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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宋詞講座系列(二)周邦彥詞論 二、結構:曲折繁複

附 宋詞講座系列(二)周邦彥詞論

二、結構:曲折繁複

章台路。還見褪粉梅梢,試花桃樹。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歸來舊處。

此詞在結構上錯綜曲折、斷續無痕,但是一旦我們認清了曲徑的路線,讀它時就會有「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樂趣。它不是以情感的強度來迅速俘獲人心,而是通過苦心的結構安排來使讀者獲得「曲徑通幽」的快|感。

畫圖中、舊識春風面。誰知道、自到瑤台畔。眷戀雨潤雲溫,苦驚風吹散。念荒寒、寄宿無人館。重門閉、敗壁秋蟲嘆。怎奈向、一縷相思,隔溪山不斷。
迢遞路回清野,人語漸無聞,空帶愁歸。何意重經前地,遺鈿不見,斜徑都迷。兔葵燕麥,向殘陽、影與人齊。但徘徊班草,唏噓酹酒,極望天西。
此詞的第一片寫舊地重訪,以「還見」逆入,以「歸來舊處」平出。章台路本是西漢長安一條繁華熱鬧的大街,為妓|女的聚居之地。「愔愔」是悄無聲息的意思。「定巢燕子」借用杜甫《堂成》「頻來語燕定新巢」句意。燕子尚且歸來舊處,人又哪能不懷念故人?這一片只寫物不說人,物是人非之嘆只暗寫不明說,感情顯得格外沉鬱。「還見」「舊處」,見得一切景物依舊,可當年令人心醉的人兒呢?第二片因物及人,追憶情人舊日的風姿神采,「因念」是第一片與第二片的承接句。「個人」即那人。「痴小」寫她當年的年幼天真。第三片又從第二片的回憶中跳接第一片續寫舊地重訪,「吟箋」兩句再次折入昔日吟詩作賦打動芳心的往事,「知誰伴」則重又回到對她眼前的關切,既然她至今仍九_九_藏_書「聲價如故」,那誰現在伴她「名園露飲,東城閑步」呢?可見詞人心情的難堪和筆頭的沉重。
「兔葵」兩句暗用劉禹錫《再游玄都觀絕句》詩序「唯兔葵燕麥,動搖于春風耳」之意,表明景物人事的變遷,並補充「斜徑都迷」的原因:草木長高了,完全覆蓋了送行的道路。上片的「涼露」透露了送別的季節是秋天,此時兔葵燕麥影與人齊,時令已是春夏之交,野草在荒煙夕照中瑟瑟抖動,長長的影子在地上不斷搖晃,夕日送別時纏綿的絮語、多情的眼淚、美麗的容顏,都像是記憶中的幻境。可以想見詞人情感的苦澀凄涼。梁啟超在《藝蘅館詞選》中說:「『兔葵燕麥』二語,與柳屯田之『曉風殘月』可稱送別詞中雙絕。」「但徘徊班草」三句,非常有力地抒寫了送者痛苦、失望、深摯而又無可奈何的心情。在從前鋪草飲酒話別的地方徘徊嘆息,並又在這個地方苦悶地鋪草飲酒,朝著情人西去的方向,以酒澆地來寄託相思,並向情人獻上自己衷心的祝福,這一結尾凄婉深沉。
再如《瑞龍吟》:

上片先交代與情人相遇的時間和環境。在一個月色朦朧的夜晚,更鼓催深了夜色,清露收盡了街塵,秋娘庭院既是那樣幽靜,秋娘其人就自然非常淡雅。交代了路途、居處和時間。接下來再寫「笑相遇」,「似覺」以下四句正面寫佳人的神採風韻,前二句乍見驚其光艷,第三句是細賞其神情,第四句是總贊。「瓊枝玉樹相倚,暖日明霞光爛」是初見美人的感覺,上句說像瓊枝玉樹交相輝映,是寫其明潔耀眼;下句說看到她后像暖日與明霞那樣光輝燦爛,是寫其光彩奪目。「水眄」是說眼神明read.99csw.com媚如水,「蘭情」是說她性情幽靜淡雅如蘭花。
河橋送人處,良夜何其?斜月遠墮餘輝。銅盤燭淚已流盡,霏霏涼露沾衣。相將散離會,探風前津鼓,樹杪參旗。花驄會意,縱揚鞭、亦自行遲。
過片的開端「迢遞路回清野」,直承上片尾句「縱揚鞭、亦自行遲」來,寫送者獨自騎馬歸家走在清晨的曠野,覺得眼前的歸路是這樣漫長難走。其實歸路正是來路,送時怕別者一下子就離開,覺得路特別短,歸時一個人心情抑鬱孤獨,走起來路也就顯得特別長。「人語漸無聞,空帶愁歸」語意十分沉痛厚重,「空」寫送者回家時心裏空蕩蕩的寂寥,而心裏空蕩蕩的時候反而覺得特別沉重。從開頭的「河橋送人處」到這裏的「空帶愁歸」,整個送人的過程已完成了,還有什麼可寫的呢?想不到突然又以「何意重經前地」一句驀地挺起,又從不同時間跳到送別的同一地點,以時間的變換來使空間重疊。詞人善意地捉弄了我們,從「河橋送人處」到「空帶愁歸」並不是眼前發生的事情,而是回憶中發生的事情。這一句使前面所寫的一切盡化雲煙。接下來用兩個對句寫自己對別者的思念之深。不僅遺鈿無處可尋,連送別時的道路也迷離不清,這說明他們相別很久了;而分別很久還來尋找別者的遺物和辨認當時送別的路徑,又說明送者對別者感情的真摯深厚;同時又通過「遺鈿」這一物品來暗示別者是一位姑娘,詞人總是不斷和我們賣關子。回頭再看看,才明白前面何以寫得那麼纏綿了。

過片「畫圖中、舊識春風面」不僅是上片的延伸,而且從時間上追溯到了「笑相遇」以九*九*藏*書前,作者是先睹美人的畫圖,后識其真面,足見他對秋娘心儀已久。讀到「誰知道」才恍然大悟,原來上面都是詞人的追敘。過去的文人習慣以「雲雨」寫男女歡情,這裏「雨」而說「潤」,「雲」而言「溫」,不僅化濫熟為新奇,而且寫出了他們過去感情的溫馨美好。「念荒寒」以下才折入現在。周濟在《宋四家詞選》中說:「全是追思,卻純用實寫。但讀前闋,幾疑是賦也。換頭再為加倍跌宕之。他人萬萬無此力量。」大家應該認真從此詞體會周邦彥詞曲折跌宕的特色。
黯凝佇。因念個人痴小,乍窺門戶。侵晨淺約宮黃,障風映袖,盈盈笑語。
周詞受柳永詞風影響很大,特別是長調慢詞的鋪敘手法方面,二者有密切的承繼關係。柳永長調的鋪敘手法十分成功,與感情的直接自然傾吐相一致,敘述上按時空順序向前一層層展開,以平鋪直敘的「實說」為特點。周詞雖也善於敘述鋪排,但在結構安排上與柳異趣,它常常打亂時空順序,變柳的直筆為曲筆,多用繁複交錯的曲折手法。柳詞的敘寫方法是平面的,周詞的敘寫方法是立體的,這也就是陳廷焯論周詞時所謂「頓挫之妙,理法之精」(《白雨齋詞話》)。如《夜飛鵲·別情》:
再看一首《拜星月慢》:

夜色催更,清塵收露,小曲幽坊月暗。竹檻燈窗,識秋娘庭院。笑相遇,似覺瓊枝玉樹相倚,暖日明霞光爛。水眄蘭情,總平生稀見。
起筆從送人處寫入,「送人」是事,為全詞感慨之由,「河橋」是地,為後片「前地」伏筆。接著便從事與地說到時與景,以疑問語點明送人的時間。送九_九_藏_書人送到橋頭是古人的習慣,相傳為李陵送別蘇武的古詩中,就有「攜手上河梁,遊子暮何之」的詩句,詩中的河梁就是本詞中的河橋。「良夜何其」明用《詩經·小雅·庭燎》中「夜如何其,夜未央」(其讀基,孔穎達《毛詩正義》:「其,語辭(即語尾助詞),言夜今早晚如何乎?」)的句子,同時暗用蘇軾《后赤壁賦》中「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的句子。如此美好的夜晚不是用來歡會,卻是在此時送別分離,這該是多麼讓人惆悵難堪。同時這句也是在暗問良夜已是什麼時分。第三句是對這一問話的回答:「斜月遠墮餘輝」,「斜」「遠」二字都是寫月亮已偏西隱去時的光景。將墜的斜月只剩餘光,已殘的盤燭空堆紅淚,足見離筵之久、絮語之多。「斜月」是夜景,「燭淚」指離會。不說「銅盤蠟燭已燃盡」而說「銅盤燭淚已流盡」,是借物來煊染襯託人的感情,它巧妙地化用杜牧的「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贈別》)的詩句。「霏霏」寫出夜中露氣迷濛晦暗,把人的衣服沾濕,也說明野外話別的眷戀徘徊之久。斜月、燭淚、涼露,都是一些帶凄涼情調的景物,暗示了別人之間感傷抑鬱的心情,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情景交融,這三個意象都是一個感傷的人眼中的景象。酒闌、燭盡、夜深,其勢已不可再留,其情又不忍遽別,雙方希望能多留一會兒就多留一會兒,「相將」三句就是這一情景的寫|真。「相將」是當時的口語,即現在所說的「即將」或「行將」,「離會」即離別的宴會。離宴快散了還是戀戀不捨,不時暗暗用耳朵探聽渡頭報時的更鼓,用眼睛去探望樹梢上星辰移動的位置,「參旗」是星辰名。「探」字領下兩句,寫出九_九_藏_書了雙方依依不捨的情緒。「探」字有關心之意,關心津鼓的聲音與星辰的位置,表明他們對別前短暫時光的珍惜。既是探聽水邊渡頭的更鼓,別者自然是走水路了,如果柳永寫此詞必定要續寫上船與開船,可周詞卻突然轉到騎馬的送者,說「花驄會意,縱揚鞭、亦自行遲」。這種承接使讀者有突兀之感,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說:「美成詞有前後若不相蒙者。」這種前後似乎沒有任何聯繫正是結構中的「斷」——曲折、頓挫,即將正在敘述的東西突然中斷,掉轉筆頭去寫另一件事,這種跳脫的筆法與柳永直敘的筆法是不相同的。這三句是以物來寫人,馬猶如此,人何以堪?馬且行遲,人意可想,通過移情的手法以物之有情映襯出人之深情。
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里,同時歌舞。唯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吟箋賦筆,猶記《燕台》句。知誰伴、名園露飲,東城閑步?事與孤鴻去。探春儘是,傷離意緒。官柳低金縷。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風絮。

此詞先寫舊地重遊的所見所感,再寫當年的舊人舊事,最後寫重遊的撫今追昔之情,他完全打亂了時空順序,結構上曲折盤旋。如第三片中「訪鄰尋里」是今,「同時歌舞」是昔,「吟箋賦筆」是昔,「知誰伴」是今,「唯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是今猶昔,作者處處以今襯昔。周濟在《宋四家詞選》中說:「不過桃花人面舊曲翻新耳,看其由無情入,結歸無情,層層脫換,筆筆往複處。」全詞的主題不過唐詩人崔護《題都城南庄》的翻新:「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但詞人的筆致跳脫,詞的結構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