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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從「元嘉體」到「永明體」 第一節 謝靈運與山水詩的興起

第四章 從「元嘉體」到「永明體」

南朝宋代元嘉時期,因其詩歌在詩情、詩境、詩藝、詩歌語言和詩歌題材上的新變,被後世詩論家稱為「元嘉體」(嚴羽《滄浪詩話·詩體》)。從劉勰到現代文學史家對元嘉體的特徵和它在詩史上的地位多有論述,清沈德潛認為詩歌至此才「聲色大開」,元嘉詩歌實「詩運一轉關」(《說詩晬語》)。近人曾毅在《中國文學史》中也稱元嘉詩為中國詩歌之「一大變」:「氣變而韶,體變而整,句變而琢。」元嘉體上接西晉而下開永明,《南齊書·文學傳論》論齊代詩歌的特點和淵源時說:「今之文章,作者雖眾,總而為論,略有三體:一則啟心閑繹,託辭華曠,雖存巧綺,終致迂迴」「此體之源,出靈運而成也」;「次則緝事比類,非對不發,博物可嘉,職成拘制」,此體之源顯然出於顏延之;「次則發唱驚挺,操調險急,雕藻淫艷,傾炫心魄」,「斯鮑照之遺烈也」。即便是音韻的講求也並非始於永明,劉宋史家范曄早已稱自己能「別宮商,識清濁」(《獄中與諸甥侄書》),其時有些詩人也在詩中運用雙聲疊韻,更有不少詩句平仄協調。如果說永明體是近體詩的先聲,那麼元嘉體就是永明體的先導。
除藝術上的新變以外,元嘉詩歌創作已從東晉的體悟玄理回歸重視抒情,尤其是鮑照的寒士不平之鳴,打破了東晉以來詩中那種瀟洒出塵的韻致和沖淡平和的調子,在題材上謝靈運從玄言詩開出了山水詩。
永明體主要是元嘉體的承續,謝朓等人的山水詩進一步剔除了玄言成分,以山水景物抒一己情懷,創造出更加和諧的情景交融之境。當然,永明體最大的特點還在於詩歌音調的優美圓潤,以沈約、謝朓為首的詩人們自覺地運用四聲來進行創作,從此詩人自覺地追求聲律之美。在詩風上永明體變元嘉詩的典雅拙澀為清淺流麗。

第一節 謝靈運與山水詩的興起

——《從斤竹澗越嶺溪行》
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
逝將候秋水,息景偃舊崖。
白芷競新苕,綠蘋齊初葉。
日末澗增波,雲生嶺逾疊。
——《石壁精舍還湖中作》
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
白雲抱幽石,綠筱媚清漣。
到謝靈運登上詩壇后,山水便成為獨立的審美對象,後人理所當然地尊他為山水詩的鼻祖。
岩峭嶺稠疊,洲縈渚連綿。
謝靈運永嘉之後的山水詩在結構上開始打破紀游詩的格局,章法既緊湊又跌宕,《游南亭》是其代表作:
表靈物莫賞,蘊真誰為傳。
曉霜楓葉丹,夕曛嵐氣陰。
披拂趨南徑,愉悅偃東扉。
詩人一提筆便寫春晚雨霽景象,前兩句勾勒出極富動感的時空背景,「時竟」「夕澄霽」和「雲歸」「日西馳」,每一句都含兩個層次,晚春黃昏雨過天晴,白雲東飛夕陽西下,眼前一派澄凈開闊的景象。近處密林散發出雨後的清新涼爽,遠處夕陽若隱若現,「含余清」承首句「夕澄霽」,「隱半規」承次句「日西馳」,「起四句分承法密」(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久痗」二句再用逆筆補寫觀賞者謫宦羈旅又逢久雨的沉悶心境。這兩句在結構上是承上啟下:「久痗昏墊苦」交代了前後的景象為苦悶中所見,「旅館眺郊歧」又逗出了后四句郊歧之景。澤畔的蘭草漸漸覆蓋了小徑,池中的綠荷已綻開了苞蕾。還沒有賞夠春日的美景,夏天就快要來了。這又引起了詩人「星星白髮」的垂老之嘆。這首詩在章法上曲折而又緊湊,它一反詩人常用的那種交代、寫景、議論的模式,而是景—情—景—情交錯出現,章法上既波瀾起伏而又層次分明。
異音同至聽,殊響俱清越。
謝靈運(385—433),祖籍陳郡陽夏(今河南省太康縣),出生於會稽始寧(今浙江省上虞縣)。因出生后寄養在錢塘江一家道館里,十五歲才回建康家中,所以小名客兒,後人又稱他為謝客。謝氏家族為東晉最顯赫的衣冠望族,其代表人物謝安為東晉一代名相,謝靈運的祖父謝玄為淝水之戰的主將。靈運年輕時即襲封康樂公,入宋后依例降爵為侯,世稱謝康樂。謝靈運于義熙年間出任琅琊王司馬德文參軍、撫軍將軍劉毅記室參軍,劉裕曾任其為宋國黃門侍郎。入宋后歷任散騎常侍、太子右衛率,永初三年出為永嘉太守,翌年稱病去職,回始寧別墅優遊山水,元嘉三年復召還京為侍中,因不滿意自己文學侍從的地位,兩年後又失意東歸始寧別墅。元嘉七年會稽太守孟顗奏靈運謀反,他馳赴京城上書辯解,文帝知其見誣不加治罪。翌年出臨川內史,不久又被人所劾而罪徙廣州,第二年在廣州以謀反罪名被殺。
慮澹物自輕,意愜理無違。
——《石門岩上宿》
久痗昏墊苦,旅館眺郊歧。
亂流趨正絕,孤嶼媚中川。
戚戚感物嘆,星星白髮垂。https://read.99csw.com

撫化心無厭,覽物眷彌重。
清暉能娛人,遊子憺忘歸。



盈篋自余手,幽緘俟君開。
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
紈素既已成,君子行未歸。
林壑斂暝色,雲霞收夕霏。
孤游非情嘆,賞廢理誰通?
這些詩句中的動詞都用得十分別緻,如「抱」「媚」「采」「拾」「斂」「收」「泛」「冒」「挹」「摘」等,如「白雲抱幽石,綠筱媚清漣」二句,置一「抱」字和「媚」字,將白雲、綠筱的神態寫得活靈活現。詩人甚至有意將雙聲與疊韻交錯使用,宋人吳聿在《觀林詩話》中說:「謝靈運有『蘋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淺』,上句雙聲疊韻,下句疊韻雙聲。後人如杜少陵『卑枝低結子,接葉暗巢鶯』,杜荀鶴『胡盧杓酌春濃酒,舴艋舟流夜漲灘』,溫庭筠『廢砌翳薜荔,枯湖無菰蒲』……皆出於疊韻,不若靈運之工也。」
我志誰與亮,賞心惟良知。
美人戒裳服,端飾相招攜。
企石挹飛泉,攀林摘葉卷。
俯視喬木杪,仰聆大壑淙。
藥餌情所止,衰疾忽在斯。
此詩是詩人元嘉二年(425)辭官后家居始寧所作,詩題中的南山在浙江嵊縣西北石門山一帶,為謝靈運新的卜居之地,北山指今浙江上虞東山一帶,即始寧靈運祖父留下的莊園別墅。前四句先點清題面,交代遊歷的時間、出發的地點、遊覽的路線。接著再寫停策倚松時「俯視」「仰聆」的所聞所見,徑則深邃窈窕,洲則玲瓏清幽;水因石礙而分流,蹊因林密而絕蹤,詩中的景緻是詩人探尋之所見。湖邊的嫩竹披著新裝,湖中的嫩蒲包著紫茸,海鷗嬉戲于岸邊,天雞輕舞于風中,竹、蒲、鷗、雞各呈妍獻技,春天的湖畔到處呈現出勃勃生機。最後四句寫「瞻眺」的感想,美景仍然不能化解詩人那份孤寂的心緒。
懷新道轉迥,尋異景不延。
——《登上戍石鼓山》

雲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

謝靈運族弟謝惠連(397—433),以其文才深得謝靈運的賞識,與何長瑜、荀雍等常在永嘉和謝靈運一起尋幽探勝,詩風也深受謝靈運的影響,曾與謝靈運並稱「大小謝」,並與謝朓一起並稱「三謝」。后因謝朓也稱為「小謝」,而他的成就又遠低於謝朓,所以通常情況下「小謝」便被謝朓「獨佔」了。
微芳起兩袖,輕汗染雙題。
鍾嶸《詩品》卷中對他的評價很高:「小謝才思富捷,恨其蘭玉夙凋,故長轡未騁。《秋懷》《搗衣》之作,雖復靈運銳思,亦何以加焉。又工為綺麗歌謠,風人第一。」其詩從整體上看不如大謝那樣深沉博麗,但也不像大謝那樣重滯拙澀,筆致輕倩而又綺麗。
劉勰在《文心雕龍read.99csw.com·明詩》中說:「江左篇制,溺乎玄風……宋初文詠,體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山水詩是緊承玄言詩產生的,玄言詩與山水詩有非常密切的關係。無論是名教與自然的衝突還是名教與自然的統一,「自然」總是被玄學家和玄言詩人置於優先的位置,它既是被清談的對象,也是被推崇的生活境界。「復得返自然」一直是六朝文人強烈的精神渴求,這導致他們親近山水田園,在借山水悟道的同時也增強了他們對山水的審美意識。東晉士人長期處於江南秀麗的山水中,也無形中增強了他們對自然美的敏感,「顧長康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雲:『千岩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雲興霞蔚。』」「王子敬雲:『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世說新語·言語》)殷仲文、謝混等人也為山水詩的創作積累了一定的藝術經驗,招隱詩、遊仙詩、宴遊詩、行旅詩也為後來的山水詩提供了藝術借鑒。
林壑斂暝色,雲霞收夕霏。
肅肅莎雞羽,烈烈寒螿啼。
——《過始寧野》
不管是寫雲生波涌的動態,還是狀鳥鳴葉落的聲音,抑或繪丹楓綠柳的色彩,詩人都能將各種形態、聲音、色彩寫得惟妙惟肖、繪聲繪色,色彩注意明暗和深淺的對比,聲音講究動靜和大小的反襯,形狀更能曲傳它們的神態。陳祚明所謂「鉤深索隱,窮態極妍」(《采菽堂古詩選》),論靈運詩歌的刻畫之功最為精當。

靈運以其傑出的文學才華深得族叔謝混的賞識,他對山水細膩的鑒賞能力也深受謝混的影響。另據《水經注·浙江水注》記載,靈運祖父玄在始寧的莊園宏大而又美麗:「右濱長江,左傍連山,平陵修通,澄湖遠鏡。于江曲起樓,樓側悉是桐梓,森聳可愛,居民號為桐亭樓。樓兩面臨江,盡升眺之趣。蘆人漁子,泛濫滿焉。湖中築路,東出趣山,路甚平直。山中有三精舍,高甍凌虛,垂檐帶空,俯眺平林,煙杳在下。」《宋書》本傳也說他在始寧老家的別墅「傍山帶江,盡幽居之美」。這樣的環境使他養成了對山水的愛好,也培養了他對自然美的敏感。他無論是賦閑家居還是任職永嘉、臨川,總要帶僮僕、門生、故舊尋幽探勝,「尋山陟嶺,必造幽峻,岩障千重,莫不備盡。登躡常著木履,上山則去前齒,下山去其後齒」(《宋書》本傳)。
石橫水分流,林密蹊絕蹤。
薄霄愧雲浮,棲川怍淵沉。
側徑既窈窕,環洲亦玲瓏。
元嘉以前,已有不少描寫山水的片段進入詩中,如西晉元康前後的招隱詩,永嘉前後的遊仙詩,又如魏晉以來的宴遊詩和行旅詩,都不乏亮眼的描寫山水的名句,郭璞佚詩中的斷句「林無靜樹,川無停流」,就曾令阮孚覺得「神超形越」(《世說新語·文學》),甚至玄言詩人偶爾也會寫出生動的寫景名句,但從整體上講山水並未作為一種審美的對象——在先秦兩漢的詩歌中山水只是一種背景陪襯,在魏晉詩人那裡山水又只是一種悟道的工具。

出穀日尚早,入舟陽已微。
裁用笥中刀,縫為萬裡衣。
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由於他的那些山水詩多是尋幽探奇的產物,這形成了他山水詩在結構上呈現紀游詩的特點:往往先交代遊程及其緣由,再鋪寫遊覽所見的景色,最後抒感慨發議論。如《登江中孤嶼》:
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read•99csw.com

連鄣疊巘崿,青翠杳深沉。

解作竟何感,升長皆丰容。
原隰荑綠柳,墟囿散紅桃。


揚帆採石華,掛席拾海月。
腰帶准疇昔,不知今是非。

始信安期術,得盡養生年。

衡紀無淹度,晷運倏如催。

一起筆就撇開登池上樓的所聞所見,單刀直入地抒寫自己的矛盾心態:東山高卧固然令人嚮往,可又吃不了躬耕田園的苦頭;在政壇上出頭露面雖也叫人羡慕,偏又不具備「飛鴻薄霄」的幹才。從這些議論牢騷中我們可以看出,詩人還彷徨於人生道路的價值抉擇,還不知道自己靈魂的巢應築在什麼地方。詩中間部分才由「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過渡到登樓見聞的描繪:「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可是,早春的美景並沒有給徘徊苦悶的詩人帶來慰藉,難熬的孤獨仍然困擾著他:「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詩的最後兩句說遠離世俗豈能讓古人擅美,「遁世無悶」就在自己身上得到了驗證,然而門面話畢竟掩蓋不住內心的矛盾,遠離政治中心尚且「難處心」,「無悶征在今」又何從談起呢?詩的首尾忙於得失的權衡,忙於出處的算計,把春草、鳴禽、春日、春風冷落在一邊,他自己並沒有與筆下的山水達成物我兩忘渾然一體的境界,他的思想情感既然不能實現在對象中,他就不得不在山水景物之外另發議論,所以他筆下的山水不能構成通體的和諧。
舍舟眺回渚,停策倚茂松。
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

江南倦歷覽,江北曠周旋。
謝靈運為人驕縱恣肆而又放蕩任性,作為「幼便穎悟」「博覽群書」的「烏衣子弟」,「自謂才能宜參權要,既不見知,常懷憤憤」(《宋書》本傳),雖然不得不屈心降志侍奉新朝,可從沒有收斂自己高傲橫恣的作風,更不檢點自己放縱的行為,在朝「多愆禮度」,外任則「驚擾」百姓(同上),最後導致被殺的悲劇性結局。明張溥在《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謝康樂集題辭》中說:「夫謝氏在晉,世居公爵,凌忽一代,無其等匹,何知下伾徒步,乃作天子,客兒比肩等夷,低頭執版,形跡外就,中情實乖……蓋酷禍造于虛聲,怨毒生於異代,以衣冠世族,公侯才子,欲倔強新朝,送齡丘壑,勢誠難之。予所惜者,涕泣非徐廣,隱遁非陶潛,而徘徊去就,自殘形骸。」這既是時代的悲劇,也是他個人性格的悲劇。

簪玉出北房,鳴金步南階。
蘋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淺。
對於謝詩的語言前人有不同甚至相反的評價,南朝人普遍認為謝詩語言自然可愛,《南史·顏延之傳》載:「延之嘗問鮑照己與靈運優劣,照曰:『謝五言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君詩若鋪錦列繡,亦雕繢滿眼。』」謝靈運的另一位同時代詩人湯惠休也說:「謝詩如芙蓉出水,顏如錯彩鏤金。」(《詩品·宋光祿大夫顏延之》)李白曾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作為語言的最高境界,說「謝詩如芙蓉出水」可謂推崇備至,但明清人常有read.99csw.com相反的說法:「五言自士衡至靈運,體盡俳偶,語盡雕刻,不能盡舉。」(許學夷《詩源辯體》)汪師韓的批評更為尖銳:「謝靈運詩……又好重句疊字,如雲:『羈人感淑節,緣感欲回泬』(《悲哉行》),『朽貌改鮮色,悴容變柔顏。變改苟催促,容色烏盤桓?』(《長歌行》)……凡皆噂沓,了無生氣。至其押韻之字,雜湊牽強,尤有不可為訓者。『池塘、園柳』之篇,『白雲、綠筱』之作,『亂流、孤嶼』之句,『雲合、露泫』之詞,披沙撿金,寥寥可數。」(《詩學纂聞》)說顏詩「如錯彩鏤金」誠非虛語,稱「謝詩如芙蓉出水」則未免過譽。不過,謝詩中的確有些詩句能琢煉至極而歸於自然,如「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歲暮》)、「春晚綠野秀,岩高白雲屯」(《入彭蠡湖口》)、「清暉能娛人,遊子憺忘歸」(《石壁精舍還湖中作》)。「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更是千古名句,元好問在《論詩絕句》中對它滿口稱讚:「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但汪師韓的批評也並非毫無道理,靈運有些詩句失之重滯拙澀,有的詩句「頗以繁富為累」(鍾嶸《詩品》卷上)。
澤蘭漸被徑,芙蓉始發池。
意象綺麗密聚,造語琢煉精嚴,詩語典雅工巧,是謝靈運山水詩的又一特色。如果將陶詩與謝詩作一比較,二者的特點就更顯突出了。前者一任天然不煩繩削,結句清通而又意象疏朗,語言平淡但又雋永淳厚,後者由錘鍊至極而歸於自然,句式夭矯連蜷創新出奇,色澤富麗而又明艷。陶詩渾樸不可句摘,謝詩則多警言秀句:

遠岩映蘭薄,白日麗江皋。
——《從游京口北固應詔》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時竟夕澄霽,雲歸日西馳。
除結構上的這些特點外,謝靈運山水詩觀察對象細緻入微,刻畫景物形象逼真,鍾嶸《詩品》稱謝靈運詩「雜有景陽之體,故尚巧似」,而張協詩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巧構形似之言」(同上)。所謂「巧似」就是指「貌其形而得其似,可以妙求,難以粗測」(遍照金剛《文鏡秘府論·十體》)。在這一點上謝靈運深受時代的影響,《文心雕龍》多次論述到晉宋之際文學的時代特徵:「自近代以來,文貴形似,窺情風景之上,鑽貌草木之中。吟詠所發,志惟深遠,體物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狀,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寫毫芥,故能瞻言而見貌,即字而知時也。」「宋初文詠……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參見《物色》《明詩》)元嘉另兩位著名詩人顏延之同樣也「尚巧似」(《詩品·宋光祿大夫顏延之》),鮑照更是「善制形狀寫物之詞」(《詩品·宋參軍鮑照》)。我們來看看謝靈運那些巧構形似之言的詩句:
謝詩最受詬病的還在於多佳句而少完篇,情景相融的詩篇尚不多見。人們往往將此歸結為還沒有完全擺脫玄言詩的桎梏,所以寫景之後總要帶一條玄言的尾巴。除此以外,謝靈運心靈的衝突也是造成其詩歌結構割裂的原因。陶淵明「守拙歸園田」是主動的選擇,謝靈運遨遊山水是出於無奈,雖然他想借山水消解自己政治上失敗的痛苦孤憤,但他在山水之中並沒有找到精神的歸宿,他與山水始終是對峙的,山水不可能成為他情感的載體,因而他的情感也就不可能借山水得以抒發,於是只好在景物描寫之外直接議論了。如代表作《登池上樓》:
鳥鳴識夜棲,木落知風發。
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
——《晚出西射堂》
初篁苞綠籜,新蒲含紫茸。九九藏書
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嶔。


作為開啟一代詩風的詩人,難免會有這樣或那樣的不足,絲毫不影響他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他山水詩中某些缺陷有待于詩歌的發展來彌補和完善。
未厭青春好,已睹朱明移。
此詩寫景分為前後兩截,詩中「出谷」「入舟」二句表明時間與空間的切換,前四句寫石壁所見的朝景,「林壑」六句寫湖中所見的晚景。清人陳祚明對這首詩倍加稱讚:「『清暉』二語所謂一往情深,情深則句自妙,不須烹琢灑如而吐妙極自然。『出谷』以下寫景生動,『暝色』『夕霏』既會虛景,『映蔚』『因依』亦收遠目。公筆端無一語實,無一語滯,若此『慮澹』二句煉意法,理語圓好。」(《采菽堂古詩選》)

密林含余清,遠峰隱半規。
夕陰結空幕,宵月皓中閨。
「江南」二句先寫江南江北的遊歷,以「倦」和「曠」表明自己搜奇探勝而一無所獲的失望,為後面孤嶼的勝景先作鋪墊。接下來二句折入「懷新」「尋異」本題。中間六句是全詩的主體部分,正面寫「江中孤嶼」的勝景,江中「亂流」奔趨「孤嶼」,「孤嶼」在川中獨呈秀異,這兒雲日輝映,水天一色,上下一片澄明,詩境既「新」且「異」。結尾四句寫感受發感慨。又如《于南山往北山經湖中瞻眺》:
不惜去人遠,但恨莫與同。
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
——《游赤石進帆海》
由於他的山水詩在結構上有紀游詩的特點,所以他詩中的景象常常是一種動態的流程,這些景象在時間和空間中不斷地變換,而很少表現為一種靜態的畫面。如《石壁精舍還湖中作》:
白露滋園菊,秋風落庭槐。
檐高砧響發,楹長杵聲哀。
他常與謝靈運詩歌酬唱,現仍存有惠連的《西陵遇風獻康樂》五章和靈運的《酬從弟惠連》五章,贈詩和答詩都各有其至處,藝術上難分軒輊。最能代表惠連詩歌藝術成就和藝術風貌的是《秋懷》《搗衣》二首。《秋懷》表現了他的人生志向和生活態度:「雖好相如達,不同長卿慢。頗悅鄭生偃,無取白衣宦。未知古人心,且從性所玩。」明人何良俊稱此詩「天然妙麗」(《四友齋叢說》)。《搗衣》更輕靈綺麗:
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
徇祿反窮海,卧痾對空林。
想象崑山姿,緬邈區中緣。
寄言攝生客,試用此道推。

朝旦發陽崖,景落憩陰峰。
此詩「前段景物凄肅,後段聲情流逸,結句作意新警,語復安雅不纖」(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寫情既細膩深摯,造語也清通流麗,像「微芳起兩袖,輕汗染雙題」,輕施芳澤而不艷俗,「裁用笥中刀,縫為萬裡衣」,真的是「有聲有色,有味有態」(于光華《重訂文選集評》輯孫月峰評語)。
潛虯媚幽姿,飛鴻響遠音。
海鷗戲春岸,天雞弄和風。