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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建安風骨與正始之音 第二節 建安七子及建安詩風

第一章 建安風骨與正始之音

第二節 建安七子及建安詩風

劉楨詩以氣驅詞,因情起勢,基本以氣勢取勝,元好問在《論詩絕句三十首》中說:「曹劉坐嘯虎生風,四海無人角兩雄。」後世詩論家也多半是欣賞他詩中的這種奇情盛氣。
朝發鄴都橋,暮濟白馬津。
西收邊地賊,忽若俯拾遺。


親戚對我悲,朋友相追攀。
籌策運帷幄,一由我聖君。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
豈無園中葵,懿此出深澤。
陳賞越丘山,酒肉逾川坻。
何時當來儀?將須聖明君。
采之薦宗廟,可以羞佳客。
建安詩風的主要特點是慷慨悲涼,人們常將這種時代風格概括為「建安風骨」。「慷慨」是指情感的濃烈激越,「悲涼」是指情感的悲壯蒼涼。漢末的戰亂分裂激起士人奮發蹈勵的意氣,統一天下的熱望鼓盪著他們慷慨激昂的心靈,同時被兩漢經學禁錮了三百多年的心靈開始覺醒,當時人命危淺的現實更使他們體認到人生的珍貴,更體認到生命短暫與人生無常的悲哀,這樣建安文人們常常「樂往哀來,凄然傷懷」(曹丕《與吳質書》)。曹植在《前錄自序》中也說自己「雅好慷慨」。繁欽《與魏太子書》中回憶當年宴遊時的情景說,無論聽泉聽樂還是看水看山,文人們「莫不泫泣殞涕,悲懷慷慨」。不管建安詩人的藝術個性有多大的差別,慷慨悲涼幾乎是所有詩歌的共同特徵,如前人評曹操詩歌說:「曹公古直,甚有悲涼之句」(鍾嶸《詩品》),「此老詩歌中有霸氣」(譚元春《古詩歸》)。連被認為有「文士氣」的曹丕其詩也不乏「高古之骨,蒼涼之氣」(鍾惺《古詩歸》)。曹植就更不用說了,其詩「情兼雅怨」又「骨氣奇高」(見前),王粲詩歌善「發愀愴之詞」(鍾嶸《詩品》),劉楨詩「仗氣愛奇」(見前)。對於建安詩歌的時代風格及其形成原因,劉勰有兩則精當的論述:「文帝、陳思,縱轡以騁節;王、徐、應、劉,望路而爭驅;並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文心雕龍·明詩》)「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並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也。」(《文心雕龍·時序》)
竊慕負鼎翁,願厲朽鈍姿。
前首寫于漢末動亂時詩人「委身適荊蠻」途中的所見、所聞、所感,「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滿眼都是白骨的慘象讓人恐怖,「路有飢婦人,抱子棄草間。顧聞號泣聲,揮涕獨不還。『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婦人的號泣誰聽了都會心酸九*九*藏*書。詩人選取白骨與棄子兩個場面,真切而又深刻地反映了漢末的亂象和人民的苦難。何焯、沈德潛等人都說此詩為杜甫「三吏三別」之祖(參見何焯《義門讀書記》、沈德潛《古詩源》)。后首寫滯留荊州的孤寂凄涼,有志不獲騁,有才不見用,望江望山聽猿聽鳥,眼之所見耳之所聞,無一不引起自己的羈旅之悲和思鄉之情。民族的災難和個人的不幸交織在一起,使這兩首詩的情調哀婉凄愴,凄愴中又蘊含著除暴彌亂平定天下的熱望。
蘋藻生其涯,華葉紛擾溺。
這五首詩幾乎首首都有對功名的熱望,有對曹操的讚美,對自己的期望值既高,用世之心更切。時時總把「聖君」曹操掛在嘴上,一時歌頌他的神威,一時又誇耀他的謀略,無疑有真心的佩服敬仰,可能也有圖「表現」的現實考慮。如該組詩中第二首就說「棄余親睦恩,輸力竭忠貞。懼無一夫用,報我素餐誠」,這裏面有表態獻忠的成分,也有為國立功的豪情。這幾首詩格調高昂渾厚,節奏明快有力,寫出了出兵與戰爭的聲威氣勢。
建安七子中另一位著名的詩人是劉楨(?—217),字公幹,東平寧陽(今山東省寧陽縣)人。父劉梁為漢宗室後裔,東漢後期曾「以文學見貴」(《三國志·王粲傳》裴松之注引《文士傳》)。楨少以才學知名,八九歲時就能誦《論語》、詩、論及辭賦數萬言,能言善辯,與人爭論應聲而對,詞鋒銳利激烈。以文才被曹操闢為丞相掾屬,為人亢直而傲岸,曾因在大庭廣眾之中平視太子夫人甄氏被刑,刑竟署吏,建安十六年轉為五官中郎將文學。
相公征關右,赫怒震天威。
鞠躬中堅內,微畫無所陳。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風。

劉楨和其他建安詩人一樣,也寫了一些宴遊詩,如《公宴詩》《鬥雞詩》《射鳶詩》等,這些詩內容上只是寫友人之間的遊樂和對曹操的奉承,但其中有些篇章仍表現了詩人的藝術個性,如《鬥雞詩》:「利爪探玉除,瞋目含火光。長翹驚風起,勁翮正敷張。輕舉奮勾喙,電擊復還翔。」無論是刻畫的形象還是詩中的氣勢都兇猛強悍。
一舉滅獯虜,再舉服羌夷。

豈不常勤苦,羞與黃雀群。
逍遙河堤上,左右望我軍。
復棄中國去,委身適荊蠻。

泛泛東流水,磷磷水中石。

——《贈從弟詩三首》其三

驅馬棄之去,不忍聽此言。
歌舞入鄴城,所願獲無違。九_九_藏_書
歸曹后他寫了一些「述恩榮,敘酣宴」的詩作,如《公宴詩》說:「今日不極歡,含情慾待誰?見眷良不翅,守分豈能違?古人有遺言,君子福所綏。願我賢主人,與天享巍巍。克符周公業,奕世不可追。」可見他此時的處境與心境大不同於在荊州的時期,從詩中熱烈的氣氛和歡快的格調看,他對曹操坦露忠誠和極力奉承是出自真心。當然,後期寫得最多的是對功名的追求,如《從軍詩五首》:

邊夫的血淚鑄就了長城的雄偉,「君獨不見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撐拄」,這種對人民苦難深厚的同情勝過無數篇長城禮讚,它揭示了血淋淋的歷史真實。
自獻帝播遷,文學蓬轉,建安之末,區宇方輯。魏武以相王之尊,雅愛詩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辭賦;陳思以公子之豪,下筆琳琅。並體貌英逸,故俊才雲蒸。仲宣委質于漢南,孔璋歸命于河北,偉長從宦于青土,公幹徇質于海隅,德璉綜其斐然之思,元瑜展其翩翩之樂,文蔚、休伯之儔,子叔、德祖之侶,傲雅觴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灑筆以成酣歌,和墨以借談笑。
禽獸憚為犧,良苗實已揮。
王粲詩風前後期有所變化,鍾嶸《詩品》卷上《魏侍中王粲》說:「其源出於李陵。發愀愴之詞,文秀而質羸。在曹、劉間別構一體。方陳思不足,比魏文有餘。」所論似主要就前期詩歌而言,流落漢南前後詩情悲愴幽怨,謝靈運也稱他「家本秦川,貴公子孫,遭亂流寓,自傷情多」(《擬魏太子鄴中集八首·王粲》)。前期詩歌的確文辭秀逸而氣勢羸弱,歸曹后的詩歌如《從軍詩五首》等,則顯示出某些豪健的筆力,就再不能說「文秀而質羸」了。
——《從軍詩五首》其一
從軍有苦樂,但問所從誰。
於心有不厭,奮翅凌紫氛。
獨夜不能寐,攝衣起撫琴。
許歷為完士,一言猶敗秦。
為了完成統一天下的大業,實現建功立業的理想,了卻「帶金佩紫」的夙願,建安文人才聚于曹操麾下,繁欽《川里先生訓》中的志願道出了建安文人的共同心聲:「處則抗區外之志,出則規非常之功,實哲士之高趣,雅人之遠圖。故呂尚垂翼北海,以待鷹揚之任;黃綺削跡南山,以集神器之贊。」曹操「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渴求賢才的態度,「山不厭高,海不厭深」的胸襟,以及士人「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的現實,使鄴下的文人對曹操充滿了感激,對前途充滿了希望, 他們滿懷熱情地「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文心雕龍·明詩》)。
雖無鉛刀用,庶幾奮薄身。
迅風拂裳袂,白露沾衣衿。九_九_藏_書
所從神且武,焉得久勞師?
——《從軍詩五首》其四
狐狸馳赴穴,飛鳥翔故林。
西京亂無象,豺虎方遘患。
不能效沮溺,相隨把鋤犁。
方舟溯大江,日暮愁我心。
——《贈從弟詩三首》其一
軍中多飫饒,人馬皆溢肥。
建安七子中以王粲(177—217)的成就最高,被劉勰譽為「七子之冠冕」(《文心雕龍·才略》)。粲字仲宣,山陽高平(今山東省鄒縣)人,出身於世家,曾祖、祖父皆為漢三公。粲少時就有「異才」之名,漢末大亂往荊州依劉表,建安十三年歸順曹操。王粲的詩歌創作可分為前後兩期,建安十三年以前的詩歌,或反映漢末戰亂所造成的慘象,表現自己憂國憂民之情,或抒寫流寓荊州的失意情緒,表達自己壯志難酬的苦悶,如《七哀詩三首》第一、二首:
晝日獻大朝,日暮薄言歸。
風聲一何盛,松枝一何勁。
——《贈從弟詩三首》其二
建安七子之外值得重視的詩人是蔡琰,字文姬,她是漢末著名文學家蔡邕的女兒,建安時期一位傑出的女詩人。現存詩三首:五言和騷體《悲憤詩》各一篇,騷體《胡笳十八拍》一篇。三篇的真偽問題學術界尚有爭議,但一般認為五言《悲憤詩》為蔡琰所作。該詩描寫了她在董卓之亂中被擄入胡和被贖回國的經過,從她個人的見聞和親歷中可以看到胡兵的殘暴、人民的凄慘和時代的苦難,「馬邊懸男頭,馬後載婦女……欲死不能得,欲生無一可」,其情狀令人恐怖扼腕,「存亡永乖隔,不忍與之辭。兒前抱我頸,問母欲何之:『人言母當去,豈復有還時?阿母常仁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顧思?』」母子分別的場面叫人肝腸寸斷。她在漢末戰亂的悲慘遭遇是當時女性遭遇的一個縮影,此詩是這位女詩人用自己的生命繪成的歷史畫卷。
絲桐感人情,為我發悲音。
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往謂長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官作自有程,舉築諧汝聲!男兒寧當格鬥死,何能怫鬱築長城。長城何連連,連連三千里。邊城多健少,內舍多寡婦。作書與內舍,便嫁莫留住。善事新姑嫜,時時念我故夫子!報書往邊地,君今出語一何鄙?身在禍難中,何為稽留他家子?生男慎莫舉,生女哺用脯。君獨不見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撐拄。結髮行事君,慊慊心意關。明知邊地苦,賤妾何能久自全?
《詩品·魏文學劉楨》論其https://read.99csw.com詩說:「仗氣愛奇,動多振絕,真骨凌霜,高風跨俗。但氣過其文,雕潤恨少。然自陳思以下,楨稱獨步。」劉勰在《文心雕龍·體性》中說:「公幹氣褊,故言壯而情駭。」我們來看看他的名作《贈從弟詩三首》:

率彼東南路,將定一舉勛。
三詩中「首章『蘋蘩』(當作『蘋藻』)喻其品之潔……次章『松柏』喻其守之正,出於性之自然而非強勉……末章『鳳凰』喻其志之高,卻又非沮溺一流,一味獨善其身者」(吳淇《六朝選詩定論》卷六)。這三首詠物詩分別以蘋藻、松柏、鳳凰來讚美堅貞高潔的品性,既是對從弟的稱揚,也是對從弟的期望,更是他自己人格的寫照。生長於磷磷水中的蘋藻高潔得一塵不染,亭亭山上的松柏挺拔傲寒,南嶽的鳳凰不苟流俗,志在高遠。我們從松柏的「終歲常端正」,鳳凰的「奮翅凌紫氛」和「羞與黃雀群」中,不是分明能感受到詩人那剛直不阿、孤高脫俗的品性嗎?由此我們也能體會出公幹詩「貞骨凌霜,高風跨俗」的筆力與格調。
荊蠻非我鄉,何為久滯淫?

恨我無時謀,譬諸具官臣。
流波激清響,猴猿臨岸吟。
豈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熟覽夫子詩,信知所言非。
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
外參時明政,內不廢家私。
徒行兼乘還,空出有餘資。

——《七哀詩三首》其二

拓地三千里,往返速若飛。
連舫逾萬艘,帶甲千萬人。
這兒所列的十三位建安作家,三曹父子每人各用兩句來論析,王粲、陳琳、徐幹、劉楨、應瑒、阮瑀都是「建安七子」之一,每人各用一句來評述,路粹(字文蔚)、繁欽(字休伯)、邯鄲淳(字子叔)、楊修(字德祖)四人則每人合用一句來說明。每人所佔的位置、篇幅,標明了各人在文壇上地位的高低和成就的大小。劉勰所論應該說較為允當,但「建安七子」已約定俗成,併為歷代文學史家所接受,我們這裏仍以「建安七子」為中心闡述建安作家群體,但不局限於這七人。
建安七子中的孔融、陳琳、阮瑀、徐幹、應瑒等人並不以詩名世,但有些人留下了少數優秀詩篇,如陳琳的《飲馬長城窟行》:
顧聞號泣聲,揮涕獨不還。
以剛健有力的語言表現一種奮發蹈勵的意氣,一種慷慨高亢的激|情,一種蒼涼悲壯read.99csw.com的情懷,在藝術上呈現出一種強勁的力度,一種沉雄的氣勢——這便是「建安風骨」的主要特徵。
《贈徐幹詩》一詩可能寫于服刑期間,向友人表達自己精神上的壓抑苦悶,「起坐失次第,一日三四遷」,形象地表現他坐立不安、舉止失次的神態。劉楨高傲而又戇直,自尊而又敏感,遭遇打擊后比常人要承受更多的痛苦,另外正因為高傲戇直的個性,他受到委屈有了怨氣后必定要抒發出來,結尾「仰視白日光,皦皦高且懸。兼燭八紘內,物類無頗偏。我獨抱深感,不得與比焉」幾句,毫不隱晦地抒寫自己受到不公打擊后的憤激不平,流露出他那亢直不馴的品性,突出地表現了詩風「其情真,其味長,其氣勝」的特點。
——《七哀詩三首》其一
悟彼下泉人,喟然傷心肝。
我有素餐責,誠愧伐檀人。

鳳凰集南嶽,徘徊孤竹根。
「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
羈旅無終極,憂思壯難任。
路有飢婦人,抱子棄草間。
建安詩壇上的代表無疑是三曹父子和「建安七子」。「建安七子」之稱出自曹丕《典論·論文》:「今之文人,魯國孔融文舉,廣陵陳琳孔璋,山陽王粲仲宣,北海徐幹偉長,陳留阮瑀元瑜,汝南應瑒德璉,東平劉楨公幹。斯七子者,于學無所遺,于辭無所假,咸以自騁驥騄于千里,仰齊足而並馳。」
冰霜正慘凄,終歲常端正。
其實,將孔融放在七子中並不協調。第一,他的年齡比曹操還要長兩歲,可以說是其他六人的父輩;第二,他的政治立場也與其他六人不同。他不僅未曾做過曹操的僚屬,還多次嘲諷和反對過曹操,並最終被曹操所殺,而另外的六人則都為曹氏效力。再說,建安十三年(208)秋孔融被殺時,王粲還遠在荊州未入鄴城,應瑒、劉楨也可能因年輕尚未入鄴,鄴下文人集團嚴格地說是在這一年才形成,孔融既未必願意也沒有機會參加他們的活動。劉勰在曆數建安詩人時,就沒有將孔融列入其中:
鄴下文人集團的形成約在建安九年曹操定鄴之後,建安二十二年鄴城發生疾疫,「徐、陳、應、劉一時俱逝」(曹丕《又與吳質書》),王粲也在這年死於征吳途中,次年繁欽病逝,建安二十四年楊修被殺,建安二十五年曹丕代漢后遷都洛陽,這時建安文人集團的骨幹大都零落星散。這一文人集團雖然只歷時十五六年,但它在我國文學史上具有重大意義。它基本集中了全國作家精英,且創作出許多不朽的傑作,並形成了鮮明的群體風格,而這一群體風格就是那個時代風格的代表,其創作實績也堪稱我國文學史上的一個高峰,「建安風骨」更是後世詩人效仿的典範。

山岡有餘映,岩阿增重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