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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宋詞講座系列(一)柳永詞論 三、結構特點:細密而妥溜

附 宋詞講座系列(一)柳永詞論

三、結構特點:細密而妥溜

蘇軾一貫認為柳詞俗氣,獨對這三句評價很高,稱「此語于詩句不減唐人高處」,就是說這三句的境界可與唐詩中最闊大的境界相媲美。唐詩尤其是盛唐詩,宋嚴羽認為其優點之一就在「氣象渾厚」,往往呈現出一種高遠闊大的氣象,這種氣象是他們恢宏胸襟、昂揚意氣的自然流露,所以能很快打動人心。柳詞這幾句的景物極為開闊高遠,「江天」「關河」意象都闊大,再以「暮雨」「霜風」「殘照」來寫自然景象的動態變化,又用「瀟瀟」「清秋」「冷落」等雙聲疊韻,給讀者造成一種強烈的音響效果,而且開頭「對」字領起的十三字句一氣呵成。接著,「漸」字領起的又一個十三字句一氣呵成,前後兩個十三字句字數雖同,音節卻異,前者為一、七、五,後者則為一、四、四、四,錯綜流動,一氣貫注,所以一下子就能抓住人心。在音節的矯健、氣象的恢宏和境界的闊大等方面與唐詩確有相近之處。當然,整首詞所傳達的情調與盛唐詩大異其趣,它不是盛唐的昂揚進取,而是蕭瑟退縮,它是用闊大之境寫其心事浩茫、觸處生愁,盛唐詩則多是用闊大之境寫意氣的豪放。「是處」以下四句寫足眼前景物,裝點關河的花木都已凋殘,美好景物都被凄寒的秋風颳得乾乾淨淨,使人「觸目愁腸斷」。連長江水對這一切也很傷心,沉悶無語地向東流去。唐圭璋先生解釋這兩句說:「長江本不能語,用『無語』也即『無情』之意。」沈祖棻在《宋詞賞析》中也說:「江水本不能語,而詞人卻認為它無語即是無情,這也是無理而有情之一例。」這兩位先生的解釋都值得商量。邏輯學中一個否定的命題總預先設定了read•99csw•com一個肯定的命題,詩人詞人也常用這個道理,江水本來不能說話而「無語」,如果在論文中,說長江「無語」就是一句符合事實的廢話,但在詩句中卻很有情韻,因為它彷彿表示長江原先本來能語、會說而此刻才痛苦地沉默「無語」。無情的長江也十分傷心,詞人的傷心就在不言之中了。「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正是預先設定了長江能語有情的前提,「無語」是說長江痛苦地沉默不語,面對「紅衰翠減」的景象無限感傷。如果認為長江本不能語而又說它「無語」,那不是說了一堆廢話嗎?詩人們常把無情寫得多情:如寫山,「暮雨自歸山悄悄」(李商隱《楚宮》),「萬壑有聲含晚籟,數峰無語立斜陽」(王禹偁《村行》);如寫日,「憑闌久,疏煙淡日,寂寞下蕪城」(秦觀《滿庭芳》),「悵望倚層樓,寒日無言西下」(張升《離亭燕》)。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清劉熙載在《藝概·詞曲概》中說:「耆卿詞,細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善於敘事,有過前人。」「細密而妥溜」是指詞的章法結構而言的,「明白而家常」是指詞的語言來說的。「細密」是說章法結構中句與句、片與片之間的銜接綿密緊湊,「妥溜」是說上下句和上下片的承接沒有任何九_九_藏_書痕迹,天衣無縫。如《八聲甘州》:
換頭處由景入情,上片秋江暮雨、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本是詞人登高所見,而下片換頭處卻說「不忍登高臨遠」,「不忍」在章法上是承上啟下,在感情上則轉折騰挪、委婉曲折。「登高臨遠」為的是望故鄉,然而不僅看不到故鄉的影子,映入眼帘的是蕭疏的秋景,反而更引起急切的思鄉之情。這自然使他產生「不忍」再在樓頭眺望的感傷。既然對故鄉如此依戀,那幹嗎要輕率地離開呢?這引出了詞人的自問自嘆:「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檢點自己近年來落拓江湖的行蹤,免不了要自問這究竟是為什麼。在「歸思」和「淹留」的矛盾之間,詞人有多少「歸也未能歸,住也如何住」的難言之隱。由自己思鄉心切聯想到妻子盼望自己歸來,不從自身落筆而從對方著想。由「想」字領起直貫到底。謝朓「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是實寫江景,柳詞則借用其語,虛寫想象中的妻子思夫形象,她經常在妝樓上獃獃地望著遠處歸帆出神,幾次三番地誤以為船上有歸來的丈夫。溫庭筠《望江南》:「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想佳人」幾句所寫的感情與溫詞相同,但柳詞再加上「誤幾回」更覺靈動有味。「佳人」多少次被希望和失望捉弄,一定要埋怨自己長期在外面不回。「何事苦淹留」,連詞人自己有時對自己何苦要在外面漂泊也感到茫然,在「妝樓顒望」的佳人就更難理解了。她也許還以為丈夫在外樂而忘返哩,怎麼會知道我現在倚欄思鄉的苦衷呢?本是自己倚欄凝愁,卻說佳人不知自己的愁苦。「佳人」懷九-九-藏-書念自己本出於想象,屬於虛寫,卻用「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這樣的具體細節來展開,將想象中的形象寫得活靈活現,是為化虛為實;倚欄凝愁本是實情,卻用「爭知我」三字從對方設想,則又是化實為虛。章法既細密又靈動。感情也抒發得委婉動人。結句「倚闌干處」遠應上片起句,知「對瀟瀟暮雨」以下一切景物都是倚欄時所見;「正恁凝愁」又應下片起句,知「不忍登高臨遠」以下,一切思歸之情皆凝愁中所想。結構章法之細密妥溜的確令人折服。
換頭處從自己眼前的分別推開一層,泛說自古天下多情人的分別總是非常痛苦感傷,江淹《別賦》一開頭就說:「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更那堪,冷落清秋節」轉進一層,說我倆的分別正當惱人的秋天就更加痛苦了。說秋天更加可悲是暗用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憭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之意。「今宵」兩句為千古麗句,是從現在預想將來,虛景實寫。「今宵」從時間上遙接上片「對長亭晚」的「晚」字,「酒醒」又遙接上片的「帳飲」。這兩句以麗語寫哀情,面對著如此「良辰好景」,卻沒有自己心愛的人兒在身邊,景越美則情越哀。由「今宵」推想到「經年」,「今宵」的「楊柳岸曉風殘月」只堪惹愁生恨,「此去經年」的「良辰好景」同樣形同虛設,即使有「千種風情」,又「更與何人說」。最後幾句一層進一層,一氣貫注。

該詞結構的細密很得力于善用提領之筆,開端用一個「對」字,領起一個七字句和五字句;接著又用一個「漸」字領起三個四言偶句,使勁頂住上面兩個單句;而九_九_藏_書三個四字句中,又以最末一句緊束上面兩個對偶句,就格外顯得章法錯綜多變而又和諧靈動。跟著遞用六、五、四的句式,由「是處」二字領起,整個句法宛轉相生。下片用「不忍」帶出一個「登高臨遠」的偶句,接著用「望」頂住上句,領起兩個四言偶句,由「嘆」字收束上文,兩個五字句使文意轉深一層。再由一個「想」字貫穿到底,使結尾一氣呵成,寫出他感情上的感傷動蕩,「倚闌干」遠承起句,「正恁凝愁」又回搶本片。該詞章法上的承接到了近乎天衣無縫的地步。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寒蟬」四字為全詞的情感設定了基調。「寒蟬」以當前景物點明節令,直貫下片的「清秋節」,不但寫了所聞、所見,兼寫出詞人的所感。「凄切」當然不可能是蟬聲而是聽蟬人的移情。「長亭」指明送別之地,「晚」進一步點明送別之時,為下文的「催發」張本。因「驟雨」戀人才得以「留戀」,因「初歇」船工才「催發」。到了開船的時間卻來一陣「驟雨」,戀人才可能藉此多「留戀」一會兒,到天已晚雨已停就該開船了。由「都門」便知詞人與情人別於汴京,「帳飲」而「無緒」則寫出了他們之間分別的痛苦。杜牧《贈別》詩中說:「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九_九_藏_書尊前笑不成。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一方正在「留戀」,一方又使勁「催發」;「留戀」則不忍別,「催發」又不得不別。這樣就水到渠成地逼出了「執手相看淚眼」兩句,將當時分別的場面寫得生動逼真。蘇軾的《江城子》有「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句,與「執手」兩句異曲同工,但一個是寫生離,一個是記死別。「念去去」兩句以天地之闊寫情人別後之孤,章法上是宕開一筆。「煙波」以「千里」來形容,「暮靄」以「沉沉」來敘寫,而「楚天」則以「闊」字來描摹,難怪這對戀人分別時要「凝咽」了。
上片頭兩句用「對」字領起,勾畫出詞人登樓所見的暮秋傍晚的雨景,用「瀟瀟」來形容雨的大小,用「灑」來形容雨落下的樣子,可見這是飄飄洒洒寒氣陣陣的雨點。秋天當然不能「洗」,詞人偏偏說天之「清」是暮雨「洗」的結果,「洗」字用得十分別緻、生動,把雨後秋空清朗明凈的景象勾勒得十分逼真。由「灑江天」逗出「洗清秋」。柳詞中常用「洗」字,如「晚晴初,淡煙籠月,風透蟾光如洗」(《十二時》),「驟雨新霽。盪原野,清如洗」(《玉山枕》)。接著用「漸」字領起下三句,進一步描寫眼前的景物變化。秋風越刮越急,越來越寒,山河到處都顯得蕭索冷落,夕陽殘輝在樓頭不斷晃動像是凍得發抖,身之所感目之所見無不凄涼。「漸霜風凄緊」在章法上回扣了「灑江天」,因為秋雨沒有風就不會飄灑,同時這句又逗出了「殘照當樓」,因為只有急風吹散陰雲,才能使傍晚的太陽露出臉來,使得樓頭有了「殘照」,從這些地方可看出章法的細密。

再來看一首《雨霖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