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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太康詩人與江左詩風 第一節 陸機、潘岳與太康詩歌

第二章 太康詩人與江左詩風

文學史上許多朝代的優秀作家好像赴宴似的,常常在某個歷史階段成群結隊地湧來接著又不約而同地離去,如建安鄴下詩人、南朝「元嘉三雄」、唐代「開元天寶詩人諸公」,還有我們正要闡述的太康詩人群體。西晉享國五十余年,文學創作以太康這十年最為繁榮,詩人群體也以這十年最為強盛,鍾嶸《詩品序》中說:「太康中,三張、二陸、兩潘、一左,勃爾復興,踵武前王,風流未沫,亦文章之中興也。」 因此,人們以太康詩歌作為西晉詩歌的代表,嚴羽《滄浪詩話·詩體》還專列有「太康體」。太康詩歌在藝術上的主要特點是「結藻清英,流韻綺靡」(劉勰《文心雕龍·時序》),詩人普遍追求語言的華麗,形式的對偶,描寫的繁縟,只有極少數詩人能獨拔於時流。
江左詩壇「溺乎玄風」,無論是寫景、抒情還是言事,每種題材的詩歌都滲透了玄理。正始玄學興盛后,從何晏、阮籍、嵇康直到陸機、潘岳,以玄理入詩已成風氣,只是到了東晉更為變本加厲,出現了以孫綽、許詢為代表的玄言詩人,他們常以韻文的形式陳述玄學義理,「詩必柱下之旨歸,賦乃漆園之義疏」(《文心雕龍·明詩》),有些詩歌「平典似《道德論》」(鍾嶸《詩品·序》)。此時為詩論家所稱道的只有郭璞的《遊仙詩》能跳出玄言詩的窠臼而別開蹊徑,因而劉勰說它在當時「挺拔而為俊」(《文心雕龍·明詩》)。東晉末年產生了偉大詩人陶淵明,我們將在後面的章節中論述。

第一節 陸機、潘岳與太康詩歌

佇立望故鄉,顧影凄自憐。
永嘆遵北渚,遺思結南津。
庶幾有時衰,庄缶猶可擊。
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
他在《文賦》中說「詩緣情而綺靡」,「緣情」強調詩歌必須表現作者內心的情感,不只是美刺諷諫政治教化的工具;「綺靡」是指詩歌應當辭藻華麗優美動人。鍾嶸認為陸機詩歌「其源出於陳思」,曹植是使漢樂府由質變麗的關鍵詩人,陸機更在曹植的基礎上踵事增華,比起曹植來他的詩歌更加「辭藻宏麗」,詩語句式也更趨於駢偶。如《苦寒行》:
床空委清塵,室虛來悲風。
夕息抱影寐,朝徂銜思往。
頓轡倚嵩岩,側聽悲風響。
悲情觸物感,沉思郁纏綿。
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
劇哉行役人,慊慊恆苦寒。
悵恍如或存,周遑忡驚惕。
清露墜素輝,明月一何朗!
哀風中夜流,孤獸更我前。
潘岳的詩歌今存十余首,大致可分為三類:第一類為述志抒懷的詩歌,如《河陽縣作詩二首》《在懷縣作詩二首》,這類作品寫自己政治上的志向、追求和慾望,以及志向不能實現或慾望不得滿足的痛苦與憤怒,當然也是他在詩藝上的精心結撰之作,很能體現潘詩「辭藻絕艷」的藝術特徵。第二類是交遊、贈答酬唱詩,如《金谷集作詩》《金谷會詩》《于賈謐坐講〈漢書〉詩》《魯公詩》等,此類詩除極少數詩作外,從詩情到詩藝都不足稱,有些篇章甚至是逢迎拍馬之作,流露了詩人庸俗的市儈氣。第三類是他表現夫妻恩愛的詩歌,這一類詩最為人傳頌,尤其是他的《悼亡詩》三首,如:

撫枕不能寐,振衣獨長想。
凜凜涼風升,始覺夏衾單。
太康詩歌在藝術上的主要特徵是繁縟綺麗,這基本上是南朝人的共同看法,鍾嶸對西晉詩人的評論幾乎都要用到「華美」「華艷」「繁富」或九-九-藏-書「綺靡」等字眼,說陸機詩「才高辭贍,舉體華美」,潘岳詩「爛若舒錦」,張協詩「詞采蔥篟」,張華詩「其體華艷」「務為妍冶」,張載詩「繁富可嘉」。劉勰《文心雕龍·明詩》總論西晉詩風說:「晉世群才,稍入輕綺,張潘左陸,比肩詩衢,采縟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為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同為梁人的沈約也以「縟旨星稠,繁文綺合」(《宋書·謝靈運傳論》)品其詩。繁縟綺麗在藝術上主要表現為:辭藻的華麗、句式的排偶和描寫的繁複。
此詩屬樂府《相和歌·清調曲》,原辭為曹操所作,陸機此篇是模擬曹操的《苦寒行》,但二者在藝術風貌上卻大異其趣。從這首詩中我們能看到陸機詩歌藝術的某些基本特徵。首先,此詩雖是模擬樂府民歌,但它儘可能不用口語、俗語和常用語,而大量選用書面詞彙,因而詩歌語言越來越華麗典雅;同時還將虛詞剔出詩外,儘可能以實詞代替它,這樣詩歌意象越來越密集。其次,曹操詩歌中的散行單句在這裏變成了大量的偶句,譬如「俯入」與「仰陟」、「凝冰」與「積雪」、「陰雲」與「悲風」、「不睹」與「但聞」、「猛虎」與「玄猿」等等。不過,這些偶句在整體上對偶,在字與字之間卻不過分拘泥,因而此詩的駢偶句並不很呆板滯澀,儘管少了曹操同題詩那份疏宕之氣。最後,此詩運用了賦鋪陳排比的手法,描寫「苦寒」可謂窮形盡相,「凝冰」加上「積雪」,「陰雲」又伴「悲風」,飲「堅冰」而餐「零露」,「俯入」之所見,「仰陟」之所聞,無一而非「苦寒」。這種羅列鋪敘的結果的確給人以「繁縟」的藝術感受,劉勰在《文心雕龍·才略》中說:「陸機才欲窺深,辭務索廣,故思能入巧而不制繁。」
統一了全國的司馬氏集團雖然造就過短暫的繁榮與平靜,但並沒有在全國建立良好的政治秩序,也未能在士人中確立自己的道德權威。司馬炎看到魏因宗室孤弱而失去政權,便派同姓諸侯領重兵鎮守要地,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為諸王的內亂埋下了禍根。司馬炎死後的宮廷爭權導致諸王之間的混戰,釀成歷史上著名的「八王之亂」,東漢末年內遷的少數民族首領趁勢紛紛擁兵自立,內亂外患加速了西晉政權的崩潰。司馬氏集團提倡「名教」,可當朝權臣的種種醜行又踐踏了名教本身,司馬氏祖孫欺君篡位更是對名教準則的嘲弄。儘管統治者用殺戮恐嚇壓制了反對派和批評者,用威逼利誘籠絡收買了許多士人,儘管司馬炎名正言順地取得了政權,並且事實上已經統轄了四境,開國后還不斷顯示「寬弘」「仁恕」,可靠武力和陰謀登上皇位的統治者不可能樹立起自己的道德形象。這時基本上不存在政治上的反對派,嵇康被殺後向秀到洛陽就範,吳亡后陸機兄弟入洛稱臣,幾乎所有士人都接受晉王朝這一已成的事實,但整個社會沒有昂揚向上的活力,朝野士人也缺乏剛直不阿的正氣,反而到處瀰漫著苟且、貪婪和奢侈之九*九*藏*書風。禮法之士司馬氏的爪牙何曾生活之奢華令人咋舌,石崇斂財鬥富更是人所共知,王戎、和嶠等人嗜財到了近乎病態的程度。士人們生活上以玉食錦衣相誇,以奢侈豪華為榮,在政治上卻毫無操守可言,立身處世以保家自全為其準則,連史家也感嘆朝臣「無忠蹇之操」。石崇所謂「士當身名俱泰」(《晉書·石崇傳》)道出了一代士人的心聲。

歲寒無與同,朗月何朧朧。

春風緣隙來,晨霤承檐滴。
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
渴飲堅冰漿,飢待零露餐。
——《悼亡詩》其一
陸機在太康詩壇上不失為最有才華的詩人之一,只是他太看重辭藻的綺靡華麗,在詩中大量使用駢偶句,詩歌語言因雕煉太過,有些地方難免拙澀冗累,南朝人就已有「綴辭尤繁」之嘆,唐宋以後招致更多的譏評,其中清沈德潛的批評較有代表性:「士衡詩亦推大家,然意欲逞博,而胸少慧珠,筆又不足以舉之,遂開出排偶一家。西京以來空靈矯健之氣,不復存矣。降自梁、陳,專攻隊仗,邊幅復狹,令閱者白日欲卧,未必非士衡為之濫觴也。」(《古詩源》卷七)沈氏的批評並非全無道理,只是有些話說過了頭。應該說陸機絕非毫無靈氣的詩人,對社會、人生和自然的感受都相當敏銳,對詩歌的創作心理和藝術技巧,既有獨到的體會也有深刻的認識,但他有意造排偶句使語言失去靈動,而擬古之作又抑制了他的藝術個性,好像他的詩情詩境詩句都是在模擬甚至蹈襲前人(參見清賀貽孫《詩筏》)。
寢息何時忘,沉憂日盈積。

他的《赴洛道中作二首》更是人們廣為傳誦的作品:
陸機詩歌另一個致命弱點是缺乏力度,詩情沒有打動人心的力量,詩風也缺乏剛健遒勁的筆力,因而他的詩歌讀後「未能感人」(《古詩源》卷七)。清陳祚明認為這是由於陸詩「造情既淺,抒響不高」,他進一步分析其中的原因說:「夫破亡之餘,辭家遠宦,若以流離為感,則悲有千條;倘懷甄錄之欣,亦幸逢一旦。哀樂兩柄,易得淋漓,乃敷旨淺庸,性情不出……大較衷情本淺,乏于激昂者矣。」(《采菽堂古詩選》卷十)

離思固已久,寤寐莫與言。

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
陰雲興岩側,悲風鳴樹端。https://read.99csw.com
豈曰無重纊,誰與同歲寒?
私懷誰克從,淹留亦何益?
帷屏無彷彿,翰墨有餘跡。
寢興目存形,遺音猶在耳。
虎嘯深谷底,雞鳴高樹巔。
不睹白日景,但聞寒鳥喧。
這二首悼亡詩感情悲切而又真摯,「望廬思其人」幾句細緻地抒寫了妻子死後物是人非引起的哀痛,「悵恍如或存」幾句微妙地通過幻覺表現了自己對妻子的懷念,「歲寒無與同」數句更真切地表現了「悲君亦自悲」的感傷,「寢興目存形,遺音猶在耳」道出了他對亡妻「不思量,自難忘」的深情。《悼亡詩》以清麗之語抒深摯之情,以曲折之筆寫凄苦之境,千載之下讀來仍令人凄然悲涼。
晉立國后十六年滅吳(280),結束了近六十年的分裂割據局面,可晉王朝並沒有呈現出任何威加海內的盛世氣象,統治者既沒有什麼遠略宏圖,士人也沒有任何理想抱負。這個時代沒有激|情也沒有衝動,此時的士人沒有大喜也沒有大悲,政無所謂準的,士無所謂操行。
展轉眄枕席,長簟竟床空。
總轡登長路,嗚咽辭密親。
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
上漸東門吳,下愧蒙莊子。
沾胸安能已?悲懷從中起。
陸機和潘岳的詩歌體現了太康一代詩人的審美趣味,是太康一代詩風的典型代表,時人和後人都將他們並稱為「潘陸」。
撫衿長嘆息,不覺涕沾胸。
山澤紛紆餘,林薄杳阡眠。
夕宿喬木下,慘愴恆鮮歡。
元康以後朝政日非,諸王以及各政治勢力之間爭權日趨激烈,士人們為了自己「身名俱泰」,不得不在權臣中尋找自己的靠山和保護傘,而隨著各派政治勢力的起伏消長,他們又得見風使舵以改變依附的對象。如當賈謐「權侔人主」的時候,文人們「莫不盡禮事之」,還將他肉麻地吹捧為當世的賈誼,在他周圍形成了重要的文人集團「二十四友」,攀附者中幾read•99csw.com乎包括當時文壇上所有第一流的作家:潘岳、陸機、陸雲、歐陽建、石崇、摯虞,甚至還有左思、劉琨。這些人巴結賈謐的目的顯然是為了飛黃騰達。《晉書·潘岳傳》載:「岳性輕躁,趨勢利,與石崇等諂事賈謐,每候其出,與崇輒望塵而拜。」「趨勢利」而不惜出賣自己的人格和尊嚴,潘岳和石崇在當時很有代表性,「二十四友」這一文學集團也可以說是西晉文壇的縮影。諸王之間爭權並無政治上的是非,文人們投靠誰也沒有什麼道德標準,完全是根據個人利益來依違取捨,如陸機原本身預「二十四友」之列,賈謐失勢又幫助趙王倫誅賈謐而賜爵關中侯,很快他又參与趙王倫篡位,趙王倫被誅后又轉身投靠成都王穎,作為穎的都督攻打長沙王乂,這種朝秦暮楚的行為除了誘于官爵利祿外,實在找不出任何道義上的理由。《晉書·陸機傳》在肯定「機天才秀逸,辭藻宏麗」的同時,又說「然好游權門,與賈謐親善,以進趣獲譏」。
潘岳(247—300)字安仁,滎陽中牟(今河南省中牟縣)人。岳少年即以才華穎異被鄉邑「號為神童」,弱冠一走上仕途便入賈充府中為掾,由於「才名冠世,為眾所疾,遂棲遲十年」,很長一段時間鬱郁不得志。后歷任河陽令、長安令、著作郎、散騎侍郎、給事黃門侍郎等職。史載潘岳「妙有姿容」(《世說新語·容止》),為人「性輕躁,趨世利」(《晉書·潘岳傳》),曾與石崇等人諂事權貴賈謐,每候賈謐車出便望塵而拜。晉惠帝時趙王倫輔政,岳被趙王倫的親信孫秀害死。
振策陟崇丘,案轡遵平莽。
借問子何之?世網嬰我身。

命也可奈何,長戚自令鄙。
陸機(261—303)和陸雲(262—303)兄弟,吳郡吳縣華亭(今上海市松江區)人,為吳國名將之後,吳亡九年後一到洛陽便名動京城,陸機的才華猶為世所重。他是創作上的多面手,詩、文、賦都取得了較高的成就,其詩在鍾嶸《詩品》中列為上品,文、賦也多為世人所稱道,其中《文賦》更是文學批評史上的傑作。
北游幽朔城,涼野多險難。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行行遂以遠,野途曠無人。
俯入穹谷底,仰陟高山盤。
凝冰結重磵,積雪被長巒。
猛虎憑林嘯,玄猿臨岸嘆。
清商應秋至,溽暑隨節闌。九-九-藏-書
——《赴洛道中作二首》其二

詩人人格的卑微導致詩歌格調的卑弱,從整體上看,太康詩人既沒有建安詩人那種建功立業的慷慨豪情,也沒有正始詩人那種追求理想人格的勇氣,人的覺醒在建安和正始詩人那兒表現為對人生價值的肯定,對人生的意義的追尋,在太康詩人這裏卻變成了對人生的苟且,對名譽與財富的佔有和貪婪。在西晉詩歌中難得見到壯闊的現實生活,也難得體驗到崇高的人生境界,即使那些嘆老傷逝的詩篇,也缺乏「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歷史深度,更沒有「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壯烈情懷,此時詩人寫得最多也寫得最好的是兒女之間的綺麗情思,是悼亡傷逝的個人悲嘆,「兒女情多,風雲氣少」(《詩品·晉司空張華》),鍾嶸當年給張華的詩評,其實也準確地道出了西晉詩歌的創作傾向。
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
賦詩欲言志,此志難具紀。
——《悼亡詩》其二
——《赴洛道中作二首》其一
這種時代特徵是如何形成的呢?
此二詩抒寫詩人初離故鄉的凄切心情和赴洛途中的孤獨感受,「佇立望故鄉,顧影凄自憐」「撫枕不能寐,振衣獨長想」,通過「佇立」「顧影」「撫枕」「振衣」這一連串的動作,寫出了他滿腹愁緒和一腔哀怨,抒情寫意細膩而又含蓄。語言雖不像《苦寒行》那麼刻煉,但仍然裝點了許多華美工穩的偶句,如「永嘆遵北渚,遺思結南津」「山澤紛紆餘,林薄沓阡眠」「虎嘯深谷底,雞鳴高樹巔」「振策陟崇丘,案轡遵平莽」「夕息抱影寐,朝徂銜思往」。
潘陸二人在當世就齊名並稱,鍾嶸在《詩品》中說「陸才如海,潘才如江」,二人下筆喜歡逞才敷藻,孫綽稱潘岳詩文「爛若披錦」(《世說新語·文學篇》),《晉書·陸機傳》稱陸機詩歌「辭藻宏麗」,所以前人論潘陸有「江海」之喻。如果說二人有什麼差異的話,潘岳則稍顯「淺凈」,而陸機更要「深蕪」。潘陸詩歌在南朝鍾嶸《詩品》中列為上品,到唐以後地位就逐漸下降,清沈德潛甚至很不客氣地說「潘陸詩如剪綵為花,絕少生韻」(《古詩源》卷七),話雖說得有些尖刻,但並非全無道理,潘陸的詩歌辭藻艷麗者多,而生氣貫注者少。
獨無李氏靈,彷彿睹爾容。
遠遊越山川,山川修且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