。飛雲黯淡夕陽間。當時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遠道迢遞,行人凄楚,倦聽隴水潺湲。正蟬吟敗葉,蛩響衰草,相應喧喧。
到此因念,繡閣輕拋,浪萍難駐。嘆后約丁寧竟何據!慘離懷、空恨歲晚歸期阻。凝淚眼、杳杳神京路。斷鴻聲遠長天暮。
他的宦情羈旅詞表現了對官場生活的厭倦,對功名利祿的淡漠,他在《鳳歸雲》中感嘆道:「驅驅行役,苒苒光陰,蠅頭利祿,蝸角功名,畢竟成何事,漫相高。」他常常惆悵「遊宦成羈旅」(《安公子》),甚至不斷追問「遊宦區區成底事」(《滿江紅》)。就是那些認為他艷詞冶盪低俗的人對他的宦情羈旅詞也不敢小看,如對柳永頗有微詞的蘇軾就稱讚「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三句「不減唐人高處」(趙令畤《侯鯖錄》)。他這類詞中氣象闊大高遠、感情深摯悲涼之作不止這幾句,除上面引詞中的「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夕陽島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外,《樂章集》邊幅寬遠而境界闊大的佳作不在少數,如: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柳永積累的這些藝術經驗,沾溉了當時和後來的許多詞人,秦觀和賀鑄直接借鑒過它,周邦彥明顯受惠於它,就是蘇軾又何嘗沒有受過它的影響呢?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九-九-藏-書
——《曲玉管》

與他對市井愛情的肯定、對遊宦生涯的厭倦緊密相連的,是他對都市文明的熱情歌頌,這是他詞作的第三個重要內容,它們在數量上占《樂章集》的四分之一。從汴京「銀塘似染,金堤如綉」(《笛家弄》)的富麗堂皇,到杭州「市列珠璣,戶盈羅綺」(《望海潮》)的豪奢富庶;從蘇州「萬井千閭」(《瑞鷓鴣》)的繁華喧鬧,到揚州「酒台花徑仍存,鳳簫依舊月中聞」(《臨江仙》)的美麗風流,這裏或人慾橫流打情罵俏,或水戲舟動笛怨歌吟,或狂歡豪飲分曹射獵,他為我們展示了一幅幅新鮮刺|激的都市風情畫。《望海潮》是這類詞的代表作:


最後,柳詞的語言極少用典,前期詞常用市民的口語俗語,如上文引到的《定風波》中「是事可可」「厭厭」「無那」「無個」「恁么」「鎮相隨」「拋躲」,《錦堂春》中「認得」「誚譬」「恁地」「爭忍」「敢更」,還有《法曲第二》中「偷期」「草草」「怎生向」「自家」等,都是當時的口語俚語;後期詞也多用樸素精練的白話,如《戚氏》中「度日如年」「暗想從前,未名未祿」,《望海潮》中「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等,難怪劉熙載稱讚柳詞的語言「明白而常家」(同上)了,柳詞的字面通俗平易又和諧悅耳。
這類題材的詞多屬於柳永中進士以後的作品,幾乎佔了他詞作的一半,其中名作迭出:
凍雲黯淡天氣,扁舟一葉,乘興離江渚。渡萬壑千岩,越溪深處。怒濤漸息,樵風乍起。更聞商旅相呼。片帆高舉。泛畫鷁、翩翩過南浦。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盪?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暗想當初,有多少、幽歡佳會,豈知聚散難期,翻成雨恨雲愁?阻追游。每登山臨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場消黯,永日無言,卻下層樓。九九藏書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卧。暖酥消,膩雲嚲,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早知恁么。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隴首雲飛,江邊日晚,煙波滿目憑闌久。一望關河蕭索,千里清秋,忍凝眸?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可惜,這樣一位在文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詞人,生前卻沒有什麼社會地位,以致他的生平沒有正史的可靠記載。我們僅知道,柳永(987?—1054?),原名三變,字耆卿,排行第七,故又稱柳七。他出生於福建崇安縣一個官宦人家,父親柳宜在南唐時為監察御史,入宋後於太宗雍熙二年(985)登進士第,官至工部侍郎。這種家庭出身決定柳永必須像父兄那樣走科舉入仕的道路,但不幸的是他連考三次進士都以失利告終,痛苦之餘寫了一首《鶴衝天》發牢騷:



——《雨霖鈴》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夜半樂》

孤館度日如年。風露漸變,悄悄至更闌。長天凈,絳河清淺,皓月嬋娟。思綿綿。夜永對景,那堪屈指,暗想從前。未名未祿,綺陌紅樓,往往經歲遷延。
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別來錦字終難偶。斷雁無憑,冉冉飛下汀洲,思悠悠。
景祐元年(1034)柳永才考中進士,那時他已經是四十八歲的老頭了。中進士前他一直在江、浙、湘、鄂等地浪遊,中進士后也長期過九-九-藏-書著奔波漂泊的遊宦生活,先後做過睦州團練推官、定海曉峰場鹽官,十幾年後才得磨勘為京官,仕至屯田員外郎,後來人們稱他為柳屯田。他的仕途既十分坎坷,他對遊宦自然非常厭倦,因而,《樂章集》第二個重要的內容就是描寫宦情羈旅。
詞發展到柳永才真正「聲色大開」,從所抒寫的情感意緒,到用來抒寫的語言、結構和體裁,無不令人耳目一新。自此而後,精緻玲瓏的小令就不能獨領風騷了,春雲舒捲的慢詞開始與它平分秋色;語言不再一味的含蓄典雅,也可以通俗淺顯明白如話;結構不再是半藏半露的濃縮蘊藉,而是如瓶瀉水似的鋪敘描摹。

柳永考進士之前就在汴京「多游狹邪」,還「好為淫冶謳歌之曲」,並以其「風流俊邁聞於一時」(見曾敏行《獨醒雜誌》等)。考試接二連三的失利不僅沒有使他收斂,反而更傲然以「白衣卿相」自居,以「淺斟低唱」的浮蕩來鄙棄封官晉爵的「浮名」,甚至還半是得意半是解嘲地說:「平生自負,風流才調。口兒里、道知張陳趙。唱新詞,改難令,總知顛倒。解刷扮,能𠴇嗽,表裡都峭……遇良辰,當美景,追歡買笑。」(《傳花枝》)仕途越蹭蹬他就越放縱和消沉,縱游于秦樓楚館勾欄瓦舍,毫無顧忌地與那些綺年玉貌的佳人廝混在一起。他的《樂章集》中第一個重要內容就是描寫艷情和愛情。



——《蝶戀花》

當然,柳詞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主要還是由它的藝術價值奠定的。首先,他使慢詞成為與小令雙峰並峙的一種成熟的文學樣式,在將舊曲翻新的同時,他還自製了許多新的詞調,如《戚氏》《笛家弄》《夜半樂》等,使詞能表現更豐富複雜的生活內容。他自創的新調多為慢詞,《笛家弄》為125字,《夜半樂》144字,而《戚氏》竟長達212字,《夜半樂》和《戚氏》二調都為三片,如《樂章集》中的最長之調《戚氏》:
其次,他探索了慢詞鋪敘承接的結構手法。周濟在《宋四家詞選》中指出:「柳詞總以平敘見長,或發端,或結尾,或換頭,以一二語句勾勒提掇,有千鈞之力。」他的詞在結構上「細密而妥溜」(劉read•99csw.com熙載《藝概·詞曲概》),片與片之間的承接轉換緊湊綿密,尤其善於用領字來勾勒與點染。如《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詞,開端用「對」字領起一個七言句和一個五言句,接著又用一個「漸」字頂住上面兩個單句,領起下面三個四言偶句,中間連用「是處」「不忍」「望」「嘆」字領起,使詞意層層轉深,最後由一個「想」字領起結尾的七句一貫到底,詞的整個句法宛轉相生,行文一氣呵成。這首詞在片與片的承接轉換上也極見功力,上片的秋江暮雨、關河冷落、殘照當樓、紅衰翠減,本來是詞人登高所見,下片換頭處卻說「不忍登高臨遠」,「不忍」在章法上是承上傳下,在情感的抒發上則委婉曲折。
帝里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況有狂朋怪侶,遇當歌對酒競留連。別來迅景如梭,舊遊似夢,煙水程何限!念名利、憔悴長縈絆,追往事、空慘愁顏。漏箭移、稍覺輕寒。漸嗚咽畫角數聲殘。對閑窗畔,停燈向曉,抱影無眠。
望中酒旆閃閃,一簇煙村,數行霜樹。殘日下、漁人鳴榔歸去。敗荷零落,衰楊掩映,岸邊兩兩三三,浣沙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語。
這兩首詞在語言上雖然有雅俗之分,但二者表達的方式都決絕直率。據北宋張舜民《畫墁錄》載,晏殊對「針線閑拈伴伊坐」公開鄙薄,想來他對「為伊消得人憔悴」也會皺眉。因為柳永以前,文人的艷情詞是封建士大夫理想化的產物,詞中的人物優雅清高一塵不染,從情感到格調都抹上了一層濃厚的貴族色彩,而柳詞中的人物卻是實實在在的市井小民。男的既沒有不凡的器宇,也沒有宏偉的抱負;女的談吐既不高雅,感情也較平庸,有時甚至低俗淺薄。但他們不知道什麼是矯揉造作,更不去故作斯文賣弄風騷,而是熱情地品味人生的苦樂,真率地享受世間的男歡女愛。「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是純真樸實的夫妻恩愛,「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更是執著專一的愛情,這些詞真實地唱出了市井平民的心聲。
——《定風波》
——《八聲甘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