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附 宋詞講座系列(一)柳永詞論 一、柳永:「變一代詞風」

附 宋詞講座系列(一)柳永詞論

一、柳永:「變一代詞風」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細看諸處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亂山昏,來時衣上雲。
柳永甚至還赤|裸裸地描寫男歡女愛的情景,高度地肯定人的心理和生理的基本權利。在這一點上,他和士大夫的虛偽完全不同,士大夫只許自己明目張胆地佔有女性取樂,但表面上又裝得道貌岸然,他們可以這樣干卻不許別人這樣說,甚至攻擊正常描寫男歡女愛的人低俗。如柳永的《菊花新》: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閑妨了綉工夫。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柳詞的第二個主題是「宦情羈旅」。這方面的詞主要是寫對官場生活的厭倦,對功名利祿的淡漠情懷,對人生的一種深沉的幻滅感:
——《滿江紅》

這首詞寫男性的單相思。上片寫他自作多情,下片寫他的痛苦與願望。詞的大意說:「有個美人兒真值得人追求,每次借故和她搭訕,她都掉轉頭去不理我。看她那份嬌羞的樣子似乎對我有點意思(其實是他的誤解,女孩子是拒絕了他)。不是嗎?如果她心裏沒有我而另有所愛,為什麼天天夜晚來到我夢中呢?」這位痴情種把天天夢見別人說成是別人來找他。「既然天天夢中與我幽會惹得我神魂顛倒,還不如趁早了卻這場心愿嫁給我算了。我生性痴情風流,再也受不了你這份考驗了,再拖下去我的腸肚就要被你牽斷。沒有遠大的理想和宏偉的抱負,只希望與自己喜歡的人兒廝守一生。」這在立志匡時濟國的士大夫看來,自然是毫無出息的平庸之念,但它卻是千千萬萬平民百姓的真情。語言單純直率,很有小夥子的個性。

又如歐陽修《南歌子》:



柳永是兩宋詞壇上頗負盛名的詞人,他的詞在高雅的士大夫和普通的老百姓中都有市場,生前就形成了「凡有井水飲九九藏書處,即能歌柳詞」(葉夢得《避暑錄話》)的盛況。
我們在這首詞中看不出什麼下流|淫|盪的東西,感到的只是男女的溫存纏綿和大胆地享受愛情的幸福。它與目前流行的雜誌和色|情|小|說不可同日而語。又如《小鎮西》:
「人人」,對親愛者的昵稱,多指女性。「真堪羡」,真值得去巴結愛慕。「佯羞」,假裝害羞。「回卻面」,回頭,掉過臉去。「聞早」,趁早。「還去願」,還了願。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盪?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久離缺。夜來魂夢裡,尤花殢雪。分明似舊家時節。正歡悅。被鄰雞喚起,一場寂寥,無眠向曉,空有半窗殘月。
寫艷情好像是派給詞的專利,一本《花間集》幾乎全是詠嘆愛情或色情,晚唐五代溫庭筠、韋莊等人都是寫艷情的高手,歐陽修、晏殊、晏幾道也都是描寫風月的行家。可是,為什麼唯有柳永的艷情詞成為眾矢之的呢?這是因為柳永的艷詞呈現出另一種情調、另一種風格。溫庭筠以下詞人的艷情詞是一種詩化了的人物和情感,是封建士大夫理想化的產物,詞中的人物與情感都抹上了濃重的貴族色彩,因而詞中的佳人既傾城傾國,詞中的情感也高雅不群,如張先的《醉垂鞭》:
驅驅行役,苒苒光陰,蠅頭利祿,蝸角功名,畢竟成何事,漫相高?拋擲雲泉,狎玩塵土,壯節等閑消。幸有五湖煙浪,一船風月,會須歸去老漁樵。

須臾放了殘針線。脫羅裳,恣情無限。留取帳前燈,時時待看伊嬌面。
暮雨初收,長川靜,征帆夜落。臨島嶼,蓼煙疏淡,葦風蕭索。幾許漁人飛短艇,盡載燈火歸村落。遣行客,當此念回程,傷漂泊。
當然,柳永詞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主要是由它的藝術價值奠定的。在詞體及其表現手法上他都有所開拓創新。在他之前詞的體裁主要是https://read.99csw.com小令,柳永首先使慢詞成為與小令雙峰並峙的一種成熟的文學樣式,使詞反映更為豐富複雜的生活內容;其次是創造了慢詞鋪敘承接的結構手法;最後是語言的口語化和通俗化。現在我們就結構和語言作一些具體分析。
夢后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欲掩香幃論繾綣。先斂雙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鴛衾圖暖。

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

早知恁么。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有個人人真堪羡。問著佯羞回卻面。你若無意向他人,為甚夢中頻相見。

出生於世代官宦人家的柳永,少年時在京城開封常「多游狹邪」,還「好為淫冶謳歌之曲」,考場失敗不僅沒有使他收斂,他反而更傲然以「白衣卿相」自居,以「淺酌低唱」的浮蕩來鄙棄官場的「浮名」。據說有一次通過了考試,臨到放榜時又被宋仁宗黜落,宋人吳曾《能改齋漫錄》記載:「仁宗留意儒雅,務本理道,深斥浮艷虛薄之文。初,進士柳三變好為淫冶謳歌之曲,傳播四方。嘗有《鶴衝天》詞雲:『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及臨軒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一直挨到宋仁宗景祐元年(1034)才登第,他那時已是四十八歲的老頭了。
意中有個人,芳顏二八。天然俏、自來奸黠。最奇絕,是笑時、媚靨深深,百態千嬌,再三偎著,再三香滑。
柳永艷詞中人物都不像這樣高雅飄逸、一塵不染,而是一些普普通通的市井小民,反映的也是市井小民的情感和趣味。他們沒有崇高的人生目標、恢宏不凡的器宇,談吐既不高雅,情感也很平庸,有的甚至低俗淺薄,read.99csw.com但他們不知道什麼是矯揉造作,更不去故作斯文賣弄風情,而是熱情地品嘗人生的苦樂,真率地享受世俗的男歡女愛,呈現出濃厚的世俗市民情調。如《定風波》: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卧。暖酥消,膩雲嚲。終日懨懨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

這首詞中沒有一點兒吟詩賞繪的才情,也缺乏高雅含蓄的趣味,充滿了平凡甚至庸俗的情調,「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就是詞中女性生活的最高理想,但它體現了小市民善良親切的生活要求。詞中的這種情趣無疑為自命風雅的士大夫所不屑一顧,張舜民《畫墁錄》記有這樣一則故事:「柳三變既以詞忤仁宗,吏部不敢改官。三變不能堪,詣政府。晏公(殊)曰:『賢俊作曲子么?』三變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雖作曲子,不曾道「針線慵拈伴伊坐」。』柳即退。」
「可可」,本意朦朧隱約,此處指心裏模模糊糊,對任何事情都無所謂。「酥」,指婦女的酥|胸。「膩雲」指女性烏黑的頭髮。「無那」即無奈,「雞窗」即書窗。《幽明錄》載:「晉兗州刺史沛國宋處宗,嘗買得一長鳴雞,愛養甚至,恆籠著窗間。雞遂作人語,與處宗談論,極有言智,終日不輟。處宗因此言功大進。」後人即以雞窗為書房的代稱。唐羅隱《題袁溪張逸人所居》:「雞窗夜靜開書卷,魚檻春深展釣絲。」「蠻箋」,指古代蜀地所產的彩色箋紙。
由於他艷情詞中的人物平庸、情感俗氣,自然會遭到封建文人一致的藐視,這就像當時的讀書人瞧不起下層人民一樣。宋王灼《碧雞漫志》卷二指責柳詞「淺近卑俗,自成一體,不知書者尤好之。予嘗以比都下富兒,雖脫村野,而聲態可憎」。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稱「其詞格固不高」。連李清照也認為柳詞「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引)。
如晏幾道《鷓鴣天》:
再看一首寫男性情感的《木蘭花令》:
再如晏幾道《臨江仙》:
雙蝶綉羅裙,東池宴,初相見。朱粉不深勻,閑花淡淡春。read.99csw.com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似夢中。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鳳歸雲》
如晏殊《蝶戀花》:

閻羅大伯曾教來,道人生,但不須煩惱。遇良辰,當美景,追歡買笑。剩活取百十年,只恁廝好。若限滿,鬼使來追,待倩個、淹通著到。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向深秋,雨余爽氣肅西郊。陌上夜闌,襟袖起涼飆。天末殘星,流電未滅,閃閃隔林梢。又是曉雞聲斷,陽烏光動,漸分山路迢迢。
平生自負,風流才調。口兒里、道知張陳趙。唱新詞,改難令,總知顛倒。解刷扮,能𠴇嗽,表裡都峭。每遇著、飲席歌筵,人人盡道。可惜許老了。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桐江好,煙漠漠。波似染,山如削。繞嚴陵灘畔,鷺飛魚躍。遊宦區區成底事,平生況有雲泉約。歸去來、一曲仲宣吟,從軍樂。
不如聞早還卻願。免使牽人虛魂亂。風流腸肚不堅牢,只恐被伊牽惹斷。

由於生前沒有取得一定的社會地位,柳永這位文壇高手被後來的史家排除在《宋史·文苑傳》之外,所以他的生卒年沒有史書的可靠記載。宋詞專家唐圭璋先生考定他生於公元987年,約死於1054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的《中國文學史》把他的生卒年定為987—1053年。柳永原名三變,字耆卿,排行第七,所以人們又稱他為柳七、柳三變、柳耆卿。他出生九九藏書在福建崇安縣五夫里一個官宦人家。父親柳宜在南唐時為監察御史,入宋後於太宗雍熙二年(985)登進士第,官至工部侍郎。這種家庭出身決定了他必須像父兄那樣走科舉入仕的道路。連考三次進士都失利,痛苦之餘寫了一首《鶴衝天》以泄憤懣:
柳永現存《樂章集》一卷,詞二百零六首,另有集外詞六首,共存二百一十二首,貫穿這些作品的兩大主題是:艷情與宦情羈旅。艷情詞多是他中進士以前的作品,宦情詞主要是他老來所作。人們常把前者貶為俗詞,把後者稱為雅詞。
人們往往把柳永的艷情和宦情這兩個主題割裂開來,其實二者在柳永身上有著深刻的內在聯繫:對封建正統價值觀的懷疑和否定,對傳統所讚美的人生道路的厭惡和反叛,對「讀書—做官」這一人生模式的捨棄。他已沒有封建社會鼎盛時期知識分子如李白、岑參、杜甫等那種積極進取的精神,那種嚮往功名意氣的博大懷抱,他喜歡和陶醉的不是立功塞外,而是閨房的溫柔與銷魂。柳永在某種意義上是賈寶玉精神上的兄長,他身上顯示了封建社會走向衰亡的徵兆。他在《傳花枝》一詞中說:
在北宋最繁榮強盛的時期,知識分子仍然沒有理想、沒有追求,把全副本領使在花巷柳陌之中,甚至以「風流才調」與「追歡買笑」自負,可見封建社會已快要山窮水盡了,柳永與賈寶玉只有一步之遙。柳永的興趣、追求說明封建社會的思想基礎、價值觀念已不能維繫人心,封建社會的大廈倒塌的日子不會太久了,這就是柳永詞深刻的意義之所在。對稍後晏幾道也應作如是觀,他的人生追求與柳永十分相近,讀讀他的詞有助於加深對柳永的理解,如《鷓鴣天》:


春悄悄,夜迢迢,碧雲天共楚宮遙。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
即使是對柳永艷情詞看不順眼的人,對他的宦情羈旅這方面的詞也不敢小看,並把它們尊為雅詞。宋翔鳳《樂府餘論》說:「柳詞曲折委婉,而中具渾淪之氣,雖多俚語,而高處足冠群流,倚聲家當屍而祝之。」如《八聲甘州》中的名句:「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蘇軾認為後三句不減唐人高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