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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太康詩人與江左詩風 第二節 左思與劉琨

第二章 太康詩人與江左詩風

第二節 左思與劉琨

峨峨高門內,藹藹皆王侯。
雖然他年輕時「文詠頗為當時所許」(《晉書》本傳),但他前期的詩作全都佚失,現存《扶風歌》《答盧諶詩》《重贈盧諶詩》三詩均為後期作品。其清剛挺拔之氣,悲壯蒼涼之情,遠祧建安而雄蓋當世,元好問《論詩絕句》中以劉琨匹建安諸子:「曹劉坐嘯虎生風,四海無人角兩雄。可惜并州劉越石,不教橫槊建安中。」《扶風歌》是他的代表作:
鬱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
此詩為詩人出任并州刺史途中所作,時并州已成為匈奴、羯等少數民族亂軍角逐的戰場,《晉書·劉琨傳》載:「並土飢荒,百姓隨騰南下,余戶不滿二萬,寇賊縱橫,道路斷塞……府寺焚毀,殭屍蔽地,其有存者,飢羸無復人色。荊棘成林,豺狼滿道。」在晉室朝廷不振、國勢衰微之際,他懷著匡扶晉室的壯烈情懷,甘願冒險犯難身赴并州,此詩真實地表現了赴並途中的艱辛之狀和自己滿腔的忠憤之情,悲涼酸楚,慷慨沉鬱,難怪鍾嶸說劉越石「善為凄戾之詞,自有清拔之氣」了(《詩品》卷中)。
浮云為我結,飛鳥為我旋。
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
君子道微矣,夫子固有窮。

左思是詩、賦、文的多面手,各體之中他更看重其辭賦,在《詠史詩》中再三表白自己「作賦擬子虛」(之一),「辭賦擬相如」(之四),其《三都賦》的確曾使「洛陽紙貴」,但現在看來,辭賦只給他帶來一時盛譽,而讓他垂名千古的卻是他個人不那麼看重的詩歌,心高氣傲的謝靈運就說:「左太沖詩,潘安仁詩,古今read.99csw.com難比。」(鍾嶸《詩品》卷上)
劉琨(271—318),字越石,中山魏昌(今河北無極)人,漢中山靖王劉勝後裔,祖父劉邁在曹魏後期為相國參軍、散騎常侍,父劉蕃為晉光祿大夫。琨少時即得「俊朗」之目,后與范陽祖逖俱以雄豪著名,二人素有大志,並情好綢繆,嘗中夜聞雞起舞,希望在亂世中為國立功。身為貴介公子,劉琨也難免染上那個時代浮華放浪的習氣,他青年時曾在洛陽與弟劉輿一起參与賈謐的「二十四友」集團,「八王」之亂時又參与諸王的混戰。只是到永嘉元年出為并州刺史后,他身歷「國破家亡,親友凋殘」的劇痛,「然後知聃周之為虛誕,嗣宗之為妄作」(《答盧諶書》),明白自己對社會和國家的責任,這才由承平時的浮華公子變成了亂世的救國志士。十幾年來轉戰于河北並、幽、薊等地,在極端艱難困苦的情況下力圖恢復,與各路軍閥和武裝集團苦戰,直至最後以身殉國。
自非攀龍客,何為歘來游。
去家日以遠,安知存與亡!
據鞍長嘆息,淚下如流泉。

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
《晉書·左思傳》說他「貌寢口訥,而辭藻壯麗」,《續文章志》也說他「思貌丑悴」。他從小就訥于口、醜於形卻慧於心,「少學鍾、胡書及鼓琴,並不成」,他父親不無失望地「謂友人曰:『思所曉解,不及我少時』」(《晉書》本傳)。父親這個不負責任的評價對聰明敏感而又自尊好強的左思,其打擊和侮辱之重是不難想象的。外貌醜陋的兒童其天才不容易被人承認,從小就遭到各方面的冷眼和輕視,成九*九*藏*書人善意與惡意的調笑,小夥伴們無知的侮辱與揶揄,使他很早就感受到生活的不公平,承受著比正常兒童更重的精神負擔。左思的「口訥」可能是他「貌寢」的結果,是他在別人面前缺乏自信的表現,由此可見他從小就與自己生活環境的關係比較緊張。青少年成長的道路上沒有擺滿鮮花,他進入社會後也有不少障礙。魏晉十分看重一個人的姿容,左思外貌的醜陋有時甚至影響到他的人格尊嚴。《世說新語·容止》載:「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時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者,莫不連手共縈之。左太沖絕丑,亦復效岳游遨,於是群嫗齊共亂唾之,委頓而返。」洛陽的文人集團開始好像並不接納他,陸機聽說左思在創作《三都賦》,「撫掌而笑,與弟雲書曰:『此間有傖父,欲作《三都賦》,須其成,當以覆酒瓮耳。』」(《晉書》本傳)他以十年時間寫成《三都賦》,就是由於他自身的生理局限激發他對優越感目標的追求,而他參与賈謐的「二十四友」集團,就是為了尋求社會對自己的承認。
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
金張借舊業,七葉珥漢貂。
左手彎繁弱,右手揮龍淵。
揮手長相謝,哽咽不能言。
左思情感既慷慨豪邁,筆力又強勁有力,《詠史詩》題材雖為詠史,但寫來興會淋漓一氣揮灑,充分顯示了他的雄才、盛氣、壯懷、大志。《詠史詩》的傑出成就,使左思高視闊步于太康詩壇,清成書在《古詩存》中說:「太康詩,二陸才不勝情,二潘才情俱減,情深而才大者,左太沖一人而已。」
慷慨窮林中,抱膝獨摧藏。https://read.99csw.com
清沈德潛說首章是詩人「自言」(《古詩源》卷七),表現了他對自己才能高度的自信,「弱冠弄柔翰,卓犖觀群書。著論准《過秦》,作賦擬《子虛》……雖非甲胄士,疇昔覽穰苴。長嘯激清風,志若無東吳」,同時也抒寫了盼望施展雄才的用世心情,「鉛刀貴一割,夢想逞良圖」。第二首便對壓抑人才的門閥制度大加撻伐:
系馬長松下,發鞍高岳頭。
列宅紫宮裡,飛宇若雲浮。

鍾嶸在《詩品》卷上論左思說:「文典以怨,頗為精切,得諷諭之致。雖野於陸機,而深於潘岳。」這一段話明顯是指其《詠史詩》而言的,詩中大量徵用前朝典故,所以說它「典」;詩人借歷史以發牢騷,所以說它「怨」;能精當貼切地借古以諷今,所以說它「精切」。「野於陸機」之「野」的本意是「粗野」,古人認為過於樸質就「野」,如《論語·雍也》稱「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鍾嶸這一評價流露了南朝人看重詞採的審美趣尚,很難獲得後人的首肯,明清人對此多有辯駁。

朝發廣莫門,暮宿丹水山。
左思家世儒學,父親曾官殿中侍御史,但他出生的門第並不高貴,其妹左棻在其《離思賦》中還發出過「蓬門」之嘆,直到左棻以才華選進宮時,他們全家才得以遷居京城洛陽。不過,詩人的出身並不能完全解釋《詠史詩》中的寒士不平之鳴,如家世孤貧的張華,出生寒素的石苞,起自「寒微」的鄭沖,都沒有像他那樣對時世如此憤慨激昂。除上面的社會學解釋之外,這裏我們試圖從其生理和心理的角度,探求形成他性格特點和感受方式、審美趣味和文學成就、對生活意義和生命價值獨特領悟的內在原因。
烈烈悲風起,泠泠澗水流。九_九_藏_書
何焯《義門讀書記》評此詩說:「左太沖《詠史詩》,『鬱郁』首,良圖莫騁,職由困於資地。托前代以自鳴所不平也。」澗底茂密高聳的「百尺」蒼松,反而被山上矮小低垂的小苗所遮蓋,才高的寒士被愚蠢的世族所壓抑,「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是對這一不合理社會現象沉痛的控訴。「著論准《過秦》」「疇昔覽穰苴」又有何用,還不照樣沉淪下僚嗎?第五首是《詠史詩》八首中筆力最為雄邁的一章:
棄置勿重陳,重陳令心傷。
皓天舒白日,靈景耀神州。
一個人的優越感目標不會一成不變,它隨著對人生與社會認識的加深而呈現為一個動態過程,八首《詠史詩》真實地表現了詩人由急切希望介入當時的上流社會到厭惡這個社會,由希望得到這個社會承認到不屑於世俗毀譽,並最終遠離和鄙棄上流社會的心靈歷程。
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
忠信反獲罪,漢武不見明。
左思與劉琨同為西晉詩人,二人還同為賈謐「二十四友」成員,更重要的是他們的詩風都承續著建安風骨。

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長。
被褐出閶闔,高步追許由。

攬轡命徒侶,吟嘯絕岩中。
顧瞻望宮闕,俯仰御飛軒。
詠史詩自班固至陸機代有繼作,詩人https://read•99csw•com們大多是圍繞客觀史實來生髮感嘆,這一類詠史詩都以「史」為主體,如東漢班固的《詠史》寫緹縈救父的故事,基本上是以韻文的形式敘寫一段史實,鍾嶸批評此詩「質木無文」(《詩品·序》)。左思的《詠史詩》則是借史抒懷,詩的主線不是客觀史實而是個人主觀情感,「不必專詠一人,專詠一事,己有懷抱,借古人事以抒寫之,斯為千秋絕唱」(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下)。他的詠史詩可說是此類詩歌發展的里程碑,對後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惟昔李騫期,寄在匈奴庭。
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
資糧既乏盡,薇蕨安可食。
只有攀龍附鳳的名利小人,才去奔走于峨峨高門之下,才去侍候于藹藹王侯之前。詩的前半部分寫宮室的巍峨壯麗,豪門的顯赫輝煌,但詩人對此不僅沒有半點垂涎和艷羡,反而在極其誇張的描寫中隱寓著極度的輕蔑;他不僅不想涉足「紫宮」擠進高門,反而捫心自問:我自己並非喜歡巴結權貴的小人,為什麼要跑到這種是非之地來呢?最後兩句語氣既激烈,情感更激昂,表現了詩人對權勢、榮華、富貴不屑一顧的態度。沈德潛在《古詩源》中稱這首詩「俯視千古」,就「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的氣概而論,沈氏的評價一點也不過分。詩人再也不會由於上流社會不承認自己而羞愧痛苦了,他已全不在乎那些志滿意得而實則顢頇無知的豪右們的毀譽。《詠史詩》之六說:「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陳!貴者雖自貴,視之若埃塵;賤者雖自賤,重之若千鈞!」既然貴與賤兩種價值標準,在豪右與寒士之間是完全顛倒的,那麼,自身的價值為何非得要這些權貴們來認可呢?
麋鹿游我前,猿猴戲我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