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章 陶淵明的生命境界與詩歌成就 第一節 陶淵明的人生道路與人生境界

第三章 陶淵明的生命境界與詩歌成就

陶淵明這樣偉大的詩人竟然出現於江左寂寥的詩壇,就像雄偉的廬山突兀聳立於鄱陽湖平原一樣,不能不使人驚異和讚歎。恰如詩人生前逃離當時混濁腐敗的官場,他也基本斷絕了和當時詩壇的聯繫。劉勰和沈約論述晉宋詩歌的發展嬗變,數過來數過去都數不上陶淵明。他在南朝人眼中還只是一位有「高趣」的山人,而不是一位有高才的詩人(沈約《宋書·陶淵明傳》)。唐宋以後,陶淵明才逐漸確立了作為大詩人的地位,他不僅被說成是「晉宋之間一人而已」(范正敏《遁齋閑覽》),而且被視為歷代「詩人之冠冕」(李公煥《箋注陶淵明集》卷六),蘇軾甚至認為他在詩史上的地位「李杜諸人皆莫及」(《與子由書》),一直到近代王國維仍然說:「屈子之後,文學上之雄者,淵明其尤也。」(《文學小言》)
陶淵明在文學史上有如此崇高的地位,不僅是由於他創造了質而實綺、枯而實腴的詩風,不僅是由於他創造了和諧靜穆的詩境,也不僅是由於他開拓了詩歌的題材,還在於他那超脫的人生韻味,那灑落的生命境界,在於他為後人確立了一種新的理想人格。

第一節 陶淵明的人生道路與人生境界

同物既無慮,化去不復悔。
不見相知人,唯見古時丘。
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親故多勸余為長吏,脫然有懷,求之靡途。會有四方之事,諸侯以惠愛為德,家叔以余貧苦,遂見用於小邑。於時風波未靜,心憚遠役,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歸歟之情。何則?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飢凍雖切,違己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於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猶望一稔,當斂裳宵逝。尋程氏妹喪于武昌,情在駿奔,自免去職。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順心,命篇曰《歸去來兮》
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
「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的經歷,早年儒家思想的熏陶,使青少年的陶淵明及早獲得了入世情懷(《飲酒》之十六),他曾有過「大濟于蒼生」的壯志(《感士不遇賦》),有過「猛志逸四海」的豪情(《雜詩》之五),也有過「慷慨憶綢繆」的雄心(《雜詩》之十)。《命子》據考證作於三十歲左右,而立之年的詩人在追述先輩的勛業時抑制不住自己的景仰與欽羡,為陶氏在歷史上「歷世重光」而驕傲,併為自己年屆而立卻一無建樹而羞愧,發出了「嗟余寡陋,瞻望弗及」的嘆息。稱述祖業既以勉兒亦以自勉,希望自己能繼踵前賢,但願兒子能光宗耀祖,使先輩有勛績稱於前,兒孫有偉業著於後。他為了自己的事業有成而東西遊走,《擬古九首》之八說:
委任自然也是陶淵明擺脫生死束縛的重要途徑。《形影神》三詩前的小序說:「貴賤賢愚,莫不營營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極陳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釋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和魏晉許多士人一樣,陶淵明有極強的生命意識,對個體生命的短促十分敏感,對光陰的倏忽易逝心懷恐懼:「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游斜川》序),「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長勤;同一盡于百年,何歡寡而愁殷」(《閑情賦》)。他解脫生死之道既不是幻想長生不老,不是縱酒忘憂,也不是立善求名。《形影神·神釋》中「彭祖愛永年,欲留不得住」破求仙長生,他在《連雨獨飲》也說長生不老是自欺欺人,「運生會歸盡,終古謂之然。世間有松喬,於今定何間」。「日醉或能忘,將非促齡具」二句破縱酒忘憂,縱酒非但不能忘憂反而是在揮霍生命。「三皇大聖人,今復在九-九-藏-書何處」破立善求名,他在其他詩中多次說「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和劉柴桑》),「吁嗟身後名,於我若浮煙」(《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他認為個人的生命無永恆可言,不管是軀體的長生還是美名的長存,任何個人不朽的衝動都是徒然,超脫生死的唯一方法就是將自己冥契于自然、同一于萬物:「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形影神·神釋》)他在《擬輓歌辭》其三中更是坦然地說:「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為了不使自己「白首無成」,陶淵明多次「宛轡」出仕,從二十九歲釋褐「起為州祭酒」到四十一歲辭去彭澤縣令,其間時仕時隱共拖了十二年。史家和詩人自己總是把出仕的原因歸結為「家貧」。陶淵明早年生活的貧苦當然是事實,但這並不是他出仕的唯一的甚至也不是主要的原因。他辭去彭澤縣令後生活同樣常常陷入困境,有時還窮到「行行至斯里」(《乞食》)去沿門討乞的程度,可他並沒有因為「長飢」去「學仕」,義熙末反而拒絕朝廷「著作郎」的徵召。就其家庭背景和早年「游好六經」的教育來看,他青年時期「慷慨憶綢繆」的志向是他幾次出仕的主要動因。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
由於求官是「幼稚盈室」而「瓶無儲粟」的生活所迫,不僅不是實現自己抱負的內在要求,反而有違自己「質性自然」的天性,因而他奔走仕途完全是為「口腹自役」,心靈的折磨比飢凍之苦更切,沉浮宦海以曲「從人事」,既扭曲了自己內在的本性,也遠離了自己喜好的「園林」。是委運自然還是曲從人事,是保持自己的自然「質性」還是「矯厲」自己的本性,二者之間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而陶淵明最終選擇了前者,這是他「解印綬棄官去」的深層原因,這一選擇也是他生命的決斷。

徒設在昔心,良辰詎可待!
陶淵明(365?—427),字元亮,或雲名潛字淵明,號「五柳先生」,潯陽柴桑(今江西省九江市附近)人。曾祖陶侃在東晉初年聲威顯赫,為一代名將,死後追贈大司馬,祖父陶茂曾任武昌太守,其父大概未曾出任顯職,而且在詩人年幼時就去世了,母為東晉名士孟嘉之女。

余跡寄鄧林,功竟在身後。read.99csw.com
這兩首詩表達了對這些悲劇英雄壯志難酬的嘆惋,更抒寫了對他們奇行異志的讚美,詩中的果敢之氣蓋過了感傷之情。從「猛志固常在」「功竟在身後」這些鏗鏘作響的詩句中,我們不難看出詩人對功名的嚮往。他在《擬古》之二中也說:「生有高世名,既沒傳無窮。不學狂馳子,直在百年中。」陶淵明已屆不惑之年仍然以功德自期,以憂勤自任,他在《榮木》一詩前的小序中說:「榮木,念將老也。日月推遷,已復九夏;總角聞道,白首無成。」他不斷打起精神勉勵自己:「先師遺訓,余豈雲墜!四十無聞,斯不足畏。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千里雖遙,孰敢不至。」這完全是儒家「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迴響。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關於陶淵明辭去彭澤縣令的原因,沈約在《宋書·隱逸傳》中曾有過明確的交代:「郡遣督郵至縣,吏白應束帶見之。潛嘆曰:『我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人!』即日解印綬去職,賦《歸去來》。」後來蕭統的《陶淵明傳》《南史·隱逸傳》都眾口一詞沿襲沈說,「不為五斗米折腰」在歷史上一直被傳為美談,並成為人們讚頌和仿效典範,而且成了氣節和操守的代名詞。儘管懷疑它的歷史真實性有些大煞風景,但它不僅于情于理不合,更與陶淵明自己的陳述不同,所以歷史上不斷有人對此提出質疑:「(陶元亮)豈未仕之先,茫不知有束帶謁見之事,孟浪受官,直待郡遣督郵,方較論祿之微薄,禮之卑屈邪?」(林雲銘評註《古文析義初編》卷四)《歸去來兮辭序》中他對自己辭官的原因有詳細的說明,我們來聽聽詩人自己是怎麼說的:
詩人在自己的家鄉度過了他的少年時代,二十九歲起為江州祭酒,因不堪吏職少日便歸,后因家貧先後出任鎮軍將軍參軍、建威將軍參軍等職。義熙元年(405)為彭澤縣令,在官八十余日便自免去職。歸隱田園后朝廷曾徵召他任著作郎,但他拒絕了朝廷的徵聘,以「種豆南山」負耒躲耕終老。死後朋友私謚「靖節徵士」,故世號「靖節先生」。


《飲酒》之五表現了陶淵明擺脫物慾、功名和生死束縛后的人生境界: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路邊兩高墳,伯牙與莊周。
夸父誕宏志,乃與日競走。read.99csw.com
人們總是讚美他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剛烈氣節,總是激賞他那灑落悠然的人生境界,然而常常忽視了他必須面對的許多有關社會與個人的難題:諸如窮與達的煩惱,貧與富的交戰,生與死的焦慮等。如果只看到陶淵明的高逸洒脫,而不了解他「憂勤自任」(沈德潛《說詩晬語》),我們就不能深刻地理解陶淵明的人生境界,我們就不明白陶淵明是如何從憂勤走向灑落,也不可能了解他人生境界的主要特徵及其文化底蘊。
詩人在此詩中抒寫自己少時獨闖天下的豪俠肝膽,斗強扶衰的俠義情懷,以及世無知音的孤獨苦悶。詩中的經歷並非詩人青少年生活的實錄,身處晉末宋初的陶淵明不可能「行游」到張掖和幽州,「張掖至幽州」和「渴飲易水流」云云,只是明其「壯且厲」的剛強豪邁罷了。在《讀山海經》之九、十兩詩,詩人同樣以高音亮節稱頌不畏強|暴的膽略、頑強不屈的鬥志和剛毅勇敢的精神:
陶淵明的氣質個性又不宜於出仕,他稱自己「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歸園田居》之一),「閑居三十載,遂與塵事冥。詩書敦宿好,林園無世情」(《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一詩也說:「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被褐欣自得,屢空常晏如。」所以他每次踏上仕途就像鳥兒被關進籠子一般如拘如囚,「目倦川途異,心念山澤居。望雲慚高鳥,臨水愧游魚」(同上),「伊余何為者,勉勵從茲役。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園田日夢想,安得久離析」(《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錢溪》)。難怪清人張蔭嘉認為陶出仕像是「違心之舉」,因而始出便「有悔出之意」(《古詩賞析》)。出仕又厭仕,始出便思歸,成了陶淵明每次出仕的特點。蘇軾將此說成是陶為人之「真」的一種表現:「陶淵明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書李簡夫詩集后》)這一行為表明他為人之真固然不錯,但並沒有說清詩人一邊出仕又一邊厭仕的原因。他從「向立年」到不惑年這一人生階段,忽而出仕忽而歸隱,說明他仕有仕的苦惱,隱有隱的不安,寄情田園他難免「白首無成」的惶恐,走上仕途又與他「閑靜少言」的氣質相違。最後詩人才深深意識到汲汲於功名是自己誤入「迷途」,走上仕途使自己「心為形役」,《歸去來兮辭》大徹大悟地說:「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陶淵明這種生命境界所展露的到底是儒家的胸次還是道家的襟懷,學術界一直存在不同https://read•99csw.com的意見,有的認為屬於儒家的「灑落」,並舉出他《時運》一詩中「延目中流,悠想清沂,童冠齊業,閑詠以歸。我愛其靜,寤寐交揮;但恨殊世,邈不可追」為證,說他深心體貼的是孔子「吾與點也」的氣象;有的認為屬於道家的「逍遙」,並說「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完全是道家的景觀,《歸園田居》中「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真」「自然」「忘言」都是老莊的概念範疇。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委任自然,任真自適,是陶淵明的人生態度,也是他的存在方式。在對待窮與達這一問題上他不願意扭曲自己的天性,在對待貧與富的問題上也同樣如此。他和一般人一樣常有「貧富常交戰」(《詠貧士》之五)的苦惱。仕途上的「窮」必然帶來生活上的「貧」,「拂衣歸田裡」后等著他的是「弊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詠貧士》之三)的煎熬。陶淵明雖然「望非世族」(《晉書·陶侃傳》),但他作為本朝元勛之後仍有比較深的社會關係,能幾次出入桓玄、劉裕這些左右政局的要人幕府就是證明。歷史為他這種地位不上不下的士人提供了可上可下的選擇餘地,他可以棄官守拙而貧,也可以出仕苟得而富。正是這種可富可貧的主動性,才造成他精神上是富還是貧的矛盾衝突。詩人之所以最後棄官彭澤,處膏辭潤而選擇「委窮達」,是因為他不願意扭曲自己的本性去投機拍馬。他在《感士不遇賦》中說:「寧固窮以濟意,不委曲而累己;既軒冕之非榮,豈縕袍之為恥。誠謬會以取拙,且欣然而歸止;擁孤襟以畢歲,謝良價于朝市。」不以軒冕為榮,不以縕袍為恥,儒家「君子固窮」之節是他坐擁「孤襟」的精神支柱,「高操非所攀,謬得固窮節」(《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竟抱固窮節,饑寒飽所更」(《飲酒》之十六),他「寧固窮以濟意」就是因為不願意「委曲而累己」。不願「矯厲」自己的「自然」質性而棄官,不願「委曲累己」而飽受饑寒,其心理動因同樣都是他那真率自然的生活態度。
其實,陶淵明的生命境界就其文化底蘊而言,可以說是儒道兼綜,體現了晉宋之際名教與自然合一的時代特徵。陶淵明的灑落悠然與莊子的逍遙自適在境界上相通而又不同:相通在於二者本質上都是對社會和自我的超越,不同在於庄反社會而又超社會,陶則在世而又超世。由於反社會、反倫理,莊子逍遙遊的承擔者只是那些吸風飲露的「神人」或「至人read.99csw.com」,逍遙遊也只能到「無何有之鄉」或「四海之外」去尋覓(莊子《逍遙遊》);由於不離人倫日用之常,陶淵明的灑落在當下即是的「人境」或「東籬」就可實現。「結廬在人境」——好像是孔子「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的迴響(《論語·微子》);「而無車馬喧」——似乎又是莊子「彷徨乎塵垢之外」的同調(莊子《逍遙遊》)。他在對人際的超越中又充滿了對人際的關懷。清方宗誠在《陶詩真詮》中說:「陶公高於老、庄,在不廢人事人理,不離人情,只是志趣高遠,能超然于境遇形骸之上。」另外,由於受到莊子《逍遙遊》精神的深刻影響,陶淵明的灑落比起清沂舞雩之樂的曾點更加脫略形跡,更加超脫曠遠。當然,就其既超脫又平實的人生韻味來看,陶淵明更近於儒門的曾點。儘管他在《止酒》一詩中聲稱自己「逍遙自閑止」,但在精神氣質上他倒更能與曾點「寤寐交揮」。因此,我們將他的人生態度和生命境界標以「灑落」,而不目為「逍遙」。
由於精神上已超然于現實的紛紜擾攘之上,心體原本不累于欲、不滯於物,何勞避地于深山?何必幽棲於岩穴?結廬人境無妨其靜,車馬沸天不覺其喧,環境雖然隨地而有喧寂之別,詩人的心境絕不因之而有靜躁之分。蘇軾在《題淵明飲酒詩后》說:「因採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為什麼改「見」為「望」便使「一篇神氣都索然」呢?詩人心如明鏡朗鑒萬物而不存有萬物,見南山之前胸中並不曾有一南山。「望」屬有意——好像詩人自性虧欠而求助於外,特地在尋求美景的刺|激,「見」則無心——詩人的自得之趣存乎一心,絲毫不關乎見不見南山,其胸次的「悠然」不在於「見南山」之後而早已現於「見南山」之前,是「悠然見南山」而不是「見南山」才「悠然」。由於詩人既不累於物欲,又不累于功名,他超越了世俗,超越了自我,也超越了死與生,既隨意而采東籬的秋菊,亦無心而見遠處的南山。他的人生表現出一種無所利念的洒脫,無所欠缺的圓滿,灑落悠然就是他生命境界的特徵。
飢食首陽薇,渴飲易水流。
俱至虞淵下,似若無勝負。
誰言行游近?張掖至幽州。

神力既殊妙,傾河焉足有?
此士難再得,吾行欲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